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师手中做出的食物,就带上了那个人做饭时的情绪和温度——至少吴伦是这么相信的。

那一天晚上她在河欢落脚处煮的热汤面,尝起来就带着淡淡的苦涩味道;连汤带面都心不在焉,虚应了事,吃起来少了真诚那种热乎乎的劲头。

被林三酒送回家以后,吴伦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看了二十分钟,才发现自己看的是电视购物频道。说不上来的难受;她一会儿站起来喝水,一会儿在屋子里转圈。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从妈妈钱包里拿过一次五块钱,数额虽不大,但被发现时那种火烧火燎的羞愧感,却一路烧过了十几年的时光,烧得今日的她也坐立不安——直到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将她激灵一下吓回了神。

敲门声也是不同的:有人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几下,等待门内回应;有人用拳头咚咚一阵砸,命令门内回应。

现在的敲门声属于后者——跟她谈过心的那个小冷,门一开就自己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很晚了,吴伦一个单身女生,很不愿意和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共处一室。她将门半开着,问道:“那个,有什么事吗?”

“你们晚上又聚头了吧,有什么情况?”小冷左右看看,在她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吴伦站着,像上学时向老师汇报思想一样,小声说:“他们……抓了一些人,好像是为了强迫他们打广告。”

小冷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说了在什么地方吗?”

“这……只说了在郊外的工厂区,不过那么大一片地方……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冷皱起眉头,看看她,说:“你现在知道这些人多坏了吧。”

被陌生人强行带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吴伦对此已经体会过了。她想了想,觉得有一点想不明白:“那么坏,为什么还要让我……我只是一个老百姓……”

“你犯了包庇罪犯的错,正该戴罪立功,不然依法惩处,你就该进去了。”

吴伦急忙点点头。“那你们会去救人吧?什么时候去?”

“这是我们考虑的事。”大概是瞧她态度挺好,小冷又加了一句:“她不是说反正最后会放人吗?那广告就让她打,正好方便我们一网打尽。”

把他送走以后,吴伦赶紧关上门,上好锁。她准备洗漱一下就睡觉了,不想了也不管了;然而在她对着镜子刷牙时,忽然一愣。

她没说过林三酒最后会放人啊?

林三酒是说过,广告结束后就把人都放了……可她忘了提,小冷又是怎么知道的?河欢自己住的公寓里总不可能也装了摄像头和监听器——慢着,河欢……?

她愣愣地放下牙刷,盯着水池出了一会儿神。

她一直不大喜欢河欢,因为他总是给她一种什么都能拿来计算的感觉……如果排除被监听的可能,那么唯一一个会把谈话告诉小冷的人,也就只剩下河欢了吧?

那林三酒岂不是……危险了?

说来也怪,她自己被命令去监视林三酒的时候,尚没有这样为她担惊受怕,但一发现还有别人也在监视她、甚至可能还在控制影响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登时替林三酒害怕了起来。

现在想想,抓人不也是河欢的主意吗?如果河欢是被派去的,等林三酒伏法以后,那抓人自然会成为她的罪名——这是不是怎么想都有点不太对?

吴伦刷完牙,在**翻来覆去,怎么想也觉得说服不了自己。林三酒是个好人,感觉也会是一个好的朋友,却偷了博物馆……尽管她说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属于进化者的,但是窃取展物就是窃取展物,这点或许的确该惩罚。只不过……她召集同伴一起走,这个又犯了什么法呢?若是为了安全考虑,不是应该鼓励进化者早点走才对么?被她召集来的同伴,只是要走而已,为什么非要被一网打尽不可?

甚至还用了河欢进化者的身份,来潜伏在她身边……吴伦越想越不舒服,从枕头下拿出手机。

她打开了短信,找到被林三酒拿来用的那个号码,看着光标跳了一会儿。

……说什么?怎么说?该说吗?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被召集来的人比较好,”她打下了这一句话,犹豫了几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

蝉鸣从窗外一声声地控诉着夜色。小区外远处马路上,时不时响起汽车的喇叭声。

“河欢是主动来找你的吧,不觉得太巧了吗?”又删掉了。

“我觉得你信任河欢之前,应该先……”先什么,不知道,想不出来,删掉了。

吴伦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困兽似的声音,把脸埋在枕头里。

试过了七八条讯息,又都一一删掉之后,她放弃了。现在太晚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先让她当一晚上的鸵鸟好了,说不定到早上就没事了……

在她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时,同样的敲门声急风骤雨一般惊醒了她——这一次,那敲门声强烈得好像就要把门板砸破了,伴随着男人声音在门外喊道:“开门!快点!”

吴伦急忙披上衣服,从猫眼里往外一看,至少看见了两三个男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了一下才打开门,小声问道:“怎、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小冷哼了一声,四下看了一圈,那戒备的神色简直像是踏入了敌占区。“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吴伦手脚发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她真的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她现在又是真的害怕。

“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你以后不要再和她见面了。”小冷一挥手,说:“你去把行李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去、去哪儿?”一听说跟着走,吴伦头皮都炸开了。“我,我不想走……”

“这你说了不算。你早知道害怕,干什么还要提醒她?”和她一起在医院待了一晚上的中年男人,忽然冷笑了一下,说:“不把你带走能行吗?你差点把我们整个行动都暴露了!”

吴伦在听明白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可能不小心发送出去了一条信息。但那不可能,她明明没有,而且对方也说了,是“差点”——她隐约知道电话、短信可能会被监控,可难道没说出口的话、没发出去的信息也会被听见看见吗?

“快去收拾东西!”小冷喝了一声。

那秃顶男人至少有一点说的不错:她对于自己的去留,说了的确不算。

吴伦看着自己的身体活动起来——她的脚下转来转去,她的手在把各种东西塞进箱子里,她的身子轻飘飘地发软。她的心神却退去了体内深处,就像蜗牛受惊时会缩回壳里一样,好像这样一来就能保护自己。

等东西收好、纸条写好之后,吴伦终于微微地放下了一点心,颤声问道:“你们……是要把我送回老家吗?可我还有工作在这里……”

小冷懒得理她。那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倒是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大半夜的还折腾我们,真是要命”;这让吴伦问了两句也不敢问了,大包小包地背着,趁夜半时分出了门——她又被拉回了上次那栋白楼里,这一回签了很多字、印了很多手印,但是连文件内容都没有瞧清楚。一直在房间里坐到了早上,那个毛发稀疏的脑袋探进来,叫她:“走了!”

这个“走了”,当然不是说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去。

折腾了一晚后,已经开始迷迷糊糊的吴伦和秃顶一起,坐上了早上7:30分的长途大巴,经过十多个小时的奔波,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老家。工作早就用一条短信打发了,算辞职了;这个月薪水都没结,也不能回去领了。

“我们多照顾你呀,”那秃顶说,“还特地让我给你送回家。这是对你的保护,你知道不知道?”

吴伦确实被保护起来了。从她回家之后,居委会就常常上门来关心她,家门口也坐上了不认识的人。手机依然原样留给了她,但她把电话卡抽了出来,以剪刀将它剪碎了,冲入了马桶。

她再也不想用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