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与在摩天轮底下狂奔的男人里卡多
1
“老板。”我看到这家餐厅的正门虚掩,索性把头探了进去。
一般餐厅的正门,应该都是方便客人将室内景象一览无余地收入眼底的玻璃自动门,而眼前的这家,却显得有些不按套路出牌。
—— 居然是一扇非常朴素的、和我家卧室房门差不多大小的木门。门上带插销,插销下挂着一把打开的锁。
“老板哪。”
没有人理我。如此寒酸的入口配上这样的服务态度,想必这家餐厅一定生意惨淡吧。
“喂,我总觉得……”身旁的朋友拉拽着我的衣服。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饿。
下午从实习的事务所请假出门前,我被强塞了两个苹果与一根香蕉。对于饭量一向不大且刚用过午餐的我而言,要完成消灭这三份水果的任务无疑是比较痛苦的。但是我又嫌出门带着太重,怎么办呢?固然我可以在离开事务所之后把三份水果偷偷扔进垃圾桶里,但这样的话就会辜负了美丽善良的学姐的一番好意。所以最后—— 只能在学姐笑眯眯的注视下强行把它们全部塞进胃里。
“老板?”我探头向里面张望,“请问现在有吃的吗?我正饥肠辘辘地寻求您的帮助!”
……结果我还是说出了违心之言。
饥肠辘辘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身旁这位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麻烦的家伙。
别看她身形瘦小,食量却很大。
而且在享受不到美食的情况下,脾气也会变得暴躁。
“请问有人吗……咦?”
推开门,进入我视野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屋内摆着精心整理过的盒子、柜子。墙边立着一个上面挂着米色大衣的衣架。靠窗边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摊着报纸与类似日志之类的东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门也是一样虚掩着。
“难道这里不是餐厅吗?那前面的指路牌是怎么回事?”
我擦擦汗。
“话说……”身边的朋友再次发话。她看上去有些无语。
“这里应该是后门吧,混蛋。”
我们两个都是路盲,就算在游乐园里,要找到唯一的一家餐厅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件极具挑战的任务。
“呃,是吗?那……那咱绕到前门去吧……”
终于,这个艰巨的任务快完成了。
2
我叫王明。
我知道,这个名字,实在是再无趣不过了。每当自我介绍的时候,对方总是会惊讶地扬起眉毛。
“嗯?”
“我叫王明。”我又重复一遍。
“……没了?”
“什么没了?”
“呃,”这个时候对方一般会尴尬地挠挠脸或鼻子,“我以为还会有第三个字。”
“没有第三个字。‘明’就是‘明天’的‘明’。”
“哎呀……这还真是……”对方往往会在这里停下,不会把话说完。
没有关系,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 这还真是一个好普通的名字啊!这样的名字仿佛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纪,而只配活在语文或英语课本范文里。
我在懂事之后,也曾向父母发出过同样的感慨。
我们当时懒得想了—— 结果,从明明抠着脚却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帅气的母亲那里,我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喂!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顿时火冒三丈,也感到深深的屈辱。
好歹再想一个字出来嘛!随便翻一下字典也好啊!
从此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别人根本记不住你的名字,比别人开你名字的玩笑来得更为可悲。
但是在我升入大学后,我居然遇到了一个竟然在我名字中也能发现萌点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此君当初一本正经拍着桌子对我说:“小明这个名字很好。小明就应该是作为一个性别男、性格模糊且交际能力薄弱的人物而存在。嗯,实在太好了。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她点着头自言自语。
啊?麻烦你不要把在脑内小剧场里构建的人设强加在我身上好吗?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我很欣赏你哦。”她毫不见外地拍打我的肩膀,“你是一块璞玉。璞玉就应该作为璞玉而存在。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打磨璞玉呢?把每一块被发现的璞玉都细细打磨的结果,就是世界上从此多了很多看似精致的玉器珠宝,但作为本身而存在的璞玉却变得稀少。这么一来,最值钱的反而是璞玉吧!”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和我做朋友吧。”她说,“小明身上拥有的路人特质,我会帮你彻彻底底地保留下来。不,不仅如此,我要把你改造成世界上最完美、最没有存在感的路人。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见到活雷锋的感觉?”
这个奇怪的人从此就开始活跃在我的眼前,直到今天。
这家餐厅比我想象得要小,只有两位员工。
“请来一份意式萨拉米火腿三明治。”我放下菜单,对递上菜单的女侍者说。
她身着衬衫便服,外面围着印有“BR**O”标志的墨绿围兜,这似乎是这家餐厅的统一装扮。
“好的。”女侍者说。
“对了,请问三明治里有夹奶酪吗?”
她用食指抵住下巴想了想,说:“有马苏里拉奶酪。”
应该没有关系吧!我点点头。
“请问想喝什么饮品?我们这里有各式的咖啡,推荐您尝试一下摩卡。”
考虑到自己干瘪的钱包,我本来想说喝白开水就可以了,结果还是屈从地点了一杯便宜的美式。
“那这位小姐您……”
“啪”的一声,初因合上菜单。
“青酱意面、田园沙拉配油醋汁、炸洋葱圈、肋眼牛排,另外再来一杯摩卡咖啡。”
她说完一大串菜名之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朝我莞尔一笑。我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谢谢小明。我今天过得很开心。”
“……呃?”
等一下,不对吧……
这个恶魔一般的女生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提前说出了被请客的一方在用餐完毕、约会结束以后才会说出的标准告别句式。
“……”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她。人在突如其来的绝望环境中很难让自己保持理智。
“不用客气,我、我也很开……开心……”于是,我磕磕绊绊地回答说。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正火烧一般。
不用客气?我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们这算是约会吗?为什么我屈服得这么熟练啊!
“请问牛排要几分熟?”短发的女侍者轻松地问,看起来完全没有察觉到笼罩在我们之间(主要是笼罩在我身上)的微妙氛围。
对面的女生没有再看我,只是嘿嘿地笑。
“要全熟哦。”
3
我目送女侍者走回柜台,向后厨的男厨师交代着我们所点的食物。在后厨,同样是在白色衬衫外套着BR**O 围兜的腼腆男性不时点头,然后转身走进像是食品储藏室一样的地方。
“要在全熟的情况下将牛排烹饪得既软嫩又有嚼劲,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料理菜谱可能只会告诉你‘两面各煎五分钟’(半熟的厚切肋眼牛排实则是两分半),但对于火候的掌控和实际煎炸时间的把握,需要厨师在现场凭直觉不断调整。因此,是否能把全熟的牛排做得好吃,这才是鉴定厨师功力的黄金标准。”初因在耳边振振有词地解释她为什么要点全熟牛排。
虽然点全熟牛排的确有些罕见,但我并不在意这个……“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逛游乐园。如果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吃饭上是不是有点……”
“没有关系,吃饭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游乐。相比过山车或者摩天轮,美食更能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
“所以说你就是一个吃货吧。”
“才不是呢!”她突然瞪起眼睛看着我,“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鉴定美食。这就是我与一般吃货的区别所在。为了能做出尽可能公正的品鉴,我愿意承担高难度料理所带来的‘不好吃’的风险。”
“可是你点的餐食也不过只是西餐菜单上常见的普通菜肴吧。”
“美食中的幸福与爱并不总是储藏在那些最高级的羊肚菌或鹅肝酱里。相对于某些只吃最贵、不吃最好的人来说,我更擅长从日常中发掘食材与烹饪的特殊价值。”
听着她有些前后矛盾的辩解,我同情地望向正在后厨忙活的那两位店员。
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初因已经打着“品鉴”的旗号,拉着我品尝了这座城市许多家知名与不知名饭店的招牌料理(当然由我埋单)。她和我一样,绝非对烹饪一无所知,但对于“好吃”的标准却也称不上严苛—— 不过再怎么说,以“美食鉴定”的标准评判的,也不该是游乐场里某家餐厅年轻店员的手艺,而是正规饭店里的职业厨师的技能吧?
她鼓起脸,显得有些生气。
“我是一个高级食物鉴赏者,希望小明不要把我和那些明明吃着黑松露鹅肝酱米其林三星却只会发照片秀账单然后赞叹‘好好吃啊’的普通吃货混为一谈。”这家伙突然伸出食指凑过来戳我的脑门,“而且明明说好了是你请客,为什么人家都点好菜了,你嘴上还嘀嘀咕咕?一副嫌我花钱太多的样子嘛。这样下去我看你是永远找不到女朋友的。”
最后一句话像一柄利刃,直插我的心口。
我发出“呜咕”一声奇怪的声音。
“哎呀,被击中要害了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是啊……与其心疼那两位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店员,不如好好心疼一下自己。
这时,两杯饮品被侍者端上餐桌。她把其中一杯推给我。我的是热的,她的是冰的。两杯咖啡都被装在一个封上盖子的纸杯里。
“唉。如果把它当成甜点,最先上冰摩卡并不是合适的选择。但是如果是作为开胃饮料的话倒也无妨。总之,这取决于这家餐厅对于咖啡这种饮品的定位态度。”她说完一长串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评论后,掀开盖子喝了一口。
“好喝!”她评价道。
因为很甜吧……
在品尝甜食上,初因几乎没有任何讲究,越甜越好。如果说这就是她对于美食中蕴含的幸福与爱的定义,那倒也十分省事。
我尝了一口美式咖啡,带点微酸的苦味绽放在舌尖,应该是用了非常不错的咖啡豆吧。
以游乐园餐厅的标准来说,这杯咖啡真是意外出色。
隐隐浮现在嘴角的微笑好像把我出卖了。唇上还沾着白色奶泡的女生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美式咖啡就是往意式浓缩咖啡里加热水冲出来的次等品。这和往一百毫升的可乐里兑五百毫升水然后大言不惭地说这依旧是可乐没有区别。”
“喂喂,顾客你好,如果您在找麦当劳的投诉部,请出门左转。”
“这只是类比啦,类比!请不要转移话题!”
“不过话说,你虽然总说掺水的咖啡是次等品,但我也从没见你真的喝过意式浓缩啊。”
初因一愣:“那、那是因为,我并不觉得意式浓缩有任何被品鉴的必要……经、经典无须置疑……”
“你明明只是怕苦吧。”
“……”
“你知道吗?咖啡中的幸福与爱,正蕴藏在咖啡豆自身所具有的香气和苦味所带来的余韵里。喝咖啡还要加巧克力的人,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回事的。这杯被精心冲调的美式咖啡,它的苦正恰到好处地发散在……”
就在我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初因突然打断我:“啊!等一下!你看那是什么?”
“咦?”
顺着她伸出的手,我扭头向厨房的位置看去。
桌面上放着一台随处可见的胶囊咖啡机,出水口正冒着热气。
“然后呢?这杯美式咖啡的苦正恰到好处地什么?”她笑眯眯地问。
“……没什么。”
那位男厨师还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忙碌。咖啡机的一边摆放着电子钟。电子钟钟面上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十分。短发的女侍者正面露难色地弯腰点按着电子钟的触摸屏。我拿出手机核对时间,实际时间是三点三十分。那座电子钟应该停了。
嗞啦—— 我听到了包裹上面衣的洋葱圈被投入油锅里的声音。
这个时候,入口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4
“欢迎光临……”女侍者赶紧直起身子,将头发捋至耳后,看上去有些慌张,“请随意就座。”
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普通。
“这里可以点菜吗?”他径自环顾四周。
“是、是的,我们这里可以制作简单的意式快餐,供您选用……”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羞红了脸。
“那,我要—— ”
“啊,我们有菜单,您可以在就座之后慢慢挑选。”
“你们这里有比萨吗?”男子直接开口问道。
菜单上的确有比萨。任何简易餐厅的菜单上往往都会有比萨。
女侍者慌张地回头望向后厨,视线最终落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的烤箱上。她犹豫着做了决定。
“好的,没问题。您想要什么口味?我们可以制作玛格丽特、萨拉米火腿和蘑菇比萨,虽然选择不是很多。”
“口味?唔,随便。帮我做那种奶油多一点的就行。”
“奶油……要多一些?”她有些六神无主地复述着男人的要求。
奶油?我和初因对视了一眼。她看起来也有些震惊。在比萨上涂抹奶油,会不会是类似奶油可丽饼的风味?不,或许会成为一种惊艳世界的全新搭配吧。
“好的,我知道了。现在后厨正在制作前面一桌客人的餐食,请您就座并稍等片刻。”
男人有些不耐烦。
“不就是个比萨吗?不能先做吗?”
我赶紧拦住了想要拍案而起的初因。她的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
男子从头到尾没有往我们这里看过一眼。
“这个……”女侍者面露难色。
“我有急事,五分钟以后回来取。”
“可是我们的厨师现在正在……”
“你不也是这里的员工吗?你也可以吧。”
“不不,我不行的。我并不擅长烹饪。”
“唉。”他叹了口气,突然换了一种温柔的口吻,“做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拜托你了。我真的很饿。”
“……”她最终为难地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尽力而为。”
男人匆匆离开了。
“五分钟?开什么玩笑,真是愚蠢的男人。一张比萨从精心添加配料到烤制完成,说什么也需要十五分钟吧。他懂不懂比萨啊?”从刚才开始,初因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滑稽!”
“实在是太对不起了。”女侍者仿佛要给我们鞠躬道歉一般,“我只能先烤比萨。”
“没有关系。而且原本负责做菜的也不是你,对我们而言其实并没有耽搁什么时间。”
“可是你的女朋友好像看起来很不开心……”她用超小的声音说。
“……”
因为突然下意识说出了只适合存于脑中的想法,她的脸上浮现羞怯的红晕。
“那个,对不起,我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
万千思绪顿时咆哮着奔腾在我脑海。怎、怎么回答?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就这么顺水推舟地试探一下我俩之间的关系?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不不,无论怎么蒙混糊弄,只要不明确否认,对方都会觉得我们的确是情侣关系吧!这样真的好吗?成为情侣以后,请初因吃饭就会从善意变成义务了吧!虽然和现在也没有区别就是了……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哦。”
结果,初因的会心一击杀死了我的幻想。
“因为我也很好奇加了奶油的烤比萨会是什么口味,所以我今天格外开恩,请你不用介意我们,去为刚才那个人制作比萨吧。”
她叹了一口气,很大度地摆了摆手。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好奇地注视着女侍者走进厨房,她有些生疏地为自己戴上一次性手套,接着从冰箱里取出像是半成品饼皮的东西,把它展开摊在料理台上以后,又迟疑地伸手从调料架上的众多瓶瓶罐罐中抽出盒装的淡奶油,轻轻地将它摇晃。
不行。我挪开视线。还是太奇怪了。
在厨房另一边,男厨师小心翼翼地用刀把一个长条形的面包从中间一切为二。面包在被切开的瞬间发出咔嚓的脆响。
那就是我的三明治了吧!相比奇怪的奶油比萨,还是这一边的成果更加让人期待。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饭桌的另一头,初因闷闷不乐地摆弄起手机来。
对了。我突然想到,随着计划的变更,下午茶渐渐转变成了提早开始的晚餐。这件事,还是需要向那个人报备一下—— 我们原本与一个朋友相约,二十分钟以后在摩天轮下集合。虽说依照那人的淡然性格,他应该不怎么会介意我们临时推迟见面时间,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待人原则。
于是我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摁下拨号键(看到通讯录里储存的联系人名片寥寥无几,让我心头一阵酸楚)。听筒里的等待音嘟嘟嘟响了三声。
等到发出第四声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初因的手机不知怎么也着魔般地响了起来。拨盘式电话机风格的刺耳响铃,仿佛把时间拨回了记忆稀薄的古早时光。
她抬起头,瞪了我一眼。
好意外,原来这就是她的铃声品位?不对,我在想什么……不过,奇怪,我没有拨错号码啊?
我赶紧看向手机屏幕。我拨打的,不是初因的手机号码。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她困惑地接起电话的时候,我这边的等待音仍旧响个不停。
“喂?”她的脸上有些茫然,“—— 啊,是的,是我。请问有什么事吗?啊,是的,你好……”紧接着,她便冲着话筒喋喋不休起来。
而张良也终于在我即将听到“无人接听”的语音提示之前,接起了电话。
“喂?小明。”
一种再熟悉不过的语调。
一种—— 即使此时此刻游乐场里突然冒出了一座灰黑色的巨大火山,火山口正喷出汩汩浓烟,翻滚的橙色岩浆蓄势待发,而地狱的烈风已将市长的假发吹飞,但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的—— 懒散语调。
“怎么了?”他说。
世界末日马上就要到来了。我很想试着这么说。
“你现在还在游乐园里吧?”
“在啊。不是说好等你们下午茶用餐完毕再碰头的嘛。”
“嗯…… 我们可能要多花一点时间了。因为有个人抢在我们前面点了菜……”
“好的。没问题。”
他果断准备挂电话。
“等一下!”
“怎么了?”
“你在哪里?”我问,“我一会儿去找你。”
“我在摩天轮上呢。”
“居然还在摩天轮?”
“是啊。天黑之前可以一直坐在这里看书。不可以?”
半个小时之前,当初因开始闹别扭,说肚子饿要吃东西的时候,这位原本与我们同游的朋友果断地指了指树梢间露出的摩天轮转盘。“我在那里等你们好了……”他如是说。
“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难得来一次游乐园,你难道不应该去尝试一下别的游乐项目吗?反正买了入场券之后,任何项目都可以乘坐了耶。”
“不必了。我已经尝试过鬼屋了。而且我发现还是摩天轮最适合我。”
“不嫌摩天轮上太吵?”
“还行。有点吵也没关系。看看书,写写作业,再看看风景什么的。挺好。”
张良确实是一个无论在哪儿都可以迅速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人。
5
“张良”其实和“小明”一样,也只是一个绰号而已。
不过这个绰号是如此不像一个绰号,以至于称呼他为“张良”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久而久之,我总是需要搜肠刮肚地回忆才能想起他原本的姓名。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指代的是某个活生生的人。既然这个人存在,而他又能被身边人用同一个代号指代清楚,那么这个代号是否源于亲生父母,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一来二去,一番鬼扯理论,他便成了张良。同学称呼他为张良,老师以为他叫张良,宿舍的门牌上挂着张良,甚至有传言说,就连大学花名册上的登记信息栏里填的好像也是张良。当然,后者的真伪无从查证。
不过张良这个名字之所以听起来顺耳,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那位在历史舞台上真实存在且活跃过的名军师。可能此张良与彼张良并不具有同等的智慧,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一点展开联想。每次读到类似“运筹帷幄”
之类的词句时,我的脑中都会浮现出这位其实和历史上的张良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长得也一点都不像的人物形象。这种画面总是让人忍俊不禁。
“你居然有心思把作业带到游乐场里?”
“我课业可是很忙的。”
“不就是个编程的吗?”
“我学的是理论物理。”
“啊,对不起……不过,再忙也不该破坏情调吧。三个人可是难得有机会一起溜出学校来游乐场玩哎。”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一人要牺牲……”
“这算哪门子道理!”
无营养的对话持续着。
这时一个小竹篮被送到了我们面前。篮底垫着吸油纸,上铺橙金色的洋葱圈。刚出锅的香气慢慢弥散开来。篮子的一角摆着番茄酱和沙拉酱,一旁还装饰着一朵不知名的粉白色小花,像是新鲜摘下的。
女侍者没有说“请慢用”三个字,可能是因为顾及我们两个都在讲电话吧。
她完成工作后,便独自快步离开,回到料理台,和还在那里的男厨师小声地说着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焦虑。
后厨传来了煎牛排的“滋滋”声。
我仍旧握着手机,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一篮洋葱圈。它们仿佛有了灵魂,个个挺直身板,用尽全力张大嘴巴,发出惊叹的“O”。下午茶的饭桌上竟会出现洋葱圈,看来洋葱圈们和我一样,都很惊讶。
“那,祝你们用餐愉快。”张良见我久久不出声,便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你不来吗?你不饿吗?”
“谢谢。不过我不饿,下午出发前在宿舍里吃了两片吐司面包。”
“可是光吃吐司很没营养吧,而且很干。”
“还喝了水。”
“可是水也……”
比吐司更没营养的,是这段持续进行下去的对话。我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让张良挂电话呢?
……我这是在吃醋吗?
我是否希望自己也能和初因一样,有能够在电话里聊上十分钟的朋友?还是说,我只是希望初因知道这件事?
于是,我决定结束这段对话。
“那就这样吧。一会儿吃完后我去摩天轮底下找你。”
“行,一会儿见—— ”
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困惑地“嗯?”了一声。
“呃,怎么,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只是看到了一件比较滑稽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
张良沉默了半晌,接着说:“其实这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听吗?是这样的:此刻我的座舱已经越过了摩天轮的最高点,正在降落。在我之前的那几个座舱正一点一点靠近地面,能理解吗?”
“能。”
“我刚才在座舱里往下张望,看到有个穿衬衫的人拼命地从远处狂奔过来,看起来非常焦急,就像是不跑会死一样。当然,他这么做,回头率超高。”
“于是呢?然后发生什么了?”
“这个男人一路跑到摩天轮的‘站台’,毫不迟疑地拉开离地面最近的一个座舱的门,坐了进去。”
“啊?”
“大概就是这样一件事情。”
“然后呢?”
“他现在就坐在摩天轮上呢,从我的座舱往前数的第三个座舱。座舱在慢慢升高,他应该一边在喘着气,一边享受地俯视四周渐渐降低变小的景物吧。”
“所以他为什么要跑?难道是他和某人约好了,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和对方在摩天轮的座舱里见面?”
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永远无法按时赴约、总是被女友威胁“晚一秒钟就分手”的低头哈腰的男人形象。
“别弄错了。这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摩天轮的‘站台’后,可是直接拉开最近一个座舱的门,一屁股坐了进去。”张良慢慢地在电话里说。他突然变得多话起来,虽然语调仍不紧不慢。“如果他想要约见的对象在摩天轮的某个座舱里等他的话—— 男人赶到摩天轮下的一瞬间,约会对象所在的座舱也恰好同时降到地面—— 我想这也实在太巧了一些。毕竟男子要是跑得再快一点,或者因为广场上人群拥挤而耽误了那几秒,都会立马出现偏差。”
“那会不会是男子本来就知道对方所乘坐的是哪一个座舱呢?他估算好大概的时间,一边跑一边瞄着那个特定的座舱,调整自己跑步的速度,最后在那个座舱降到地面的时候恰好到达终点。这也是有可能的吧?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猎豹捕食仓皇逃窜的羚羊一样,在双方的相对运动中,寻求一击制胜的机会。”
“我认为这不太可能。”张良斩钉截铁地说。
“欸?为什么?”
“且不说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么脑残的行为—— 首先,这座摩天轮的座舱外部是没有特定标识的。也就是说,每一个座舱的外观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做颜色的区分,也没有任何数字编号。这种情况下,坐在座舱里的约会对象没有办法告诉对方‘我在一号座舱里等你’或者‘我在红色座舱里等你’之类的信息。”
我想了想。
“那也可以这么和男子说:‘我此刻正在大约十点钟的方向,从正上方十二点往下数的第三个座舱,请你务必快一点赶到。’”
“我认为这也不太可能。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在不断转动的摩天轮上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处于哪个位置、几点钟的方向(除最低点和最高点以外),更别提告诉对方自己坐在第几个座舱这类事情了。”
“……嗯。”
“此外还有一个论据足以推翻你的‘约会’假说。”
“嗯?”
“这个论据就是—— 其实从我这里能看见那个男人所在的座舱。毕竟我前面告诉你了,我的座舱距离他并不远。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至少还能辨认出对方座舱里有没有第二个人。”
“呃?没有吗?”
“没错。座舱里只有男人自己,而且迄今为止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干。”
“……”
“如何?有趣吧。为什么一个男子要一路狂奔地去坐摩天轮呢?这个谜题就拜托小明利用下午茶时间好好琢磨一下了。”
“等一下,会不会是因为这是唯一的一个空舱?就像是在公交车上抢空座一样,先到先得—— ”
“不,摩天轮上的人一点都不多。”
也是,游乐园最热闹的时段已近尾声。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还在广场上游**的那些游客都开始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
因此,在到处都是空座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有人一路疾奔来坐摩天轮?
我陷入了思考。
等回过神来,我发现张良早已轻柔地挂断了电话。
6
三明治被端上餐桌。和洋葱圈一样,它也被装在篮里,下方垫着轻薄的吸油纸。
“请慢慢品尝。”
“谢谢。”我把手机放下,抬头对侍者说。
她似乎想试着回敬一个微笑,但最终只是嘴角快速而又羞赧地上扬了三分之一秒,好像是容易紧张的类型。
说到三明治,我们往往会想起那种由三片被切成等腰直角三角形的切片面包,把不同的食材,包括火腿、蔬菜、番茄片、奶酪或者肉酱等分层夹起来的“面包料理”。这确实是一种三明治的类型,但是更寻常且简单易做的,却是将口感更硬一些的棍形面包一切为二,仅让尾部还连在一起,然后往中间塞上各种食材与酱料,最后再将切开的面包合拢。
三明治的发明归功于三明治伯爵。虽然顶着这么一个会让人感叹“你是认真的吗”的名字,他却和肯德基上校、麦当劳叔叔不同,是一个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人物。三明治是英国肯特郡的一个小镇。世袭封地的第四代伯爵生性好赌,为了能够足不离席在赌桌旁日夜奋战,他便要求仆人为他制作方便用手抓取的面包夹肉,久而久之这种食物就大名远扬。
话说回来,“三明治”既然只是音译,那也就没有任何规定要求三明治必须是“三”角形,或者必须是“三”片切片面包夹食材而成的料理。
意式三明治就是上述第二种类型的三明治。它有另一个或许更为常用的称呼—— 帕尼尼。对于帕尼尼来说,烤得松脆芳香的外层面包固然重要,但它的精华仍在萨拉米火腿和与之相配的芝麻菜叶里。这两种食材就是黄金绝配。尤其是芝麻菜叶,这种在意大利被称为“rucola”的食材入口极为清香,而余韵却在微苦与微麻之间寻获美妙的平衡。此外,这种菜叶也因种植地区的差异而口味不同。在欧洲北部的寒冷地区,有时候菜叶的味道比较苦涩。在中国吃到的这种菜叶,味道又过于寡淡。美好得如同维纳斯诞生一般的芝麻菜,终究只生长于地中海闪耀的艳阳下。
—— 当然,理论归理论。
摆在我眼前的,终究还是一个被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
“开动了。”我小声低语。不管怎么样,能够在游乐场餐厅这种让人丝毫不抱任何期待的地方吃到至少选用正确食材的意式三明治,也算是幸事一桩了。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上的菜肴,还有肋眼牛排、青酱意面以及蔬菜沙拉。
嗯,没有我什么事。这三道菜应该都已经被初因预订了吧。
那一头,初因刚放下电话。从她的表情中,我无法判断通话的内容。
“我并不想告诉你我刚才和谁在打电话。”
她居然这么说。
“……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如此回答。
“没错,与你无关。我们又不是情侣关系。”
“……嗯。”
“怎么样?三明治好吃吗?”她问,“芝麻菜的味道难道不奇怪吗?”
我俩都很清楚,在面包、芝士、火腿及芝麻菜之中,味道最不稳定的就是最后者。这个知识的来源并不是哪一本美食书籍或哪一档美食节目,而来自我们两人从初识以来经历的各种惨痛教训。
“偏淡。反倒是莫斯莱拉奶酪的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总体还算合格。”
我小声说,并偷瞄了一眼接待台后的厨房。那位年轻的男厨师正满头大汗地站在灶台旁,或许是因为高温的缘故。他长得老实巴交,让人心头闪过一丝怜悯。
这句评价,希望你们不要听到。
……对了。
我差点忘了。
一般情况下,当初因问出关于“怎么样?这个好吃吗?”或者“这个好喝吗?”的问题时,她真正好奇或者寻求的,往往并不是我对于美食的点评。她才不关心我是怎么想的。
一时粗心,居然忘了这个规矩。
“好吃吗?”等于“给我吃一口”。
“好喝吗?”等于“给我喝一口”。
我乖乖地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推到她面前。初因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她一脸好奇地从面包中间层挑出了几片香肠和菜叶,塞进嘴里,像兔子一样咀嚼起来。
“对了。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是房地产中介。”她说。
我叹了口气。
“我都说了我不感兴趣……不过接到地产中介的推销广告电话,不应该总是先凶巴巴地问‘贵处是如何获悉我的私人手机号’,然后把电话一挂了之吗?亏你可以和对方聊上那么久。”
“因为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软绵绵的,让人联想到一种动物。我一边和他搭话,一边在琢磨是什么动物来着。”
“最后想起来了吗?”
“萨摩耶。而且是手提狙击枪的萨摩耶。”
“……”我决定换一个话题,“话说,刚才张良告诉我一件事。”
萨摩耶放下了手中的枪。
“嗯?”
不知不觉,三明治里的切片莫斯莱拉也快被她捞个精光。无所谓,反正本来我也吃不下多少奶酪……
“他说,他在坐摩天轮的时候,看见……”我小声把张良的所见所闻向初因转述了一遍。
半空中飘来一阵奶香味。女侍者看上去正一边谨慎地核对类似说明书之类的文本,一边按部就班地调制意面的酱料。
罗勒、奶酪、橄榄油,还有烤得微微发焦的松子,一个都不能少。这就是青酱意面所具有的独特香气背后的真相。
结果她的感想是——
“滑稽。”
“你说奔跑着去坐摩天轮?”
“不,坐在摩天轮里复习功课,很滑稽。”
“……跑步去坐摩天轮就不滑稽?”
“当然不。”
“那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明,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她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每个人有各自的爱好。有人是钓鱼迷,有人是象棋迷,有人是游戏迷,还有人是过山车迷……所以我想,这个一路狂奔去坐摩天轮的男人,他应该就是一个—— ”
我倒抽一口凉气。
“摩天轮迷!原来如此!”
“—— 跑步迷。”
“……”
“人总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为什么鲸鱼不是鱼?为什么小熊猫不是猫?
为什么萨摩耶会端着狙击枪?如果对每件事都非要一探究竟、刨根问底,那人的大脑会因为接收过多信息而爆炸,噼里啪啦变得像爆米花一样,白色的、黄色的,还有那些没完全炸开的,因为飞不出去,所以只能像沙漏里的沙子那样,从眼窝滑到喉咙口,把人呛个半死—— 尤其在还没有吃饱肚子、营养没有跟上的情况下,非常危险!知道我这几年听到过的最有科学依据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道。”
“‘推理要在晚餐后’。”
初因把最后一片芝麻菜叶塞进嘴里,发出不屑一顾的哼唧,随后咕噜一声转过身子,向着厨房不停张望。
7
我们离开BR**O 餐厅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秋日傍晚,天黑得比较早。这一侧阴晦的天空,仿佛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走出小树林,视野开阔了起来,在地平线将逝的天际,浓云尚未够到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丝日落前稍纵即逝的浮光跃金。
“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
“是啊。”
周遭渐渐黯淡了下来。看着游乐园里的路灯被由近及远一盏盏点亮,仿佛感受到电流在脚下流动开去,真是不可思议。
“好想吃猪排啊。”
“蘸辣酱油吃。”
“和炸年糕。”
“那还要配上甜面酱。”
“再来一杯芋圆奶茶。”
“全糖少冰。”
初因转过脸来,稀奇地看着我。
“奇怪,小明今天少见地配合。难道是因为吃了超级难忘的料理吗?”她眉目含笑。不熟悉她的人可能会误以为她心情很好。其实恰恰相反。
“是啊……确实让人超级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