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贝卡·克劳利太太生平有一部分经历,我不得不讲得隐晦简短些,以符合世人,或爱对道德问题挑剔之人的要求。他们对堕落也许并不回避,可要是听见别人光明正大地谈论它,心里总要生出无尽的反感。名利场上有些事我们都在干,并且清楚得很,可就是从来不谈,就像波斯阿赫里曼教徒崇拜恶魔,却从不提他的名字。上流社会的人们无法容忍一篇关于堕落行为的真实描述,正如高雅的英国或美国太太小姐们听不得别人提“裤子”这个词。然而女士们,无论堕落行为还是裤子,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却从未引起过什么不快。如果这两样东西每回在您眼皮底下出现都会叫您脸红,那您那张脸得是什么颜色?只有当它们不雅的名字被提起时,您心中那份矜持才有机会表现出惊慌或愤怒。因此,本书作者希望秉持着遵循时下风气的恭谨态度来撰写整个故事,对堕落和邪恶仅蜻蜓点水般地略略一提便罢,不让任何纯洁的感情受到伤害。我们的贝姬虽做过堕落邪恶之事,但她每回出现在诸位面前时,从来是温文尔雅不逾矩的,这点没人否认吧?在描写这个塞壬[1]时,我展现了她爱唱爱笑、擅用甜言蜜语讨人欢心的一面,可我带着一丝得意问各位读者,我哪一次丢掉过礼节,让那妖怪的丑尾巴露出水面了?没有!哪位要是愿意,尽可以往清澈的海浪下张望,看看那条黏滑又丑陋的尾巴如何扭曲摆动,拍打水中的骸骨,在死尸周围转圈。但在水面以上,我请问诸位,难道一切不都是端正、和谐又得体的吗?名利场上哪位易怒的道德家能挑出刺儿来?当然,塞壬若是消失在海面,潜入水中在底下的死人身边周旋,水会被搅得一片混浊,对水下再好奇的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海妖们坐在岩石上拨动竖琴弦、梳头发、唱歌引你过去帮她们拿镜子的时候,自不必说有多美丽;但当她们游入天生熟悉的海底,我向诸位保证,这些美人鱼本性一定会暴露,残忍的食人怪将可怜的猎物做成盐渍美食纵情享用的场景,我劝您还是别去看了。我只是想说,我们见不着贝姬的时候,她肯定不在干什么好事,但对于那些事,我们少提为妙。

如果我把她在科尔松街出事后那几年从事的一系列活动都写下来,读者恐怕要说这是本不正当的书。虚荣、没有良心、贪图享乐的人做出来的事一般都不会正当。您的行为不也是这样吗,我的朋友?尽管您平时一本正经,人人都认为您道德无瑕——不过我只是顺嘴一提。而一个不在乎信仰、爱心或名誉的女人又会干出什么来?我倾向于认为,在贝姬太太人生的某一个时期,控制她的不是悔恨的情绪,而是绝望,因为这绝望,她完全不再顾及自身的人格,对名誉再也无所谓了。

她并非顷刻间堕落至此。遭灾后,她屡次挣扎着爬起来又屡次失败,才一步步落到这个境地,正如落水之人若能看见希望,会紧紧抓住木头不放,而当他发现一切皆是徒劳,只能无奈松开手,任凭自己沉入水中。

当她的丈夫正为离开伦敦到殖民地任职做准备时,她也在当地逗留。她大概不止一次试图与大伯子皮特·克劳利爵士见面,想打动他的心,毕竟她之前几乎已使他对自己产生怜悯。有一回皮特爵士和维纳姆先生一起走去下议院,后者瞅见罗登太太戴着黑色面纱,在立法院附近鬼鬼祟祟地躲着。当她与维纳姆的目光相遇时,她溜了,此后一直未能实现她对准男爵的企图。

也许是简夫人进行了干预。我听说她在这次争吵中表现出来的气魄,以及她要与贝姬断绝关系的决心,令她的丈夫为之一惊。她独自决定把罗登请来,让他在赴考文垂岛前搬到冈特街住,她知道有罗登守卫,贝姬太太是不敢硬闯的。凡是寄给皮特爵士的信,她都逐一仔细检查信封文字,以防他与弟媳私自通信。如果瑞贝卡有意写信,她自会有办法,但她放弃了与皮特见面或者写信的念头。努力争取一两次后,她同意了皮特的要求,关于她的婚姻纠纷问题,一概由律师代为沟通。

其实皮特在他人的灌输之下,已不再对贝姬有任何好感。斯泰因勋爵那件事发生不久,维纳姆就找到准男爵,将贝姬太太的生平对他作了详细讲述,着实令女王的克劳利镇的国会议员吃了一惊。维纳姆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父亲是谁,她母亲哪一年在歌剧院跳舞,以前做过什么事,以及她婚后的行为——毫无疑问,这些故事大部分内容都是带有目的性的恶意编造,所以在此不重复了。但事情的结果是,贝姬给这位一度偏袒她的乡绅和亲戚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考文垂岛总督的收入并不高。总督阁下要拿出其中一部分来偿还未了结的债务,而由于他身居高位,免不去庞大的开支,最后发现只能每年给妻子留三百镑。这笔费用支付给她的条件是,她永远不会再烦扰丈夫,不然他就把丑事公之于众,离婚,上法庭。不过不仅是罗登,维纳姆先生、斯泰因勋爵以及事件中的所有人,都想让她离开这个国家,免得把这事声张出去。

也许是因为忙于与丈夫的律师商谈各项事务,她完全忘了就儿子小罗登的事作任何安排,甚至一次也没有提出过去见他。那小少爷已被全权委托给他的伯父和伯母照顾,他一向是喜爱伯母的。他妈妈离开英国后,在布洛涅给他写了封信,要求他好好读书,说她要进行一次欧洲大陆之旅,并很乐意在此期间再给他写信。不过这个承诺在一年以后才得以兑现。当时皮特爵士唯一的儿子,平日体弱多病的小皮特死于百日咳和麻疹,贝姬便给亲爱的儿子写了封饱含深情的信。由于小皮特离世,小罗登成了克劳利庄园的继承人,他与善良的简夫人关系更亲密了,而简夫人那颗温柔的心也早已将他当作亲儿子。罗登那时已长成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接到信后,他涨红了脸。“噢,简伯母,您才是我的母亲!”他说,“不是——不是那个人。”不过他还是以友好而恭敬的口吻给当时住在佛罗伦萨寄宿舍的瑞贝卡太太回了信。但这是后话了。

我们亲爱的贝姬旅途的第一站距离英国不远。她逗留在法国沿海的布洛涅,许多被无辜驱逐的英国人都在那儿寻找庇护。她生活得像个上流社会的寡妇,在旅馆订了两间房,还带着个女仆在身边。她吃的是旅馆的客饭,同餐桌的人都觉得她挺好相处,她给大家讲她的大伯子皮特爵士,以及她认识的伦敦大人物的故事,谈起上流阶层琐事时的轻松语调,往往给小平民们带来震动。许多人以为她是个重要人物,她平时会在私人客房里举行小茶会,参加当地一些雅致的娱乐,如洗海水浴、坐敞篷马车短途出游、在沙滩上漫步和到剧院看戏。印刷商的妻子波乔伊斯太太与家人一起到当地过夏天,与贝姬住在同一家旅馆。波乔伊斯先生每周六、周日来看望她。波乔伊斯太太觉得贝姬挺可爱,不料小流氓波乔伊斯不识趣,竟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贝姬欢心,妻子终于变了脸色。不过这个故事没什么特别之处,贝姬本来就是友善、随和、好脾气的人——对男人尤其如此。

社交季结束后,当地总要涌入不少英国游客,于是贝姬有了不少机会通过观察以前认识的伦敦有钱人的态度,来判断上流社会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看法。一天,贝姬默默地在布洛涅码头散步,远处阿尔比恩靠海的悬崖隔着蔚蓝深海在闪光。这时她碰见了帕特雷特夫人和她的几个女儿。帕特雷特夫人立刻用阳伞把几个女儿拢到一边,匆匆从码头离去,朝可怜的小贝姬凶狠地盯了几眼,留下后者一人孤独地站着。

还有一天,一艘邮船到岸。当时风很大,贝姬总爱看下船的人们经过一路颠簸后愁眉苦脸的滑稽相。斯林斯通夫人那天正好在船上,在马车里晕得死去活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走上码头的跳板时都差点儿站不稳。这时贝姬映入她的眼帘,戴着粉红帽子,站在岸边调皮地笑。斯林斯通夫人的精力一下就恢复了,鄙夷地向她投去让绝大部分女人都无地自容的一瞥,随后完全无须他人搀扶就走进了海关。贝姬只是笑笑,但我想她心里肯定不痛快。她感觉很孤单、无依无靠,那遥远的闪着光的英国悬崖对她来说已变得不可逾越。

男人们对她的行为也发生了说不清的变化。格林斯通冲着她龇牙咧嘴大笑时那亲近随意的样子让她堵得慌。鲍勃·萨克林三个月前还对她毕恭毕敬的,愿意冒雨走一英里路到冈特府从一排排车里把她的马车找出来,可有一天,他正跟近卫团的鲍勃·费兹祖普(希霍勋爵的儿子)聊天儿时,看见贝姬在码头散步,小鲍勃帽子都懒得摘,只扭扭脖子朝她点个头,就继续跟那希霍勋爵的子嗣谈起来了。汤姆·雷克斯有一回嘴里叼着雪茄想闯进她的起居室,她关上门不让他进,结果他从门缝里硬把手指伸了进来,害得她开门也不是,锁门也不是。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孤苦伶仃。“要是他在就好了,”她说,“那些胆小鬼绝不敢这样侮辱我。”她在想念“他”,怀着巨大的悲伤,也许还有渴望,想念他的忠厚、呆傻,以及自始而终的亲切和忠诚;想念他一贯的顺从、他的好脾气、他的勇气和胆量。她很可能哭了一场,因为她下楼就餐时显得异常活跃,还涂了点脂粉。

她现在不时抹胭脂,而且——而且她除喝旅馆账单上的酒之外,还老要女佣给她到外面买干邑白兰地。

然而,比起男人们的侮辱,某些女人对她表现出来的怜悯也许才真叫她忍无可忍。克拉肯伯里太太和华盛顿·怀特太太前往瑞士时经过法国布洛涅,她们一行由霍纳上校、年轻的波莫里斯,当然还有老克拉肯伯里和怀特太太的小女儿领头。他们并没有躲开她。她们咯咯地笑,你一句我一句慰问她、安抚她,那屈尊俯就的样子气得她差点儿发疯。他们居然也来可怜我!这些人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吻别后,贝姬心想。她听见楼梯间回**着波莫里斯的笑声,也清楚那笑声包含什么样的意思。

这次会面之后,事情起了变化。原先贝姬每周按时支付旅馆账单,待每个人亲切友好,跟老板娘笑眯眯的,将店伙计尊称为“先生”,吩咐起保洁女工来客客气气,还不忘表达歉意,这些都大大弥补了她花钱吝啬的弱点(她在支付方面向来谨慎)。可就在会面之后,她收到了一张通知,旅馆老板让她搬离此地。原来有人告诉老板,旅馆留不得贝姬这样的人,因为英国上流女士不愿跟她坐在一起就餐。贝姬不得不去租公寓,那儿的孤寂沉闷令她厌倦透了。

尽管接连遭遇白眼,她依然挺了下来,想为自己建立一个好名声,把丑事掩盖过去。她定期上教堂,吟唱声比谁的都大。她参加帮扶遇难渔民遗孀的捐助活动,向夸什布传教团捐赠手工制品和绘画,还购买慈善舞会的门票,但不跳华尔兹。总而言之,她做的一切都是高雅而体面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更乐意介绍她这一阶段的经历,而不是她接下来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作为。她看见别人躲开她,依然费力地向他们还以笑脸,单看她的面部表情,你决体会不到她内心正承受着怎样的屈辱。

她的过往经历一直是个谜。人们对她的看法各不相同。有些不嫌事大的人说她是罪人,另一些则发誓说她天真无邪,错的是她那可恶的丈夫。她一谈到儿子就泪水涟涟,听见他的名字或看到哪个与他相像的小孩,就露出悲痛欲绝的模样——这种方式帮她打动了不少人,奥尔德尼太太就是其中一个。奥尔德尼太太在布洛涅英国人圈子的地位堪比女王,也是当地举办宴会或舞会次数最多的侨民。有一回奥尔德尼少爷从斯威士泰尔博士学校过来与母亲度假,贝姬见到她便哽咽地做痛苦状说:“他跟我的小罗登一样大,长得真像啊!”其实这两个小孩相差五岁,至于长相的差别,跟我亲爱的读者与他们卑微的仆人一样大。正巧,要到德国基辛根与斯泰因勋爵会合的维纳姆路过此地,在这一点上给奥尔德尼太太提了个醒,他说比起贝姬这个当妈的,他自己更清楚小罗登长什么样,因为谁都知道她恨儿子,从没去看过他。而且小罗登今年十三岁,小奥尔德尼才九岁,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一番话终于让那位太太后悔自己对贝姬太客气。

每当贝姬费尽千辛万苦为自己建好一个小圈子,就会有人过来粗暴地将它推倒,于是她又得重来一遍。一切都太过艰难了,她感到无比孤独和心碎。

纽布莱特太太对她有过一段时间的好印象。她为贝姬在教堂的甜美歌声所吸引,也欣赏她在某些宗教问题上的妥当观点——贝姬太太往日在克劳利庄园受到过不少这方面的指引。她不仅接受别人给的小册子,还将它们都读一遍。她为夸什布人做法兰绒衬裙,为盛产椰子的西印度群岛土著做棉布睡帽,还给教皇和犹太人装饰手持遮阳板以劝其改宗。她每周三听劳尔斯先生布道,周四听哈戈尔顿先生布道,每周日上两次教堂做礼拜,晚上继续听普利茅斯兄弟会教徒鲍勒先生布道。不过这一切全是白费劲。纽布莱特太太有一回与索思道恩伯爵夫人通信,商讨斐济岛民暖床器扶助基金会问题(这一令人敬佩的慈善事业有个女性委员会,二者皆为其中委员),顺便提到了她“可爱的朋友”。伯爵遗孀便回了一封信,信中通过一系列的真相和谎言,丰富的细节与别有用意的暗示把罗登·克劳利太太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还预言她将遭天谴。纽布莱特太太与克劳利太太立即断交。这件不幸的事发生在法国图尔,当地的宗教界也马上与那堕落之人一刀两断。了解英国侨民的人们知道,咱们英国人无论到哪儿定居,都会把家乡的傲慢、药丸、偏见、调味料、辣椒粉及其他生活习性带去,在当地造出一个小英国来。

贝姬艰难地在一个又一个英国侨民聚居地之间迁徙,从布洛涅到迪耶普,从迪耶普到卡昂,从卡昂再到图尔[2],竭尽全力做个体面人。可是,唉!总有那么一天她会迫不得已现出原形,于是就被真正的体面人从圈子里摘出去了。

在其中一座城市,有个胡克·伊格斯太太对贝姬很不错。她是个高洁无瑕的女人,在波特曼广场有自己的房子。贝姬逃到迪耶普时,跟她住的是同一家旅馆。两人在海里游泳时初次碰面,接着又在旅馆吃客饭时再次相见。伊格斯太太听说过斯泰因事件的某些传闻(谁又没听说过呢?),不过跟贝姬做过一番交谈之后,她宣称贝姬是位天使,她丈夫是个无赖,斯泰因勋爵正如人人所知道的那样,是个没有底线的流氓,而这一整件诋毁克劳利太太的丑事是维纳姆那浑蛋策划出来的邪恶无耻的阴谋。“伊格斯先生,你要是个有种的男人,哪天在俱乐部见到那流氓,就该扇他两个耳光。”她对丈夫说。不过伊格斯是个文静的老绅士、安分守己的丈夫,他对地质学感兴趣,个子较矮,谁的耳朵也够不着。

于是伊格斯太太做了罗登太太的保护人,让她住进她在巴黎的家,为此伊格斯太太还跟不愿接待贝姬的大使太太闹翻。但伊格斯太太依然尽一个女人一切所能,帮助贝姬做个正派人,建立良好的名声。

贝姬一开始行为端正,很守规矩,但不久后就被那正派人的无聊日子憋得烦闷透顶。生活一成不变,每天同样安逸,也同样乏味,白天乘车到早已看厌的布洛涅树林里兜风,晚上见的总是那些人,周日就得去听布莱尔晚上的布道——像是同一出歌剧反反复复演个没完。幸好,小伊格斯先生从剑桥回来,他母亲发现儿子对她的这位朋友竟这么着迷,于是立刻叫贝姬走人。

随后她试着跟一位女性朋友合租,但不久双方开始争吵,还欠下债务。她决定搬去寄宿舍,在巴黎皇家大道圣阿穆尔太太的著名宅子里住了一段时间。房东太太的客厅里常坐着些寒碜的公子哥儿和邋遢的美人,她就在那儿向他们施展风采和魅力。贝姬喜爱社交,不与人交往她简直没法活,犹如瘾君子找不着鸦片抽。她在寄宿舍过得相当愉快。“这里的女人跟梅费尔的一样有趣,”她跟一位偶然遇见的伦敦朋友说,“只是衣裳不太新。男人们戴的是洗过的旧手套,他们当然都是些流氓,但并不比其他地方的更坏。房子的女主人有点俗气,可我觉得——夫人比她更俗。”她说的“夫人”是上流社会的一位领袖,她的名字我是打死也不肯写出来的。事实上,当您看到圣阿穆尔太太家一间间房亮起灯,男人们戴着奖章和绶带坐在桌旁玩牌,女人们停留在不远处,您也许真会以为自己身处上流社会,而房东太太是真正的伯爵夫人。许多人的确有过这样的幻觉,贝姬在一段时间里是伯爵夫人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士。

不过很有可能贝姬一八一五年的老债主发现了她,迫使她离开巴黎,因为这可怜的小妇人走得相当仓促,随后就逃到了布鲁塞尔。

她对这个地方记得太清楚了!她抬头看自己住过的夹层小屋,想到贝拉克尔斯一家把车停在旅馆马车通道,千方百计想买马逃难的情景,不禁发笑。她去了滑铁卢和拉肯,乔治·奥斯本的墓碑令她深受触动。她还为它画了一小幅素描。“那可怜的丘比特!”她说,“他当时对我爱得痴狂,真是个傻子啊!不知道艾米是不是还活着。她是个好姑娘。还有她那胖哥哥。我的文件里还留着他一张画像,胖胖的真好玩。他们都是善良单纯的人。”

贝姬到了布鲁塞尔,拿着圣阿穆尔太太的介绍信找到她的朋友鲍罗丁诺伯爵夫人,她是拿破仑的手下大将,著名的鲍罗丁诺伯爵的遗孀。那已故英雄给她留下的遗产只够她为留宿者提供客饭和一张埃卡泰牌桌。在鲍罗丁诺伯爵夫人的桌旁赌钱吃饭的,一般有二流公子哥儿和寻欢作乐之人、总在打官司的寡妇,以及想在这里见到“大陆上流人士”的天真的英国人。那儿还有些殷勤的年轻小伙儿,吃饭时总爱请大家一起喝香槟,平日常与女人们外出兜风,租马到乡下游玩,与人凑钱订包厢看戏或听歌剧,还顺着女士们漂亮的肩膀下注,然后写信给身在德文郡的父母,说自己在国外的上流社会中幸福地生活着。

就像在巴黎时一样,贝姬在旅馆引领**,成了社交女王。别人送她香槟、鲜花,邀她到乡下游玩、坐包厢看戏,她从不拒绝。不过她更喜欢晚上跟人打埃卡泰牌,而且下注很大。最初她只是小赌,接着五法郎一局,再接着出拿破仑金币,然后出本票,再然后就付不起膳宿费了。于是她就从绅士们那儿借。钱一到手,她又可以收起欠债时的甜言蜜语,对鲍罗丁诺夫人作威作福。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她赌十个苏[3]一局。等一个季度的补贴进账,她就把鲍罗丁诺夫人的房费付清,再次与罗西诺尔先生或拉夫骑士坐在牌桌上对打起来。

不幸的是,贝姬离开布鲁塞尔的时候,还是欠了鲍罗丁诺夫人三个月的膳宿费。于是往后每逢有英国人入住,鲍罗丁诺伯爵夫人就把这一事实,连同贝姬如何赌博、酗酒,如何跪在英国圣公会牧师默甫先生面前借钱,如何花言巧语哄骗努德尔少爷(努德尔爵士的儿子、默甫牧师的学生)并跟他调情,如何五次三番地把他带到自己房间里玩埃卡泰牌并赢走他一大笔钱——以及贝姬的种种无赖行为都告诉他们,并称罗登太太就是一条毒蛇。

于是我们的小流浪者继续浪迹欧洲各城,如同比尤利西斯或班普菲尔德·摩尔·卡鲁[4]那样不知停歇。她开始越来越欣赏下流的生活。不久之后,她就完全成了个**之徒。与她交往的那种人您哪天要是瞧见了,准会吓得汗毛直竖。

欧洲无论哪座城市都有那么一小群英国流氓,他们的名字会定期被治安官亨普先生在治安法庭上宣读;他们通常出身名门,只不过已不被家人承认;他们成日光顾台球室和酒吧,是赛马场和赌场的常客;他们三天两头蹲债务监狱;他们喝酒、摆阔、斗殴;他们与法国和德国军官决斗;他们欠钱不还,玩牌时还作弊。一有了钱,他们就坐上豪华的折篷大马车到巴登巴登去,通过加倍下注的绝招掩人耳目,成为赢家;要是口袋空空,成了穷酸的无赖、一贫如洗的花花公子,他们便鬼鬼祟祟地绕着赌桌转,直到再次用假票骗过一个犹太人,或把另一个傻瓜忽悠上钩。他们的人生在富贵和潦倒之间跌宕起伏,外人见了不无惊异。这样的生活想必是充满了刺激的。贝姬——必须承认吗?——贝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而且还挺享受。她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跟那些流浪汉待在一起。德国每张赌桌上的人都知道有个好运的罗登太太。她在佛罗伦萨时跟克鲁歇卡斯太太合住同一所房子。据说后来又被驱逐出了慕尼黑。我的朋友弗雷德里克·皮金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他有一次到瑞士洛桑她家里吃晚饭,结果被人下了药,害他最终输了八百镑给洛德少校和德尤西斯阁下。诸位瞧,关于贝姬的经历,我该交代的还是会交代,但这一段大概还是少说为妙。

他们说,克劳利太太遇上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就四处开音乐会或教音乐课维持生计。在德国维尔德巴德,的确有位法文名叫劳登太太的女士开过一场白日音乐会,当时给她伴奏的是瓦拉吉亚大公的首席钢琴家施坡夫先生。我那位谁都认识、哪儿都去过的伊夫斯先生总是提起,他一八三零年在法国斯特拉斯堡逗留时,某位瑞贝克太太曾上台出演歌剧《白色幽灵女》,在剧院里引起大骚乱。她是被观众的倒彩声轰下台的,一方面是她唱得不好,但最主要的,是坐在剧场正厅的几个人一时冲昏头对她过分吹捧而招致反感(卫戍部队的军官有坐在正厅的权限)。伊夫斯先生很确定,那位初次亮相的倒霉艺人正是罗登·克劳利太太。

这时的她,已完全与流浪汉无异。她有钱就赌,钱输光就将就着过穷日子。谁知道她是怎么挨过来的?有人说在圣彼得堡见过她,但很快就被警察从首都驱逐出去,因此关于她后来在奥地利托普利茨湖一带和维也纳当过俄国间谍的说法并不可信。还有人说她在巴黎找到了个亲戚,而且是她外婆,不过那外婆并不姓蒙莫朗西,只是个相貌丑陋的老太太,是某大道剧院里的包厢领座员。关于两人的会面,我已听到别处有人议论,看来知道的人不少。那场景肯定是相当感人的。可惜,我在这本书里提供不了什么确切的细节。

有一回在罗马,当地一位银行家、亲王坡洛尼亚设宴,邀请在他的大银行里存款超过五百斯库多[5]的存户参加冬日舞会。罗登太太那时正好有半年的补助入账,因此有幸收到请柬,在坡洛尼亚亲王和王妃的盛大晚宴上露面。坡洛尼亚王妃来自庞皮利家族,是第二代罗马王和奥林匹斯家族的埃格丽亚的直系后人。亲王的祖父亚历桑德罗·坡洛尼亚以前则卖香皂团、香水、香烟和手帕,给绅士们办差事,还放小额贷款。宴会上,亲王家的客厅挤满了罗马的上流人士,有亲王、公爵、大使,还有画家、提琴家、高级神职人员,以及年纪还小的公子哥儿和他们的老师们——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都能在这里见到。所有的厅堂灯火辉煌,富丽的装饰和摆设看得人眼花缭乱,四处陈列着镀金的画框(里面镶嵌着画)和不知真假的古董。亲王家的纹章底色是深红的(他家以前卖过这种颜色的手帕),上面有一颗金色的蘑菇。这些纹章、硕大的金王冠,还有庞皮利家族的银色喷泉闪着亮光,在屋顶、门板和护墙板,以及为迎接教皇和皇帝准备的大丝绒帷幔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贝姬收到坡洛尼亚亲王家宴的邀请时,正住在罗马一家廉价旅馆里。她是从佛罗伦萨乘坐公共马车到达此地的。她的女佣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挽着洛德少校的胳膊走进了华丽的会场。洛德少校是她当时的旅伴——也正是这个人,第二年在那不勒斯开枪打死了维奥利亲王;有一回他跟人玩埃卡泰牌,因为在帽子里藏了四张K,还被约翰·巴斯金爵士狠抽过一顿。贝姬在宴会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那都是她从前在幸福日子里认识的人,那时她虽然不清白,但丑事尚未为人所知。洛德少校也认识许多外国人,他们看起来挺热情,留着络腮胡子,纽扣眼里系着脏兮兮的条纹绶带,小心翼翼不把衬衫露在外面。不过不难看出,洛德少校的本国同胞都在回避他。贝姬不时在会场各处认出了几位女士,有法国寡妇,也有身份存疑、曾遭到丈夫虐待的伯爵夫人——唉!咱们这些跟名利场最上流贵族打交道的人,对这种卑鄙的废物和渣滓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玩牌,就干干净净地玩,别用那副脏牌。但人数众多的旅行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见过那些四处劫掠的游击队。他们就像尼姆和皮斯托尔[6]那样蹭吃蹭喝,沾主力部队的光,他们穿上皇家部队的军服,吹嘘自己的假头衔,实际干的就是坑蒙拐骗之事,偶尔还会被吊在路旁绞死。

贝姬挽着洛德少校的胳膊,从这间房穿到那间房,又在酒食台旁喝了不少香槟酒。那儿还有些别的人,尤其是少校的“游击队”同伙们,在争先恐后地抢吃的。两人吃饱喝足后继续往前走,后来就走到了套房的最后一间,王妃的客厅里。整间房是用粉色丝绒装饰的,摆着维纳斯塑像和几面镶着银框的威尼斯大镜子。一群人围着圆桌吃晚饭,原来亲王一家正在款待他最尊贵的宾客。这个场景让贝姬想起了她在斯泰因勋爵家参加的小型私人聚会——就在这时,她定睛一看,斯泰因勋爵就坐在坡洛尼亚的餐桌前。他那白净的、光秃发亮的前额留着一道鲜艳的红疤,那是钻石刮伤留下的标记。他的红胡子染成了紫色,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更惨淡了。他身上佩戴着项绶和勋章,其中有蓝色缎带和嘉德勋章。虽然餐桌前坐着某当政的大公、某亲王和王妃,但他的地位仍是最高的。他身旁是美丽的贝拉多纳伯爵夫人,原姓格兰迪埃,丈夫是以收藏昆虫标本闻名的保罗·贝拉多纳伯爵。此人离开故土已有许久,正出使别国与摩洛哥皇帝会面。

当贝姬看到那张熟悉的知名面孔时,她忽然感觉洛德少校俗得要命,而卢克上尉身上那股烟味简直恶心透了!霎时间,她恢复了上流太太的做派,试图从形象和感觉上效仿她还在梅费尔时的样子。“那女人看着好蠢,脾气又坏,”她想,“她肯定不懂得讨他欢心。是的,他一定会被她烦死的——我就不会让他心烦。”无数感人的希望、恐惧与回忆正击打着她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她的胭脂一直涂到了眼睑,所以眼睛显得特别亮。她睁着闪烁的双眼朝那位大贵族望去。在这顶级勋章随处可见的隆重宴会上,斯泰因勋爵自然要显出他的庄严沉稳,举止谈吐也需与他尊贵的身份匹配。贝姬倾慕地看着他,他在微笑,他笑得是那么高贵、自在、优雅而从容。噢,老天,跟他在一起真是愉快!他能说会道、机智幽默,又是多么有气派!可时过境迁,她身边的伴侣却变成了浑身散发着臭烟味和兑水白兰地味的洛德少校,还有那一开口就是马车夫笑话和拳击手俚语的卢克上尉。“不知道他认不认得出我来。”她想。那时,斯泰因勋爵正跟身边一位有名的贵妇人谈笑,一抬头,就看到了贝姬。

当他们目光相遇时,她激动得不得了,尽力堆出最甜美的笑脸,朝他哀怜地行了个羞羞答答的屈膝礼。他盯着她,惊骇万分,仿佛麦克白突然在盛宴上见到班克的亡灵,张大嘴巴许久回不过神来。这时,可恶的洛德少校把她拉到一边。

“到晚宴厅来,罗登太太,”那位绅士道,“看见这些贵族大吃大喝,我也馋了。咱尝尝主人的香槟酒去。”

罗马的苹丘相当于英国的海德公园,是闲人的好去处。第二天她抱着再见斯泰因勋爵一面的心态,到那儿上面走走。不过她见到的是另一位旧相识,勋爵的心腹菲什先生。他走过来不拘礼节地朝她点点头,用手指碰碰帽子。“我知道太太您在此地,”他说,“我从您的旅馆跟着过来的。我想给您一点儿忠告。”

“是斯泰因侯爵的意思吗?”贝姬问,她尽最大努力摆出有尊严的样子,希望和期待已使她心潮澎湃。

“不,”那贴身用人答,“是我的忠告。罗马是个有害身体的地方。”

“这个季节不会,菲什先生——复活节之前都不至于。”

“我想对太太您说,现在的罗马就对身体有害。总有人染上疟疾。沼泽地吹来的风不饶人,无论什么季节都可能要了人的命。是这样,克劳利太太,您是个善心人,我向您保证,我是在为您好。请您当心点儿。听我说,离开罗马——不然您会生病去世的。”

贝姬大笑,笑里藏着怒。“什么!打算暗杀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吗?”她说,“可真浪漫!勋爵的向导是刺客,刀子就藏在行李车里吧?呸!就为了让他心神不宁,我也不会走。我在这儿有人保护我。”

轮到菲什先生大笑了。“保护您?”他说,“谁呀?少校、上尉?太太您认识的这帮赌徒中任何一个都愿意为了一百金路易害您的命。洛德少校的事我们知道一些,这些事足以让他被抓去当划桨帆船的囚犯,这还是轻的。说洛德少校是少校,倒不如说我是侯爵。我们什么事都清楚,朋友遍布各地。我们知道您在巴黎见到了谁,在这儿又遇着了什么亲戚。没错,太太您尽管瞪我,但这是真的。为什么欧洲大陆没有一位公使愿意接待您?因为您得罪了某个人,他永远不会原谅您,他一见到您,火气就加倍上升。他昨晚回到家的时候气得快发疯了。贝拉多纳太太为了您跟他大吵大闹,场面很难看。”

“噢,那就是贝拉多纳太太的缘故,对吧?”贝姬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番话把她吓得不轻。

“不,她不重要,她一贯爱吃醋。这是侯爵阁下的意思。您出现在他面前是个大错。如果您继续逗留,您会后悔的。记住我的话。离开这里。勋爵的车来了!”说着他抓住贝姬的胳膊,沿着花园小径飞快跑开。只见斯泰因勋爵的四轮大马车由几匹极贵重的骏马拉着,从大道上辘辘驶过。车厢的纹章闪闪发光,风华正茂的贝拉多纳太太靠在坐垫上,头发乌黑,脸色阴沉,大腿上趴着一只小猎犬,头顶有把白色阳伞在晃动。老斯泰因整个人靠在她身边,脸色铁青,眼神阴冷。仇恨、愤怒或欲望也许还能让那双眼睛增添点光亮,但在通常情况下它都是无神的状态,似乎看厌了这个世界,似乎再也尝不出这世上一切欢愉与美好的滋味。

“您昨晚给侯爵阁下造成的震动太大,他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马车从他们眼前掠过时,菲什先生对克劳利太太低声说。贝姬透过灌木丛往外张望。“听见这话我好歹舒服了点儿。”她心想。

勋爵真如菲什先生所说,有意谋杀贝姬太太,只是他的心腹私自认为不妥?还是因为克劳利太太的出现会引起勋爵的极大反感,于是菲什先生奉命恐吓克劳利太太,让她离开这座城,好让主人安心过冬?其中真相我们已不得而知。反正,他的威胁对那小妇人起了作用,她此后再也没有试图接近过自己曾经的靠山。再后来勋爵去世,菲什先生回到自己国家,过上了受人尊敬的生活,他向亲王捐得一个男爵的头衔,称菲兹男爵。

没有人不知道,一八三零年法国发生革命[7]两个月后,勋爵在那不勒斯抑郁寡欢地离开了人世。报上称,最尊贵的乔治·古斯塔夫斯·斯泰因侯爵,冈特城堡的冈特伯爵(请查爱尔兰《贵族名录》),赫尔博罗子爵,皮奇利和格里斯比男爵,最尊贵的嘉德勋章、西班牙金羊毛勋章、俄国一级圣尼古拉勋章及土耳其新月勋章获得者,首席妆容大臣兼深宫侍从官,冈特或摄政王义勇军统帅,大英博物馆董事,领港协会长老级成员,白衣修士学校校董和民法博士,在发生多次抽搐后去世,因古老的法国王室垮台,勋爵在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某周报上一篇精彩的文章描述了他生前的美德、壮举、才能和善行。他对辉煌的波旁王朝感情颇深,并称与其有姻亲关系,因而久久未能从他尊贵的亲戚遭遇的不幸的阴霾中走出来。他的遗体被葬在那不勒斯,但他的心,那颗饱含慷慨与高贵情感的心被装在一只银瓮中,送回了冈特城堡。“他去世了,”瓦格先生说,“穷人和艺术界失去了一位慈善的资助人,社会失去了一束耀眼的光亮,全英国失去了最崇高的爱国者和政治家。”等等。

他的遗嘱颇具争议,家人试图逼迫贝拉多纳太太交出那枚名为“犹太人之眼”的著名钻石,勋爵生前常把它戴在食指上,据说贝拉多纳太太在勋爵死后把它从他的手指上脱下来取走了。不过他的心腹及侍从菲什先生做证,侯爵在去世前两天已将其赠予贝拉多纳太太,此外还有钞票、珠宝、那不勒斯和法国的债券等,这些目前由遗产继承人控制的财产,都应照勋爵的意思转交给那位受委屈的女人。

[1] 古希腊神话中人身鸟足的女妖,又称海妖。她住在地中海小岛上,常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沉没。

[2] 布洛涅、迪耶普、卡昂、图尔均为法国城市。

[3] 在旧时货币中,1苏等于1/20法郎。

[4] 班普菲尔德·摩尔·卡鲁,英国人,为逃避惩罚跟随吉卜赛人四处流浪,自称“吉普赛王”。

[5] 当时发行的意大利银币。

[6] 莎士比亚戏剧中爱依附他人生活的两个无赖汉。

[7] 指“七月革命”。1830年7月,巴黎人民推翻波旁王朝,拥戴路易·菲利浦即位,建立七月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