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博士决定继续等待，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旷别多日之后，博士再次见到幽灵鲨，她仍然跟以前一样的修女服打扮，头上是分成两束，造型奇特的黑色头巾，就像博士在罗德岛第一次见她一样，而不是长居伊泰后逐渐正常化的打扮。

地点是诗怀雅集团在罗德岛东城区投资的酒店套房，虽是标准套间，房间的设计和建造都采用很高的标准，而最大的亮点，是有一个采光良好的宽敞阳台。

“——果然太理性了。”坐在圆桌两面沉默许久，博士说出这么一句话。“就连吵架之后的见面都这么平静，到底是哪里搞错了？”

“是我们的。”幽灵鲨微微点头，修女帽下的赤红眼眸已经看着博士很久，“对不起，博士。”

“道歉如果有用，这些事在以前就解决了，虽然我以前没怪过你们。”

“——对不起。”

幽灵鲨的声音低沉，脸上自始至终带着自责的表情。

“所以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吗？”博士眼睑低垂，直视幽灵鲨躲闪的目光，“该说的话，那天我们已经说清楚了，我不接受你们的‘关心’，也不想再迁就，忍让你们，哪怕作为同时拥有你们的‘代价’我本该对你们抱有更大的宽容——但我无法接受你们折磨自己。”

“我们——知道自己错了，想跟博士道歉，向博士保证以后会改。”

“这种话我以前听过了。”

“我们想念博士，不想被博士抛在身后，我们想留在博士身边——”

“所以说，问题不在这里。”博士的表情变得有些烦躁，“幽灵鲨，你——”

在幽灵鲨的注视下，博士语塞很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如今的博士已经不再是那个冷静得过分的男人，虽然这不代表他放弃思考，只是有些话他不该说的那么透彻，不然只会重复以前的错误。

“其实，我们知道博士想说什么。”

“那天我和赫拉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么。”

“听见了。”幽灵鲨点头承认，“大家坐在花园里，听完了博士和赫拉的所有对话，沉默了很久。”

“可惜，那样做没意义。”然而博士却并没有露出其他表情，“知道问题在哪，但不知道如何解决。”

“是的，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没意义——不过就像博士说过，我们想在摈弃‘意义’的前提下去思考，忏悔我们的过错。”幽灵鲨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需要，请博士清除我们的记忆，修改我们的人格——相关的程式我们已经编写好了，只要博士同意，一切都能回到博士期望的轨迹。”

博士沉默了。

“我们——很笨，博士。”然而幽灵鲨料到博士的反应，表情平静而悲伤地看着他，“我们不想威胁你，也不想让你为难，最后只想到这种办法，如果不能让博士回来，我们也会自己动手清理——因为我们已经无法继续忍耐失去博士的痛苦。”

幽灵鲨美丽的赤红眼眸开始滴落滚烫的泪珠，尽管她的表情并没有哭。

“对不起博士，我们很爱你，不想被你抛弃，不想被你讨厌，我们也很傻，就算是现在的姿态，也想不出能解决的办法。”幽灵鲨抿起嘴唇，对博士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哪怕脸上的泪还在流下，“那一年，在谢拉格雪原的那株枯树下，博士抱着生命如风中残烛的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当时的我想着要是就这么死去也不错——而现在，我的痛苦是当时的千万倍，所以对不起，我已经到极限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这便是少女们找到的答案。

她们的性格，记忆已经定型，哪怕博士和她们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那样，改变这种偏激性格的唯一办法就是抹除记忆，一切重启。

毫无疑问，这将清空她们和博士之间的所有回忆，等于否定她们之间过去的一切。

而在幽灵鲨她们看来，只要能让博士满意，就算跟博士在一起的记忆是她们最宝贵的事物，只要能让博士回到身边，就算以后的她们再也不会记得他，就算当她们再度醒来时只会看到一个自称博士的‘陌生男人’。

因为她们肯定会重新爱上博士，就算那已是另一个‘自己’。

因为她们除了这份深沉的爱，什么都可以舍弃。

“那么，仪式差不多该开始了——其实我们早就猜到博士的反应，只是想告知博士我们的办法，请原谅我们最后再任性一次——”幽灵鲨深深地看着博士的脸，仿佛想要把这张脸烙进脑海，哪怕她很快就会忘记一切，“另外我们留下了一些书，一些‘硬通货’，还有给未来的‘自己’的信，告诉以后的‘我们’，我们曾经和博士创造了什么样的回忆，告诉她们不要再犯和我们一样的错误，不能再任性，要听博士的话——”

幽灵鲨的话被啜泣声逐渐淹没，向博士叨叨絮絮地交代着她们所做的安排，然而仍然止不住眼泪从眼眶处滚落。

如同临终前的告别，为了让博士回来，为了挽回一切，她们选择抹去总是让博士困扰的‘自己’，为了不再让博士困扰，为了不再给博士增加压力。

“感谢这几年陪伴博士的时光，这是主对我这一生最大的赠礼，那么——”最后幽灵鲨缓缓牵住博士僵硬的手，就跟多年前一样，“从今往后，还请博士多多保重。”

幽灵鲨指尖的温度仍然残存，而她已不在博士眼前。

那双从几年前博士第一次在罗德岛遇见幽灵鲨时所握住的手，以后仍然会有同样的温度，只是对方不再是‘同一个人’。

一同经历过的苦难，冒险，痛苦的事，悲伤的事，快乐的事，觉悟，梦想，放弃的事，执着的事，烦恼的事，从今往后，将只有博士一人记得。

博士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装饰，阳台，以及墙上的挂钟。

直到这时，博士才想起他曾来过这里，以及幽灵鲨选在这里见面的原因。。

因为他曾在这里的阳台上，在美丽的星空和月色中对幽灵鲨说出第一次深情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