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传送后她掉下来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倾斜的瓦片屋顶,不由让万林感到几分措手不及——她翻滚着从半空中跌到屋顶上,来不及找到平衡、或抓住一个着力点,瓦片就哗啦啦地碎了,她收不住势子,顺着屋顶滚下去,砸在了地面上。

万林嘶了一口凉气,撑着摔痛的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刚刚一看清四周环境时,她没忍住,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大洪水跳跃”出错了,把她抛回了十二界之外的末日世界里。

……是了,她很快就在冷汗中反应了过来,Karma博物馆里有自己曾去过的末日世界模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万林以前不知道Karma博物馆里有这一个世界;但这儿的末日模型太多了,谁也不可能把它们都打听全。

要说与万林以前经历过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的话,此时白墙黑瓦之间小巷里,处处仿佛都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总在人的眼角处漂游着;可是再定睛一看时,却空气清透、光线明亮,什么雾也没有。

附近安安静静,别说堕落种之类的危险了,连一点人声都听不见,简直不太像Karma博物馆。

不会真出错了吧?

万林顺着小巷走了一会,什么异样也没碰见,倒是在一条小巷末尾处,看见有人在地上用喷漆画了个大大的“K”。

什么意思?

看着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只是一个涂鸦吗?

她继续换了个方向走,却又看见了更多的“K”字涂鸦,几乎每条小巷口和墙壁上都画了——“漫步云端”世界的广播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大灵光,所以她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一直没能听见多少十二界的最新消息,实在想不出“K”字的意义。

不过,最近的新闻还可以再打听,给客户带的东西却该第一时间送出去了;万林想到这儿,从腰间皮带扣里一划,手心里多了一只纸鹤。

“林三酒?”她对纸鹤说,“我已经拿到了你要的东西,现在回到Karma博物馆了。仍然在‘市政大厅’世界碰头,你看如何?”

只要一弄明白自己在哪儿,她就能想办法去“市政大厅”世界了;万林一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至于那一把小管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不想知道——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是麻烦而已。

纸鹤果然顺利地扑棱棱飞进了天空里,阳光在它的翅膀边缘上闪起了一道金光;在蓝天下,它化成了一只小小的影子,在飞经小楼屋檐的时候,被忽然伸进空气里的手一把攥住了。

万林蓦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喝问道:“谁?”

攥着不断扑腾挣扎的纸鹤,那只手往回一缩,再没了动静。

“现在就把我纸鹤放出来,”万林从腰带扣上一划,手中已经多了一根树枝模样的武器——那树枝看着新鲜得很,还带着一团团葱葱绿叶。“我还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她的嗓音隐隐有点发颤。

万林不害怕遇上劫匪,她自己也做过一两次劫匪;她止不住发颤的原因,是她总隐隐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尽管她从未被一只手抢走过纸鹤。

“出来!”她又喝了一声。一边说,她一边伸长脖子往微微倾斜的屋顶上看——空空****,什么也没有。

那人莫非已经从屋顶另一侧滑下去跑了吗?

万林警戒起来,四下看了一圈。一只纸鹤不算什么,她是个谨慎的人,抓住机会往外继续走才是正经事;正当她往小巷口的方向扫了一眼时,她看见了。

在墙角后的地面上,仅仅露出了一点点的,是一排人的脚趾头。

万林想了想,转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

她的战力只是中等;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的战斗,就算能赢,她又为什么要费力去打?

万林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地打在地面上,时不时绕过小巷、跳上墙头,朝着这一片密集的屋巷区外跑。西边不到千米远的地方,就是很明显的另一个末日世界模型了;在跑出去以后,或许暗中那个躲躲藏藏的人为了不暴露自己,就会放弃追踪她呢?

万林匆匆冲入一条小巷,在她从两扇窗户之间跑过的时候,她眼角余光扫见了右手边窗户上的倒影:神色严肃匆忙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后那半个赤|裸苍白的人影——只有前半边,就像是赛跑比赛里的选手,才刚刚跑进摄影师镜头,两条胳膊一前一后甩得高高的,即使是惊鸿一瞥间,万林也感觉到了它的兴奋。

当她感觉到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的时候,那一瞬间的万林体验到了两件事:一,她收不住势,整个人都朝前方跌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一个什么东西扎入了她的后颈里;第二,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幅自己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画面。

她用力将铲子扎入土坑里,一脚将它踏下去,铲起了一大块土。从挖出来的深坑中,万林扫开土,抽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藤蔓,将它塞进了腰带扣里。

那是好几个世界以前的事了,她那时还在各个末日世界里辛苦地找物资。这种藤蔓在十二界能卖个不错的价格,因为在把它种下去以后,它会迅速生长,绞杀掉附近许多种威胁——她知道,或许自己不该将这种藤蔓挖干净,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抑制了附近地区的堕落种;但万林依然将那一片区域里能找到的每一条藤蔓都挖出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到这件事?

在万林的额头砸上地面、意识模糊之前,这是她浮起的最后一个还算清楚的念头。

她的身体仿佛被麻醉了一样,所有感知都变钝了,隐隐约约地,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拖行在地上——那东西,不是人吧?

后来万林似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她再度恢复了一点感知时,她知道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对她的容纳道具感兴趣;只有人——更准确来说,劫匪——才会在拿走了皮带扣以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拍打搜索,生怕漏掉了什么值钱东西。

番外

樱水岸出身的末日世界,大概是所有末日世界里,最独特的一个了——因为任何一个去过【梦醒仲夏夜】世界的人,都会不得不承认一点:在万千世界,茫茫宇宙之中,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比它更美的地方。

就连樱水岸自己,也是在传送之后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末日世界不都是像他老家一样的;在末日世界中,荒芜颓败、污糟丑怪才是常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社会被突然终结时,能想象到的一切都陷入了近乎疯狂的败坏与无序里,伴随着丑恶血污,崩塌成了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垃圾场。

然而【梦醒仲夏夜】,恰好是唯一一个反例。

“你的名字就很美,”曾有一个被随机传送到【梦醒仲夏夜】的进化者,在目眩神迷之余,对他说过:“真不亏是出身于此的人,连名字都相得益彰。”

当时刚刚进化了不到两个月的樱水岸,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们还会被传送走,是吗?”他朝那个对他十分有耐心、几乎有问必答的进化者问道,“其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咳,差距可太大了,不可同日而语。”那进化者抬起头,遥遥打量着远方地平线,喃喃地说:“如此美得像梦一样的世界……为什么会终结呢?不,应该说,这里怎么能算是一个末日世界?”

远方的暗蓝天幕下,一轮冰雪似的庞大圆月正压在地平线上,衬得远山就像是轻巧折纸一般;近处草地上低头寻食的野鹿,在冰白广阔的月色幕布下,被映成了三三两两的剪影。

其实在末日到来以前,樱水岸出生长大的这一个世界,还不如现在美;至少那时的月亮,仍旧是一个正常的月亮,小小地挂在天空里。

“怎么可能?你是说,末日来了,这里反而变成了……如今这样?”那进化者听了之后,吃了一惊,却仍没有摆脱面上那做梦一般的恍惚。“我们做进化者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没了。如果横竖都是个死,我倒宁可让这样美好的世界成为我的葬身之地……”

事实上,他后来果然也死在【梦醒仲夏夜】了。

樱水岸是在很久之后才听说了他的死讯;他曾经想过,究竟是什么招致了那一个给了自己不少启蒙知识的进化者的死亡,想来想去,他总觉得是人。

你看,在【梦醒仲夏夜】中,要分辨本地进化者和外来进化者,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看外貌就行了。

不管本地人在进化时长相如何——事实上,丑人似乎无法进化;不过话说回来,末日前大家就很崇尚美,在各种手段加持之下,其实也没有几个特别丑的,进化者却依旧是少数——在进化之后,都会一天天地变得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每一个本地人,都像是被小心地依照各人特色,设计塑造出来的自然宠儿;有的如同清晨滴落的露珠,有的仿佛闪烁着粉光的珠贝,有的坐在一裘长裙中时,就像坐在云雾里。

简直好像【梦醒仲夏夜】不允许自己的造物之中,有不够美的存在。

如此特殊美貌的一个群体,又是才进化不久的,能力不强,按理说,很可能会受到外来的高等级进化者的觑觎或损害;因此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樱水岸每次遇见本地进化者时,都会提醒对方,什么地区出现了外来的进化者,要他们小心。

后来他就渐渐不再提醒了。

那一个后来死去的进化者,曾说过这一个世界美好得令他甘愿葬身于此;樱水岸就不大赞同这句话——美是美的,美好则不见得。

他有一句话从没说出口;【梦醒仲夏夜】有的时候,实在是在没有必要的地方上,美得没有必要——比如说,此刻从他小腹里汩汩涌流下去的鲜血。

樱水岸低下头,看着浓烈鲜红的血迅速染透了他的白T恤,仿佛无数朵开至最盛的红玫瑰,涌挤繁簇着,以他的生命为材料,绽开了另一场最激烈浓艳的生命。

有什么必要让他的死相也很好看吗?

他站在月夜雪地里,看着浓艳得近乎妖异的一朵朵玫瑰逐渐盛放在脚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一处悬崖下看见过的一幕:悬崖顶上是一种此地特有的白树丛,大片大片盈白树叶与淡银色树枝间,依稀睡着一个轻盈的人影;月光蒙上她的身体,流入银白与暗影里,汪成了一片雾气般的、柔柔托起她的湖面。

你说,这有什么必要?

死了就是死了,樱水岸无动于衷地想,早点分解成细菌的食物就可以了,他对于让人驻足赞叹自己死后的美感,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喂,你需要帮忙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将他从失血过多的迷蒙中惊醒了过来。

樱水岸回过头,当他看清楚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孩时,心底微微地松了口气——对方五官端正,唇红齿白,但也仅止于此了,在【梦醒仲夏夜】世界里,她实在连中等都算不上,一看就知道,不会是本地人。

“啊,你是……你是本地人。”

那女孩走近两步,不由小小地吸了口气,目光忍不住在樱水岸身上流连了好几圈。其实不怪她,【梦醒仲夏夜】世界里的美,简直是一种滤镜般的改造效果,即使是他腹间按理说应该看起来很可怕的伤和血,也变成了一个极具冲击性的、张狂激烈的艺术品。

“你看完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赶时间。”樱水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说。

“啊!不好意思,”那女孩激灵一下回过了神,急忙说:“我从没见过有人受伤都能这么好看……对不起对不起,一时看得有点入迷了。那个,我有急救的东西,我给你拿——”

“谢谢,但是没有用的,我试过了。”樱水岸低声说,“你看见这片雪地了吧?”

那女孩翻找东西的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是的……诶,这里怎么有雪……”

樱水岸无声地一笑。

“是刚来这个世界的吗?”他有点支撑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喘息着问道。

他的每一个动作,对于那女孩来说都像一场新展开的梦境,以至于她呆呆看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要回答他:“唔,才几个星期而已……”

据说本地人若是去了别的世界,这种惑人的梦幻感也会消失;樱水岸低低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没有知道的那一天了。

“怪不得。”他轻声说,“我自己用上的急救手段,看样子都是白费了。就连这个世界也感知到了我的死亡过程……大量失血造成的死亡。所以我所在的地方,就积起了这么干净的白雪……别的不说,这个世界的审美,是无可挑剔的。”

那女孩张开嘴,愣住了。

“这个舞台,或者说坟墓,现在还不大完整。如果你在这儿等一会,”樱水岸一笑,说:“或许还会看见其他的因素……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星空?我想不出来。”

“你不会死的,”

那女孩突然摇了摇头,说:“你既然是本地人,想必才刚进化不久吧?那你身上肯定也没有太多好东西。我不一样,这都是我经历过的第三个末日世界了,我有一个珍藏已久的特殊物品,非常珍贵,只要我用上它,你肯定没问题的。”

樱水岸感觉到,他背后多出了一块岩石。这想必也是最终展示的一部分;看来【梦醒仲夏夜】希望他能倚在一块巨石上死去,而不是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后者肯定是不大好看的。

他倚在岩石上,向那女孩张开了手臂。“是吗?你想来试试吗?”

那女孩从腰间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此时得到他首肯,这才赶紧几步走了上来,还小心地避开了雪地上妖异浓烈的大花。她有点不敢看他似的,只低头掀开了他的T恤,手上忙活起来。

樱水岸看着她的头发,心底一直在等她的异样;即使是刚刚进化不久,他也明白了末日世界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地方。贸然走出一个愿意用自己珍藏已久的特殊物品救他命的人,他不相信这其中没有暗藏的什么诡计。

“事先声明,这些雪,岩石,可都不是无中生有而来的。”在那女孩跪坐在他身边时,樱水岸低声说道。“这一处死亡舞台本身,也是这个世界在汲取了我的生命后创造出来的……它不仅仅是在等我去死,它是在用我的死亡来搭一个景。”

所以,就算她暗中留了什么杀手,也都是没必要的——

然而那女孩却在这时低低抽泣了一声,令他忍不住一愣。

番外

对于一个刚进化没多久的人来说,【细胞将军】确实是一个超乎想象的神奇东西。

樱水岸很清楚,他的小腹、以及他腹内五脏其实都已经被挖走一大块了,他要是狠下心,甚至能将手伸进血洞里,摸到被扯碎了一半的内脏。

但是当然了,假如让一个外貌如此优越的本地人,满面痛苦、肠脏滚落,在地上呻吟惨叫,那自然是一个有违世界美学的画面,什么梦幻感都要破灭了;所以樱水岸才能够走动说话,才能够倚在雪地黑石上,安静等待着大雪落在他失血后比雪还要白的皮肤上。

……甚至连对死的恐惧,他都感觉不到了,好像死只是谁提出的一个淡淡的、很遥远的建议。因为只有这样,将死的美人们才不会被恐惧绝望扭曲了面庞。

为了这个世界的美,一切都是可以抽取、排列、吸收、牺牲、改造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只是世界画布上的一滴油彩。

因为他的伤太严重,【细胞将军】足足花了两三天的工夫才将他逐渐修复好,让新生的无数细胞重组出了他的血肉内脏。在这个过程里,樱水岸也渐渐和这一个名叫吴乌的女孩熟悉了起来。

“我本来是打算将它留着,当成压箱底的救命手段的……”吴乌小心地将【细胞将军】收起来,语气里都是心疼:“哎,先留着吧,当个样本,说不定以后还能再找到一样的。”

“只能用一次?”樱水岸微微从稻草堆里抬起身,虚弱感还没完全从血管里消失。“那你……”

“我再找别的吧,”

吴乌话是这么说,眉头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似乎她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再找到这么珍贵的救命道具。“确实很难就是了,我攒了好几件道具,才终于和别人换来了这个……我听说,往西去有一个进化者聚集地,是由小副本为中心发展出来的,我接下来去那边试试运气好了。”

怀着几分淡淡的愧疚,樱水岸冲她微笑了一下。“我也帮你一起找,”他低声说,“你初来乍到,有我跟在你身边,你也更安全一些。”

不管是弥补还是报答,他眼下能做到的确实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顶多算是一个刚入门的进化者,就连特殊物品都只有一件;那东西他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往外拿,名叫【吓你一跳】——物品名称就已经完全概括了物品作用,除此之外,连拿它当石头砸人都不够分量。

吴乌不由笑了,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放心多了。【梦醒仲夏夜】还真的很不一样……”

比如说,【梦醒仲夏夜】里的堕落种有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其中一种,长得就跟童话里的精灵一样:尖尖的耳朵,纤长的四肢,在不狩猎人的时候,喜欢坐在林木、花丛或湖水边,用轻灵得如同仙乐一般的嗓音彼此谈笑。

“被‘精灵’迷惑得自愿送上门的人,我也听说过不少。”樱水岸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而且,别以为在都市场景中就看不见堕落种了……你看到那个商店了吗?”

进入末日后,反而愈发窗明几净、不染尘埃的空****品牌店,依然每天都在营业。

不仅每天开门,而且每隔几天,橱窗里的大花瓶中就会换上新鲜的大捧插花;今天用了一种极罕见的“大地翅膀”,半透明水晶一样的羽翼形花瓣上,缕着一圈天然而精巧的淡金边,正好呼应了今天店内的新品服装。

“这衣服也太漂亮了!”吴乌一眼扫见橱窗里挂着的长裙,果然就挪不动步子了。“不仅漂亮,看起来甚至还不影响行动……”

樱水岸在她忍不住要转头往店门口走的时候,按住了她的肩膀。“你要进去看裙子吗?”

“是啊,”吴乌眼光流连在裙子上,拔不开了,说:“我一直在找一件合适衣服,它这么美,却又很实用……正好给我穿。”

“那是个堕落种。”樱水岸提醒她。

吴乌一怔。“什么?”

“裙子,”他指了指,说:“是一个堕落种。”

吴乌站在原地,好几秒说不出话。

“穿上它的人,会变成下一次展品和花束的材料。”樱水岸敲了敲玻璃,长裙的流苏袖顿时朝他飘摆了几下,仿佛在叫他快滚。

不止是衣服,人能想象到的一切:食物,水源,光,武器,寝具,用具……每一个都像是设计师专门精心设计出来的艺术品,但同时,谁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坐进去的哪一张椅子,就是一个堕落种。

“所以,生存诀窍是找尽可能外表平庸的东西吗?”吴乌问道,“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很美,但相对来说不那么美的,就应该比较安全了吧?”

樱水岸看着她那一张五官平淡的面容,笑了笑。

“我猜是这样的。但是我经历过的也有限,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他不忘提醒道。

他曾经和本地人结伴同行过好几次,因为他总以为,同样出身、同样经历的人,或许更可靠一些;最后一次和本地人结伴的结果,就是遇见了吴乌。

如今相貌平平的吴乌,反而更能够令他身心都放松舒展下来——有一次,当吴乌从外面抱了一头受伤的小鹿回营地,樱水岸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给它上药包扎,那一刻甚至恍惚感觉得救的人是他自己。

或者应该说,再次得救了。

他已经多久见过这样的一幕了?在【梦醒仲夏夜】里,美丽的东西是潜在的危险,但同时美丽的东西也是潜在的资源——只要你知道如何收割它。

一头娇弱、轻盈、纤巧却受伤了的小鹿就很完美;只需折断它的脖子,就能将它那一种无辜澄澈、引人爱怜的美,吸纳到自己身上,在有效期内,想用就能用出来。有的时候,猎物若是合格的话,甚至还可以激发出更叫人想不到的优势。

樱水岸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如此专注于美的世界里,会允许这么难看的事。

“你这个人,明明才进化,却比我还不信任人,愤世嫉俗的。”吴乌笑话他说,“你没听说过‘相由心生’吗?就算它不适用于每个人,总体而言,我也是相信这句话的。”

她是怎么活过三个世界的啊?樱水岸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二人结伴的一路上,尽管避免不了波折危险,但他们终于还算顺利地找到了那一个进化者聚集区。来来往往的人中,固然有不少本地人,大多数却都是外来的进化者;樱水岸看着来来往往的或寻常、或粗陋的面孔,竟久违地感觉到了几分新奇有趣。

“什么【细胞将军】?”一个中年汉子刚刚不太客气地回答了一句,目光转到樱水岸身上,顿时愣了愣。本地人身上那种幻梦一般的惑人力量,哪怕对于这样一个外表粗糙的汉子也能生效,他放缓了几分口气,说:“世界上特殊物品多了,我哪能每个都听过呢。你要是想找救命的东西,也不止有这一个选项嘛。”

“还有什么?”樱水岸来了兴致,问道:“该去哪里找?”

“你们要是有钱,可以把话散出去,说求购这样的物品,让人带价上门就行了。”中年汉子大概从他们脸上的难色看出来他们没钱了,又指了指营地区中央、相较而言很冷清的那一栋楼,说:“喏,要不你们去那看看好了。”

“那不是副本吗?”吴乌皱着眉头问,“去那看什么?”

中年汉子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说:“你不知道?那是个寻宝小副本,你去那碰运气,成功几率更大些。”

番外

等二人做好准备进入“办公室政治”副本的时候,远方天色都渐渐泛开暗蓝了。

【梦醒仲夏夜】里的每一个自然时段都各有各的美,但朝日初升与暮色四合的时候,总能吸引最多的目光。整一片营地区的人,几乎都停了脚步、放下了手头的事,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语言难以描述的光影与色彩,像淡烟、像梦境一样流过天幕,笼下人间。

趁着谁也没注意,樱水岸与吴乌二人悄悄地滑入了楼里。

好像副本是可以逃过世界之力的,所以楼房的样子平平无奇;虽说它也不算难看,可跟四周环境一比,却好像梦境上生了一块胎记。

“不要担心,”吴乌坚持要打头走在前面,还不忘安慰他:“虽然以前没遇见过几次,但我对这种寻宝副本专门了解过,你跟我行动就好。”

樱水岸以前只经历过一次副本,还是不小心踏进去的,正是在那个副本以后,他才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副本这种东西。吴乌说的不错,由她领着,他们确实还算顺利、有惊无险地摸上了二楼;这楼房生前是一个商业办公楼,只要想办法从一楼“保安”身边混过去,寻宝地图就在他们眼前打开了。

二人面临的前几个挑战都不算太难,最初那一项“10分钟内送达文件”甚至可以算是充满了紧张感的游戏,好玩多于危险,让两个人边走边笑了一路——自然,获得的奖赏也都普普通通,哪怕入门级进化者也能看出来它们不算珍贵。

樱水岸把东西都推过去,开玩笑似的说:“这些都给你,楼上好东西都归我。”

正在把小玩意往容纳道具里收的吴乌,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过了几秒,樱水岸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解释道:“别当真,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知道啊,我骗着你了吧?”吴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随着二人逐渐往上走,难度也开始越来越大,到了第六层的时候,二人神色凝重,早就没有半丝说笑的意味了——顶多再走两层,他们就会因为难度过高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准备好了吗?”吴乌小声问道,在樱水岸点了点头后,她推开门,二人一起走进了第六层的第一家公司。

与以前走入的每一家公司一样,他们只要一进来,就立刻成了该公司的最新雇员——接下来,果然从部门经理办公室里走出了一个幽魂似的人影,冲他们招呼了一声:“今天入职的?过来,我有工作分配给你们做。”

幽魂似的副本生物——或者说部门经理——给出的任务,让樱水岸面皮都抽了几下。

作为新入职员工,他们的工作量却大得惊人;好像整个部门里最恼人的、没人愿意干的活,全都一股脑倒在他们头上了。副本与办公室一结合,“工作”就变成了一件非常讨厌危险的事,比如说要从不肯出咖啡的咖啡间里,找出规律、寻找破绽,想方设法地破解出它把咖啡豆藏哪了,怎么才肯做咖啡,还要抵抗击退时不时来偷咖啡的“同事”——否则被偷走一次咖啡,就要被扣掉五个小时寿命。

这种工作,“部门经理”一口气给他们发了六个,却还不算完,还有一个“额外奖励项”。

“我听说最近有风声,公司里有人私下准备联合大家成立工会。”副本生物推了推眼镜,说:“工会这种东西可太坏了,对不对。在你们工作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够找出究竟是谁带头的,谁打算参与,他们的诉求是什么,并且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也好,都必须要让他们的计划流产。”

临走时,副本生物补充道:“有了工会,多影响工作效率?以后让人加个班都难了……这都是为了公司好。为了给你们动力,你们只要完成一部分工作,就能立马收到相应的奖励。不过当然了,他们也会反向侦查,所以你们自己要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否则你们也要有危险的。”

樱水岸挑了三个工作任务以后,吴乌则变成了办公室里的清洁阿姨——她脑子转得快,马上就想到可以借着清洁的便利,查其他人的电脑、文件和垃圾桶。

“来,”樱水岸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悄悄递给了她一个滚来滚去的眼珠子。“这个是我刚拿到的,我觉得你正好用得上。”

“你不能都给我啊,”吴乌看了看“眼珠子”,说:“不过这个我确实用得上……唔,算是我向你借的吧。”

“没事,”樱水岸拍了拍她肩膀,“都是朋友了,还客气什么?等你补回了救命道具再说。”

吴乌听见“朋友”二字时,微微一怔,随即眼睛里闪烁起了明亮的光;她咬着嘴唇,却也止不住笑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别看樱水岸才进化,战力还不强,但他心明眼亮、头脑敏捷,完成任务时几乎势如破竹,不过三十分钟后,就又拿到了一个新物品:【牵引线】。

“这是干嘛用的?”他向部门经理问道。从副本里拿特殊物品,好处就是副本同时也会给出对奖励物品的讲解。

“这东西可好得很,”副本生物一本正经地说。“别的进化者不管要对你干什么,首先得找得到你,对不对。这个【牵引线】,就是冥冥之中一股力量,能将别人看你的目光、别人走向你的脚步,别人对你发出的攻击,别人对你亲上来的嘴……总之,只要是你不想要的、来自其他进化者的,哪怕是注意力,也能统统引到别的地方去。”

嘴那个,是怎么回事?樱水岸腹诽道,就因为他是本地人?

这么说,【牵引线】确实很珍贵。比起事后才能救命的道具来说,事先能避免伤害的无疑更好……

樱水岸一走出办公室,立即在格子间大厅里找起了吴乌;但没等找到吴乌,他却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任务给缠住了——他不小心走过前台时,被那儿的副本生物给拉住了,非要他马上就帮忙理清办公室用品才行。

原来办公室里还有临时出现的挑战?

“我刚才看你又去了部门经理办公室,”前台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箱子,又像嘲讽,又像试探似的问道:“你今天都去好几次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找部门经理拉关系的?”

樱水岸动作一顿,想起了部门经理的警告。“我完成了几个工作,要找她汇报,”他含含糊糊地说。

“跟你一起入职的,可从没有去汇报过呀,”前台生物笑嘻嘻地说,“是她什么都没完成吗?”

吴乌在打探情报的同时,也完成了两个任务,这一点樱水岸很清楚。他直起腰,笑着说:“是你恰好没看见吧?不信你去问问她。”

……还可以顺势找到吴乌。

前台生物哼笑了一声,转过椅子,却不再提这一茬了。樱水岸只好低下头继续工作,这时候听见前台电话响了;那副本生物捞起电话,懒洋洋地说:“你好——哦,是你呀。嗯,对,确实是,我问了……那就证明给我看呗。”

在说什么?

樱水岸才生了一点好奇,却骤然只觉后背上一寒——他如今在重重历险之后,也培养起了对危机的敏锐感,立时就意识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袭上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办公室大厅里响起了吴乌的惊叫:“樱水岸!小心!”

当背后那一道尖锐的破空之物在眨眼间就吹起了他的头发时,手腕上的【牵引线】已经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樱水岸微微一侧腰,反手向下一抓,果然摸到了一条无形无色、纯由能量形成的线——他一挥手臂,那个袭来的小小影子从他耳边凶猛尖利地擦了过去,轰然一下,将整面办公室墙壁撞出了蛛网。

“你没事吧?”吴乌大步跑了过来,脸色都白了。

“我没事,”樱水岸给她看了看【牵引线】,将来龙去脉简单讲了。“多亏了这个东西……想不到我一拿到就用上了。”

“太好了,那你千万别摘下来,”吴乌拍了拍胸口,小声说:“他们发现我们在打探消息了?”

“不,你应该戴着它,”樱水岸想了想,将【牵引线】取下来,说:“你做的事比我危险,他们不可能有证据证明我在打探消息,有谈的余地,可是你必须得有保护。”

“可是……”

吴乌似乎想反驳。在她在考虑该说什么的时候,樱水岸忽然捕捉到了身后墙上一声极细微的动静,就像是……像是被撞碎后的一小块墙皮,轻轻跌在了地毯上。

几乎没有任何理由的,他的脑海里再次发出了警告讯号。

假如有时间回头看的话,他会发现刚才那一个小黑影,正从墙上蛛网的中心里一点点往外拔,从而碰掉了墙皮;可是樱水岸此刻除了往前一扑、伸手揽上吴乌之外,半点空暇也没有了——吴乌骤然被他压上来,一时间受了惊,在下意识的挣扎中一闪身,反而叫那一个凌空刺过的小小黑影给划开了手臂肌肉。

血像小瀑布一样涌出来,顺着她一下子软了、没了生命般的手臂流下来,将她半边身子都给染红了。

“对不起,”樱水岸一时什么都忘了,赶紧跪坐在她身边,急声说:“我怕我避开之后,那东西就会迎面打上你,所以才……我这就帮你处理。”

他没有多少能急救的东西,也想不起来找吴乌要,情急之下,一把脱掉了身上黑T恤,紧紧地将吴乌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的伤口给裹了起来。

那东西就跟回旋镖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再打回来;樱水岸想到这儿,赶紧抬眼看了看——却发现那小黑影此时正一动不动躺在不远处的地毯上,好像没了气力似的,原来是一个背后数层翅膀如同旋转刀刃一样的金属甲虫。

他扎紧了T恤,疼得吴乌抽了一口凉气;那金属甲虫背后薄薄的羽翼,微微颤了一下。

樱水岸看了看吴乌,又看了看那金属甲虫。

“你没事就好,别管那个了。”吴乌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面色苍白地说:“我们大不了赶紧走,反正工作任务也完成了……什么额外奖赏,不要了……”

樱水岸回头看了看前台。办公室里的副本生物,远远近近地站着,看着地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或伸手的意思。

“你拿到了几个奖赏?”樱水岸低声问道。

“不重要,”吴乌顽固地摇了摇头,“奖赏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人没事才——”

“不,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完成了两个任务,你就应该已经拿到了两个奖赏,对吧?”

吴乌一怔,看了看他。“……是啊?”

“哪两个?”樱水岸的声音十分温柔,目光专注而明亮地流连在她脸上。“能给我看一眼吗?”

“现在?出去再看行吗?”吴乌不解其意地问道。她的面庞没了血色,一双眼睛却水润黑亮,抬眼望着他的时候,嘴唇还发着颤,如同一头战战兢兢、仍强压惊惧的小鹿——

樱水岸突然被这一个念头给击中了胸口,仿佛胸骨都跟着一起碎了。

“那头鹿呢?”他柔声问道。

吴乌一怔。“什么?”

“你包扎完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头鹿。”樱水岸低声说,“我默认为你把它放生了。”

“是、是呀,我是放生了的……”

樱水岸从地上站起来,垂下手臂和眼皮,看着地上的女孩,面容渐渐凉了下来。刚才的汗,沾上的血,点点缀在他赤|裸的皮肤上,闪着颜色不同的光泽。

“我们【梦醒仲夏夜】的本地人……在进化之后,对于被收割的美,都很敏感。”他微微笑了一笑,说:“怎么?我忘了告诉你吗?”

吴乌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儿。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身上那一种小鹿般无辜澄澈、引人怜爱的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张开嘴,抱怨响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们本地人到底有多少优势?”

“我骗你的。”樱水岸说。

吴乌一怔。

几秒以后,她又是好笑又是好叹一样,反复摇了几下头,说:“真的?你还有这种心眼?想不到……我居然被你给骗了。”

“为什么?”樱水岸近乎冷静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吴乌捂着手臂,站了起来。“你自己都说过的吧,收割了人,我能激发、能获得的优势才最大。而且你身上有一种我最想要的特质,别的本地人身上都没有,让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以为我就很愿意费这么长时间跟你绕圈子?早在发现你受重伤的时候,我就可以解决你了。”

“什么特质?”樱水岸机械地说。

“信任人的人才会被别人信任。”吴乌笑了一笑,倚在墙上,说:“我特别喜欢你那种……怎么说呢,就像一头飞过雪山高原的野鹰一样,看起来又干净,又自由,让人觉得只需时机对了,你就会献上全部的信任。我想要那种特质,装的再好,也装不了一辈子。”

樱水岸打量着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确实经历的还不够多。美貌的东西或许有毒,可不美貌的,却未必就安全。

“为了那种特质,我必须要让你信任我。你不信任我,你不展露出那种信任,那我收割了你,也无法拿到最大的优势。所以,你必须得在对我的信任中,被我杀死,这一点你以为很容易做到么?”吴乌坦诚地说——或许有点坦诚得没必要。

眼角余光里,甲虫忽然颤了颤。

樱水岸明白了。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牺牲压箱底的宝贝去救他;所以,【细胞将军】未必压箱底,【细胞将军】也未必失效了——吴乌在拖延时间,恢复伤口。

“你笑我天真,可是你嘴上怎么说是一回事,实际行事上,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又天真、又一腔浪漫的人。”吴乌继续说道,“你这样迟早要吃亏,你就当是我教了你一课……”

她的话没说完,樱水岸的脸忽然脱离了头颅,骤然朝她压了过去,仿佛五官都要在半空中崩溃四散一般,身体却还站在原处;吴乌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惊叫之中,地上的甲虫果然迅速腾飞了起来。

【吓你一跳】只有这么大作用,可是也够了。

樱水岸轻轻走上了一步,趁着吴乌还没缓过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前襟,扬臂就将她朝甲虫甩了过去——金属羽翼旋转着破开皮肉的声音,吴乌的惨叫声,一时间与血点一样,溅在了半空里。

“她是负责打探工会消息的探子,”樱水岸没有朝她投去一眼,扔下了一句话,转身就朝办公室门口走。“我完成任务了,我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皮肤一直滚烫着;直到他走入楼外的凉夜里,汗依然在蒸腾着离开了他的皮肤,令他仿佛走在一身光晕与雾气里一样。

樱水岸抬起头,发现今夜【梦醒仲夏夜】安排的夜空,是一片巨大银河。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

美当然是罕有的。

……他大概果然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在美不再存在的世界里,寻找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