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畏惧的贝姬经历昨晚的沉重打击之后,一直精神恍惚、茫然无措,直到科尔松街的教堂钟声敲响预告午后礼拜的时候,她才从**爬起来。她拉铃召唤几小时前从她身边离开的法国女佣进屋。

可是无论罗登·克劳利太太怎么拉铃,都没人来答应,最后她一激动,把铃绳给拉断了。于是她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这截铃绳跑到楼梯平台,一遍遍尖声呼喊,可是依然不见菲内特小姐的踪影。

其实她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离开这所房子,奉行法国人的惯例不辞而别了。把客厅里的各种小首饰收入囊中后,菲内特小姐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将行李打包装箱,用绳子捆紧,随后出去叫车,一个人把几个箱子搬到了楼下。她没有请其他用人帮忙,因为知道他们打心眼儿里恨她,几乎不可能答应。于是,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离开了科尔松街。

在她看来,这所小房子的故事已经走到尽头。我们都知道,菲内特小姐坐上马车走人的举动在他们国家很常见,即便地位比她高的人也难免作出这种选择。不过她有先见之明,也比较幸运,她不仅保住了自己的财物,还把女主人的财物也拿到了手(假定那女主人真有什么财物的话)——她不仅仅带走了前文提到的小首饰、好几件她早就盯上的衣裳,还偷拿了四支路易十四时期金灿灿的烛台、六本烫金的纪念册、一些纪念品、装帧优美的书籍,以及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利夫人用过的金搪瓷鼻烟壶,外加贝姬在粉红色信纸上写信时会用到的一只精致的小墨水台和一本珍珠母吸墨纸夹。它们都随菲内特小姐从科尔松街上消失了。被罗登打断的晚餐的餐桌上本来还摆着不少银餐具,如今也不见了踪影。不过估计是嫌累赘,菲内特小姐没把家里所有东西带走,还剩了些普通的碗碟、生火用具、玻璃灯罩和红木小钢琴。

在这之后,有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人在巴黎埃尔德街开了一家服装店,她颇受敬重,并长期得到斯泰因勋爵的惠顾。此人谈起英国,总说这是世上人心最阴险的国家,还向学徒们描述自己当年被那岛上的人诈骗洗劫的惨状。也正因为她不幸的经历,斯泰因侯爵才对这位圣阿马荷特太太心生怜悯,从而好心好意地待她。希望她得到应得的财富,家业兴旺——好了,此人不会再出现在本故事里的名利场上了。

此时在科尔松街的克劳利太太听见楼下一片响动,又为失礼的用人们不答应她而火冒三丈,便披上晨衣,摆出庄严的架势,走到传出声音的楼下客厅看个究竟。

厨娘那张脸弄得脏兮兮的,坐在一张漂亮的印花布面沙发上,向身旁的雷格斯太太敬黑樱桃酒。一个穿着钉圆锥纽扣的小厮,平时负责给贝姬四处派粉色信件,老绕着她的小马车欢欣鼓舞地蹦来蹦去,如今竟忙着用手指挖奶油吃。家里的听差正跟愁容满面的雷格斯说话——尽管门开着,贝姬已经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大叫了好几声,可没人搭理她。“雷格斯太太,来,喝点儿。”厨娘正说着,贝姬穿着那身白色山羊绒晨袍走了进来,衣裳裙摆嗖地飘起。

“辛普森!特罗特!”暴跳如雷的女主人大喊,“你们听见我叫人来竟敢不答应?你们竟敢在我面前坐下?我的女佣呢?”那挖奶油吃的小杂役吓了一跳,手指从嘴里缩了回去。但厨娘却拿起雷格斯太太已经喝够的黑樱桃酒,从那镀金的小杯子上方盯着贝姬,一面把酒喝干。酒精给了那可恶的叛徒不少勇气。

“你的沙发?还真有脸说呀!”厨娘太太说,“我坐的是雷格斯太太的沙发。您别担心,雷格斯太太。我坐的是雷格斯先生和雷格斯太太的沙发,这是他们用干净钱买回来的,贵着呢。雷格斯太太,我在想啊,要是我在这儿坐到工钱到手再走,那我肯定要坐上好长一段时间。不过,我还是会一直坐着等下去的——哈哈!”说罢,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摆出更令人生厌的挖苦表情喝了下去。

“特罗特!辛普森!把那醉鬼给我拖出去。”克劳利太太大叫。

“不,”听差特罗特道,“要赶你自己赶。把我们的工钱付了,你也可以把我赶走。到那时我们走得要多快有多快。”

“你们要跟我作对是吗?”贝姬怒气冲冲地说,“等克劳利中校回来了,我就——”

听到这话,用人们哈哈一声大笑不止。不过雷格斯仍然一脸忧郁,没起这个哄。“他不会回来啦,”特罗特先生继续道,“他已经派人来取东西了,虽然雷格斯先生愿意给,但我不答应。他算哪门子中校?跟我没什么区别。他跑了,我猜你也要跟着逃吧。你们不过是两个骗子。别吓唬我,我不怕。我告诉你,付我们工钱,这事就算完,付我们工钱!”从特罗特先生那张红脸和他不稳定的语调来看,他这么一番话借的肯定也是酒劲。

“雷格斯先生,”贝姬苦恼地说,“您肯定不会让那醉鬼这么骂我吧?”“别说话了,特罗特,别说了。”小杂役辛普森道。他看女主人挺可怜,便出口相助,正好把绰号“醉鬼”的听差要还嘴大闹的话压了下去。

“噢,夫人,”雷格斯道,“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打一出生起就认识克劳利家的人了。我在克劳利太太手下干了三十年管家,从没想过这个家族会有人把我害得一无所有、倾家**产——”那可怜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您到底付不付我钱?您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四年,我的锅碗瓢盆衣物布料,我所有的东西都归您使用。牛奶和黄油的钱您欠了我两百镑,您做煎蛋卷必须用新鲜鸡蛋,您还要用奶油来喂您的小狗。”

“而且她根本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吃什么,”厨娘打断道,“要不是我给他吃的,那孩子早饿死了。”

“他现在相当于孤儿了吧,厨娘。”特罗特先生道,发出一声带醉意的大笑。老实忠厚的雷格斯继续用悲凄的口气细数自己的不幸。他说的全都是事实。贝姬和她丈夫败了他的家。他下周有几份账单要到期,但是没钱付。到时候他会被人从他的店铺和房子里赶出去,一切财产都将被拍卖,这全是因为他信了克劳利一家。他的泪水和悲伤让贝姬更愤怒了。

“你们都要跟我作对,”她愤愤地说,“你们想要什么?我周日付不了钱。明天你们回来,欠多少我还多少。我以为克劳利中校跟你们结算过了。他明天会付。我以名誉担保,他今早走的时候钱包里放着一千五百镑。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找他去吧。把帽子和披肩拿来,我要出去找他。今天早上我们吵架了。看来你们都知道了。我发誓,你们的钱都会到手的。他找到了一份好差使。让我出去找他。”

听了她这番大胆的发言,雷格斯和在场的各位面面相觑,惊讶不已。瑞贝卡说完便走出客厅,上了楼,在没有法国女佣的伺候下穿好了衣服。她走进罗登的房间,看见那里放着一只箱子和行李袋,上面一行铅笔字写明:若有人来取,就将其交给对方。随后她走到法国女佣的阁楼,发现屋里一件东西都没剩,所有抽屉都被清空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扔在地上的小首饰,觉得那女人肯定已经跑得没踪没影。“天哪!还有谁比我更倒霉?”她说,“眼看就要成功,结果什么都没了。一切是不是已经太晚了?”不,还有一个机会。

她穿好衣服独自出了门,并未受到阻拦。当时是四点。她没钱叫马车,沿街飞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大冈特街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门口。简·克劳利夫人在哪儿?她在教堂。贝姬并不感到惋惜。皮特爵士在书房里,已吩咐过不能打扰他——但她非要见他不可——她立刻从穿着制服的门卫身边溜过去,走进了皮特爵士的房间,让报纸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准男爵吃了一惊。

他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往后缩。

“别这样看我,”她说,“我没做错事,皮特,亲爱的皮特。您曾经是我的朋友。我向上帝发誓,我没做错。这只是一场误会。现在我干什么事都不顺。噢!而且是在这个关头!在我所有愿望快要成真的时候!当我们的幸福日子就要到来的时候!”

“那,我在报纸上读到的,是真的吗?”皮特之前读到了令他震惊的一段。

“是真的。斯泰因勋爵周五晚上跟我说的,就是那灾难性的舞会发生的时候。人家答应给他的人留个职位已经有六个月。昨天殖民部大臣马特先生告诉他都安排好了。结果他就被关进了拘留所,还碰巧撞见了我们,于是大闹一场。我错只错在给罗登谋职位谋得太用心了。我之前单独接待斯泰因勋爵就有上百次。我承认我背着罗登私藏了一些钱。可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大手大脚,我敢告诉他吗?”就这样,她滔滔不绝地讲出了一个听上去颇合情理的故事,听得那亲戚半天摸不着头脑。

事情是这样的。贝姬无比坦诚且懊悔地承认,她注意到了斯泰因勋爵对她的偏爱(听到这话皮特脸红了),但她守得住自己的名节,于是干脆决定利用这位贵族的好感为她自己和家人谋福利。“我还想为您在上议院争取个席位,皮特,”她说,大伯子又脸红了,“我跟他聊过这事。您有才能,斯泰因有他的影响力,这事本是稳妥的。谁承想会发生这么一场灾,现在一切都给搅黄了。不过我得承认,我的首要目标是拯救我的丈夫,无论他怎么对我,怎么怀疑我,我都爱他。我要把他从贫穷中解救出来,让我们不再担心有一天会家徒四壁。我知道斯泰因勋爵喜欢我,”她垂下眼帘,“我承认我在尽力取悦他,但我没有逾越女人的界限,因为这样才能赢得他的——他的尊重。考文垂岛总督去世的消息就是周五那天到的,勋爵马上帮我亲爱的丈夫保住了这个职位。本来是要给他一个惊喜的——让他今天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即便是他不幸被人抓了之后,勋爵还笑着跟我说,我最亲爱的罗登要是在那可恶的拘留所读到报上这则任命,心情肯定就全好了。勋爵还大方答应出钱把他赎出来,所以我也没有马上去救他。然后——然后他就自己回家了。她认定我干了坏事,然后勋爵和我那冰冷无情的罗登就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冲突。噢我的天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皮特,亲爱的皮特!可怜可怜我,帮我跟他讲和吧!”说着,她跪在他面前号啕大哭,抓紧皮特的手热烈地亲吻着。

简夫人从教堂回来,听说准男爵和小婶子在屋里聊私事,于是直接冲进丈夫书房,正巧看见了这一幕。

“这女的居然还有脸进咱们家,”简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咱们可是厚道人家,岂能让克劳利太太这样的人随便进?”之前吃完早饭后,简夫人立即派女佣去了一趟罗登家,雷格斯和那里的用人把他们知道的和一堆瞎编的细节全向她作了介绍,还讲了很多别的故事。

皮特爵士吓了一大跳,他从没见过自己太太这么有气势。贝姬仍跪在地上,抓住皮特爵士的手。

“跟她说她知道的不是全部。跟她说我是清白的,亲爱的皮特。”她啜泣道。

“亲爱的,我敢保证您误会克劳利太太了,”皮特爵士说,瑞贝卡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事实上我相信她是——”

“是什么?”简夫人高声喊道,她清晰的声音在发颤,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相信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无情的母亲、不忠的妻子,对吗?她从来不爱她的儿子,那小孩总是跑到我这儿来说他妈妈对他有多凶。她进哪家门,就让哪家人受苦,她用她的虚情假意、巧言令色去破坏他人最神圣的情感。她欺骗了所有人,也欺骗了她的丈夫。她虚荣、圆滑,无恶不作,心已经黑透了。我碰她一下都会发抖,我不会让我的孩子看见她。”

“简夫人,”皮特站起身来喊道,“你这样形容——”“皮特爵士,我一直忠于你,”简夫人无所畏惧地继续道,“我一直信守在上帝面前立下的婚誓,做一个顺从、温和的妻子。但恰当的顺从是有界限的。我在此声明,我不会再容忍那个女人待在我的屋檐下。要是她进我家门,我就带孩子们离开。她不配跟基督徒坐在一起。有她没我,先生,你——你选一个吧。”说完,简夫人傲慢地走出房间,被自己少有的胆量吓得心怦怦直跳,瑞贝卡和皮特爵士也惊讶极了。

至于贝姬,她并没有感到受伤害。是的,她反而感到欣喜。“都是因为上次您把那钻石扣环给了我。”她对皮特说,同时伸出手与他道别。不用说您也猜得到,简夫人此时正在楼上她的梳妆室望着这一幕。准男爵答应贝姬会去找他的弟弟,尽力劝他跟太太和好。

此时的罗登走进了军营食堂,发现以前团里的几个战友正在吃早饭。他们邀了几句,他便坐下与战友们一同享用强身健体的辣鸡腿和苏打水。然后他们聊起了与他们年龄相符的流行话题,比如打赌在巴特西举行的射鸽比赛中,罗斯和奥斯鲍迪斯顿谁会赢;比如谁抛弃了法国歌剧院的阿丽亚娜小姐,她又是如何从黑豹卡尔那里获得安慰的;还谈起了“屠夫”和“宝贝”的那场比赛当中是否有猫腻。饭桌上有个叫坦迪曼的十七岁年轻人,一门心思想留两撇八字胡,他说他看过那场比赛,于是像模像样地讲解起了当时的赛况及两位选手的状态。他说赶车送“屠夫”到赛场的正是他,比赛前一天他还陪了那拳击手一整晚。要不是有人在比赛中搞鬼,“屠夫”肯定能赢。赛场那帮骗子脱不了干系。坦迪曼不肯付赌输的钱,不,决不付。这年轻的护旗官俨然成了个行家,可一年前他还是个在伊顿公学挨鞭子的学生,到现在还留恋太妃糖的味道呢。

接着他们继续聊舞蹈演员、拳击、喝酒和娼妓之类的事,直到麦克默多下楼来跟他们一起聊天儿。麦克默多虽是老军官,他在这些小伙子面前却从不考虑矜持和克制,讲起外头的事来,简直跟最不懂事的浪**小子一样带劲。他那头白发和他们那天真的脸打消不了他胡乱说话的热情。人人都知道老麦克会讲故事。他对上流女士不大动心,这么说吧,别人一般会邀请他到女友家吃饭,而不是到母亲家。想来也没谁的生活品位比他的层次更低了,但他似乎对此很满意,他性情很好,追求简朴,生活得很踏实。

麦克吃完丰盛的早饭时,大部分人已就餐完毕。年轻的瓦尼纳斯勋爵在抽一支硕大的海泡石烟斗;休格斯上尉忙着抽雪茄;不知消停的淘气鬼坦迪曼两腿夹着他的斗牛犬,使出浑身劲儿跟德尤西斯上尉抛先令打赌(坦迪曼没有不赌的时候)。麦克和罗登出发去俱乐部,两人对心里想的那件事没提过半句,跟大家有说有笑的。何必拿这个打扰别人兴致呢?在名利场上,聚会、喝酒、讲下流笑话,跟其他事一样都是缺不得的。罗登和他朋友沿着圣詹姆斯街走进俱乐部时,人们正从教堂里涌出来。

通常,俱乐部的正门大窗户总站着些常客和老公子哥儿,一边往外看,一边咧嘴笑,不过他们这会儿还没来。阅报室只有少数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罗登不认识,另一个玩惠斯特牌的时候赢过罗登一小笔钱,罗登还没还上,自然也没上前打招呼;第三个人正在读《保皇派》(一份以报道丑闻和对教会、国王表忠心闻名的期刊)。那人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克劳利说:“克劳利,祝贺你。”

“为什么这么说?”中校说。

“《观察家报》和《保皇派》都登出来了。”史密斯先生说。

“什么?”罗登顿时脸通红。他还以为自己跟斯泰因勋爵的事给曝光了。他哆嗦地拿起报纸读了起来,史密斯见他这么激动,感到好奇,抬头微笑。

中校进门前,史密斯先生和布朗先生(罗登跟他玩牌的钱还没结清的那位)就一直在谈论他。

“这消息来得正好,”史密斯说,“克劳利先生现在大概不剩几个钱了吧。”

“这阵风对大家都有好处,”布朗先生道,“我的二十五镑,他总不能不还我就走。”

“年薪多少?”史密斯问。

“两三千,”另一位说,“但那儿的气候太恶劣,时间长不了。利弗西奇干了十八个月就没命了,他的前任也只撑了六个星期。”

“有人说他哥哥是个精明人,虽然我总感觉他无趣得要命。”史密斯高声道,“不过他应该挺有话事权。中校得到这位子大概是他想的办法。”

“他?”布朗冷笑一声,“嘁。是斯泰因勋爵帮的忙。”

“你什么意思?”

“贤妻总为丈夫增光添彩。”另一位意味深长地答道,继续读他的报纸。

罗登在《保皇派》上读到以下惊人段落:

考文垂岛新总督任职消息

皇家海军军舰“黄杰克号”(船长庄德斯)从考文垂岛带回了一批信件和文件。托马斯·利弗西奇爵士因感染当地盛行的黄热病,于斯旺普顿[1]离世。繁荣兴盛的殖民地的人们为此深感悲痛。据传总督的职位将由滑铁卢战役中战功卓著的军官,第三等巴斯勋爵士克劳利中校接任。统辖殖民地事务不仅需要公认的勇气,还需有杰出的管理才能。我们毫不怀疑,前任总督不幸离世后,此次受委派至考文垂岛填补空缺的克劳利中校是该职位的不二人选。

“考文垂岛!那是什么地方?是谁委派你去的?兄弟,你必须把我带上才行,当你秘书。”麦克默多笑着说。克劳利和他的朋友坐在那里,对这份通告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俱乐部侍者给中校送来了一张写着“维纳姆先生”的名片,说他想见中校。

于是中校和他的副手出去见这位先生,心想那一定是斯泰因勋爵派来的人。“您好,克劳利,很高兴见到您。”维纳姆先生温和地笑着,热情地握住克劳利的手。

“我猜您是受——”

“没错。”维纳姆先生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麦克默多上尉,绿衣近卫骑兵团的。”

“很高兴认识您,麦克默多上尉。”维纳姆先生又露出微笑,与他握手,一如之前对中校的态度。麦克戴着鹿皮手套,伸出一根手指头,他领结系得很紧,只向维纳姆先生浅浅点了个头了事。也许是见自己要跟一个平民百姓对话,他感到不满,他以为斯泰因勋爵至少会派个上校来的。

“既然麦克默多是我的代理,也了解我的意思,”克劳利说,“我就暂且离开,让你们二位来谈好了。”

“没问题。”麦克默多说。

“不必这样,我亲爱的中校,”维纳姆先生说,“我的本意是想与您亲自谈的,不过麦克默多在场的话我也非常欢迎。事实上,上尉,我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够取得满意的结果,可我的朋友克劳利中校似乎有相反的想法。”

麦克默多上尉哼了一声。让这些平民滚一边儿去吧,他心想,他们总在装腔作势,瞎安排。接着维纳姆先生自作主张坐到一张椅子上,从口袋拿出一份报纸,继续说道:

“中校,想必您今早已在报纸上读到这则好消息了吧?政府得到了一名宝贵的公仆,您若是如我所料想的接受这一任命,那优越的职位便是您的了。三千镑的年薪,气候宜人,漂亮的总督府,还有稳定的晋升。到了殖民地,一切就都听您的了。我衷心地向您表示祝贺。二位,我猜你们也知道,帮助我这位朋友得到这一职位的人是谁吧?”

“鬼才知道。”上尉答。他上级的脸涨得通红。

“他是世上最慷慨、最善良、最杰出的人——我了不起的朋友,斯泰因侯爵。”

“叫他见鬼去吧,我才不要他给的位子!”罗登气势汹汹地说。

“您在生我那尊贵朋友的气,”维纳姆冷静地继续道,“那可否以讲常识、讲道理的态度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呢!”罗登吃惊地嚷道。

“对啊,你说呢!我去你的!”上尉用手杖猛敲地面。

“理解,理解,”维纳姆先生笑容可掬地说,“但还请您抱着通世故、通情理的态度,想想自己对此事的认识是否出现了偏差?您外出回来,发现——发现了什么?斯泰因勋爵正在梅费尔区科尔松街您的家中与克劳利太太吃晚餐。这样的事很奇怪吗?不是发生过上百次了吗?我是正人君子,我愿以我的名誉担保,”维纳姆把手按在自己的马甲前,仿佛在议会上发表讲话,“我认为您的怀疑极不公道且毫无依据。一位令人尊敬的绅士帮了您这么大的忙,足以证明他对您一片好心,可您这么想,既伤害了他,也伤害了那位纯洁而无辜的女士。”

“您难道要说这是克劳利的错?”麦克默多先生说。

“我相信克劳利太太与我的妻子维纳姆太太一样清白,”维纳姆先生郑重其事地说,“我相信我的中校朋友是掉入了嫉妒的陷阱,才会对那位年老体弱、地位显赫,同时不断在帮助他、关照他的人发起攻击。不仅如此,连同他的妻子、他最宝贵的荣誉、他儿子将来的名声,以及他的前途也要一并破坏。”

“我来告诉您发生了什么,”维纳姆先生语气极庄重地继续道,“今天早上斯泰因勋爵派人叫我过去,我发现他的境况实在可怜。我无须告诉克劳利中校,一个衰弱的老人与您这种体魄的青年发生冲撞会成什么样。但我要当面告诉您,克劳利中校,您这是在利用自己的强壮去践踏弱者。我那尊贵的、了不起的朋友不仅身体受伤——他的心,也在流血,先生。一位受了他诸多恩惠,得到过他关心爱护的人,竟对他百般侮辱。今天报上登的这则任命消息,难道还不能说明他对您的关怀?我今早看见勋爵大人,发现他一方面十足地可怜,另一方面,他与您一样迫切地想复仇,为他遭到的暴行复仇。关于这一点,他也证明过他的实力,我想您知道吧,克劳利中校?”

“他确实挺有勇气的,”中校说,“大家都这么说。”

“他给我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写一份挑战书,并将它交给克劳利中校。他说:‘昨晚的暴行发生后,我与他必须只有一个活着。’”

克劳利点点头:“您说到点子上了,维纳姆。”

“然后我苦口婆心地劝斯泰因勋爵平静下来。我说:‘老天,我真后悔克劳利太太那天邀请我和维纳姆太太吃晚餐的时候,我们没答应!’”

“她邀请你们跟她吃晚餐了?”麦克默多说。

“就在看完歌剧之后。这是邀请便条——等一下——不对,这是另一张——我以为在这儿呢,不过没关系,我向您保证这是真事,只不过因为当时维纳姆太太犯了头疼才没去。她老是头疼,尤其到了春天——要是我们去了,您回到家就不会发生争吵,不会有什么辱骂和猜疑了。所以这一切都因为我那可怜的太太犯了头疼,您才将两位尊贵之人拖到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使得英国最高贵、最古老的两个家族陷入耻辱和悲伤之中。”

麦克默多先生完全蒙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上级。罗登眼见猎物要溜走,火气又上来了。对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可他要怎么揭穿这一点呢?

维纳姆先生继续展示他在议会时常练习的流利口才:“我在斯泰因勋爵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苦苦哀求他放弃决斗的想法。我向他指出,当时的情形的确容易叫人猜疑——的确是这样。我承认换了谁都会产生误会。我说,一个妒火中烧的男人与疯子无异,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该作数。我还说要是真的决斗,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将蒙受耻辱。如今,一种极残暴的革命思想和极危险的平等论调正在庸众当中宣扬,勋爵这样地位高贵的人没有权利在此非常时期弄出个大丑闻来。无论他多么清白,普通人一定会坚称他有罪。总之,我恳求他不要发出这个挑战。”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罗登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瞎编的,你跟他是一伙儿的,维纳姆先生。要是他不给我送挑战书,我也会向他发出我的挑战。”

见中校毫不领情地打断,维纳姆先生一惊,脸色煞白,他往门口看去。

可没想到麦克默多上尉站在他这一边。上尉嘴里骂着站了起来,斥责罗登表达不该这样粗野。“你既然把这事交给了我,就该照我说的做,不能使性子。你没有权利用这种语言来侮辱维纳姆先生。该死,维纳姆先生,向您道歉。至于给斯泰因勋爵送挑战书的事,你可以请别人,我不送。如果勋爵挨打之后不愿再生是非,真是的,那就这么办好了。至于他跟——跟克劳利太太的事,我认为完全无凭无据。就像维纳姆先生所说,你的太太是清白的。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任命,管不住你的嘴,那你就是天大的蠢货。”

“麦克默多上尉,您真是个讲理的人,”维纳姆先生喊道,大大地松了口气,“克劳利中校发怒的时候说了什么话,我现在全不在意了。”

“就当我信你了。”罗登冷笑道。

“少说两句,你这傻瓜,”上尉和善地说,“维纳姆先生不是来打架的,他的话说得很对。”

“我认为这件事,”斯泰因的使者道,“我们就当作从没发生过,把它彻底忘光。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我这是为我的朋友着想,也是为坚持把我当作敌人的克劳利中校着想。”

“我想斯泰因勋爵对此事不会多说的,”麦克默多上尉说,“我们这方也没必要这么做。这事儿无论怎么说都不体面,提得越少越好。挨打的是你们,不是我们;这事你们要是愿意就此了结,我想我们也不必再追究下去。”

商量好后,维纳姆拿起帽子准备离开,麦克默多上尉跟随这位斯泰因的代理人走到外面,关上身后的门,留着罗登在屋里生闷气。门外,麦克默多盯着另一位使者,笑盈盈的圆脸上瞧不见一丝敬意。

“您还真是不计较啊,维纳姆先生。”他说。

“您过奖了,麦克默多上尉,”对方微笑道,“我以我的名誉和良心担保,克劳利太太的确在歌剧结束后邀请我们去吃晚饭了。”

“当然,维纳姆太太犯头疼了嘛。是这样,我这儿有一张一千镑的本票,麻烦给我一张收据,我把本票放进信封里,还请您交给斯泰因勋爵。我的人不跟他决斗,但我们也不愿拿他的钱。”

“这是一场误会,全都是误会,我亲爱的先生。”另一方做无辜状。麦克默多上尉鞠躬送他走下俱乐部台阶的同时,皮特·克劳利爵士正好走上来。两位先生算是认识,他们一同回罗登待着的屋里时,上尉悄悄告诉皮特爵士,他已经把斯泰因勋爵和中校那事儿办妥了。

皮特爵士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为此事得到和平解决热情地向弟弟道贺,关于决斗的种种弊端,以及这种解决方式的不当之处,他也颇有分寸地作了几句道德评论。

开场白讲完后,他开始大力施展口才劝罗登和他太太和好。他对贝姬的话作了一番总结,并指出这个说法靠得住,还表示他坚信她是清白的。

但罗登不听。“这十年来她一直背着我存私房钱,”他说,“她昨晚还骗我说没拿过斯泰因的钱呢。被我发现之后,她就知道什么都完了。她这回要是清白的,皮特,她以前干过的事也不清白。我再也不会见她了——再也不会了。”说话的时候,他脑袋垂到胸前,脸色沮丧而悲伤。

“可怜的老弟。”麦克默多摇摇头说。

想到那新职位是这么一个可憎的人给他谋的,罗登·克劳利一开始怎么都不肯接受。儿子之前靠斯泰因勋爵进去的那所学校,他也不想让他再读。不过在他哥哥和麦克默多的恳求下,他最终选择了不放弃这种种的好处。尤其是后者提出的一点他特别爱听:斯泰因要是想到自己的势力反倒给敌人带来了好前途,心里肯定憋气。

斯泰因勋爵出事后再次出门见人时,殖民部大臣前来问候他,并代表个人及殖民部感谢他在任命总督方面做出的英明决定。斯泰因勋爵听到这些话到底是何种心情,诸位大概想象得出来。

他与克劳利中校之间的那场冲突已埋进土堆,正如维纳姆所说,抹得一干二净了。不过那晚还没结束,名利场上就已有五十桌在议论此事。小柯克比一个人就去了七场聚会,每去一个地方都添些自己的评论和修饰。华盛顿·怀特太太心里那叫一个痛快;伊灵市主教的夫人听得瞠目结舌;主教当晚前往冈特府,在来宾簿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索思道恩伯爵感到很遗憾,想必诸位知道简夫人也一样。索思道恩夫人给她在好望角的女儿写了封信,把整个故事告诉了她。这事在城里至少给人热议了三天三夜。多亏明白维纳姆先生意思的瓦格先生东奔西走辛苦好一阵,才最终按下来没发在报纸上。

执达吏和买卖经纪人到科尔松街逮住了雷格斯。这所小房子的那位漂亮女租客现在——在哪里?谁管呢?事情过去一两天,谁还记得这茬?她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我们知道当一件事疑团未解的时候,世人可以做到多么宽容,而名利场又会作出何种评判。有人说她跟着斯泰因勋爵到那不勒斯去了,还有人断言勋爵一听见贝姬来了,立即离开那不勒斯,逃到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去了;又有人说她住在德国威斯巴登的啤酒镇,当上了保加利亚王后的侍女官;还有人说她住在法国布洛涅,或者住在切尔滕纳姆某寄宿舍。

罗登给了她一笔还算过得去的年金,而我们可以确信,俗话说“小钱能当大钱用”,说的正是贝姬这种女人。罗登离开英国时本可以把债还完,可惜因为考文垂岛天气恶劣,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保他的寿险,他用自己的薪水作抵押也借不到钱。不过他依然准时给哥哥汇款,每班邮船都会运来他给儿子的信。麦克默多的雪茄也一直由他提供,他还给简夫人寄去许多贝壳、辣椒粉、泡菜、番石榴果冻等殖民地产品。他给哥哥定期寄一份《斯旺普顿公报》,报上对这位新总督赞不绝口;而当地另一份报纸《斯旺普顿卫报》的主编太太由于未受邀参加总督府的宴会,因此该报抨击总督为暴君,认为罗马皇帝尼禄与他相比都算是开明的仁君。小罗登总爱在报纸上阅读总督阁下的事迹。

他的母亲从未想过去看孩子。每到周六小罗登就回伯母家去。很快他就熟悉了女王的克劳利镇所有的鸟窝,也随赫德勒斯顿爵士一起带着猎犬打过猎了。他仍清晰地记得第一回来汉普郡时的情景,当时狩猎这项运动已令他深深着迷。

[1] 作者虚构的考文垂岛以气候恶劣、黄热病盛行著称,军舰“黄杰克”(yellowjack)是黄热病的别称,船长庄德斯(Jaunders)与黄疸(jaundice)读音相似,斯旺普顿(Swampton)则有“沼泽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