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乔斯·赛德利一家在享受这些高雅的乐趣时,有一件多数人家里都会发生的事打断了他们的节奏。当您从您家客厅走上卧室那层楼的时候,通常会注意到前方墙壁开了个小拱门,它能给三层到四层(一般有育儿室和用人宿舍)之间的楼梯提供些光亮,同时还有一个用途,这个用途殡葬人会告诉您。他们抬棺材的时候,一般会把它暂时停放在拱门,或从拱门底下穿过,这样就不至于对黑箱子里长眠的冰冷遗体产生不必要的惊扰。
在伦敦的房子里,三楼的拱门对着上下楼梯,是住户上楼和下楼的主要通道。黎明前,厨娘们悄悄打这儿经过,到厨房里刷洗锅碗瓢盆;破晓后,在俱乐部玩了一夜的少爷把靴子脱在前厅,轻手轻脚地从这儿上楼去;年轻小姐系着新缎带,穿着薄纱裙,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她们打扮得光彩夺目,同样要走过此门,才能到舞会倾倒众人心;汤米少爷不爱走楼梯,也不顾危险,就喜欢坐在栏杆上打这儿穿过一滑而下;医生宣布产妇可以下楼走动时,丈夫用强有力的臂膀将笑容满面的太太深情地抱起,身后跟着产褥护士,一步一步稳稳地跨过这里走下楼梯;约翰打着哈欠,举着噼啪作响的油脂烛,轻轻地从这儿上楼睡觉,日出之前他还要把过道里等着他打理的靴子收起来——无论是抱婴儿、扶老人上下楼、领客人参加舞会,还是牧师来家里给孩子做洗礼、医生到病房问诊、殡葬人走到楼上去,都要经过此处。若您有心思在这个楼梯平台坐会儿,望着上下楼梯井思索一番,便会发现这道拱门和这段楼梯,真可称得上是人世间生与死、名与利的见证者。当我们这些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丑走向人生的终点时,医生会经过此处上楼看我们最后一眼。护工拉开帐子瞅上一瞅,我们没发觉,她们便稍稍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再然后,人们将屋里所有的窗帘拉下,住在后屋,把律师和穿黑衣服的人请来,诸如此类。于是,你我在世间的这出戏就落幕了,我们要被搬到别处,搬到听不见号角声、看不见装模作样的姿态、远离喧嚣的地方去了。如果我们生在上流阶层,人们还会在我们生前住宅的大门上方挂一块报丧匾,上面画着镶金的小天使,还能看见一句铭文:“在天国安息”。您儿子会重新装修房屋,也有可能把它租给别人,自己住到更时髦的地区去。到了明年,您的姓名将会出现在您所在俱乐部的“已故会员”名单上。无论人们对您的逝去感到多么悲痛,您的遗孀依然会叫人把她的黑纱做得格外考究,厨娘会派帮手或自己上楼问该准备哪几道佳肴,活着的人望着壁炉台上方您的画像,情绪不久后便会平复。很快,那光荣的位置不再由您的画像占据,而是换上了您儿子的,毕竟这个家,以后是他说了算。
那么什么样的人死去会最令人不舍,最令人感到哀痛呢?我想是那些在生前对他人爱得最少的人。一个孩子的死去让人悲痛欲绝,哭得撕心裂肺,我亲爱的读者,这是您去世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境界。一个小婴儿基本不认识您,分开一周就会把您忘干净,但他的离去,相比您最亲密的朋友,或您那个已经成人,有了自己孩子的长子去世,给您的打击更大。我们也许会对犹大和西缅正颜厉色,却对小儿子便雅悯[1]充满爱与怜惜。诸位若是已经年老,或将要变得年老而富裕,或年老而贫寒——某天您也许会这样想:“我身边的人待我都很好,但我死后,他们不会太悲伤。我这么有钱,他们想要的是我的遗产。”或者:“我这么穷,他们早就没耐心养我了。”
为赛德利太太服丧的日子刚过去不久,乔斯也才刚脱下黑衣,换上他喜爱的华美马甲,家里人已不难预见,另一场为赛德利先生举办的丧事很快就要到来,老先生即将走上黄泉路,追随走在他前头的老伴而去。“这个社交季我之所以不能办大聚会宴请各位,”乔斯郑重地在俱乐部里解释道,“是因为家父的身体状况欠佳。不过查特尼,我的朋友,您要是愿意在六点半悄悄来跟我们几个老朋友简单吃个饭,我随时表示欢迎。”于是乔斯和他的几位相识安安静静在他家吃饭喝酒,楼上老父亲那生命沙漏里的沙子则一点一点地往下流。管家踮着脚尖送来葡萄酒,他们饭后会玩一阵子牌,多宾少校有时也来凑个热闹。奥斯本太太把楼上的病人照顾好,哄他安心准备入睡之后,有时也下楼陪大家坐坐。只是老先生大概不会睡得太安稳,人到老年都这样,一夜醒来好几次是平常事。
病榻上的老先生对女儿非常依赖。喝汤、吃药都需要她亲手喂。服侍父亲几乎已经成了艾米生活中的唯一事务。她的床放在通往父亲卧室的房门口。那爱发牢骚的病人哪怕制造出一丝轻微的声响,她都会马上醒来。不过这里也说句公道话,赛德利先生有时一连几个小时躺在**睡不着,却既不出声也不动弹,只为不惊扰那位好心又警觉的保姆。
父亲现在对她的感情,也许超出了她从小到大所有的时候。当她温柔地照料父亲、尽孝心之时,总会焕发出特别的光彩。“她走进房间时,仿佛一束悄然照进去的阳光。”多宾先生看见她从父亲卧室进进出出,心里这样想。她优雅地、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脸上挂着甜美而愉悦的微笑。凡是心里想着孩子,或在病房里忙碌的女人,您见过哪个脸上不是像天使一般绽放出爱和怜悯的光芒?
他藏在心里对女儿多年的恼恨就此消解,一句话不说,便与她和好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被女儿的爱与善良所打动,忘掉了对她所有的抱怨,忘掉了他与妻子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对她不孝的议论:她为了孩子,一切不管不顾;父母年老不幸时,她对他们没有表现出半点关心,却一门心思想着儿子:小乔治离开她后,她那份悲痛荒唐又愚蠢,甚至可以说是对神明的不敬。老赛德利在最后的回顾时刻里忘掉了对女儿的指控,还了这个温暖他人、牺牲自己,却毫无怨言的姑娘一个公道。有一天她悄悄走进他房间时,发现他还醒着。精神萎靡的老人向女儿忏悔道:“噢,艾米,我一直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平。”他向她伸出一只冰冷无力的手。艾米跪下,在他床边祈祷,他也跟着祈祷,依然紧握住她的手。当我们的大限之日来临时,朋友们,但愿身边也有这样的好人陪着一起祈祷。
也许当他躺在**睡不着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过往人生的一幕幕:他早年满怀希望的奋斗,他壮年的成功与兴旺,他老年的家业破败,以及他现在的无助——他不再有机会向将他击倒的命运复仇,也未能为后世留下美名或财富。徒劳地度过了一辈子,这失败而失望的人生就此终结!读者朋友们,我不确定到底哪一种命运才更好,是在富贵与美誉中死去,还是在穷苦和颓唐中撒手人寰?一种是坐拥财富,却不得不在生命的终点将一切舍弃,另一种是输掉人生这场游戏之后自动出局。“到了明天,成功或失败已不再重要。太阳照常升起,人们一如既往地劳作或享乐,而我将不再受这尘世的喧嚣所叨扰。”当我们走到人生尽头时说上这么一句话,肯定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终于有一天早上,太阳升起,人们或从事各类工作,或寻找各自的乐子,老赛德利却不再参与其中。他不再与命运做斗争,不再希望或计划什么,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布朗普顿教堂墓地不为人知的某处,永远陪在他的老伴身边。
多宾少校、乔斯和小乔治坐在一辆用黑布遮盖的马车里,把他的遗体送至墓地。乔斯特意从里士满的嘉德勋章旅馆赶来,自从家里有了丧事,他就跑那儿去了。他不想留在家里,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明白的。但艾米没走,像往常那样尽她的义务。她并没有被过度的悲痛所压倒,与其说她悲伤,不如说她心情肃穆。她祈祷自己离去时也能如此平静而没有痛苦,她带着信任和恭敬想起父亲在病榻上说过的话,她看出他依旧心怀信念,他认命,但对未来抱有希望。
是的,我觉得这是更好的一种结局。设想一下,您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咽气之前,您说:“我很有钱,且声名远扬。我这辈子都生活在最上流的阶层,而且感谢上天,我出生于名门世家。我曾荣幸地为国王和我的国家服务。我当过好几年的国会议员,人们听过我的演讲,并为我欢呼喝彩。我从没有欠过任何人哪怕一先令,正相反,我借给了我的叫花子同学五十镑,但我的遗嘱执行人不会向他追讨。我给我的每个女儿分别留了一万镑遗产,作为她们的嫁妆足够可观。我将把我的餐具、家具和我在贝克街的房子,以及一笔丰厚的遗产赠予我的遗孀,供其使用终身;而我的地产、债券及我在贝克街酒窖里那些私藏的好酒,都将传给我的儿子。我还给我的贴身用人每年留了二十镑年金。相信我死后,没人能对我的名誉有半点质疑。”也或许,您的天鹅唱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挽歌:“我是个穷困潦倒的老家伙,受了一辈子打击。我既没好脑子,也没好运气,我承认我干过无数件错事、蠢事。我常忘掉自己要尽的责任,也还不起我已欠的债。生命走到最后,我躺在**,无助而羞惭。我只好拜在仁慈的上帝脚下,怀着一颗悔悟的心,祈求我的过错得到原谅。”这两篇感言,您更愿意在自己的葬礼上念哪一篇?老赛德利念的是后一篇。他自知卑微,握住女儿的手,留下自己的生命、挫败和虚荣,沉没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你看,”老奥斯本对小乔治说,“美德、勤奋、精明的投机,如此等等,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个结果。你看看我和我的银行账户。再看看你可怜的外公赛德利和他失败的人生。可在二十年前,他比我还要有钱——比我还要多一万镑呢。”
除了前面提到的人,以及从布朗普顿前来吊丧的克拉普先生一家,没一个活人对老约翰·赛德利先生表现出半点关心,或记得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之前小乔治跟我们说过,巴克勒上校曾在老奥斯本先生面前夸赞多宾少校是个多么杰出的军官。老奥斯本第一次听到后轻蔑地表示怀疑,他想不通这家伙怎么可能拥有天分和好名声。不过接下来他又发现圈子里其他人都对他赞赏有加。威廉·多宾爵士很欣赏自己的儿子,常跟人讲能体现少校有学识、有胆量的故事,传播他收获的好口碑。最后,少校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两场贵族宴会的客人名单上,而此事也对拉塞尔广场的那位假贵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小乔治虽已归祖父管,但少校是小乔治的监护人,所以两位先生不可避免地要见几次面。正是在其中一次会面中,作为一个敏锐的商人,老奥斯本在察看少校为他的被监护人和孩子母亲管理的账目时,发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他为此感到既痛苦又高兴。他发现帮助那可怜的寡妇和孩子维持生计的钱,有一部分是威廉·多宾自己出的。
在他的追问下,打死也说不出假话的多宾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终于承认:“他俩的婚事,”对方一听这词,脸就沉了下来,“可以说是我促成的。我觉得我可怜的朋友跟恋人的关系都发展到那个地步了,临时毁约不仅会损害他的名誉,还会葬送奥斯本太太的性命。后来她没有经济来源了,我拿出自己的钱来供她生活,也是应该做的。”
“多宾少校,”奥斯本先生紧紧地盯着他,脸也变得通红,“你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但请允许我说一句,先生,你是个正直的人。我想与你握握手,先生,我实在没想到,是你一直供养着我的亲骨肉——”两位先生握了手。但多宾窘迫不已,他不愿声张的善行居然就这么被人揭穿了。
他尽力安慰老先生,让他原谅儿子的过失。“他是个高尚的人,”他说,“我们大家都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想当年我还是个年轻人,他的偏爱令我感到万分荣幸,让别人看见我在他身边,比看见我在总司令身边更让我自豪。无论是勇气、胆识,还是军人应有的其他品质,我没见过谁能与他匹敌。”多宾把记忆中所有突出乔治英勇和成就的故事,都讲给了这位老父亲听,“而且小乔治跟他多像啊!”少校补充道。
“正是因为太像,有时会让我心惊胆战。”祖父道。
赛德利先生躺在病榻上时,有一两晚,少校会到奥斯本先生家与他就餐。两人饭后聊的无一不与那个故去的英雄有关。父亲一如既往地吹嘘儿子的优点,通过细数他种种英勇事迹为自己增添光彩。相比从前,他的态度变好了,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也更宽容了。看到老先生表现出回心转意、不计前嫌的迹象,善良的少校那颗仁爱之心得到了宽慰。他们第二次共进晚餐时,老奥斯本开始管多宾叫“威廉”,就像他和乔治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候那样。老实的多宾知道老先生要与他和解了,心里真高兴。
奥斯本小姐到了一定年纪,加之性情使然,说起话来不大客气。第二天早饭时,她对少校的容貌和举止发表了几句表示轻蔑的议论,一家之主听后立即打断:“我看你迫不及待想投入他的怀抱吧,奥斯本小姐。可惜尝不着的葡萄太酸了。哈哈!威廉少校是个好人。”
“没错,爷爷,他是个好人。”小乔治表示同意,走到老绅士身边,抓住他的大灰胡子,开心地笑着亲了他一口。晚上他把早饭时发生的事告诉妈妈,艾米也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他的确是好人,”她说,“你亲爱的父亲总这么说。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像他这么优秀、这么正直的人。”话音刚落没多久,多宾来了。艾米丽亚本来就有点脸红,结果那小坏蛋把早上那件事的另一半又抖搂了出来,害得她更窘迫了。“我说,多宾,”小乔治道,“有个非常好的姑娘想嫁给你。她很有钱,套着假刘海,从早到晚就爱训用人。”“她是谁?”多宾问。“是我奥斯本姑妈呀。”小孩答道,“爷爷说的。我说多宾,你要是做了我姑夫该多好。”这时老赛德利颤抖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虚弱地呼唤着艾米丽亚,屋里的笑声才终于停下。
老奥斯本的想法正在发生变化,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有时会向小乔治问起他舅舅的事,看见孩子模仿乔斯说“老天保佑”,学他大口喝汤的模样,总是不禁笑起来。“小孩子模仿家人取乐,这样做没礼貌。奥斯本小姐,你明天坐车外出的时候,帮我把我的名片留在赛德利先生家,听见了吗?反正我跟他从没发生过争吵。”
对方也送了一张名片过来,于是乔斯和少校不久受邀到奥斯本家参加宴会。这是奥斯本先生办过的最奢华,也最无聊的一次宴会。家里所有金银餐具都摆上了桌,最上流的客人也都请了过来。乔斯·赛德利先生扶着奥斯本小姐下楼,后者对他很亲切,却没跟少校说过一句话。多宾坐得离她很远,在奥斯本先生身边,羞怯得很。乔斯郑重其事地说,这海龟汤是他这辈子尝过最好喝的,还问奥斯本先生他的马德拉白葡萄酒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赛德利家的酒。”管家对主人低声说。奥斯本听后大声告诉客人:“很久以前买的,花了很大一笔钱。”说完又向自己右侧的客人介绍他当年是怎么在“那老头儿的拍卖会”上要下来的。
他不止一次向少校询问乔治·奥斯本太太的情况。而少校但凡说起这个话题,只要他愿意,一定滔滔不绝。他向奥斯本先生描述她经受了怎样的苦难;她对丈夫怀着怎样热烈的爱,至今仍对这份情不忘怀;她如何尽孝心,体贴地侍奉家中二老;以及她后来如何为顾全大局,狠心对孩子放手。“您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先生,”老实的多宾声音发颤,“我希望,也相信您会与她和解。如果说她当年把您儿子从您身边夺走了,那么她现在已经把她自己的儿子还给了您。无论您有多爱乔治,我敢保证,她比您更爱他十倍。”
“老天,您真是个好人,先生。”奥斯本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他从没意识到与儿子分离会给那寡妇造成痛苦,也没料到孩子过上好生活会让那当妈的如此伤心。但一场和解显然近在眼前、不可避免,艾米丽亚的心已经在为不久后与公公的会面怦怦跳了。
然而这一会面注定无法成为现实。老赛德利连日来卧病在床,这之后艾米又得忙他的丧事,短时间内见面不大可能。赛德利之死和生活中其他事也许对奥斯本先生造成了一定的刺激,他最近身体有点撑不住,显老了不少,同时在心里琢磨着一些事。他派人将律师叫来,很可能对遗嘱作了些改动。医生给他瞧过病后,说他身子很弱,心绪不宁,建议放血,并到海边休养一下。但他两个建议都不采纳。
有一天到了该吃早饭的时间,用人见他还不下来,便到梳妆室找他,结果发现他浑身抽搐地倒在梳妆台下。用人通知了奥斯本小姐,又去请几个大夫来。小乔治不上学了。放血的人来了。奥斯本恢复了部分知觉,有一两回他想使足力气说句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四天后,他去世了。医生下楼来,殡葬人上楼去,所有对着花园的百叶窗都关好了。布洛克匆匆从市中心赶来,问:“他给那孩子留了多少钱?肯定没有一半吧?三人平分?”那一刻真是太刺激了。
老头子那一两回使足劲儿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他是想见艾米丽亚一面,在临死之前,与他儿子亲爱的、忠诚的妻子重归于好。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的遗嘱表明,他多年的怨恨已从他心头抹去。
他们在他的晨衣口袋里发现了那封乔治从滑铁卢写给他的信,信由一大块红火漆封口。他还翻看过儿子的其他相关文件,因为存放那些资料的箱子的钥匙也在他的口袋里。箱子里的信封和封蜡都给撕破了,很可能他在病发前夜翻过——那时管家端茶到他的书房里,发现他正在读那本红色的家用大《圣经》。
遗嘱公布,他一半的遗产将留给小乔治,剩下的由两姐妹平分。为了共同的利益,布洛克先生可继续经营奥斯本先生商行的业务,如不愿意也可退出。每年将有五百镑年金提取自小乔治得到的遗产,赠予他的母亲,“我心爱的儿子乔治·奥斯本的遗孀”。她对儿子的监护权将得到恢复。
他指定“我儿子的朋友,威廉·多宾少校”为遗嘱执行人。“在我孙儿和儿子的遗孀生活没有保障时,他凭借善良和慷慨的心,用自己的钱帮他们渡过难关,”遗嘱人继续写道,“我在此衷心感谢他对他们的爱与关怀,并请他收下一笔足以捐得陆军中校军衔的钱款,供他以他认为合适的方式使用。”
当艾米丽亚听说公公向她示好,她的心顿时软了,为他留给自己的那笔年金充满感激。而当她得知小乔治将回到她身边,这个决定是如何作出,又是谁在当中促成;当她得知威廉一直在她穷困时期资助她,也正是威廉的斡旋才使得她有了后来的丈夫和儿子——噢,她双膝跪地,祈求上天保佑那颗忠诚善良的心;面对他美好而宽广的胸怀,她自觉卑微,深深弯下腰,想去亲吻他的双脚。
不过对于多宾崇高的自我牺牲和慷慨解囊,她只能用感激来回报——只有感激!她一旦想到其他回报方式,乔治的身影就会从坟墓里站出来,说:“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威廉明白她的感受,毕竟她的心思,他是揣摩了一辈子的。
奥斯本先生的遗嘱内容公之于众后,乔治·奥斯本太太身边的熟人对她的印象发生的巨大改观,于我们而言相当有启迪意义。乔斯家佣仆以往对她和气的要求总半信半疑,说得再“问问主人”才肯去办,如今再也不敢这么讲话。厨娘以往总笑话她那身寒碜的旧衣裳,现在早把这想法抛在脑后——说真的,每逢周日傍晚上教堂,人家厨娘的打扮倒是体面讲究,艾米丽亚站那儿一比确实逊色。还有些佣仆听见奥斯本太太打铃再也不发牢骚,也不拖拉着不答应了。以往车夫一听说老先生和奥斯本太太要出门,就叽叽歪歪不愿备马,还抱怨他们带一堆用品上车,弄得车厢像个医院似的。现在他可是积极得很,生怕自己会被奥斯本先生的车夫取代,还感叹道:“拉塞尔广场那些车夫怎会闹得清城里的道路,他们哪里配得上给一位贵妇赶车?”乔斯的朋友,无论男女,也突然对艾米产生了兴趣,吊唁卡片在她家前厅堆了一满桌。乔斯本来也只把她看作一个温柔听话的叫花子,供她吃住是他的义务所在,可如今他对艾米和那阔绰的小外甥毕恭毕敬的,还忧心忡忡地劝那“可怜又可爱的姑娘”,在经历诸多磨难之后,要在生活上作些改变,去寻点乐趣。他开始时常出现在早餐桌前,还特意问她打算当天如何安排。
艾米丽亚以小乔治监护人的身份,征得另一位监护人多宾少校的同意后,请求奥斯本小姐继续住在拉塞尔广场,她愿住多久都可以。奥斯本小姐表达了谢意,却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在那座阴郁的宅子里待着了,于是穿上全身丧服,带着两个老家佣到切尔滕纳姆去。其他用人在收到丰厚的遣散费后也各奔东西。奥斯本太太对忠实的老管家表示挽留,但对方更希望用多年积蓄开一家酒馆。在此祝他生意兴隆。奥斯本小姐不愿住在拉塞尔广场,奥斯本太太经过一番商量之后,也决定不搬到那座阴森的老宅子里。于是楼房被清空:豪华的家具摆设、骇人的枝形吊灯和阴沉的镜子被包好放到一边;客厅一整套精致的红木家具用稻草裹起;地毯卷好并用绳子捆紧;精选过的少量精装书籍填入两只酒箱——所有物件被几辆大货车运至家具仓库,直到小乔治成年后再做进一步处置。几只装餐具的沉重黑箱子则运至斯坦比和罗迪合资银行的地窖,同样要存放到那个时候。
一天,艾米穿着全身丧服,拉着小乔治的手重游那座被废弃的宅院,她上一次到那儿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房屋门前掉了一地的稻草,货车曾在这里装货并驶往别处去。两人走进几间搬空的大屋,发现墙上还留有悬挂画作和镜子的痕迹。他们沿着空****的大石梯走上楼,到了某个房间,小乔治悄声说那是爷爷过世的地方。随后他们沿梯而上,走进小乔治自己的卧室。男孩依然攥住母亲的手,母亲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她知道小乔治住过的这间房也曾是他父亲的房间。
她走到其中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自从孩子被带走后,她就时常凝视着这些窗户,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她往窗外看,越过拉塞尔广场的树木,她看见了她出生的那所老房子,在纯真的童年时代,她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记忆全回来了,那些欢快的假期、亲切的面容、无忧无虑又欢天喜地的日子,还有之后将她击垮的漫长痛苦和磨难。她想起了往事,想起那个一直保护着她的男人,她忠心的守护人,她唯一的恩人,她温柔而慷慨的朋友。
“看这儿,妈妈,”乔治说,“这里用金刚钻在玻璃上刻了G. O. 的字样,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也不是我刻的。”
“这是你出生很久以前,你爸爸住过的房间,乔治。”她说着,脸红了,亲了亲儿子。
他们坐车回里士满的路上,她几乎一言不发。她在那里租了个住处。律师们时常堆着笑赶来见她,相关费用当然也记在了她的账上。多宾少校在这里自然也有一间房,他是小乔治的监护人,要为他办理许多事,也时常骑马到这里来。
小乔治目前正在享受长假,无须到维尔先生那里上学。维尔先生正忙于在一块质量上乘的大理石碑上刻铭文,届时将放在育婴院教堂乔治·奥斯本上尉纪念碑的下方。
乔治的姑姑布洛克太太本指望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虽被这小恶魔掠去了一半,但她还是展现出了宽厚的胸怀,与那母子二人和解。罗汉普顿离里士满不远,有一天,一辆车身镶着金牛犊族徽的大马车载着几个孱弱的孩子驶到了里士满艾米丽亚的家门前。布洛克一家闯进花园的时候,艾米丽亚正读着一本书,乔斯坐在凉亭,安然地把几颗草莓浸入酒中,少校则身着一件印度式短上衣趴在地上,等着小乔治跳过去。小乔治从少校脑袋上一跃而过,跳到了布洛克家孩子们的跟前。这些孩子的帽上都有一只黑色大蝴蝶结,系着一条大腰带,身旁是他们正服丧的妈妈。
“从年龄看,他跟罗莎正好般配。”慈爱的母亲瞧了自己亲爱的小女儿一眼,心里想着。罗莎今年七岁,长得不太健康。
“罗莎,去吻吻你亲爱的表哥,”弗雷德里克太太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乔治?我是你姑姑呀。”
“我当然认识您,”乔治答,“但我不喜欢别人吻我,抱歉。”他躲开了前来献吻的听话表妹。
“你这有趣的孩子,带我去见你亲爱的妈妈吧。”弗雷德里克太太说。于是两位女士阔别超过十五年后再度相见。在艾米受苦受穷的日子里,这位太太从没想过要探望她,如今她富裕了,生活也体面了,小姑子拜访她便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像弗雷德里克太太这样的探访者并不少。我们的老朋友斯瓦茨小姐带着她的丈夫和一群身着鲜亮黄制服的用人从汉普顿庄声势浩大地赶来,对艾米丽亚表现出了学生时代一样的亲昵。这里要说句公道话,如果斯瓦茨小姐平时见得着艾米丽亚,她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她的。不过她又有什么办法?城市那么大,谁有时间去找老朋友玩?一个人要是掉了队,自然相当于消失了,其他人是要继续赶路的。名利场上少了个什么人,谁会在意呢?
总之,人们对奥斯本先生的哀悼还未结束,艾米丽亚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上流社会的中心,而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正享受着什么样的福分。这里的每一位女士,即便丈夫只是个在市中心里卖干咸货的,几乎都有一个或几个贵族亲戚。有的女士很博学,爱读萨莫维尔[2]太太的著作,常去参加皇家科学研究所的活动;有的则严于律己,信奉福音派,总到埃克塞特教堂参加礼拜。但必须承认的是,艾米丽亚听见女士们闲谈,却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有一两回热情招待她,她百般不情愿却只好应邀,结果苦不堪言。那位太太始终屈尊俯就地与她交谈,还大发慈悲决心要改造她。她为艾米丽亚选定了裁缝,又代替她治理家事,教她举手投足的规范。她常常从罗汉普顿坐车去看她,给她的朋友讲上流社会和宫廷里那些真假难辨的无趣琐事。乔斯喜欢听,但少校只要瞥见这个端着廉价贵族气的女人,就会吵吵嚷嚷地走到别处去。有一次弗雷德里克·布洛克举办盛大宴会(弗雷德里克依然盼着奥斯本家在斯坦比和罗迪合资银行的账户能转到他家银行去),少校吃完饭后竟在这位银行家的秃顶底下呼呼大睡起来。而另一边的艾米丽亚既不懂拉丁文,也不知道新近发表在《爱丁堡》杂志的那篇好文章的作者是谁,对内政大臣皮尔先生[3]突然在招灾的《天主教解放法案》[4]上变节一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太太小姐们中间,两眼朝窗外丝绒般柔软的草地、整洁的石子路和闪闪发光的温室张望。
“她人挺随和,就是无趣,”罗迪太太说,“那位少校好像对她特别有意思。”
“她品位太差了,”霍利约克太太说,“我亲爱的,你是改变不了她的。”
“她这个人很无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格罗里太太的声音仿佛从坟墓传出来似的,一边摇摇戴着头巾的脑袋,做悲伤状,“我问她,关于教皇要下台的时间,你是赞成卓尔斯先生说的一八三六年,还是华普肖特先生说的一八三九年呢?她居然说:‘可怜的教皇,但愿他不会下台!他做了什么?’”
“她是我哥哥的遗孀,亲爱的朋友们,”弗雷德里克回答道,“所以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在她进入上流社会的时候多给予她关照和指引。她的不足是有目共睹的,我也并不是想谋取什么好处。”
“那可怜的布洛克太太,”一起坐马车离开时,罗迪太太对霍利约克太太说,“她总是在使诡计。她想把奥斯本太太在我家银行的账户转到她家银行去。还有你瞧瞧她使劲哄那小男孩坐到近视眼小罗莎身旁的样子,真是可笑透顶。”
“还有那格罗里太太,总说什么罪人、末日决战之类的话,但愿说到一半的时候把自己给噎死。”另一位嚷道。正说着,马车从普特尼桥驶了过去。
不过这样的上流社会对艾米来说隔阂太深了,所以当有人提出要到国外旅游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1] 出自《旧约·创世记》,犹大、西缅和便雅悯都是雅各的儿子,其中便雅悯是他最小的儿子。
[2] 玛丽·萨莫维尔(1780—1872),英国著名女科学家、科普作家。
[3] 罗伯特·皮尔(1788—1850),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两次担任英国首相。
[4] 《天主教解放法案》, 1829年获英国议会通过,此法案允许天主教徒在议会中任职。罗伯特·皮尔曾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后来改变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