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天光下的废弃工厂里,始终漂浮着一层雾似的淡淡灰尘。这个世界的空气就像是分辨度低的照片,总蒙着一片颗粒似的。若是在外面呼吸得久了,连进化者的嗓子也会隐隐作痛;偶尔天蓝一次,满大街的人都要举着手机拍照。
林三酒抹掉了通讯器上的灰尘,将它收了起来。
关海连不会再来拿它了……他被河欢发现了真实意图,自然再也不敢露面的。她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关海连身上看走了眼,心中总有几分怅然。
“虽然火箭发射基地位置偏远,”
在她身后,韩岁平正对河欢解释道,“不过,发射日期是在三天之后的早上10:30分。如果能在下了飞机之后,快马加鞭赶去基地,三天时间足够我们摸到火箭了。酒姐觉得,这个人选最好是丸青戈,毕竟他的速度最快。”
“然后呢?”河欢问道,“只让他一个人去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林三酒插进来了一句,在二人身旁坐下了。“这次发射的不是载人火箭,而是卫星运输火箭。就算是载人火箭,也不可能把我们五个都挤进去……所以唯一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让丸青戈把礼包给我的通讯器放进去,让它在脱离星球之后,从太空中发出讯息。”
河欢听得怔怔的,眼睛里却流淌着光;仿佛他以前从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直到今日才重新有了希望。丸青戈和女越仍然在外地药厂那儿没有回来,出于安全考虑,几个人决定等他们见面之后再向二人复述一遍;以林三酒对丸青戈的粗浅了解,他应该不会反对。
“由我在这一边远程监控,扭曲传输信号,混淆他们的系统信息,应该能把人和物都混进去。”
韩岁平看起来是很想谦虚的,但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笑起来了:“我昨天晚上试了一下,别的暂且不提,摄像头的视频讯号扭曲起来真是轻而易举……我们两个一路上被摄像头抓取到的画面,都被我给改了。要是从监视屏幕上看,你会误以为酒姐只有一米五。”
“了不起,”河欢忍不住赞叹道,“我从来没有料到,我们的转机竟然在你身上。”
被老牌进化者夸奖,韩岁平脸上都在放光。“哪里,哪里……还是酒姐胆子大,又有韧劲。要是她早早放弃了,那就想不到这些主意了。”
林三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河欢瞥了她一眼,那张眉目细致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淡淡的异样——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很执着,但是才意识到这执着的分量一样。
“这下,你也有信心了吧?”林三酒对他笑着安慰道,“我都打破了不知多少绝境了。我觉得和绝境相比,还是我的力量更强一些。”
河欢点了点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铁架子。
拿掉了最后一个无人领取的通讯器之后,那铁架子上只有空空****的一片灰尘。
“这个计划不错,”他收回目光,紧紧握住了拳头。“说到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已经全面退化得很严重了。这个计划不像出境计划那样,可能会牵涉到武力对抗,确实让我放心了不少。”
在韩岁平“联网”之后,出境计划很快就被搁置了。
通过讯号读取了大量内容后,他们发现林三酒一行五人的样貌、身形、年龄,甚至对其进化能力的分析,早都全部被做成了五份详尽档案,发给了世界各国。
从世界各国的回复来看,只要他们一踏上外国土地,就立刻会遭到围捕遣返——假如这个国家认为进化者是一种问题的话,他们却不肯让这问题去国外自生自灭;似乎非要亲手把问题碾磨碎了,否则不能放心似的。现在想想,能力没退化干净之前的每一秒都太重要了,幸亏他们没把精力和时间花在这条死路上。
而这其中没有关海连的档案,更加进一步证实了河欢的发现。
“那就这么定了,”林三酒一拍手,说:“我和丸青戈他们也联系好了,再等一个下午,不论能不能拿到肾上腺素半成品,今晚就要赶回来。到时我们再具体分配一下任务,讨论行动细节。”
韩岁平立了大功,又累了一个晚上,自己回工厂内部一张简陋的搭**去睡觉了。他毕竟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普通人,突然到了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关头,难免茫然若失;别的不提,光是想到如何回家与父母道别,就足以叫他神思不属了——充作床的破桌子,在他翻来覆去之下吱嘎作响,连外头的两个人也听得到。
“我也该去找一个新的落脚点了,”林三酒在临走之前,对河欢说道:“关海连肯定已经把这个位置报了上去,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动静,但在火箭计划成功之前,我们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好,那我也分头出去找找。”河欢说,“下午五点半我们回这里聚头。”
在召集到同伴之后,林三酒好像还是头一次单独出门。她戴上了帽子眼镜,打车在市郊附近转了几圈——多亏她复制出来的钞票,他们一行人的日常花费才有了着落;只是一旦车费接近了一百块钱,她就得下车重新打车了。
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她在市郊区域里仍旧一无所获。到了下午一点时,她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进了市中心。
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会有空地呢?
林三酒在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之间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刚刚传送来时的那个商场附近。她如今看起来,比刚传送来的那一天自然正常多了,许多社会常识也都慢慢回归了脑海;犹豫了几秒,她还是走进商场,找到吴伦工作的那一个化妆品专柜,询问了一下对方的下落。
吴伦的组长,一个姓涂的女性,闻言叹了口气。
“你是她的朋友都不知道吗?这就让我更担心了啊……她离职了,而且走得很突然,前一天晚上发了消息,第二天人就不来了。”涂组长似乎是真关心吴伦,甚至没有抱怨她突然离职带来的麻烦。“这可不像她,她一向很负责任的,这次连没结的薪水都没来领……啊,你问去了哪儿啊,好像说是回老家了吧。她跟我说过一次老家在哪,但是我也不记得了。”
林三酒沉默一会儿,道了谢,转身离开了化妆品柜台。
或许是她心中有事压着的缘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重复了那一天晚上她曾经走过的路:从商场一侧出去之后,顺着一条马路往前,她又一次来到了同一家中介门口。
说来也巧,被她给吓过一次的那个年轻中介,此刻正好站在路边玩手机抽烟。林三酒考虑了几秒,觉得中介手里的物业肯定谈不上避人耳目,于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没想到那中介正好一抬头,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烟都掉了。
“你怎么了?”中介办公室里传来了一个同事的声音。
林三酒能感觉到,那男中介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自己身上转了几圈,终于在她走过去之后,踩灭烟头,一闪身进了屋。
她走出去几步之后,回身一拐,站在了中介门口——屋里,那男中介正喃喃地说:“刚才过去一个女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遇上那天的那个女疯子了呢。”
“哦?”他的同事来了兴趣,“刚才戴帽子的那个吗?很少有女人那么高啊,说不定真是同一个人呢?”
“不会吧……”
“你不是手机里有那女疯子的照片吗?再让我看看,对比一下。”
林三酒一愣。
照片?
她仔细一想,顿时回想起来了:那天当中介发现她挂在天花板角落时,吓得手一抖就把手机扔在了地上,背面似乎正好冲上。她后来走的时候,也没去管它……假如他不小心碰开了照相机功能,的确是有可能恰好照下她的照片的。
而且听那同事的语气,似乎这个男中介没少给别人看她的照片。
“我们看也没用吧,那天警】来了不也没看出什么吗。”
那男中介一边说,却好像一边掏出了手机,语气也变了——好像他是与疯子搏斗之后勇猛击败了对方的幸存者,这段经历必须得见人就说一遍才行。“我给你说,那一天啊,诶呀我可真是一直都忘不掉……连警】都觉得这事不小,第二天还又带了人来……你说,会不会是通缉犯……”
他的同事不知把这经历听过几次了,只一味唔唔嗯嗯;林三酒探头一瞥,发现他们果然正聚在一起,低头翻看手机照片。
她想了想,闪身进了中介办公室,顺手将玻璃门从身后关上了。
“欢迎,”那同事听见声音,条件反射地一抬头,登时愣住了。
男中介正说得高兴,抬头扫了她一眼,眼睛又落回了手机上——半秒以后,他激灵一下反应了过来,差点原地跳起来。
“给我。”林三酒朝他伸出了手。
“你你……你是,你真的是……”男中介结结巴巴,攥着手机往后头退了几步。这个办公室只有一个出口,现在被林三酒挡住了。“我不……那个,没有,你好……”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辩解个什么东西。
“给我。”林三酒重复了一遍。
“这个,我……我删……”男中介好像生怕手机一递过去,就会被对方给捏爆一样,满头冷汗地说:“我自己删,行不行?”
“你说行不行?”从墨镜下,林三酒冲他浮起了一个笑容。
男中介以指尖捏着手机,远远地递了过来,恨不得把身子退到桌子后。另一个同事早已躲在桌后,乍着手,紧紧盯着她,连要报警都不记得了。
林三酒垂下眼皮,目光落在被光影和角度扭曲得变形了的自己身上。老实说,吴伦给她化的那个妆,现在看起来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被吓一跳——她迅速删掉了那张照片,掂了掂手机,正要还回去,忽然心中一动。
她一直觉得奇怪,这个世界的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发现、定位了她……现在看来,源头大概正是这个中介。
“你知道吗,”
林三酒将手机扔了回去,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轻声说道:“托你的福,我处处被人跟踪监视,至今却还没见过布网的人长什么样子。”
两个中介都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她一摆手,手中就多了一只镜子。丸青戈忘记把它要回去了,她也一直没想起来它,不料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来,你现在给我回忆一下,第二天来的都是什么人?”林三酒慢慢举起镜子,声气近乎慈祥了:“好好回忆的话,我很快就走。”
几分钟以后,从半空中浮起了三五个男人的影像。
他们跟在警】身后,推门走进了那间林三酒曾短暂驻足过的公寓;最后一个人神色冷淡,双手揣在裤兜里,好像和其他人之间有一股疏离感。
林三酒看了又看,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愣愣地盯着最后一个人,血液的声音淹没了耳旁一切。
那张面庞、五官,她都再熟悉不过了……是河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