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治·奥斯本如今已在拉塞尔广场他祖父的家里安稳地住下来了。他睡的是爸爸的房间,将来无疑也将继承那里的所有财产。他英俊的长相、优雅的举止和绅士般的气质赢得了祖父的欢心。奥斯本先生为有这么个孙儿感到分外自豪,就像他当年为儿子而自豪一样。

他过得比父亲生前更奢侈,祖父也更纵容他。奥斯本先生近几年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在市中心的财富和影响力也大大增长。当年能把乔治送进上等私立学校,他已相当欣慰,后来又给他在军队里谋了一个军衔,更令他得意非凡。现在对于小乔治的未来,老先生想得更远了。奥斯本先生总说,他要让这个小孩成为真正的贵族。在他的脑海里,未来的小乔治是个大学生、国会议员,也许还会是个准男爵。老先生想,要是这辈子他能看见孙儿有望获得这样的荣耀,他就死而无憾了。他要请最顶尖的大学生来教他——不能是那种江湖骗子和冒牌货——绝对不行。就在几年前,他还激烈地抨击过所有教士、学者,说他们是骗子和窝囊废,除了会往拉丁文和希腊文里钻没什么吃饭的本事,无非是一群瞧不起上流英国商人的狗,而商人一口气就能把五十条这样的狗买下来。不过现在他开始认认真真地为自己缺乏教育感到惋惜,一遍又一遍地向小乔治郑重指出经典教育的伟大之处,以及学懂它是多么必要。

爷孙两人一起吃饭时,他总问孙儿今天读了什么书,又兴致盎然地听孩子汇报当天的功课,仿佛自己听得懂似的。可老先生总是暴露自己的无知,犯各种愚蠢的错误。孩子听他讲了一大通,却没觉得他有多厉害。小乔治脑子反应快,在别处增长过不少知识,不久就发现他爷爷是个笨蛋,于是开始对他发号施令,瞧不起他。虽然从前的家庭条件对小乔治在受教育方面有所局限,但他的修养之高已远远超出祖父的设想。他是由一位善良、纤弱、温柔的女人抚养长大的,那女人这辈子除了他,并不为任何事而骄傲。她的心灵纯洁,举止谦恭温顺,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贵妇。她埋头悉心照顾家人,一声不吭地把该做的事做好;她从不说什么大话,言语也不刻薄,始终保持着一颗仁慈的心。她忠厚而真诚,淳朴又充满爱心,诸位说,我们可怜的小艾米丽亚有哪一方面不像个真正的上流淑女?

年轻的小乔治支配着这个温柔、顺从的女人。祖父是他后来认识的,脾性恰好与母亲的相反,粗蛮、自大又无趣,不过同样只能乖乖由小乔治掌控。看来即便他是个宫廷里的王子,也未必像现在这么霸道。

儿子在外,家里的母亲可就遭了殃。白天她无时无刻不把他挂在心上,晚上也辗转反侧地念着他。可那当儿子的正在享福玩乐,并没有因为与母亲离别而产生多少不快。小男孩上学时之所以号啕大哭,是因为他们去的是一个不顺心的地方。很少人仅会因为依依不舍而哭泣。想想自己小时候,见到一块姜饼眼泪就干,一块梅子蛋糕就能补偿你与妈妈和姐姐离别的痛苦——噢,各位朋友,各位兄弟,可别以为自己的情感有多纯粹。

乔治·奥斯本少爷过得是又安逸又奢侈,只要是那家财万贯的老祖父觉得他该有的,就都给了他。他吩咐车夫给孩子买下用钱能换来的最漂亮的小马,小乔治先到马术学校学骑马,到了可以不踩马镫,并且能越过栏杆的时候,人们就领着他从新马路骑到摄政公园,然后气宇轩昂地骑到海德公园,由车夫马丁尾随其后。老奥斯本对市中心的业务盯得没以前那么紧了,他把事情交给了其他合伙人,自己常和奥斯本小姐坐马车到同一处高档地带兜风。小乔治摆出公子哥儿的架子,鞋跟往下摆,骑着小马慢跑过来的时候,他的祖父就会用胳膊肘推推孩子的姑妈,说:“奥斯本小姐,快瞧。”然后他会笑,脸上泛起幸福的红光,向车窗外的孩子点点头。乔治少爷的马夫会向老先生的马车行礼,老先生的听差也会向乔治少爷致意。他的另一位姑姑,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也在附近。她家那辆车身和马具都镶着小公牛纹章的双轮马车每天都绕着环形道走。布洛克家三个脸色苍白的小孩戴着饰有花结或羽毛的帽子,老是眼睁睁地盯着窗外看。当小乔治一手叉腰、斜戴着帽子,像贵族一般骑马经过时,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总会对那小暴发户投去憎恨的目光。

虽然还没到十一岁,乔治少爷已经像个成年男子那样用带子束住鞋底,穿上最漂亮的小靴子了。他的马刺是镀金的,马鞭头也镶着金,围巾别着一枚精致的胸针,那双小羊皮手套是康杜伊特街一流的货品。他母亲以前给过他两条领巾,还精心地镶上花边,并为他做了几件小衬衫。可是当撒母耳去看望那寡妇时,身上的布料已经上升了几个档次。上等细棉布做的衬衫前襟上钉着宝石扣子,母亲那些不值钱的礼物被冷落到一边——我想奥斯本小姐应该是送给车夫家的孩子了。艾米丽亚努力让自己为儿子的变化而高兴。事实上,看见孩子这么漂亮,她的确心生喜悦。

她曾经花一先令请人给他做过一张黑色背景的侧影小画像,挂在她床头上方另一张肖像旁边。有一天他又骑着飞奔的马沿着布朗普顿去看望妈妈,飒爽的英姿照例让那里的居民望向窗外啧啧称赞。见到妈妈后,他带着急切又得意的神情从他那件配着披风和丝绒领的时髦白色大衣里掏出一只红皮盒子,递给她。

“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妈妈,”他说,“我觉得你会喜欢。”

艾米丽亚打开盒子,欣喜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叫喊,抱住孩子亲了又亲。这是一幅他自己的微型肖像,制作非常精美,尽管那寡妇肯定觉得画像里的人不及小乔治一半俊俏。它是南安普敦街一位画师所作,有一天祖父经过他的店,被展示在橱窗里的作品所吸引,心里盘算着请他给小乔治画一张像。小乔治本身就有不少钱,于是独自跑去问画师小肖像的价格,并说他会自己花钱将它送给母亲。画师很乐意,开了个低价。老奥斯本听说这事后高兴坏了,给了孩子一些金镑,数目是买微型肖像的两倍。

但无论祖父有多高兴,也无法与艾米丽亚心中的狂喜相匹敌。儿子的礼物证明了他对母亲的爱,幸福的艾米丽亚觉得这世上简直找不出比小乔治更善良的孩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到他那份真情,她就快乐无比。她把小肖像放在枕头底下,睡得更酣畅了。有时她一遍遍地亲吻它,对着它哭泣、祈祷。她爱的人只要表现出一丝善意,那怯懦的心灵便会感激万分。这样的喜悦和慰藉,自从与乔治·奥斯本分别后,她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乔治少爷像个大贵族那样统治着他的新家,他正儿八经地请女士们喝酒,把香槟灌下肚时的样子看得老祖父喜上眉梢。“瞧瞧他,”老先生用胳膊肘捅捅邻居,一张红脸上露出快活的神色,“你见过这样的小家伙吗?天哪,天哪!不久他就会去要梳妆盒和刮胡刀了。不信就等着看。”

不过奥斯本先生的朋友并不像老先生那样欣赏他孙子的滑稽举动。法官科芬先生的故事正讲到兴头上,就被小乔治插嘴打断,弄得十分扫兴。福吉上校不喜欢看见那孩子醉醺醺的模样。中士托菲先生的太太也心里憋气,有一回小乔治胳膊肘一扭碰倒了一杯葡萄酒,洒在她黄色的缎子裙上,结果他还捧腹大笑;还有一回,她的第三个儿子从伊灵市迪克留斯博士学校放假回家,居然在拉塞尔广场被小乔治狠狠揍了一顿,真是惹火了托菲太太。不过老奥斯本为此得意非凡,奖励了那孩子两个金镑,并说以后如果再这样痛揍那些比自己块头大、年纪大的男孩,都重重有赏。很难说老先生在打架这件事上看到了什么好处。他只是依稀感觉孩子间的争斗可以使人坚强,而欺凌他人是一种有用的才能。自古以来,英国青少年都在这样的教育观念中成长,孩子们那种种不讲道义的冷血行为,有着成千上万的辩护者和吹捧者。打赢了托菲少爷,还得到赞赏,兴奋的乔治自然希望继续征服。有一天他穿着极华丽的新衣裳在圣潘克拉斯附近大摇大摆地走着,一位面包店学徒对他的模样讽刺了几句,那年轻贵族便气冲冲地脱去华丽的短上衣,递给身边的朋友(拉塞尔广场大科隆街的托德少爷,奥斯本商行一位资历较浅的合伙人的儿子)。乔治想把那个小面包师狠揍一顿。不过这次他的运气没那么好。小乔治大败,带着一只青肿的眼睛回家,漂亮衣裳的褶边沾着他小鼻子流下来的鲜血。他骗祖父说与自己打架的是个大高个子,又详尽却谎话连篇地向布朗普顿的母亲叙述了战斗过程,把可怜的艾米丽亚吓坏了。拉塞尔广场科隆街的那个小托德是乔治少爷的好朋友和追随者。他们都爱画戏剧里的角色,都爱吃杏仁硬糖和树莓馅饼,都爱在天气允许的情况下到摄政公园和海德公园的蛇形湖溜冰,也都爱看戏。奥斯本先生总会派乔治少爷的贴身保镖罗森陪他们去戏院,三个人一起坐在正厅后座尽情欣赏。

在这位保镖的陪同下,他们去了伦敦城所有重要的剧院,知道从德卢里街到塞德勒泉所有演员的名字,还在他们纸板搭建的剧场里,给托德一家和小伙伴们演过不少戏剧,戏里不乏喜剧演员威廉·韦斯特演过的著名角色。听差罗森是个大方的人,只要手头有钱,就会在看完戏后请小少爷吃牡蛎、喝掺了朗姆酒的果汁甜酒作为睡前饮料。诸位不难想象罗森先生也得到了回报,小少爷很感激他为自己带来的快乐,给他花起钱来也从不吝啬。

奥斯本先生给自己定做衣服,找市中心的裁缝就满足了。可要是给孙子定做衣服,无论是市中心还是霍尔本那边的蹩脚裁缝,他一个都不要。于是一位伦敦西区的著名裁缝被请了过来,老先生没多余的要求,只命他不惜工本地把小乔治打扮好。康杜伊特街的伍斯利先生开始纵情发挥想象力,随后给孩子寄去了一件件奢华精致的裤子、马甲和上衣,一整个学校的公子哥儿穿上都足够。小乔治有专门参加晚宴的白色小马甲,有吃晚饭时专门穿的立绒小马甲,还有一件招人喜欢的小晨袍,穿上俨然一个小大人。他每天就餐前都要特意打扮一番,如他祖父所说,“像个西区富家子弟那样”。家里还选定了一名用人专为他服务,服侍他梳妆打扮,听见他拉铃就去应答,如果信来了,就放在银托盘里给他送过去。

早饭后,小乔治会坐在餐室的扶手椅上,像个成人那样读《晨报》。“瞧他多会骂脏话呀。”用人们见他这么早熟,惊喜地喊。见过乔治上尉的人,都说乔治少爷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的活泼、专横、爱斥责人以及随和的天性让这所房子充满了生气。

▲ 绅士乔治

附近某位学者开办了一所私人学校,致力于“培养年轻贵族和绅士进入大学、参议院,或从事需要学术修养的职业;其教育体系不奉行仍存在于旧式学校的有辱人格的体罚措施;在这个大家庭里,学生们将享受上流社会的优雅环境,以及家一般的信任和关爱”。布鲁姆斯伯里区哈特街的劳伦斯·维尔牧师是贝拉克尔斯伯爵的家庭牧师,他与妻子维尔太太努力招生,使用的便是这段文字。小乔治的教育就托付给了他。

经过不懈的推广宣传,这位家庭牧师和太太通常能招揽到几个学生,他们的家人出了高价,盼着让孩子享受不一般的待遇。那里有个西印度群岛来的大高个,皮肤是红褐色的,头发像羊毛,全身打扮时髦极了,不过家人从没来看望他;还有个身材笨重的家伙已经二十三岁,早年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但维尔夫妇会将他介绍到上流社会去;东印度公司军队的班戈斯上校的两个儿子也在这里。小乔治进这所学校的时候,这四位已经在维尔太太的上流寄宿环境里享用好饭好菜了。

乔治跟其他十几名学生一样都是走读生。每天早上,他由朋友罗森先生护送到学校;下午天气好,他便会骑小马回家去,马夫紧随其后。学校里的同学都说他的祖父富可敌国。牧师维尔先生也单独向小乔治夸赞过他祖父的财富,提醒他说他日后必将成就一番事业,因此要趁年轻努力学习、认真听讲,以便在成年后担当大任。他还说,儿时听劝,大时才可统领众人,因此请乔治不要把太妃糖带进学校,损害两位班戈斯少爷的身体健康。他们想要什么,维尔太太那丰盛又讲究的餐桌上应有尽有。

至于教学方面,用维尔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课程体系”——它涉及范围非常广,每一种您听说过的学科都涵盖其中,在哈特街念书的这些小绅士样样都能学到一些。牧师维尔先生有一个太阳系仪、一台通电设备、一架手动车床、一张解剖台(在洗衣房)、一台化学仪器,以及一间藏有古今各国最杰出作家所著作品的图书室。他带孩子们到大英博物馆参观,对馆内的古物和动植物标本进行讲解,周围的游客也纷纷聚过来聆听,布鲁姆斯伯里的人们都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么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他的演讲从不停歇,而每当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使用能在词典里找到的最长、最讲究的单词,因为他聪明地觉察到,比起那些没志气的小词而言,使用高级的、响亮的大词并不需要多费什么钱。

比如,他在学校里会这样对乔治说:“昨夜,我与我出类拔萃的朋友布尔德斯博士,一位真正的考古学家,先生们,我与这位货真价实的考古学家就科学问题抵掌而谈,回家途中望见拉塞尔广场您备受景仰的祖父那富丽堂皇的宅邸灯火辉煌,犹如欢庆节日,热闹非凡。我若是猜得不错,奥斯本先生必是在大宴贵客吧?”

小乔治挺幽默,会应一句:“您猜得的确不错。”平时他总爱当面模仿维尔先生,还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么诸位,我打赌那些有幸受到奥斯本先生款待的朋友必然不可能对该宴席有任何抱怨之词。我本人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荣幸——对了,奥斯本少爷,今早您迟到了一小会儿,这样的错误已不是第一次犯——诸位,蒙奥斯本先生厚爱,鄙人也有幸受到过他的款待。尽管此前与我共餐过的人不乏世上最顶尖的贵族——我杰出的朋友和恩人,乔治·贝拉克尔斯伯爵阁下便是其中之一——但我敢向诸位保证,英国商人举办的宴会同样称得上是富丽堂皇、炊金馔玉,令人回味无穷。布拉克先生,刚才奥斯本少爷迟到打断了一下,请继续朗读《罗马史概要》接下来的内容。”

乔治的教育便是托付给了这样一位高深之人。艾米丽亚对他遣词造句的方式颇为不解,不过依然认为他是位饱学之士。那可怜的寡妇和维尔太太交了朋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喜欢到那所房子里去,因为她可以看见在那上学的小乔治。她喜欢受邀去参加维尔太太每月举办一次的conversazioni[1](粉色请柬上是这么写的,还印着“雅典娜学院”字样),那位大学者会用淡茶和学术谈话来接待学生和家长。可怜的小艾米丽亚从来不会错过这样的活动,只要小乔治坐在她身旁,她就心满意足。无论天气如何,她都会从布朗普顿步行去赴约。当活动结束,人群散去,小乔治也跟着随从罗森先生离开后,可怜的奥斯本太太就穿上斗篷、披好披肩准备走回家去,临行前还会含泪感谢维尔太太让她度过了如此愉快的夜晚。

那么,小乔治在这位了不起的博学大师的指导下,取得了什么样的学习成效呢?从他每周给爷爷带回来的成绩报告来看,他的进步简直惊人。报告单上的表格上有二十多个像模像样的学科名目,每一个学科都由老师给出了等级评定。小乔治的希腊文被评为aristos,拉丁文被评为optimus,法文被评为tresbien,都是各种语言的“优等”之意,其他科目也类似。到了年底,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奖品,即便是头发长得像羊毛的小绅士斯瓦茨先生(可敬的马克穆尔太太同父异母的弟弟)、布拉克先生(从前没人关照的农村地区二十三岁的小学生),以及之前提到的小顽皮托德少爷,都得到了一本值十八便士的小书,上面印有“雅典娜学院”字样,还有老师给这些年轻朋友写的夸张的拉丁文题词。

这位托德少爷的家庭之所以有今天,全靠奥斯本的提携。托德原本只是个普通职员,因为老先生的关照,一步步升到了今天公司小股东的位置。

奥斯本先生还是托德少爷的教父。托德少爷在此后的人生里一直把“奥斯本·托德先生”这个称呼印在名片上,成了上流社会中的一员。奥斯本小姐是玛丽亚·托德小姐受洗时的监护人。每年,她都会送她的教女一本祈祷书、一套小册子、低教会派的诗歌,或类似的纪念品。奥斯本小姐现在时不时会带着托德家的两个孩子坐马车兜风。如果他们生病了,她的听差就会穿着长毛绒肥裤子和马甲,带上果冻和精美小食从拉塞尔广场送到科隆街去。科隆街这家人一向对拉塞尔广场毕恭毕敬,不敢冒犯。托德太太手艺巧妙,会剪出纸花边装饰在羊腿肉周围,还会在芜菁和胡萝卜上雕出小花、鸭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她把奥斯本家称作“广场”,那里要是设宴,她就会到“广场”帮忙准备饭菜,却从不奢望上桌就餐。如果有客人临时无法赴约,托德才会得到一个入席的机会。到了晚上,托德太太和玛丽亚会轻轻敲门溜进来,在奥斯本小姐带女士们到客厅休息之前就等在那里,准备表演二重唱。她们会一直唱到男士们进来为止。可怜的玛丽亚·托德,可怜的姑娘!为了到拉塞尔广场表演,这些奏鸣曲、二重唱,她在家里一遍遍地弹奏、演唱,真不知下过多大的苦功!

这么看来,小乔治成为身边人的主宰者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家里的用人,全都受这个小家伙的差遣。必须承认的是,他很能适应这样的安排。大多数人都这样。小乔治喜欢大少爷这个角色,也有这种天赋。

在拉塞尔广场,人人都怕奥斯本先生,而奥斯本先生又怕小乔治。这孩子风流潇洒,随口都能聊上几句书里的知识,还跟他远在布鲁塞尔,至死未与老奥斯本和解的父亲非常相像,这一切都令老先生感到惶恐,掌控权便落到了孩子手里。小家伙偶尔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某些遗传下来的神态和语气,让老先生大吃一惊,以为小乔治的父亲又出现在眼前。他对孙子百般纵容,试图以此为大乔治做出某种补偿。见他如此呵护孙子,周围人都感到惊讶。他一如既往地对奥斯本小姐又吼又骂,小乔治吃早饭迟到了,他却笑眯眯地迎接。

乔治的姑姑奥斯本小姐已经成了姿色不再的老处女,在家中经受四十年的沉闷生活和粗鲁对待后,精神气全给消耗没了。小乔治想要什么,就会从她那儿拿走什么。从食品柜里的果酱瓶到颜料盒里老旧干裂的颜料(这旧颜料盒从她跟斯密先生学画时就有了,那时她还称得上年轻貌美),一旦到手,小乔治便不会再理睬姑姑。

他也是有知心朋友的。比如那个自大浮夸、经常说他好话的维尔校长,又比如比他年纪大,随时能让他揍一顿的小托德。另外,托德太太每回看到自己最小的女儿,八岁的罗莎·杰迈玛跟小乔治一起玩,心里都是喜滋滋的。“这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真般配呀,”她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瞧,他们像不像一对儿?”当然,这话不是对着“广场”那边的人说的。

那抬不起头的外公同样受着这位小霸王的支配。他无法不对一个衣着光鲜、骑马时有马夫陪同的小家伙心生敬意。奥斯本先生对他的旧仇人约翰·赛德利不留情面的谩骂和讽刺,小乔治也已听得烂熟。奥斯本经常管他的亲家公叫老穷鬼,或者要饭的、送煤的,反正都是些糟践人的恶毒话。小乔治怎么能尊敬这么个可怜兮兮的人呢?他搬过去跟祖父住了几个月之后,赛德利太太去世了。她和那孩子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小乔治也懒得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做工上等的丧服去见母亲,心里却为没能看成他盼望看的戏剧而生气。

老太太的病占据了艾米丽亚所有的时间,却也在另一方面保护着她。女人心里的苦痛,男人哪儿知道?许多女人每天一声不吭受的罪,男人但凡尝到了其中的百分之一,也非发疯不可。女人们天天卖命干活,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不变的温柔体贴换来的是同样不变的粗暴对待;关爱、辛劳、耐心和谨慎等不来一句赞扬。这一切,有多少女人在默默地承受,她们却要在外人面前装出快乐活泼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她们是柔弱的奴隶,怨在心里,却无力反抗。

艾米丽亚的母亲从常坐的椅子转移到**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过。除了偶尔几次跑去迎接小乔治,奥斯本太太日夜守在她床边。虽然与儿子见面的机会只有寥寥数次,老太太依然对她牢骚满腹。在家境殷实的日子里,赛德利太太一直是个好心肠的、和颜悦色的母亲,但贫穷和病痛压垮了她。不过她的病情与责备并没有动摇艾米丽亚对她的关爱。它们反而支撑她度过了她正经受的另一重不幸,病人一声声的呻吟帮她从原先的悲伤之中走了出来。面对母亲的批判,她毫不抱怨,依然为她把睡扁的枕头抖松;母亲对她处处提防、挑剔,她也永远不愠不怒地应答;她用自己虔诚而单纯的心灵能感受且描述出来的话语去鼓励对方,抚平她的情绪。最后,她为她合上了那双曾和蔼地注视过她的眼睛。

接下来,她又把她所有的时间投入到失去妻子的老父亲身上,尽心尽力地抚慰他。这番打击让赛德利先生丢了魂儿,这世间只剩他孤单一人了。他的太太、他的名誉、他的财富,他热爱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只有艾米丽亚守在他身旁,用她温柔的臂膀支撑那个心碎的、蹒跚的老人。这一段故事我们就写到这里吧,不然就太无聊沉闷了。我都能看见名利场上有些人在打哈欠了。

一天,几位学生坐在牧师维尔先生的书房里,听这位贝拉克尔斯伯爵阁下的家庭牧师像往常那样滔滔不绝说教的时候,一辆漂亮的马车来到了以雅典娜雕像装饰的大门口,两位先生从里面走了下来。班戈斯家的两位少爷冲到窗前,隐隐觉得他们的父亲从孟买回来了。那个二十三岁的大块头学生刚才还在为《罗马史概要》里的篇章默默落泪,现在已经把脏鼻子贴到了窗上看热闹。一名听差从车厢里跳了出来,让两个人下车。

“一个胖,一个瘦。”布拉克先生说,这时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

从那家庭牧师自己到乔治少爷,个个都很兴奋,前者盼着是未来学生的家长,而后者对任何放下书本的借口都是欢迎的。

学校里的听差穿着寒碜的制服,铜纽扣已经褪色,每回去开门,他都要把自己裹在一件过紧的外套里。这时他走到书房里说:“两位绅士想见乔治少爷。”当天早上,老师就小乔治违规在上课时间与同学们分享薄脆饼干一事,与这位学生发生过小争执。不过听了这话,他马上恢复了往常的恭敬神色,道:“奥斯本少爷,我允许您去见坐马车到来的两位朋友,也请您代我和维尔太太向他们表示问候。”

小乔治走进接待室,看见两个陌生人,他摆出一贯高傲的姿态抬头看着他们。其中一个很胖,长着八字胡,另一个穿着蓝大衣,身材瘦长,脸晒得棕黑,头发已呈灰白色。

“我的天,长得真像啊!”那瘦先生惊讶地喊,“你猜得出我们是谁吗,乔治?”

小男孩的脸顿时红了,他一受触动就会这样。随后他的眼睛亮了。“我不知道另一个人,”他说,“但我猜你是多宾少校。”

他确实是我们的老朋友多宾。他跟孩子问好时高兴得声音发颤。他握住他的两只手,把他拉到身边。

“你妈妈跟你提起过我——对吗?”他说。

“没错,”小乔治答道,“提过成百上千次了。”

[1] 来源于意大利语,意为“座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