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栀虞给暗卫递了个眼神, 看着后者从窗口翻了出去,确定人离开,她来到门前开门。

常老见到她, 还在发红的眼睛里露出几分笑意, 道:“方便谈谈吗?”

赵栀虞让了路,常老走了进来。

等二人隔着桌子坐下, 绿弦过来换了壶茶,出去后并未关门, 而是规规矩矩的在门外守着。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 常老搓了搓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茶太烫, 手不小心抖了下,杯中溅出几滴热水, 很快就埋没在他半白的胡子中。

赵栀虞目光冷静地看向别处,等着他先开口。

常老叹口气:“多年没回京,这里比以前更没有人情味儿了。”

他一手建起来的家散了, 女儿没了,儿子分了家,多年未见的外孙女儿也是生疏, 进宫时,没有一名侍卫将他认出来。

这样的差别和冷落,不禁让他想到曾经的辉煌,二十年前的常府最鼎盛,但这些终究成了回忆。

“外祖父多年未进宫, 不知道现在的局势早就变了, 现在的京城对您来说, 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地儿。”赵栀虞这话,一点都不像一个外孙女该说的。

寻常人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定是要红着眼哽咽,道尽想念,她除了刚见面时有少许心酸,其余时候都那么平静,这样的态度更像是在见一个陌生人。

常老苦笑摇头:“是啊,局势早就不同了,宫里我所熟悉的人早被换了。”

“母妃若还在,一定会高兴的跟外祖父分享宫里的趣事。”赵栀虞不知道母妃会不会这么做,她说这话,就是为了激起外祖父心里的痛。

不多时,常老再开口已然哽咽起来:“虞儿,你怪我吗?”

赵栀虞垂目,端起茶凑到嘴边,慢悠悠地吹着茶水,“外祖父指什么呢?”

是指这些年都不曾来京里看过她,还是指母妃的事儿呢。

不过片刻,常老就泪流满面,痛恨道:“我对不起你和萱儿,但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了,她们都是我的命啊!”

这些年,每到夜里,常老也万分自责为什么不把小女儿交出去。到了白日,看到小女儿孤僻的模样,又舍不得失去唯一的女儿。

他就这么纠结的过了十多年,每日都活在愧疚折磨中。

“你能不能放过蓉儿,她毕竟是你亲姨母,她已经得到了该有的报应,能不能饶她一命。”常老抹了把泪,哭的胡子都湿了。

门外的绿弦把这一切停在耳中,愈发担心公主情绪失控,这样的事儿若换在她身上,她会疯的。

世上怎会有这样自私的人?!

绿弦心里气愤,恨不得进去帮公主说话,狠狠掐着手心,受伤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丝理智。

相反,屋里的赵栀虞并没有控制不住情绪,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轻抿一口茶,放下手里的那盏茶,长叹一声:“您把自己搞了一身伤,就为了演一场苦肉计?”

这就是她的外祖父,母妃的亲生父亲。

常老不否认,沉默站起身,忽然来到赵栀虞身前跪了下来,甚至磕了头,“就当是为了外祖父,你母妃定然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中。”

赵栀虞嗤笑了声:“外祖父想多了,我可从未活在仇恨中,只是做一件该做的事,常嫣蓉本就死罪傍身,她继续活着对那些死罪没逃过一劫的人来说不公平。”

“虞儿!她是你的亲姨母啊!”

“亲姨母毒害了我的生母,她不该死吗!”

眼见着声音越来越大,门外的绿弦上前关上了门,免得让他人听到不该听的。

常老又磕了几个头,苦苦哀求:“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来替她赔命了。”

赵栀虞气笑了,手握成拳,道:“您不用说了,常嫣蓉很快就会被押回京来,到时我要让您亲眼看着常嫣蓉是怎么被处死的。”

心里的气早就窝成一团,该死的人一定要死,不该死的犯了错,那就继续饱受折磨。

“你……”常老跪坐在地上,伸手指着她,满眼不敢置信,“你一个姑娘家,何至于那么狠毒!就不怕被人议论吗!”

常老记得外孙女儿不该是这样的,当年,外孙女儿舍不得他,哭的眼睛通红,在他上马离开时,小丫头还跟着跑了几步路。

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心狠!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狠之人!

“我狠毒?”赵栀虞衣袖一甩,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厉声呵斥:“谁都不如常嫣蓉狠,我只是秉公办事,她却杀害了自己亲姐姐,世间没有比常嫣蓉还要狠毒的人!”

“来人啊!”

绿弦推门进来:“公主。”

“找人把常老将军扶下去休息,他老人家身体不好,这几日不要让他乱走动。”

这句话相当于把人软禁了,常老想回去救女儿都去不了。

常老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震惊之余,他被两个太监扶了起来。

常老以为苦肉计对每个亲人都有用,可他来时万万想不到外孙女做事如此狠绝,这场戏不论怎么演,常嫣蓉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常老被请了下去,屋中寂静下来,绿弦看了眼地上的水渍和破碎的茶杯,蹲在一旁收拾干净。

赵栀虞还坐在位置上,脑袋痛的厉害,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怎么都缓解不了疼痛感。

过了会儿,绿眠走了进来,站在她身旁,伸手帮她缓解头痛。

“公主别生那么大的气,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绿眠刚才也在外面守着,同样为那些话感到心凉。

可那又怎么样,世上还有那么多爱公主的人,不缺常老将军一个,何必因为这样一个人生闷气,到头来反而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赵栀虞闭上眼睛,“我明日出宫一趟,你好好看着我外祖父,切不可让他出宫。”

外祖父有很多人脉,一旦出宫,后面的事就不可预料了。

绿眠轻轻点头:“奴婢晓得。”

这夜,赵栀虞又没有睡好,以至于清晨醒来精神很不好。

常老将军待在宫里,皇帝总归是要来见一面的,他一早就来到三公主宫里,得知三公主出了宫。

皇帝皱眉:“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玩啊,常老将军呢?”

太监:“常老将军正在屋里歇息,奴才带皇上过去。”

常老一夜未眠,整个人显得更加沧桑憔悴,跟外面的乞丐似的。

皇帝差点没认出来。

常老眯起眼,看着前面穿着皇袍的男子越来越近,等他看清面容后睁大了双眼。

“草民叩见皇上!”

皇帝眼神意味不明,道:“多年不见,你是愈发不如当年了。”

宫里新的一场对峙即将展开。

赵栀虞今日去了魏沉璟在京城的院子,昨日问了大概位置,现下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此处比外面那间小院大了不止两倍,就是没那么雅致,其他一切都不错。

不过这些不重要,成亲后要住在公主府,此处就算是个小破院子也不影响。

赵栀虞被魏沉璟牵着进了屋,脚刚踏进去,她单手勾住一扇门,道:“你又想做什么?”

昨日的事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好似今日一进去就会再次重现昨日的那一幕,若是还让她那般,她可就不愿了。

魏沉璟低笑了声:“我只是想与公主一起用膳罢了。”

赵栀虞这才松开手,“你别瞎想,我只是怕你又将我关起来,不是怕其他的。”

魏沉璟哪里能不清楚她在想何事,没有把事实说出来,拉着她往里面走了几步,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道道都是她爱吃的。

一同住了那么些时日,魏沉璟早就摸清了她的口味儿,甚至学着下厨,如今厨艺不能说多么好,但是能独当一面了。

今日这顿不是他做的,他并不知道公主清晨会过来。

用膳时,赵栀虞提起了外祖父。

“你之前和我外祖父一起剿匪时,我外祖父身体如何?”

魏沉璟动作没停,眼皮微掀,“老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果然如此。

赵栀虞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道:“外祖父昨日进宫了,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她把昨日的事情讲述一遍,魏沉璟停下筷子,问:“公主想怎么做?”

“该死的人逃不了,做错事该受罚的人同样逃不掉。”赵栀虞眸中蕴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深意,其中似有悲。

可是,外祖父说她狠毒。

做了该做的事儿,这也叫狠毒吗?

“公主是对的。”魏沉璟难得声音温润,在他心里,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况且,旁人的声音并没有那么重要。

赵栀虞一点胃口都没了,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还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公主请说。”

“外祖父不惜辞官也要带常嫣蓉去桉阳避着,却把舅父一家留在京城,就不怕事情暴露,舅父一家先跟着遭殃吗?”

赵栀虞觉得,外祖父从始至终都只把常嫣蓉一人当做了孩子,其他人都像是可有可无。

舅父一家都待在京城,这些年来外祖父不曾来看过她,同样不曾去看过舅父一家。

外祖父舍弃了那么多人,只为了保常嫣蓉一个,这样蛇蝎心肠的人就那么重要?

魏沉璟拍了拍她的后背:“想不明白就不要想。”

桌上的早膳没少多少,魏沉璟今日特别有耐心,一直在温柔地照顾赵栀虞情绪,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栀虞半个身子都倚在他怀里,勾着男人手指,不知想起了何事,唇角微微上扬:“我昨日帮了你,今日是不是换你帮我了?”

魏沉璟低头,瞳仁发亮。

赵栀虞扯了扯他手指,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不过不怪他,这次是自己说的话容易让人误会。

“你别瞎想,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忘却今日的烦恼,脑子里全是那些事儿,真烦啊。”

魏沉璟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声音沙沙地:“为公主解忧是我该做的,无关帮不帮。”

赵栀虞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魏沉璟在她期待又怀疑地目光下,双手掐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继而捧起她的脸,满眸深情毫无掩饰,温热地吻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进行。

屋里炭火烧的正旺,且就在两人身边,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升温。

赵栀虞闭上眼,脑中的烦忧很快就被闷热的亲吻冲散,她抓着魏沉璟衣袖,骨节分明地手指不断攥紧袖子,在上面抓出了很大一片褶皱。

唇上被咬了下,痛的她睁开了眼,正对上魏沉璟含笑地深邃黑眸,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进去,因唇上被咬痛了,她不服气,还咬了回去。

在魏沉璟看来,无论什么烦心事儿,在人达到极致享受的时候都会忘却。

她咬的狠了,魏沉璟唇被咬破,直接出了血。

赵栀虞看着他出血的薄唇,亲不下去了,叹声气,从他身上下来,找来一个帕子帮他擦净。

“疼吗?”

魏沉璟摇头,黑漆漆地瞳仁里蕴着邪乎的光芒,等到唇上血液干掉,饮了口茶,冲淡口中的血腥味儿。

赵栀虞拿出一个水杯,“吐里面。”

他乖乖吐进去,随即下颌被抬了起来。

“脸长的那么好看,怎么就多了道这么碍眼的东西呢。”赵栀虞手指摩挲着他脸上的伤疤,低头在他疤痕上轻吻一下,怜惜道:“你随我进宫吧,今夜以我之名请太子哥哥一起用膳。”

她要看太子怎么装,更想借此机会拆穿太子的伪装。

伤了四皇兄,又伤了魏沉璟,下一个会是谁呢?

赵栀虞很确定,若哪一日把太子逼急了,他真的会直接逼宫,对她动手可能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今日把银两的事情好好说清楚。

她可以假意借出去一部分,刚好也能捏住太子其中一个把柄

“好。”魏沉璟什么都听她的。

赵栀虞想赶在午膳前回去,并不想跟太子一起用晚膳,怕夜里烦的睡不着。

外面很冷,她乘坐马车来的,回去同样乘坐马车,魏沉璟与她坐在一起,拿起臂弯搭着的薄绒毯子帮她盖好腿。

赵栀虞看他这般,不免笑了声:“魏沉璟,你喜欢我两年之久,为何不早些引起我的注意?”

若早些接近,说不定他们早就成亲了。

忍耐两年之久,直到今年听到她要选驸马的消息才忍无可忍,假如她一直不嫁人,难不成魏沉璟还会这样窥她一辈子?

帮她盖毯子的手臂顿住,魏沉璟垂目,轻轻拉了下堆到脚边的毯子,道:“那时想不出接近公主的法子,后来想又要离京一年多。”

“那回来后呢,是不是只要我不选驸马,你就不急着讨我欢心?”赵栀虞很认真,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特别重要。

男人一声不吭,轻轻颔首一下。

某种意义上来说,魏沉璟并不敢轻易打扰公主的生活,若不是逼急了,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跟公主有如此亲近的距离,还结了亲。

这种事只是幻想一下,没想到竟成了真。

赵栀虞推开他,故作打趣:“早知如此,我就该跟父皇闹一闹,我不选驸马,你不引起我的注意,咱们俩谁也不碍着谁,省得你做出那么多荒唐事儿。”

魏沉璟呼吸重了些,倏然抱住她,下颌抵在她颈窝,道:“只是这两年而已,过了这两年,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得到公主。”

赵栀虞懒散看他:“这两年很特殊吗?”

他轻应了声:“我计划了两年,等侯府毁了,就来迎娶公主。”

心里的仇恨还是放不下,魏沉璟也要为母报仇出气,侯府那一家子不把他母亲放在眼里,如此侮辱母亲,就该做好有一日被旁人践踏的准备。

“给母亲报了仇,我再转做明官,公主就不用被那么多人议论。”

魏沉璟在暗处为皇上办事,就是为了降低侯府那些人的警惕心,他们到现在都以为他只是公主驸马而已,在此之前,在侯府那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没母亲教导规矩的丧家之犬。

他要那些人在最放松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

现在有了三驸马的身份,魏侯那些人对待他的态度完全变了。

不急,之后还会有重重一击。

赵栀虞眼神诧异,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淡声道:“听闻你教训了那些议论我的人,你能这般护着我,我很开心。”

清晨听说那些消息时还怔愣许久,真的很少有人这么维护她。

魏沉璟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侧头吻着她耳朵,“曾经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公主,离京的那一年多,夜里常梦到公主,那时我就在期盼着,希望未来每日都能和公主亲|密,世间没有人可有将我们分开。”

他的手指在强力忍耐下攥的很紧很紧,掰都掰不开。

赵栀虞长舒一口气:“你抱太紧了,先松开我。”

魏沉璟松了手,眸光继续在她身上停留。

“你说的我都知晓了,赐婚圣旨就摆在那儿,目前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赵栀虞柔声说着,她很早就发现了,魏沉璟很怕失去她。

这无疑正是她想看到的。

魏沉璟唇角扯出一丝弧度:“对,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不然,他就杀了那人。

二人聊了一整路,等马车快到宫里时,赵栀虞又说起一件事。

“都这个时辰了,父皇和外祖父应当谈完了。”

她今日出来还有一个目的,外祖父来宫里的消息定然会传到父皇耳中,到时父皇与外祖父谈上一谈,不知外祖父是否会跟父皇说出实话。

“你说,若外祖父真的把真相说出来,父皇会放过他吗。”她看着窗外,有些怔神。

魏沉璟:“一切都说不定。”

等进宫了,一切才有知晓。

马车很快就到宫门前,赵栀虞随魏沉璟下了马车,她在路上挑了个宫女,让其去东宫带句话。

现在已是午时,早些过去,东宫应当还未开始用膳。

她才回到宫,绿眠绿弦还有一众太监宫女就跪了下来,巡视了一圈,其中一位是父皇身边的公公。

赵栀虞心里有了猜测,还是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位公公跪在最前面,道:“回公主,常老将军犯了欺君之罪,现下已经被皇上押进大牢了。”

本以为三公主会发怒质问,但三公主的反应出乎众人意料。

赵栀虞神情特别平静,牵着魏沉璟往屋里走去,“进去就进去了,你们不必这么恐慌,都起来吧。”

绿弦绿眠对视一眼,早就猜到了公主的态度。

昨夜她们听了那么多,或许这一次,常老将军是死罪都难逃。

只要皇上不知道欺君的事儿,公主会念及亲情绕过常老将军一命,但皇上知道了,常老将军这一命就难保了。

“公主,皇上让您回来后去见他。”那位公公继续道。

赵栀虞停了脚步,早知如此,就不急着让人去请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