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普沃姆勋爵客气的态度令赛德利先生欢喜若狂。第二天吃早饭时,他向众人宣布,他认为此次出行到过最令人舒心的地方莫过于蓬佩尼科尔。乔斯的动机和怀揣的诡计旁人一猜便知,多宾暗自窃笑,这个坏家伙听他谈泰普沃姆府邸和该家族其他成员时那种信手拈来、漫不经心的口气,便已猜到乔斯一大早就翻阅过旅行用的《贵族名录》了。没错,乔斯当然见过泰普沃姆勋爵的父亲巴格威格伯爵阁下——他绝对见过,是在——觐见君主的时候——多宾,你难道忘了吗?不久之后,那外交官信守昨日承诺登门拜访,乔斯自然把他当作贵客欢迎,恐怕那小公使一辈子也没受到过几回如此隆重的接待。勋爵阁下一到,乔斯便向基尔什先生使了个眼色,于是事先收到指示的特使马上出去吩咐用人端上一盘盘冷肉、果冻和各类美味,乔斯先生三番五次地请他的贵客一定赏脸品尝。

对于泰普沃姆来说,只要有机会欣赏奥斯本太太明亮的双眸(而且她肤色白嫩,经得住日光的照射),赛德利先生如何盛情挽留他,他都是乐意答应的。勋爵首先灵巧地向乔斯提了两个关于印度和印度舞女的问题,又询问艾米丽亚身边那个漂亮男孩的情况,还夸奖她昨夜光临剧院引起轰动,听得艾米丽亚惊诧不已。他也不忘跟多宾套近乎,与他谈起不算太久前的那场战争,以及蓬佩尼科尔大公当时身为储君,亲自指挥蓬佩尼科尔军队立下的诸多功绩。

泰普沃姆勋爵待女子殷勤这一特点,颇受他家族传统的影响。他有个称心如意的观念,凡是他端详过的女人,无一不对他动心。他离开艾米时,深信她已被他的风趣和魅力所倾倒,于是回到住处给她写了封信表达心意。遗憾的是艾米完全不对他着迷,看着他咧嘴傻笑,挥着散发香气的麻纱手帕,穿着漆黑发亮的高跟靴,只感觉摸不着头脑。对于他的夸奖,她有一半没听懂;在她阅历尚浅的人生里,她从未见过一个专与妇女打交道的男人。她对勋爵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好奇;她并不钦佩他,但显然对他感到惊诧。乔斯正相反,他高兴还来不及。“勋爵阁下多么和蔼可亲哪,”他说,“他竟说要把他的医生派到这儿来,多体贴的人!基尔什,你马上把我们的名片送到施柳赛尔巴克伯爵那儿去,少校和我会尽早进宫觐见,这是我们的荣幸。把我的制服拿出来,基尔什——把我们两个人的制服都拿出来。每一位英国绅士抵达别国,觐见君主和英国驻外使者是两项必不可少的礼节。”

泰普沃姆的冯·格劳伯医生,也就是大公殿下的御医来了之后,很快就让乔斯相信了他的独特疗法及蓬佩尼科尔的矿泉能使这位孟加拉文官获得苗条身材,重返青春。“去年有位英国的巴克利将军来问诊,先生,”他说,“比您还要胖一倍。用了我的疗法,他两个月就能跟格劳伯男爵夫人跳舞,三个月回国时已经相当瘦了。”

乔斯心意已决。温泉、医生、宫廷和公使馆的代办说服了他,他提议今年秋天不走了,就住在这个赏心悦目的地方。代办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把乔斯和少校介绍给了维克多·奥瑞柳斯十七世,带他们觐见这位君主的是宫廷典礼官施柳赛尔巴克伯爵。

他们立即受邀参加宫廷宴会。一听说他们打算在此地逗留,整座城最上流的女士马上到奥斯本太太家拜访。这些人也许钱袋空空,但乔斯得知其中地位最低的也是男爵夫人之后,那兴奋劲简直难以形容。他给俱乐部的查特尼写信说,印度文官在德国颇受优待,而他打算向他的朋友施柳赛尔巴克伯爵展示印度人刺猪的方法;他还说他尊贵的朋友大公和大公夫人待人亲切和蔼,修养极高。

艾米也经人介绍拜见了大公一家。由于进宫不得穿丧服,她换上一件表示悼念的粉色绉纱长裙,胸衣别一枚哥哥送她的钻石首饰。这么一打扮,她显得真美!大公和王宫里的人赞不绝口。少校就更不用说了,他头一回见她穿晚礼服,发誓说她看上去还不到二十五岁。

艾米穿着这身衣裳跟多宾少校在宫廷舞会上“走”了一首节奏缓慢的波罗乃兹,它舞步简单,乔斯先生也邀请施柳赛尔巴克伯爵夫人共舞。伯爵夫人看上去只是个驼背老太太,但镶在她家纹章里的贵族标志就有十六家,德国半数的王室与她有亲戚关系。

▲ 乔斯表演波罗乃兹

蓬佩尼科尔坐落在一个富饶的山谷中央,水光粼粼的蓬普河流经此处,滋润这里的土地。蓬普河在某个地方与莱茵河交汇,不过我手头没有地图,暂时说不清具体是哪儿。有的河面宽得能行驶渡船,有的可以转动磨坊。往前数第四代尊贵的大公殿下,著名的维克多·奥瑞柳斯十四世在蓬佩尼科尔建了一座宏伟的桥梁。桥上矗立着他的雕像,四周环绕着水中女仙和象征胜利、和平与富饶的标志。他一只脚踩在倒地的土耳其人的脖子上——有历史记载,在索别斯基解救维也纳[1]时,他曾与一名土耳其士兵搏斗,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尽管那伊斯兰教徒面貌骇人,痛苦万分地在他脚底下挣扎扭动,大公仍泰然自若,他露出温和的笑脸,手握权杖朝奥瑞柳斯广场的方向指去。勇武高尚的公爵当时正开始在那里建造一座宫殿,只可惜后来资金不足,导致蒙普莱齐尔宫殿(正派德国人管它叫蒙布莱齐尔)半途搁浅,不然它定是那个时代的奇迹。如今那个地方,以及它的园林、花园都显出了破败之色,能容纳的也不过是当今宫廷的十倍而已。

当初设计的宫殿是有意与凡尔赛宫争高下的,露台与树丛之间如今仍保留着些寓意深远的巨大喷泉,一到节日就轰轰烈烈地喷涌、冒泡,其气吞山河之势常把人吓得不轻。特洛佛尼乌斯洞穴设计巧妙,里面几尊铅铸人身鱼尾海神不但会喷水,还能吹响铅海螺,发出瘆人的呻吟声。那里还有山林水泽仙女的浴场和尼亚加拉小瀑布,引得附近的看客赞叹不绝。每年议院开会、集市开放,或宫廷贵族到了诞辰日和结婚纪念日,快乐的小公国举行庆祝活动的时候,人们会纷纷聚到此地来。整个公国延伸近十英里,西部边境是不惧普鲁士的博尔库姆;大公的狩猎屋在格罗格维兹,与邻国波岑塔尔大公的领地相隔一条蓬普河。除了这两个城市及首都蓬佩尼科尔,还有不少小乡村分布在这幸福的公国各处。到集市开放或举行庆典之时,所有市镇、乡村、农场与沿着蓬普河的磨坊都会有成群的人,女的身穿红裙,戴上丝绒帽,男的戴着三角帽,嘴里叼着烟斗,涌进首都蓬佩尼科尔,享受集市与节庆的欢乐。剧院那时免费开放,蒙布莱齐尔的喷泉开始喷涌冒泡(幸好观赏时有人陪同,不然没准儿吓得够呛)。人群里还有江湖骗子和骑马而来的杂耍艺人——人人都知道大公殿下曾经迷上一名女骑师,绰号叫“随军小贩”,据说她还是法国派来的间谍。兴高采烈的游客们可以走进大公气势宏伟的宫殿,穿过一间间屋子参观,欣赏光滑的地板、奢华的帷幔以及数不清的房间门前摆放的痰盂。蒙布莱齐尔有一座楼阁,是维克多·奥瑞柳斯十五世筹划的。他是位伟大的君主,只是过于沉迷享乐。听人说那楼阁美轮美奂之极,堪称奇观。墙上画有酒神巴克斯和妻子阿里阿德涅的故事,餐桌可由绞盘控制移进移出,若是在此招待宾客,完全无须侍者干扰,一场丰盛的宴会便可顺利举行。不过后来,维克多·奥瑞柳斯十五世的遗孀芭芭拉关掉了这个楼阁,她是博尔库姆家族的女公爵,严守戒律,信仰虔诚。芭芭拉的丈夫在享受欢愉的巅峰时期撒手人寰,当时天资卓越的儿子还小,所以由她在那一时期摄政。

蓬佩尼科尔的剧院在德国那一片区域很有名。不过它的名声曾衰落过一阵,因为当今大公年轻时坚持要在那里上演自己写的歌剧。据说某天公爵参加彩排,因不满指挥节奏太慢,气冲冲地从乐池抓起一支大管朝他的脑袋砸去,大管都给砸坏了。在同一时期,大公夫人索菲亚也会写些家庭喜剧,观赏起来无疑味同嚼蜡。不过大公现在仅在私人场合上演他的作品了,也只有当外国贵宾拜访那温馨的小宫廷时,大公夫人的喜剧才会演给他们看。

宫廷既舒适,又显出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办舞会时,即便赴宴者达四百人,每四人也会有一名身穿花边红制服的侍从专门伺候,而且每位宾客用的都是银餐具。节日庆典和娱乐活动在宫廷里不断地举行,大公有自己的内侍和掌马官,大公夫人也有侍衣女和女官,不输任何更有权势的统治者。

这个小国现在或曾经的政治体制是温和的独裁制度,对它起到缓和作用的是存在与否都不重要的议院。反正我在蓬佩尼科尔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议院开会。外务大臣住的是茨维巴克糕饼糕点店楼上几个舒适的房间,首相住在三楼。军队里有一支出色的乐团,平时也参与舞台演出。我们坐在咖啡馆吃早餐,看他们在对面的奥瑞柳斯广场演奏一上午之后,晚上又见这些正经人穿上土耳其服装,涂好胭脂,手持木弯刀,或装扮成罗马战士吹低音大号和长号,真觉得趣味十足。除了这支乐团,军中还有人数众多的军官,以及零零星星的士兵。除固定的哨兵之外,有三四个穿轻骑兵军服的人在宫廷执勤,不过我从没见过他们骑马。也是,在这样的太平年代,要骑兵有何用?您要骑兵骑上马之后往哪儿跑?

每个人都有互相登门拜访的习惯。当然我这里说的“每个人”是指贵族,而不是资产阶级,谁会在乎资产阶级呢?每周,布尔斯特夫人阁下都会设宴一次,史努尔巴尔特夫人阁下则挑个晚上请客;一星期里剧院开放两回,慷慨的宫廷也会招待一次贵宾。可以说在这个质朴的小国,娱乐活动是接续不断,享不尽的。

不可否认的是,这里存在着长期敌对的势力。蓬佩尼科尔的人们热衷搞政治,党派之间剑拔弩张。两派分别是英国公使支持的施特伦普夫党和法国代办马卡波先生作为后盾的雷德伦格党。我们的公使对施特伦普夫太太赞赏有加,两位歌唱家相较,她明显是更出色的一个,音域比对手雷德伦太太要广,能多唱三个音。然而无论我们的公使发表什么看法,法国外交官一定会马上站在对立面。

城里的每个人都分别属于这两派中的一个。雷德伦是个可爱娇小的女人,音域不广,但声音甜美;施特伦普夫无疑已过了最好的年纪,容颜不再,而且太胖。比如她出演《梦游女》[2]最后一幕时,她要穿着睡衣,手里提着灯爬到窗外,再从磨坊的一块木板上走过去。可光从窗口挤出去就费了她老大劲,随后她的体重又把木板压得直往下弯,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可歌剧的终曲被她演绎得多有气魄!她怀着澎湃的**投向埃尔维诺的怀抱,紧紧搂着他,差点儿没把人家给闷死!而那娇小的雷德伦——我还是少说两句闲话吧。总之,这两位女士就像蓬佩尼科尔的两面旗帜,分别代表英法两派,上流社会也以对这两个大国的忠诚度为标准分属两种势力。

我们这一派有内务大臣、掌马官、大公秘书和太子太傅,法派则包括外务大臣、曾效忠拿破仑的总司令的夫人、宫廷典礼官夫妇。那宫廷典礼官的夫人一到巴黎心里就乐开花,法国代办马卡波先生的向导则总是给她买衣服和帽子。使馆的秘书格里尼亚克心思如魔鬼般阴险,他在当地每本纪念册里都画了泰普沃姆的漫画。

他们的总部与食堂就在这座城的另一家旅馆,叫“巴黎庄”。两派绅士在公众场合碰面时自然彬彬有礼,可嘲弄起对方来话语却如剃刀般尖利。我就在德文郡见过两名摔跤手猛踢对方小腿,脸上却未曾流露出一丝痛苦。每次发回本国政府的公文里,泰普沃姆和马卡波都无一例外地用最凶狠的语言攻击对手。比如我方会这样写:“现任法国公使若是继续在此履职,将会对大英帝国在当地乃至全德国的利益造成严重危害。此人品行卑劣,为达目的干尽造假、犯罪之事。他在宫中妖言惑众,诽谤英国公使,将大英帝国描述得极端残暴凶恶。不幸他有位大臣做靠山,此大臣之愚钝无能、见识浅陋无人不晓,偏在政府里拥有巨大权势。”另一方会写:“泰普沃姆先生这个糊涂虫依然以其岛国特有的狂妄自大造谣诋毁世上最伟大的国家。昨天有人听见他鄙薄地谈论贝里公爵夫人殿下。在某次正式场合,他还侮辱英勇的昂古莱姆公爵,并暗讽奥尔良公爵殿下有谋权篡位之心。若是他那愚蠢的威胁手段不能得逞,他便用金钱收买人心。通过威胁和利诱两种招数,他已成功笼络宫中不少走狗。总之,必须把这条毒蛇踩得稀巴烂,否则蓬佩尼科尔将不得安宁,德国将无法太平,法国受不到尊重,欧洲人也将失去和睦融洽的环境。”等等。每当有一方发出这样尖酸刻薄的公文,消息就会走漏。

冬天刚到,艾米竟也开始在家设宴了。她办的聚会并不奢华,但体面大方。她的法语老师夸她天资聪颖,发音纯正。其实她很早就学过法文,后来又努力在语法上学得更扎实,以便传授给小乔治。施特伦普夫太太给她上声乐课,她的歌声婉转动听,音准又好,所以每回上课,住在对面首相楼下的少校总要打开窗户静静欣赏。有些重感情,对品位又不挑剔的德国女士,见了艾米非常喜欢,把她当作亲密朋友对待。这些虽然是小事,但都是幸福时光的一部分。少校做了小乔治的老师,给他读恺撒的著作,教他数学。他们还请了个德语老师。到了傍晚,少校和小乔治会出去骑马,陪在马车里的艾米身边。艾米生性胆小,只要马背稍微晃动,她都会吓得大声尖叫,所以通常还有一位亲爱的德国朋友在马车上陪着,乔斯则在马车后座睡大觉。

乔斯最近倾心于女伯爵范妮·巴特布罗德,一位温柔善良,又不爱出风头的年轻女人,她虽有女修士和女伯爵两重身份,但每年收入还不足十镑。范妮自己也说,要是能做艾米丽亚的嫂子,那真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大福分。此事若能成,乔斯还可以在自己的马车和餐叉的纹章旁刻上女伯爵的族徽和冠冕。可是——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些事。蓬佩尼科尔的储君与可爱的阿梅莉亚·洪堡-施立彭施洛彭公爵小姐大婚,一场庆典正在国内举行。

若论这场庆典的规模,那是德国这个小地方自挥霍无度的维克多十四世在位以来从未有过的。邻邦所有的公爵、公爵夫人、公爵小姐和贵族都受到了邀请。蓬佩尼科尔的床位涨到半克朗一晚上。军队为调出足够人马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殿下、阁下,忙得不可开交。婚礼在女方家里举行,新郎并未出现,由施柳赛尔巴克伯爵作为代表人迎娶新娘。庆典上赠送出去的鼻烟壶数不胜数,这是听那些为宫廷提供珠宝的商人说的,他们先把鼻烟壶卖给宫廷,又从客人手里买回来;一堆堆蓬佩尼科尔的米迦勒勋章分派给了宫廷贵族,我们的使馆收到好几篮子施立彭施洛彭的圣卡特琳转轮绶带和勋章。法国使馆两种都拿到了手。“瞧他全身挂满绶带那模样,就像一匹拉板车的马得了大奖,”泰普沃姆作为英国公使,按规定不能接受任何勋章,于是瞅着法国对手说,“他爱挂就让他挂去好了,看清楚这回赢的是谁?”这次庆典实际上是英国外交的一次胜利。法派曾建议并煞费苦心地想促成储君与波兹陶森德-多内韦特家族的一名公爵小姐成婚,当然遭到了我方反对。

人人都收到邀请来参加结婚庆典。马路中央搭起了挂着花环的凯旋门,迎接年轻的新娘。圣米迦勒喷泉射出浓烈的酸酒,炮兵广场冒的是啤酒泡沫。水从各处的喷泉奔涌而出,园林和花园里竖起一根根长杆,兴致高的农民爬到顶上摘粉红缎带系着的表、银叉、大香肠等。小乔治顺杆儿爬上去,够到了一个,逗得底下的看客直乐,他把它拧下来,又以瀑布般的速度滑下杆。不过他只是为了露一手,见一个农民因为与差点儿到手的奖品失之交臂,正在杆子下哇哇哭,他就把自己的香肠给了他。

法国使馆的彩灯比我国使馆的要多六盏,但我方的透明画完胜法国。那画上是一对同行的年轻情侣,边上一个专唱反调的人正落荒而逃,他长得跟那法国使者一个样,滑稽透顶。泰普沃姆不久后得到了晋升,还获颁一枚巴斯大十字勋章,无疑是在这画上立了功。

成群的外国人都来凑节庆的热闹。除了宫廷舞会,市政厅和宴会厅也有为公众而设的舞会。市政厅里还有个场地专做赌场,供人们玩“红与黑”和轮盘赌。这是由埃姆斯或亚琛一家德国大公司投钱办的,只限庆典这一周开放。城里的官员和居民不允许参与这类赌博,但外来者、农民、太太小姐们,只要愿意搏一手,都随意。

小坏蛋乔治·奥斯本口袋里向来装满钱,这会儿他的家人又在宫廷参加盛宴,他就跟着舅舅的向导基尔什先生来到了市政厅的舞会。以前在巴登巴登[3]的时候,他往赌场里瞥过几眼,不过那时他挽着多宾的胳膊,多宾自然不准他进。现在一到市政厅,他就心急火燎地往赌场跑,兴奋地围着几张坐着庄家和赌客的桌子转。赌钱的女人有不少,其中一些戴着面具,这在当下的狂欢时节里是得到允许的。

赌场里出现了个浅发女人,穿着低胸连衣裙,裙子已显得陈旧。她戴着一副黑色面具,眼睛透过面具的小孔闪出奇怪的亮光。她正坐在轮盘赌的桌旁,跟前摆着一张卡片、一枚针和几个金币。每当庄家报出颜色和号码,她就小心翼翼而有规律地在卡片上刺洞,只有当红色或黑色出现一定次数之后,她才会对某种颜色下注。她看着真奇怪。

不过虽然她谨慎耐心,但还是会出错。当庄家用冷冰冰的嗓音报出颜色和号码后,她最后两个金币也被他的耙子刮走了。她叹口气,耸了耸过度**的肩膀,又把针扎进桌上的卡片里,手指在台上弹了几下。随后她环顾四周,看见小乔治那张清纯的脸。他正盯着赌桌看。这小坏蛋!他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她亮闪闪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孩子,用法文说:“先生,您不玩玩吗?”

“不,夫人。”小孩说。她一定是从他的口音听出了他是哪国人。因为她又用带点外国腔调的英文对他说:“您从没玩过——那么,您能帮我一个小忙吗?”

“什么忙?”小乔治脸红了。基尔什先生正沉迷于他的赌局,没发现小少爷的动静。

“麻烦您帮我玩一把。什么号码都行,什么颜色都行。”随后她从胸口掏出一只钱包,里面只有一枚金币,她将它放到乔治手中。孩子笑了,照她说的去做。

不出意料,号码中了。据说对于新手,冥冥之中有种神力会助他们交好运。

“谢谢您,”她把钱划到自己这边,说,“谢谢您,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奥斯本。”小乔治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想试一回。这时身着军装的少校和打扮得像个侯爵的乔斯出现了,他们刚从宫廷舞会回来。有些人觉得舞会无聊,更爱市政厅的消遣,早早地就从宫里出来了。少校和乔斯也许是回过一趟家,发现孩子不在才来的,因为前者一见孩子就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从此地的**中拽走。他环顾四周,发现基尔什如我们之前所说在专心看牌,便走上前去,问他怎么敢把乔治先生带到这种地方来。

“别吵着我,”基尔什先生正玩得起劲,又喝了酒,用法文说,“生活总得有点乐趣吧,真有意思,我又不是给您跑腿的。”

见他这副模样,少校不想与他争论,只把孩子往外拉,一边问乔斯到底走不走。乔斯跟那位戴着面具的女士站得很近,她现在手气颇佳,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赌局。

“乔斯,你不是该跟乔治和我一起回去吗?”少校道。

“我留一下,稍后跟基尔什那浑蛋一起回好了。”乔斯说。多宾想到有孩子在,还是少说两句为好,所以没有责备乔斯,直接带着小乔治回家去了。

“你赌钱了吗?”出了市政厅,少校在路上问孩子。

孩子答:“ 没有。”

“请以一位绅士的人格向我保证,你以后永远不赌钱。”

“为什么呀?”孩子说,“看上去挺好玩的。”于是少校摆事实、讲道理,向孩子生动地说明了不能赌的原因,他本想用乔治亲生父亲的例子加深他对这一规矩的认识,但他不希望影响孩子对父亲的怀念。他将小乔治送进屋后便回住处休息了。乔治的小房间在艾米丽亚卧室的外间,他注意到乔治不久就熄了灯,半小时后,艾米丽亚房间里的灯也灭了。真不知道少校怎么会观察得如此细致准确。

不过乔斯依然留在赌桌旁。他并非赌徒,却也不反对时不时在这消遣中找点乐子。他参加宫廷舞会穿的马甲有个绣花口袋,里面装着几个叮当响的拿破仑金币。他的手越过跟前那位身材小巧的赌徒白皙的肩膀,押了一个金币。两人都赢了。她把裙摆从一张空椅子上移开,让他坐在她身旁。

“来给我点好运气吧。”她依然带着外国口音说,跟刚才感谢小乔治为她赢钱时说的那句纯正英国腔“谢谢您”很不一样。胖先生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什么有身份的人在注意他,便坐下低声道:“啊,好吧,真的,上帝保佑,我运气可以的,肯定能给您带来好运。”随后又说了些磕磕绊绊的奉承话。“您赌得大吗?”戴面具的人问。

“基本上一两个拿破仑金币吧。”乔斯抛下一个金币,得意扬扬地说。

“是啊,无聊抛个金币,只当饭后歇息。”面具女调皮地说。乔斯吓了一跳,对方继续用悦耳的法国口音道:“您玩这个不是为了赢钱。我也不是。我只是为了忘记,但我忘不了。我忘不了旧日的时光,先生。您的外甥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而您——您一点都没变——不过还是变了些,变了些。人人都在变,人人都忘了过去,人人都那么无情。”

“天哪,您是谁呢?”乔斯一时慌乱起来。

“您难道猜不出来,约瑟夫·赛德利?”那女人用感伤的声音说,她摘下面具,看着他,“您忘记我了。”

“老天爷啊!您是克劳利太太!”乔斯倒抽一口气说。

“我是瑞贝卡。”对方说,然后把手放在他手上。她虽跟着赌局的进度走,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我住在大象旅馆,”她继续道,“找劳登太太就行。今天我看见亲爱的艾米丽亚了。她看着真漂亮,真幸福啊!您也是!人人都幸福,除了我,我太可怜了,约瑟夫·赛德利。”她用花边破损的手帕擦擦眼泪,手似乎不小心一滑,就把押的钱从红侧推到了黑侧。

开的又是红,她全盘输了。“走吧,”她说,“陪我走一会儿——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亲爱的赛德利先生?”

基尔什先生输光了钱,跟着他的主人走到了月色之中。彩灯熄灭了,英国使馆外的透明画也几乎看不见了。

[1] 扬·索别斯基(1629—1696),波兰国王及立陶宛大公。1683年与神圣罗马帝国结盟,击溃围攻维也纳的土耳其军队。

[2] 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文森佐·贝利尼(1801—1835)的作品。

[3] 德国度假小镇,以温泉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