蒲松龄警惕的跟着乞丐少年走进小巷。

聂小倩飞上高空,俯瞰而下,只见蒲松龄与乞丐少年刚拐了一个弯,离开了医馆门口的这条街道,刘老五就拎着药包从医馆冲了出来,站在街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凶神恶煞地拽起旁边一个乞丐老头问:“看没看见一个小孩去哪儿了?!”

乞丐老头吓得连忙伸手指向蒲松龄离去的方向。

刘老五大步追去。

聂小倩顿时心里一咯噔,飞快降落回蒲松龄身边,对他道:“小松龄,刘老五发现你不见,已经追上来了!小心路边的乞丐,可能会被他们泄露行踪!”

蒲松龄眼神一动,微微颔首,随即目光看向乞丐少年,道:“有没有人少一点的路,我怕那人会打听道咱们的行踪追上来。”

乞丐少年咧嘴一笑,道:“小少爷不愧是读书人,想的还挺周到!不过嘛……长山虽然外来人多,但可不是一个快病死的家伙能逞威风的地方!你放心好了!”

乞丐少年大约是本土村民,此时说起长山时,眉飞色舞。

他带着蒲松龄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不断穿梭,很快便脱离了这一片区域,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县衙是这一片地区最高大威风的建筑,门口成对的朱红柱子粗壮威严,朱红的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两个持刀衙役,大门左侧还摆着一个鸣冤鼓,上面已经落了灰。

乞丐少年带着蒲松龄到了县衙门口,对他说:“你有什么事就去跟衙役说吧,我就不进去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破烂的乞丐服,自嘲一笑,“免得被他们赶出来。”

蒲松龄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少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笑道:“乞丐哪里有名字,你若想称呼我,便直接喊我三郎就是。”

蒲松龄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住,扭头看向高大的县衙大门,沉声道:“三郎,你在这里等我,待我找到回家的方法,必然带你一起回家。”

乞丐少年笑了笑,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说:“那当然,我就是奔着这个才帮你的。你可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发善心的大好人,这年头好人都活不长的,千万别咒我啊!”

聂小倩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心道:怎么还有这种人?硬把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蒲松龄笑了笑,没有回头,而是仰望着县衙“明镜高悬”的巨大牌匾,一步步走上台阶,冷静精准地向衙役报了案。

虽然眼下是战乱时期,流民又多,但山东省还没倒,各地州府也都保持着正常的秩序,县衙自然也是照常受理案件的。

知县拍案升堂,衙役高呼威武。蒲松龄以幼童之躯孤零零跪在堂下,后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完全没有普通百姓对面对官老爷的畏畏缩缩,反而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知县问道:“堂下何人?”

蒲松龄昂首挺胸,朗声答道:“淄川县蒲家庄蒲槃之子,蒲松龄。”

知县惊奇道:“你这娃娃,口齿倒是伶俐。你既是淄川县人,为何到我长山县来报官?”

蒲松龄大声开口:“因为我被人绑架了!”

此口一开,四周的衙役和高堂上的知县均是一惊。

绑架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被绑的是谁?绑他的人又是谁。

随即,知县斟酌道:“你说说事情的具体由来。”

于是,蒲松龄便从四天前蒲家庄半夜的大火说起,说了他对这伙人放火烧屋的行为的猜测,又说了一路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他的讲述有条不紊,详略得当,可以说思维比成年人还要清晰。说了约摸一刻钟,才将所有事情讲完。

知县大人全程没有打断他的话,侧耳倾听,心里不断惊叹。

他心想:此子尚且年幼,便如此聪慧,长大了必然不得了。而且,此子口中所说的贼匪一伙六人放火烧屋,还真不是一件小事。

北直隶的秦大人前些日子刚将妻儿从北直隶送回老家淄川避祸,四天前正好到达蒲家庄,安顿在那个被一把火烧光的秦家。听说秦家一个人都未跑出来,秦大人震怒,眼下淄川周边的各级县都收到了消息,一定要将放火贼人捉拿归案。

蒲松龄的消息对于知县,好比刚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来的恰到好处。

知县大人问清楚了刘老五的外貌和体态特征,大手一挥,对衙役们道:“给我将嫌犯捉拿回来!尤其盯紧医馆和出城的附近!”

“是!”“是!”衙役们领了命令,转身跑出了县衙。

衙役捉拿犯人有好一阵子可等,知县也没有坐在高堂上傻等,干脆了当地宣布了退堂。

他一撩衣袍从高堂上缓步走下来,轻轻扶起蒲松龄,道:“小娃娃,你现在准备如何?”

蒲松龄抿了抿唇,问道:“不知县令大人能否派人送我回家?若是不方便,那能否让我给家中去一封信,好叫我父母派人来此地接我?”

知县抚了一把细长的胡须,微笑道:“当然可以,你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我原本也是要向周围各县发信函的,顺带给你捎一封信也不是什么难事。”

蒲松龄顿时松了口气,露出了这几日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知县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道:“你既然逃出了贼人的掌控,如今便可放心待在这里,我家中长子与你年岁相当,你可愿与他认识一下?”

蒲松龄眨了眨眼,意识到知县的善意,顿时露出了感激的眼神。

“如若令公子不嫌弃我出身低下,我自然是愿意的。”

小地方的知县,大多都是七品以下官员,虽说品级不高,但也是士人阶级。

士农工商,士在最前,商在最后。

蒲松龄家早先也曾出过廪生,其后世代读书,算得上书香世家。奈何读书费钱,家中又无人做官,以至于到了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实在过不下去了,父亲才弃文从商,经营数年,终称素封(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的人)。

然而,父亲对于弃文从商一事,心里始终有所愧疚。

所以他才亲自监督者兄弟三人读书,想要让蒲家重新回到当年的盛景。

如今,蒲松龄有机会与知县家的公子结交,对蒲家来说再好不过了。

蒲松龄仰头见知县大人抚须微笑,顿时低下头,故作腼腆的笑了笑。

知县将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满意,觉得这棵好苗子既聪慧,又机敏,最难得的是还有一颗赤诚之心,将来一但机会来临,必然乘风而起,一飞冲天。趁现在他年纪还小,让自家儿子与他结交一番,将来若是同朝为官,自家儿子也能多个帮手。

蒲松龄自然不清楚知县已经想到几十年以后的布局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摆脱了逃亡生涯,重归正常生活,顿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浑身的疲惫一下子全涌上来,累得他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聂小倩还在一旁替他高兴的喊:“太好了,小松龄,这下终于得救了!”

蒲松龄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依旧装着那副乖宝宝的模样,跟着知县进了衙门后院。

从升堂判案的大堂侧门出去,是一个摆着兵器架的小院落,想来是平时衙役们休息或练武的地方。

顺着院落长廊向里走,穿过月亮门后是二堂,也就是县令、县丞、主簿和典史等文职办公的地方。

蒲松龄将这里的布局一一看过,记在心里。

随后,继续向后走,就到了知县的家眷们居住的内堂了。

按理来说,知县上任是不得携带家眷的,奈何现在是特殊时期,各地人心惶惶,即便是县令,也照样担心自己亲眷的安危。有能力的当官者都偷偷将亲眷接到身边保护,反正世道乱,上面对这些也不严查了。

到了内宅,跟在知县身后的其他人便主动离开。知县大人牵起蒲松龄的手,迈入垂花门,将他往内宅的正堂引去。

内宅只有一进院落,正中的房屋乃是正堂和正房,两侧的厢房则是大公子的卧房以及客房。

蒲松龄规矩良好的低垂着眸子,目不斜视,跟着大人的脚步迈过了门槛,一抬头,便看见一个温柔妇人坐在堂中,看向他的眼神又几分惊讶。

知县说道:“夫人,这孩子刚从贼人手中独自逃出来,是个可怜的。先让他在咱家里住两天,缓一缓,等他父母家人来接他。”

温柔妇人站起身,放下手里的绣花,走过来伸手捧起蒲松龄的脸,眼里露出了怜悯的神色,“瞧这小脸脏的……嘶,孩子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别怕,先在这里住着,有什么困难都跟我说,就当这里是自己家罢。”

蒲松龄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羽睫颤动,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乖巧道:“夫人人美心善,松龄先谢过夫人了。”

他躬身行礼,膝盖还未打弯就被夫人一把拽住。

秦夫人温柔笑道:“小小年纪,如此多礼。你先在这里坐会儿,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一会儿可以先穿我儿子的衣服,你俩身高差不多,应该能穿得上。”

蒲松龄眨了眨眼,问:“令公子……?”

秦夫人道:“眼下还在学堂呢,要晚些才放学。他最喜欢交朋友,想来你们应该合得来。”

知县将蒲松龄交给夫人以后,就回了二堂处理公文。

秦夫人进厨房烧热水,蒲松龄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扭头与聂小倩聊天。

他大概太累了,又一直紧绷神经,如今骤然放松,没聊几句,便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