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苍山周围风雪更胜, 裴誉带着小队策马飞驰而来,刺骨的寒风擦过脸侧,宛如薄刃割过般生疼。
行至山脚下时, 裴誉翻身下马, 命令身后的一众将士将马匹藏在隐蔽处拴好。
他抬首看向前方崎岖的山路,连日的大雪将石阶覆盖, 一眼望过去平缓整齐看不清道路。
裴誉将随身携带的刀用来探路, 率先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地踩着厚重的积雪,一点点在崎岖的山路上摸索前行。
雪大路滑, 行的每一步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自邓砚尘带着裴誉来过这里后,之后的每一天裴誉都会孤身一人策马来此探路, 生怕到时候暴风雪来临叫他们迷失了前行的方向。
十几名玄甲军跟随在他身后, 踩着新鲜的脚印走得格外认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裴誉在一面山石前驻足。
像之前那样用刀拨开凌乱的枯藤,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裴誉拍掉身上的雪,回头看向玄甲军将士。
“此路狭窄难行,需侧身收了兵器一个一个的通过, 不要心急。先通过的人注意隐蔽, 等人齐了再一同出发。”
玄甲军将士们领了命, 在裴誉的招呼下开始逐个进入通道。
他们都是邓砚尘自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 身手敏捷身形也相对消瘦些, 通过石缝不觉得吃力。
一行人接连进去后,裴誉转身朝玄甲军主营的方向看过去。
山间的冷风吹得他衣袂飞扬, 裴誉伸手拉了拉领口, 脖颈间一颗珠子吊坠若隐若现。
片刻后,他紧随其后没有再回头。
......
玄甲军大营内, 邓砚尘环视周围。
裴誉的营帐空无一人,他视若珍宝的刀,以及臂缚都随着他这个人一样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岭苍山在风雪中显得轮廓模糊不清,一个不好的猜测逐渐在邓砚尘心中升起。
良久后,负责辎重的孙叔带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将士过来。
邓砚尘见过这个人,似乎是之前跟在裴誉身边,叫何四什么的。
何四身量不高,身上没带甲,讲话口音很重,是跟随裴誉从四州前来支援的将士。
孙叔在木墩上磕了磕烟枪,开口道:“裴兄弟同你说什么了,一五一十交代吧。”
何四抬眼看了看孙叔,又看了看邓砚尘,随即将头低了又低。
邓砚尘难得有些心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裴兄是不是带人去了岭苍山。”
闻言,何四快速地点了点头。
“裴公子说...裴公子说要我再多拖延半个时辰再告知于您......”
闻言,一众玄甲军将士面面相觑,不知裴誉此举究竟何意。
何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头坚定道:“裴公子说,您的性命更重要,迎战的玄甲军将士们更需要您。”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阵寂静,邓砚尘舌底泛着苦涩,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尚未等邓砚尘平复好心神,传令兵快步走进来。
“禀报将军,敌军全部主力现已经越过岭苍山。”
闻言,邓砚尘走出营帐看向前方平坦的雪地。
若是不出意外,裴誉现下已经到达山脚下,正准备寻机会向后方补给粮仓。
阴云密布,雪虐风饕。
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邓砚尘握枪在手,亮银枪杆于地面重重一顿。
这把历经了两任主人的枪时至今日,从未打过一场败仗。
今日也会一样。
“玄甲军将士听令!”
“在!”
“时机已到,随我出征!”
邓砚尘持枪翻身上马,重甲铁骑踏地之声犹如雷鸣。
玄甲军鲜红的旗帜随着风雪舞动,一眼望过去白的凛冽,红的刺眼。
阴云遮天蔽日,暴雪将至。
......
高耸入云的岭苍山似能将风雪隔绝,裴誉带着十几位玄甲军将士集结隐蔽在山脚下时,四周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比起他上一次过来,蛮人的驻扎的营帐已经向前推进许多,逐渐向玄甲军大营靠近。
裴誉带着人观察清楚地形后,开始向斜后方蛮人大营赶去。
一路顶着风雪谨慎前行,四周开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地几度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到达蛮人大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城楼上的守卫兵蜷缩在厚重的毛皮大衣内打着盹,各处把手的人并不多,大营内一口沸腾的锅正不断冒着热气。
裴誉匍匐在雪地里,他们的手脚已经冻得开始僵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眼见值勤的人毫无发觉,裴誉侧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玄甲军将士心领神会开始小心翼翼朝城楼下靠近。
方才一就位,十几名将士手法娴熟地掏出腿间藏着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将门前几个蛮人守卫兵一刀封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裴誉留在原地掩护着他们潜入大营,朝粮仓方向靠近。
待最后一个玄甲军将士顺利进去后,他环视周围割断了城门后的两处牵引绳。
大营内的空地上,一口大锅正被高高挂起,里面大块的肉被煮的香气四溢。
吉雅自营帐内掀帘出来,将手中捧着的调味料盒子打开,逐一向锅中撒去。
几经搅动后,她盛了一口汤递到嘴边尝了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外头风雪大,吉雅深蓝色的衣袖被风吹到了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放下碗,整理衣袖时看见左边营帐背后,一道黑影闪过。
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吉雅有些恍惚,但还是迈步朝那方向走过去。
她在营帐后驻足了许久,见粮仓方向再次有黑影靠近,随即淡淡的烟味自前方传来。
吉雅脊背一凉,她后退了两步朝守卫兵所在的方向呼喊着,
“快来人啊,有人放火烧粮仓了!”
一瞬间号角声四起,越来越多的人朝粮仓方向靠近。
玄甲军将士将最后一个点火方位点燃,顷刻间火光冲天,在裴誉的掩护下迅速撤离。
蛮人反映迅速,一部分人开始着手救火,一部分策马追击潜入大营的敌人。
城门前的牵引绳被裴誉斩断了,他们虽骑马而来却一时间难以打开城门。
借着此空闲,十几名将士逃出城门,牵走了方才刺杀的值勤守卫兵的矮脚马,朝岭苍山方向飞驰而去。
尚未跑几步,他们回首见大火有被压制的迹象,而掩护他们的裴誉也没能跟上来。
一众玄甲军心都被揪起,眼中的光亮随着消失的火光暗淡了。
比起生命,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确保作战计划完美实施。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时,粮仓另一侧再次火光冲天,城楼之上甩出一根绳子,裴誉借着那根绳子几个跳跃踉跄着落在地上。
“好样的,裴兄弟!”
大火将整个粮仓吞噬,已然无力回天。
眼见补救不得,蛮人骑兵尽数出城朝他们追击。
玄甲军其中一位将士策马回去接上了裴誉后,飞速撤离。
他们抢来的马不够用,好几个都是两人同骑,速度明显慢下来。
即便再怎么努力飞奔,临近山脚时,他们还是被一部分赶上来的蛮人团团围住。
裴誉握紧手中的刀,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一行人都是玄甲军中选出来的精英,自卫于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时候。
同这群赶来的蛮人厮杀过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伤,严重些的已经倒在地上逐渐失了呼吸。
眼见着远处还有蛮人大军靠近,裴誉当即示意尚能行走的人尽快登山沿着原路穿过去。
有了来时的经验,上山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难的是穿山的缝隙狭窄,逐个通过进度十分缓慢。
然而蛮人已经行至山脚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誉看着玄甲军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山缝后,又扭头看向山脚下正踉跄着前来追击的蛮人。
他动作麻利的将地面上的脚印打乱,拉过一旁的枯藤和碎石将山缝遮挡起来。
最后一个迈入山缝的玄甲军将士见状急切道:“裴兄!你这是做什么!”
裴誉没有同他解释,狠狠地朝他推了一把道:“快走!”
枯藤一经拽动,山顶的积雪大块大块的落下来将山缝隙彻底遮蔽,凌乱的脚印也重新被填平。
裴誉持着刀立在原地,左手手臂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箭矢留下的几个血洞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流淌进黑色的衣袍里失了踪迹。
方才粮仓的火势被控制住,蛮人似乎对此事先做过详尽的准备。
裴誉看着瞬间被压制的火势,心口一沉。
他太知道烧毁粮仓对这场大战的重要性了,邓砚尘计划周密,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半分差错。
原路返回再次放火时,他被流箭射中左肩和前胸。
来不及处理,只得忍痛自行拔了箭一路同玄甲军汇合。
方才的厮杀已然耗光了他的力气,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他深知自己走不了了,即便是走了也会拖累剩下的几个玄甲军将士。
此刻他突然感到有些庆幸,
还好来的人不是邓砚尘。
裴誉看着逐渐靠近的蛮人,抬起手中的刀横在胸前。
他同爬上山的蛮人缠斗在一起,厮杀间手腕被刀划过,顷刻血肉模糊,提起刀时钻心的疼。
力气逐渐流失,自幼陪在自己身边的刀在此时显得格外沉重,每挥动一次都异常艰难。
他的疲惫被蛮人看在眼里,为首的扎着粗辫子的蛮人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质问道:“你的同伙都去了哪里?”
裴誉抬起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突然朝着那人冷笑了下。
面前的中原人武艺高强,追杀一个人却死了他们这么多兄弟,蛮人被惹怒了。
这一次他们刀刀入肉,只想至这个烧了他们粮仓的人于死地。
裴誉看着向自己刺过来的匕首,拼尽力气一手抓住反刺蛮人脖颈中。
正在此时,胸口突然一凉,一把雪亮的刀子他胸膛贯穿而过,捅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誉靠在枯藤上,耳边一阵嗡鸣,还夹杂着蛮人的朗声的笑声。
鲜血淋漓的右手沿着腿一路向下,随即蛮人洋洋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身上最后几个飞镖刺入他们的脖颈,蛮人脸上尚且保持着笑的弧度时逐渐没了呼吸。
那是他师父钟老将军留给他最后保命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有用上那一天。
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似乎再也撑不住,笔直地朝雪地上跪了过去。
右手还提着那把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等一的绝世宝刀。
仔细想来,这么多年因为这把刀,他不甘心一辈子隐居山顶做个逍遥客,荒废了一身的好功夫。
总想着自己就如同宝刀蒙尘,终有一天会寻见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想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只可惜,前世的他走错了路。
辗转两世,如今不仅寻对了方向,临死前还有此刀为伴,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裴誉抬起颤抖着抬起手探进衣领中,猛地用力,将脖颈上的黑绳拽下来。
一颗染血的佛珠静静地躺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里。
恢复记忆后,他曾独自前往慧济寺拜访了许多次,终于如愿见到了那里的主持。
他问主持,如何能消除自己前世犯下的业障。
主持沉默不语,只向他递来了一颗佛珠。
临下山前,他听见殿内木鱼声响起,主持闭眼嘴中念念有词道,
“因果通三世,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裴誉握紧手里的佛珠,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清晰起来。
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带着锦衣卫当着许明舒的面,不留情面地查抄了靖安侯府。
同样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看着邓砚尘策马归来孤身一人闯入东宫,看着他身负重伤费力背着许明舒爬过九千长生阶。
两世业障,终等到了却的那一天。
意识朦胧时,他似乎再次听到了慧济寺山顶悠长的钟声,心口像是有什么一直积压已久的东西随着钟声消散了。
恍惚间,他看见邓砚尘身骑白马正在城门前朝着他笑,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生机。
他说,“裴兄,我们赢了!”
裴誉笑着闭上眼,神情是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个人怀揣着愧疚与悔恨行走在人世间,实在是太累了。
如今的他,终于可以安稳地闭眼去迎接一个没有梦魇的好觉。
岭苍山山顶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积雪松动,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四散开来。
那只紧握佛珠的手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