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一颗至诚至善的心,艾米丽亚把原本铁石心肠的堕落的贝姬成功感化。艾米丽亚的关爱和她体贴的话语,让贝姬产生了一种类似感激的情绪,虽说这感激并不持久,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诚的。她此前讲的“孩子尖叫着从她怀里被拖走”的故事是天赐的灵感,正是这一惨烈的遭遇赢回了她朋友的心。不难想象,我们可怜单纯的小艾米跟她的老朋友重逢后,首先要聊的话题,肯定有这件事。
“他们就这样把你亲爱的孩子抢走了?”天真的小艾米喊道,“噢,瑞贝卡,我亲爱的朋友,可怜你遭受了这样的折磨,我知道失去孩子的感受,我理解那些失去孩子的人有多痛苦。仁慈的上帝将我的孩子送了回来,我祈求上苍,也让你的孩子最终回到你身边。”
“孩子?我的孩子?噢,是的,我的痛苦不堪回首。”贝姬才反应过来,良心也许还有些愧疚。面对艾米的信任和不假思索的提问,她却不得不立刻向对方说个谎,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人一旦造了假,就必然要面对这种不幸。当一个小谎被人相信,你就得编造另一个谎去圆前一个谎;这么一来,您的谎就必须越编越多,而露馅儿的危险也一天比一天大。
“他们把孩子从我手里抢走的时候,”贝姬继续道,“我悲痛万分(希望她别坐在酒瓶上),我以为我要死了。幸亏我得了脑炎,我的医生觉得我完全没希望了,结果——结果我康复了——现在我来到了这里,身无分文,无依无靠。”
“他多大了?”艾米问。
“十一岁。”贝姬说。
“十一岁!”对方喊道,“他跟小乔治是同一年生的,他——”
“我知道,我知道,”贝姬大喊,其实她根本记不得小罗登的年龄,“亲爱的艾米丽亚,悲痛让我忘掉了太多事。我现在变了许多,有时候近乎疯癫。他十一岁的时候,他们把他抢走了。保佑他那可爱的小脸蛋儿,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它。”
“他的头发是金色的还是黑色的?”傻乎乎的小艾米继续问,“我想看看他的头发。”
听见这天真的问题,贝姬差点儿笑出声来。“今天不行,亲爱的——其他时候吧,等我的行李从莱比锡运来之后。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我在从前的幸福日子里画过他的一张小画像。”
“可怜的贝姬,可怜的贝姬!”艾米说,“感谢上帝,我真的应该虔诚地感谢上帝。”我们年少时,女性长辈就反复地教导我们,我们该为自己的境遇比别人好而感谢上苍,虽然我对这种教导抱有怀疑——随后,艾米丽亚像往常一样在心中感叹,她的儿子真是世界上最英俊、最优秀、最聪明的小男孩。
“你去看看我的小乔治吧。”这是艾米可以想到的最能安慰贝姬的话。她觉得如果有什么事能安抚她,那肯定是跟小乔治见面了。
两个女人就这么继续聊了一个多小时,贝姬借此机会向她重逢的朋友完整而详细地描述了她过去的生活:她与罗登·克劳利的婚姻一直以来受到了克劳利家极大的敌视;她的嫂子阴险狡诈,教唆她丈夫与她作对;她丈夫后来勾搭上一些坏女人,疏远了与她的感情;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忍受了一切——贫穷、被忽视,以及最爱的人对她的冷漠;最后,她忍无可忍,要求与丈夫分居,原因是那混账东西为了讨好某个有权有势的无耻之徒以得到晋升,竟让自己的妻子牺牲贞节——那有权有势的人正是斯泰因侯爵,一个穷凶极恶的怪物!
讲述这段跌宕起伏的往事时,贝姬既表现出了女人该有的温婉,又带着道德上的愤慨。当她无法忍受羞辱被迫离开丈夫家之后,那夹着尾巴做事的人为了报复,把孩子从她身边抢走。贝姬说,她如今是个流浪者,穷苦又可怜,无依无靠、无亲无故。
熟悉艾米性格的人应该不难想象,她对这一长串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听到无耻的罗登和斯泰因种种卑鄙行为,她气得浑身发抖。当贝姬描述她的贵族亲戚怎么迫害她,她丈夫如何背叛她,她每听见一句话,眼里都流露出一种新的惊异。贝姬并没有痛骂丈夫,她的口气与其说是愤懑,倒不如说是哀伤。都怪她从前爱他爱得太深了,再说,他不也是孩子的父亲吗?至于贝姬讲到与孩子分离的细节时,艾米直接用手帕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相信那登峰造极的悲剧艺术家看到自己的表演对观众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染力,肯定骄傲得不行。
艾米忠诚的护卫者少校自然不愿打扰两位女士,但老在狭窄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听着脚下的嘎吱声也难免产生倦意,况且帽上的绒毛还被天花板擦得越来越少,于是他下楼走到底层大堂里闲坐。大象旅馆的常客通常在此处休憩,屋里永远烟雾弥漫,啤酒洒得各处都是。一张肮脏的桌上摆着几十只插好油脂烛的铜烛台,专供房客使用,客房钥匙列成几排挂在蜡烛上方的墙上。艾米刚从这儿穿过时,脸涨得通红。此处聚集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有蒂罗尔的手套贩子、多瑙河地区带着一包包货物的亚麻布商人、吃黄油夹肉面包的学生、在洒满啤酒的邋遢桌子上玩纸牌或多米诺骨牌的闲人、演出间隙来吃点零食放松一下的杂技演员——总之,您要是想了解德国客栈到了赶集时是怎样一番烟雾缭绕、吵吵嚷嚷的场景,来这儿便一览无余。店伙计自觉地给少校端来一杯啤酒,少校拿出雪茄,一边读报和抽有害植物,一边等着他负责守护的女人下楼找他。
不久后,麦克斯和弗里兹从楼上下来,帽子歪戴,靴刺碰得叮当响,饰有纹章的烟斗垂下瀑布般的流苏,看着很上档次。他们把九十号房的钥匙挂在门牌上,要了一份黄油面包和啤酒,坐在桌前聊天儿。其中的内容,少校不免听到了些,主要关于附近叔本霍森大学的一年级新生和镇上的居民、决斗和饮酒狂欢之类的事,此二人正是从那所坐落于艾利瓦根的著名高等学府而来,参加蓬佩尼科尔的结婚庆典。看样子他们跟贝姬坐的是同一辆马车。
“那英国小妇人好像跟这儿的人挺混得来,”麦克斯用夹杂法文的英语对同伴弗里兹说,“那胖爷爷走了之后,又来了个漂亮女子,也是英国的。我听见她们在那小妇人的房间里聊一阵哭一阵的。”
“我们得弄两张她的音乐会门票,”弗里兹说,“你还有钱吗,麦克斯?”
“呸,”另一个说,“那是个假音乐会。汉斯说她在莱比锡也登过要开音乐会的广告,那些学生买了好多票,结果她压根儿没唱就跑了。她昨天在公共马车上说她的钢琴师在德累斯顿病倒了,但我认为她根本不能唱歌,她的声音跟你的一样沙哑,噢,你这个声名远扬的啤酒王明白怎么回事吧!”
“确实沙哑。我听过她在窗前练一首特别难听的英国民谣,叫《 阳台上的玫瑰》。”
“当了酒鬼就当不了歌唱家,”鼻子红红的弗里兹思忖道,他明显更想当前者,“对,她的票一张也甭买。她昨晚赌‘红与黑’赢了钱。我看见了。她让一个小男孩替她押注。咱们要么也上那儿赌一把,要么去剧院,或者请她到奥瑞柳斯花园喝法国葡萄酒或干邑白兰地,但票就别买了。你觉得如何?再来杯啤酒?”于是二人接连把他们金黄的胡子浸在那寡淡无味的饮料里,又将其捋顺,然后大摇大摆地朝集市走去。
少校看见这两个爱享乐的大学生把九十号客房的钥匙挂在钩上,又听见他们这番对话,自然明白他们讲的是贝姬。“那小妖精又在耍老把戏了。”他心想。回忆起她从前疯狂勾引乔斯的那段往事,以及它滑稽透顶的结局,他不禁嘴角上扬。那段情结束后他和乔治常拿它当笑话讲,直到乔治婚后几周才最终消停。那时的乔治自己也掉入了巫术女神的陷阱,与贝姬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关系。少校当然有过怀疑,只当没看见罢了。他感到既心痛又羞耻,不忍再对那不光彩的神秘往事刨根问底。不过有一次,明显带着懊悔的乔治向他提起过那件事。那是在滑铁卢战役的早晨,天下着雨,这两个年轻人一起站在前沿战线,观察对面高地黑压压的法军时,乔治说:“我糊涂啊,竟被一个女人迷了心窍。幸亏我们现在出征了。要是我战死,我希望艾米永远也不知道那事儿。唉,如果它从没发生过该多好!”往后威廉每想到此,总会感到欣慰,他不止一次地安慰乔治的遗孀,说乔治离开她以后,在四臂村战役的第二天,曾严肃并深情地向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和妻子。与老奥斯本的交谈中,威廉同样一再地提到这些事实,也终于使得老绅士在离开人世之前与记忆中的儿子和解。
“看来这小妖精还在到处勾魂儿呢,”威廉心想,“我希望她离这里越远越好。她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伤害。”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里穿梭,他双手抱头,心神不定地思索着,上周的《蓬佩尼科尔公报》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一个字没读。这时有人用阳伞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是艾米丽亚。
这女人总有欺负多宾少校的招儿,因为即便最软弱的人也可凌驾于他人之上。她支使他忙东忙西,拿这拎那,有时表示下爱抚,仿佛他是一条纽芬兰大狗。要是她说一句:“喂,多宾!”他就愿意跳入水中,嘴里叼着她的手提包跟在她身后小跑。读者朋友如果还读不明白少校就是个痴情傻瓜,那我写这书真是白费心血。
“你为什么不等我,陪我下楼呀,先生?”她稍稍把头一扬,行了个屈膝礼以示讽刺。
“我在走廊里都站不直。”他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滑稽表情。说完就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带她离开这个烟雾缭绕的地方。要不是年轻的店伙计追出来把他拦在大象旅馆门口要他结账,他都把人家端上的啤酒给忘了,原来他一口还没喝呢。艾米笑了,说他真淘气,居然还想赖账,不过这只是句玩笑话而已。她心情好,情绪高涨,脚步轻快地穿过市场,说想马上见到乔斯。少校被艾米丽亚太太着急的样子逗乐了。她可从没想过“马上”见哥哥。他们在二楼客厅看见了那文官,他不停地在屋里踱步,咬指甲,过去一小时里往大象旅馆的方向望了至少一百次。那时艾米正和她的朋友在阁楼小屋里聊心事,少校在楼下大堂有节奏地敲打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乔斯也非常着急想见到奥斯本太太。
“怎么样?”他问。
“可怜的贝姬,原来她受过这么多罪!”艾米说。
“是啊,上帝保佑!”乔斯一边说一边摇头,两块脸颊像果冻似的抖起来。
“她可以睡佩恩的房间,我们可以上楼住。”艾米继续道。佩恩是个不苟言笑的英国女佣,专门服侍奥斯本太太。向导正义无反顾地追求她,小乔治则总用鬼怪和德国盗贼的故事吓她寻开心。她一天到晚抱怨连天,一会儿使唤女主人,一会儿宣称自己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克拉珀姆[1]的乡下老家。“她可以睡佩恩的房间。”艾米说。
“啊,你不会想让那女人住到家里来吧?”少校跳起来叫道。
“我当然是这个意思,”艾米丽亚天真无邪地说,“别生气,多宾少校,你快把人家的桌椅给弄坏了。我们当然要让她住到这儿来。”
“当然,我亲爱的。”乔斯道。
“可怜的人哪,她遭受了那么多磨难,”艾米继续道,“她存钱的银行垮了,可恶的银行家跑了;她的浑蛋丈夫把她甩了,还把她的孩子夺走了。”她双手握拳,恶狠狠地说。少校见她变得这么强势而无所畏惧,暗自惊喜,“可爱可怜的贝姬!她无亲无故,被迫教人唱歌才勉强填饱肚子——怎么可能不把她接到这儿来!”
“我亲爱的乔治太太,你可以花钱请她教你唱歌,”少校喊道,“但别让她搬到家里住。我求你了。”
“嘁。”乔斯说。
“威廉少校,你向来都那么善良、体贴,至少以前一直都这样,但你现在令我感到震惊,”艾米丽亚说,“她过得苦不堪言,我们不去帮她,还要等到何时?现在正是伸出援手的时候。她是我的老朋友啊,不去——”
“她并不总是你的朋友,艾米丽亚。”少校说,他气坏了。艾米知道他在暗示哪件事,顿时怒火中烧,她愤恨地盯着少校的脸,道:“你说这话太丢人,多宾少校。”对准多宾开完这一枪后,她傲然走出屋子,砰的一声关上卧室门,她感觉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他竟敢提那件事!”关上门后,她仍自言自语,“噢,他太狠了,害我回忆那样的过去。”她抬头望着一直挂在那儿的乔治的画像,底下是儿子的画像,“他真是无情。我都已经原谅了,他还说这种话干什么?荒唐。但正是从他的话里,我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嫉妒是多么不应该,多么没有道理,我意识到你是多么纯洁——噢,是的,你是纯洁的,我在天堂的圣人!”
她在房间里走过去又走回来,浑身发抖,义愤填膺。她倚靠五斗柜上,不住地凝视着挂在头顶的画像。她越看越觉得那往下望着她的眼睛在责备她。早年那段最为亲昵甜蜜的恋爱时光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岁月几乎要缝合的伤口如今再次涌出鲜血,噢,这样的感受何其痛苦!她再也受不了丈夫那责备的眼神了。她受不了了。她一点儿也受不了了。
可怜的多宾,可怜的威廉!他多少年的心血,就毁在这么一句不该说的话上!他用爱与忠诚辛辛苦苦造起了一座大厦,先把地基埋在隐秘的角落,再注入他的热情、数不尽的挣扎和不为人知的牺牲——结果一句简单的话,整座满载着希望的宫殿立即坍塌。只需一句话,他一辈子费心想捉在手心的小鸟就嗖的一声飞走了!
虽然从艾米丽亚的表情里威廉知道一场重大危机要来临,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请求赛德利当心瑞贝卡。他热切地,几乎疯狂地劝乔斯万万不可将她接过来;他恳请赛德利先生去打听下她的为人,跟他说他听闻贝姬常与赌徒和声名狼藉之人鬼混。他还向乔斯指明贝姬从前干过的恶事,她和罗登几乎把可怜的乔治骗得钱财一空。她承认自己与丈夫分开了,但原因或许没那么简单。而让他涉世未深的妹妹由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该有多么危险!总之,为了不让瑞贝卡进这家门,这位平日寡言少语的绅士把口才发挥到极致,抽调出了这辈子从未表现出来的精力。
如果他的态度没那么激烈,或方法更巧妙些,他或许还有说服乔斯的可能。但是那文官见少校拿出长辈教育晚辈的口气来说话,不由得起了妒意(他事后还跟向导基尔什先生谈过此事,一路被多宾少校查账的基尔什自然站在主人一边)。于是乔斯气势汹汹地奋起反击,告诉少校自己有能力保护名誉,他的事不要别人插手,总之非要把少校压倒不可。这番漫长而凶猛的对话最终由一件简单的小事叫停——贝姬太太来了,身边陪着一名大象旅馆的搬运工,拎着她少得可怜的行李。
她热忱而恭敬地向主人问好,又略带着羞怯向多宾和悦地打了个招呼。艾米听见她到来后的那阵忙碌声,于是从房间出来,上楼热情地拥抱她的客人。她再没理会少校,只是朝他愤怒地瞪了一眼。小艾米自打出生起,还从没露出过这样轻蔑、这样不讲道理的神色。不过她有自己私下的理由,也打定主意要对少校生气。多宾倒不介意落败,只是觉得冤枉,愤懑地告辞了。临走时朝艾米鞠躬的姿态傲气十足,恐怕只有那小妇人冷酷无比的屈膝礼能与之匹敌。
他走了之后,艾米在瑞贝卡面前表现得尤其活泼热情,忙东忙西地帮着客人在房间里安顿下来,诸位大概从未见过我们这位文静的朋友表现得如此心急如焚、生气勃勃吧?道理是这样的,如果要做一件不公道的事,尤其对于软弱的人来说,必须做得越快越好。艾米便是通过这种行为向自己暗示她行事果决,她的情感完全合理,她是在对死去的奥斯本上尉表达敬意。
小乔治参加完庆典回来吃饭,发现桌上照例摆着四副餐具,但其中一个位置上坐的是一位女士,而不是多宾少校。“哈喽!多宾去哪儿了?”小绅士用一贯简洁的话语问。“多宾少校可能是出去吃饭了。”他母亲答,一边把孩子拉到身边,使劲地亲吻他,把他前额的头发往后拨,随后向克劳利太太介绍。“瑞贝卡,这是我儿子。”那语气仿佛在说:在凡世间哪儿能寻着这样的宝贝?贝姬着迷地瞧着他,亲热地将他抱在怀里。“可爱的孩子!”她说,“他真像我的——”激动的情绪淹没了她后面的话,但艾米丽亚明白她想说什么,贝姬在思念她心爱的孩子。不过有朋友陪伴和安抚,克劳利太太这顿饭吃得津津有味。
席间她说了几次话,小乔治在一旁聆听,注视着她。上甜点的时候,艾米出去监督用人,对家务做更多安排,乔斯坐在他的大椅子上对着一份《加里涅尼信使报》打瞌睡;小乔治则与新来客挨着坐——他不止一次像知道什么秘密似的打量她,最后,他放下手里的胡桃钳。
“我说。”小乔治说。
“你说什么?”贝姬笑道。
“你就是赌‘红与黑’的时候戴面具的那个太太。”
“嘘!你这淘气小鬼,”贝姬抓起他的手亲吻道,“你舅舅也在那儿。这事儿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啊!”
“噢,不——我绝不说。”小孩答道。
这时艾米刚好进屋,贝姬便说:“瞧,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的确,奥斯本太太邀请了一个聪明伶俐、和蔼可亲的朋友到自己家来。
威廉呢,正怒火中烧,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将遭受怎样的背叛,只是气冲冲地在城里乱走,直到他碰见了公使馆的代办泰普沃姆,后者邀他到家中吃饭。席间谈论饭菜口味的间隙,少校趁机向代办先生打听是否知道罗登·克劳利太太的一些事,印象中她在伦敦引起过些许**。泰普沃姆当然对伦敦小道消息了如指掌,他还是冈特夫人的亲戚,于是一股脑儿地把贝姬和她丈夫的绯闻讲给了少校听,直听得询问者瞠目结舌。此公还为本书提供了相关故事要点,因为本人多年以前正是在同一张餐桌上用过餐,有幸听他讲过这事儿。塔夫脱、斯泰因、克劳利家,以及他们的故事——关于贝姬的每一件事以及她过去的生活,这位刻薄的外交官全部熟记在心。这世间的事从他那儿没有打听不到的,只有想象不到的。总之,天真纯朴的少校听完了他披露的这一系列惊人秘事。当多宾谈起奥斯本太太和赛德利先生把她接到家里住时,泰普沃姆爆发出的笑声之响让少校为之一惊,他说干脆派人到监狱去一趟,找一两个剃光头、穿黄上衣,每天被人用锁链两两拴在一起到蓬佩尼科尔扫大街的囚犯,把他们请到家里去给淘气的小乔治当老师,包食宿,那不是更好吗?
少校听后犹如遭当头一击,感到惊恐万分。那天早晨,见到瑞贝卡之前,他和艾米丽亚说好晚上要去参加宫廷舞会。他准备在那里把真相告诉她。少校回到家,穿好军装,到宫里等候,盼着见到奥斯本太太。但她一直没来。当他回到自己住处时,看见赛德利家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他只好等明天再去找她了。心里装着这么个惊悚的秘密,我真不知道少校当晚是怎么睡的。
第二天清晨,他在对方能接受的最早时间派仆人给艾米送了张字条,说他有要事跟她讲。结果对方回复他说,奥斯本太太身体很不舒服,要在卧室里待着。
奥斯本太太也一夜没合眼。她在想一件千百次在内心翻起波澜的事。她千百次差点儿就要放弃挣扎,可总觉得对她来说牺牲太大,就又缩了回来。尽管对方爱她,对她忠诚,尽管她自己也认可他、尊敬他、感激他,可她就是做不到。恩惠、忠诚、美德,这些算得了什么?女孩的一绺卷发,男人的一根胡子,顷刻间就可以将天平倾斜到另一边。与其他女人无异,艾米并不把那三样好处看得有多重。她考验过它们,也想接受它们,但她做不到。如今,这无情的小妇人找到了一个借口,决心挣脱它们的束缚。
少校终于在下午得以与艾米丽亚相见。不过与他一贯受到的热情欢迎不同,这回艾米丽亚只简单行了个屈膝礼,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还没等他怎么握就收回去了。
瑞贝卡也在屋里,她走上前去,笑着朝他伸出手。多宾后退一步,感到些许慌乱。“抱歉,太太,”他说,“我并非作为您的朋友来到这里的。”
“咳!该死,别说这种话啦!”乔斯大惊,喊道,一有发生冲突的苗头他就慌。
“我想知道多宾少校要对瑞贝卡说些什么不友好的话?”艾米丽亚以稍稍颤抖的低音清晰地说,但她的眼神很坚定。
“不许在我家闹这出,”乔斯又插嘴道,“我说了,我不允许。多宾,我求你了,先生,你停下来。”他往四周瞧瞧,面色通红,身子发抖,大喘一口气后朝门口走去。
“亲爱的朋友!”瑞贝卡堆出天使般的可爱相,道,“我得听听多宾少校对我的批评。”
“我不听。”乔斯尖声叫道,拢好睡衣,跑了。
“这里只有两个女人,”艾米丽亚说,“你可以说了,先生。”
“艾米丽亚,您对我的态度恐怕不太妥当,”少校高傲地说,“我想我对女人向来并不狠心。我来这里要尽的这份责,也并非我情愿的。”
“那就请您赶快尽责,多宾少校。”艾米丽亚越来越急躁了。多宾见她说话咄咄逼人,心里很不高兴。
“我来是想说——既然您在这儿,克劳利太太,我只能当着您的面说了——我觉得您——您不该成为我朋友家中的一员。您与丈夫分居,又不以真实的身份旅行,还总去赌场……”
“我去的是舞会。”贝姬喊道。
“您不适合陪伴奥斯本太太和她的儿子,”多宾继续道,“而且我还要说,这里有些人清楚您的为人,有人还公开表示他们了解您的所作所为。这当中的事,我甚至都不愿在——在奥斯本太太面前提及。”
“您这一诽谤可真是既保守又讨巧啊,多宾少校,”瑞贝卡道,“您给我添了一个罪名,结果又避而不谈我犯了什么错。您倒是说出来呀。是我对丈夫不忠吗?我鄙视这样的指控,任何人要是这么指控我,我请他拿出证据来——我请您拿出证据。我人格清白,那些中伤我的可憎敌人也并不比我干净。您是想指控我穷,我孤立无援,我生活悲惨吗?是的,我确实犯下了这些过错,每天都在遭受它的惩罚。让我走吧,艾米。就当我从未遇见你,我今天的生活并不会比昨天凄惨。就当夜晚已经结束,可怜的流浪者又要上路了。你还记得我们在往昔的快活日子里唱过的那首歌吗?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流浪了——我是个可怜的漂泊者,由于出身贫苦而被人瞧不起,由于孤立无援而遭人侮辱。让我走吧,我留在此地会打乱这位先生的计划。”
“确实会,太太,”少校说,“如果我在这个房子里有什么权力的话——”
“权力?你没有!”艾米丽亚喊道,“瑞贝卡,你就留在这儿。我不会因为你被人迫害就抛弃你,也不会因为——因为多宾少校侮辱了你,我也跟着这么做。咱们走,亲爱的。”两个女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威廉把门打开。不过当她们出去时,他拉住艾米丽亚的手说:“您可以留一下,让我跟您说几句话吗?”
“他希望我回避一下。”贝姬的口气像个烈士。艾米丽亚握紧她的手,作为回应。
“我发誓我要说的与您无关,”多宾说,“请回来,艾米丽亚。”她回来了。多宾朝克劳利太太鞠了一躬,把她关在外面。艾米丽亚看着他,靠在镜子前,她的脸色和嘴唇煞白。
“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一时糊涂,”过了一会儿,少校说,“我错误地使用了‘权力’这个词。”
“您是用错了。”艾米丽亚的牙齿在打战。
“但至少我有提出把话说下去的要求权。”多宾继续道。
“多谢您慷慨地提醒我们对您欠下的情债。”那女人答。
“我所说的要求权,是小乔治的父亲留给我的。”
“对,但您侮辱了他。您昨天这么做了。您心里清楚。我绝不会原谅您的,绝不!”艾米丽亚说。她激动得发抖,每一个句子都说得气势汹汹。
“这不是您的本意吧,艾米丽亚?”威廉伤感地说,“您不会当真用这些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去否定一个人一辈子的忠诚吧?我认为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并没有伤害我们对乔治的怀念,也许我们要走到互相指责这一步,但至少我个人认为,乔治的妻子,以及他儿子的母亲是不该批评我的。好好想想吧,待会儿等您——等您有空的时候,您的良心就会收回对我的指责。其实现在您已经这么想了。”艾米丽亚低下了头。
“让您生气的并不是我昨天的一番话,”他继续道,“那只是个借口,艾米丽亚,不然我十五年来对您的爱和关照就白费了。这么久了,难道我还没学会读懂您的感受,看透您的心思吗?我知道您的心有什么样的能力,您可以死死抓住一段回忆不放,把脑海里的幻想当成珍宝,但您无法感受到我对您的一颗真心。我的真心是值得被您接受的,若是换了更宽厚的女人,大概我已经赢得了她。对,您配不上我奉献给您的那份爱。我早就知道我一辈子想追求的奖赏其实并不值得去争取。我是个笨蛋,怀着一片痴心,用我全部的真心和热忱去换取您残存的、微弱的爱情。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交易了,我退出。我并不觉得您有什么错。您心肠很好,也尽了您最大的努力,但是您无法——您无法达到我为您付出的那份感情的高度,但比您更崇高的人是会以此为荣的。再见了,艾米丽亚!我一直看着您怎样苦苦地挣扎。让它结束吧,我们两人对此都厌倦了。”
艾米丽亚光站在那儿不说话,威廉这么突然地就扯断了她套在他身上的锁链,宣布独立,姿态摆得比她还要高,她招架不住,害怕了。长期以来,他匍匐在她的脚边,导致那可怜女人已习惯了对他的**。她不想嫁给他,但她想留住他。她不想给他任何东西,但他理应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交易在爱情当中并不少见。
威廉的出击将她打得一败涂地。她的攻势早已丧失威力,只好全面撤退。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威廉,您要——走了?”她说。
他伤感地笑笑。“我曾经走过一回,”他说,“十二年后我又回来了。我们那时候还是年轻人,艾米丽亚。再见。我在这出戏里已耗费了太多的生命。”
两人在谈话时,奥斯本太太的房门一直开着一条小缝。其实贝姬从头到尾都在外面握着门把手,多宾一出门,她就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也就是说,刚才的对话一句不落地被她全听见了。“那男人的心灵是多么高贵啊!”她想,“那女人却如此玩弄他,真不应该!”她钦佩多宾,并不因他刚才针对自己而心怀敌意。他这一手牌出得磊落,遵守游戏规则。“哈!”她想,“如果我能有这样一位丈夫,一位既好心,又有头脑的男人该多好!我就不会介意他的大脚了。”她跑回房间,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于是给他写了张纸条,恳请他先逗留几天,并说在艾米丽亚的事上她可以帮忙。
分别的话已经说完,可怜的威廉再次走向门口,离开了。创作了这出戏的年轻寡妇终于如愿,大获全胜,可以恣意庆祝了。诸位女士快来羡慕羡慕她呀。
到了温馨的就餐时间,小乔治先生来吃饭,再次发现“老多布”没来。一顿饭吃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乔斯的胃口未受影响,但艾米什么也没咽下去。
饭后,小乔治懒洋洋地靠在古旧窗户旁的沙发上向外张望。那是一扇三面的大窗,从三角墙外凸出去,俯视着大象旅馆所在的市场。他母亲正在一旁忙碌。小乔治注意到了街道对面少校住所的动静。
“呀!”他说,“那是多布的小轿子呀——他们从院子里把它挪出来了。”他说的“小轿子”是少校花六镑买的双轮轻便马车,他们总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
艾米一惊,但什么都没说。
“呀!”小乔治继续道,“弗兰西斯提着旅行皮箱出来了,还有那独眼车夫昆兹也牵着三匹灰马从市场走过来。瞧他的靴子和黄色短上衣,古怪吧?为什么他们要把马套在多布的马车上?他是要去哪儿吗?”
“是的,”艾米说,“他要去旅行了。”
“去旅行,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他不回来了。”艾米答道。
“不回来!”小乔治大喊,跳了起来。“你别乱走,孩子。”乔斯嚷。“待在这儿,小乔治。”他母亲失落地说。小男孩停下了,踢踢这儿又踢踢那儿,跪在窗台的椅子跳上跳下,局促不安,又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马已套好,行李也扎在车上了。弗兰西斯把捆在一起的主人的军刀、手杖和雨伞放到车上,又将一只便携文件盒和一个三角帽旧锡盒塞到座椅底下。随后,那件带红羽纱的旧蓝斗篷被他拿了出来。它沾了些污渍,这十五年来,主人时常把它裹在身上,就像当时一首德文流行歌里唱的,“历经无数沧桑”。滑铁卢战役时它还是崭新的,四臂村战役那一夜后,乔治和威廉就一直拿它作为遮盖和掩护。
多宾住所的房东老布尔克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拿了更多行李的弗兰西斯。这是最后一批行李,接着威廉少校现身了。布尔克想与他吻别。凡是与少校打过交道的人都极其喜欢他。面对房东亲热的举动,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逃开。
“不行,我要去!”乔治尖叫道。“把这个给他。”对此事颇有兴致的贝姬把一张纸塞到男孩手里。男孩冲到楼下,瞬间就到了街对面。穿黄衣服的车夫已在轻轻地抽马鞭。
威廉从房东的怀抱中脱开身,进了马车。乔治跟着跳了上去,张开双臂搂住少校的脖子(这一幕楼上的人都在窗前看见了),问了他一大堆问题。随后他摸摸马甲口袋,把纸条递给他。威廉急切地抓过去,发着抖打开,顿时变了脸色,一下就把纸条撕成两半,扔出马车。他亲吻了小乔治的前额,乔治用小拳头揉着眼睛,被弗兰西斯扶下马车后,还摸着车门不走。“出发,车夫!”穿黄衣的车夫使劲一挥鞭,弗兰西斯跳上驭者座,灰马撒腿跑了开去。多宾的脑袋垂在胸前,一个人站在街上的小乔治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起来。
到了夜里,艾米的女佣还听见他在哭号,于是给他拿了些杏脯安慰他。他伤心,她也陪着他伤心。所有认识多宾的穷人、仆人、老实人和好人,都喜爱这位心地好又纯真的绅士。
至于艾米,她不是已经尽到责任了吗?她可以从乔治的肖像中得到安慰。
[1] 位于伦敦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