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贝姬现身斯泰因勋爵高雅的私人小聚会,这位受人爱戴的女士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便确立下来。很快,伦敦一些最显赫、最尊贵的家族向她敞开大门——这样的机会,是诸位和我万万不敢妄想的。亲爱的朋友们,就让我们望着那些威严的大门瑟瑟发抖吧。我想象那里的看守必定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银叉子,随时对准每一个擅自闯入的人捅过去。据说那个老老实实坐在前厅,记录下大贵族名字的报社记者之后不久就会死去。因为这些人家世之显赫如同烈火般耀眼,他耐不住灼烧,葬身于贵族的火海当中,就像行事轻率的塞墨勒无法承受全副武装的宙斯散发的雷火[1],又如一只发狂的飞蛾扑腾出它固定的范围,只能自取灭亡。住在泰伯恩、贝尔格莱维亚这些上流住宅区的居民应当把这则神话谨记在心,也许还需借鉴贝姬的故事。噢,女士们哪!去问一下瑟里夫牧师,泰伯恩和贝尔格莱维亚是不是如同空响的锣和钹?它们不过是虚幻浮华之物。将来的某一天,海德公园会跟著名的巴比伦园林一样平淡无奇,贝尔格雷夫广场会与贝克街或者旷野里的塔莫尔[2]一样荒凉。

女士们,你们可知伟大的皮特就在贝克街住过?当年赫斯特夫人[3]在那座如今已破败的宅邸设宴,你们的祖母为了受邀请,挤破头都乐意。我到里面吃过饭——是的,正是与您说话的我本人。我想象着那里人山人海,全是故去的大贵族。当活在当今世上的人们小酌红葡萄酒的时候,这些幽灵也围在黑漆漆的桌旁坐下。乘风破浪的领航员[4]将几大杯想象出来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邓达斯[5]的幽灵喝得什么都不剩;爱丁顿坐在那儿又鞠躬又假笑,看着怪吓人,不过当无声的酒瓶递过来时,他从来不甘落后;斯科特从他浓密的眉毛下对着陈年葡萄酒的酒膜眨眨眼;威尔伯福斯往天花板瞟去,仿佛搞不懂为什么满杯的酒送到嘴边,放下已一滴不剩。同一块天花板好像昨天还在我们头顶,过去的大人物望着它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那所房子已重新配置家具,变成出租屋了。是的,赫斯特夫人曾经住在贝克街,她已长眠于荒野之中。爱欧琴[6]见到了她,不过不是在贝克街,而是在另一处偏僻的角落。

当然,这全是虚幻之物,但谁能说自己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真想知道有哪个头脑清醒的人,会仅仅因为烤牛肉不是永恒的就嫌弃它。吃烤牛肉的确只是一时的享乐,但我希望我的每一位读者,即便活到五十万岁,也能时常尝到这有营养、美味的佳肴。请坐,诸位先生,开吃吧,祝好胃口。肥的,瘦的,还有肉汁、山葵,爱吃哪样吃哪样,别客气。琼斯我的朋友,再来杯葡萄酒?这是最嫩的肋肉,再吃点儿呗——是的,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然后感谢上天吧。让我们学着贝姬的样子尽情玩味贵族般的乐趣,因为它跟世间其他欢愉一样,错过就不再拥有。

贝姬参加斯泰因勋爵宴会产生了一系列结果。第二天,彼得瓦拉丁亲王殿下在俱乐部见到克劳利中校,抓紧机会走过去跟他交谈;在海德公园的环形道上见到克劳利太太,他又脱下帽子致以真诚的问候。不久后,贝姬与丈夫受邀参加亲王在黎凡特府举办的小聚会。该府邸的尊贵主人当时不在英国,所以由亲王暂住。晚饭后,贝姬给小部分客人唱了歌。斯泰因侯爵也在,像慈父一般指引着这位门生更上一层楼。

在黎凡特府,贝姬认识了全欧洲第一等的绅士和外交官——雅伯蒂埃公爵。他是当时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7]派来驻英的大使,后来是那位君主的外交大臣。我得说我写下这些尊贵名字的时候,心中的荣耀感油然而生,诸位可想而知贝姬正与什么样的贵族交往。她成了法国大使馆的常客,那里的聚会缺不得罗登·克劳利太太参加,否则会不完整。大使馆的两位参赞,尚比尼亚克先生和佩里戈家族的特吕菲尼先生马上就被美丽的中校太太迷倒了,对外宣称他们与罗登太太好得不得了。这个国家的人一贯如此,他们每次从英国回到故乡,准要拆散六七个心碎的家庭,拎走六七个女人的心。这样的法国人,诸位不会没见识过吧?

不过对于“好得不得了”这个说法,我表示怀疑。尚比尼亚克先生爱打埃卡泰牌,一有晚宴就会跟中校尽情玩乐,贝姬却在另一个房间为斯泰因勋爵唱歌;至于特吕菲尼先生,众所周知他欠了旅行家俱乐部的侍者好多钱,所以根本不敢去那儿,要不是他能在大使馆吃饭,这可敬的年轻绅士恐怕要饿肚子。我是说,如果有人认为贝姬对此二人有特别的感情,我表示怀疑。他们为她跑腿、买手套、送鲜花,赊账为她订歌剧院的包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讨她喜欢。他们用英文跟她交流,可惜水平停留在幼稚的简单句,反倒成了贝姬和斯泰因勋爵的笑料。贝姬会当面模仿他们,夸奖他们在英文学习上的进步,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总能把他的靠山,爱嘲讽的侯爵逗乐。特吕菲尼先生送了一条披肩给布里格斯,以赢取贝姬这位心腹的信任,并请她为自己送一封信。结果那老姑娘竟在公众场合把信交给了贝姬,读过的人个个都乐坏了。斯泰因勋爵读了,每一个人都读了,只有罗登没有。在梅费尔那所小房子里发生的事,他没必要知道得那么多。

无须多久,贝姬便在这所小房子里既接待了最上流的外国人,也接待了最上流的英国人。“上流”这个词,是我们这个高贵且令人向往的阶层的常用语。它并不意味着道德最高尚,也不意味着道德最低下;不是指最聪明,也不是指最愚蠢;不代表最富有,也不代表出身最高贵——但“上流”,总而言之,是说这个层次的人没有可质疑的地方,比如说了不起的菲兹·威利斯夫人,阿拉马克[8]的守护圣人;了不起的斯劳伯尔夫人;还有了不起的格利泽尔·麦克佩斯夫人,即G. 格罗里夫人,格罗里的格雷勋爵的女儿,等等。菲兹·威利斯伯爵夫人来自国王街某望族,诸位查阅德布雷特和伯克编的《贵族名录》便知。她若是看中了某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前途无忧,不会再有任何疑问。并不是说菲兹·威利斯夫人正引领**,恰恰相反,她已经是个五十七岁的女人,姿色不再,无论财富还是社交的本领都不算突出。但人们一致同意,她是“最上流”的那一类。受邀到她家做客的也是最上流的人。她是威尔士亲王的宠臣波登谢里伯爵的女儿,多年以前,她还叫乔金娜·弗雷德里卡的时候,曾经试图把侯爵夫人的冠冕戴在自己头上,落败之后,便对斯泰因夫人怀恨在心。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位上流社会有名的领导者对罗登·克劳利太太尤其关照,某次在自己主持的聚会上,还给罗登太太行了个显眼的屈膝礼。她不仅鼓励她的儿子圣基茨(其爵位是靠斯泰因勋爵谋得的)常去拜访克劳利太太,还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做客,并且两次在餐桌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与她交谈。当天晚上,这一消息传遍了伦敦城。此前对克劳利太太有怨气的人顿时不敢吱声。斯泰因勋爵的得力助手,能说会道的维纳姆律师上哪儿都对克劳利太太夸赞几句。某些人原先还踌躇不定,这下立即采取行动对她表示欢迎。小汤姆·托蒂本来叮嘱过索思道恩别去拜访那遭人唾弃的女人,现在反倒求着人家给他作介绍。总而言之,克劳利太太已经受到“最上流”人士的承认。噢,我亲爱的读者们、弟兄们,不要对可怜的贝姬羡慕得太早,这样的荣耀据说是变幻莫测的。不是有人说吗?即便在最核心的上流圈,人们的生活也未必比圈外想进又进不去的可怜人幸福多少。而钻进了上流社会最里层,曾与乔治四世面对面的贝姬从那时候起也开始承认,这一切不过是些幻象而已。

关于贝姬这一辉煌时期,我们必须长话短说。正如我无法描述共济会的秘密一样(虽然我认为那就是个骗局),作为一个外行,我对上流社会的刻画是难以做到准确的。所以无论我持有什么观点,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这段出入于伦敦最顶层上流社会的经历,贝姬在此后的人生中时常提起。她的成功令她欣喜、激动,随之又令她厌倦。刚开始,最快活的事莫过于设计并定做最漂亮的新裙子和新首饰(只是对手头不大宽裕的克劳利太太来说,这实在麻烦又耗神);还有坐马车参加晚宴,去见等在那里迎接她的大人物;以及从一场宴会赶往另一场宴会,宴会中的人有刚与她吃过饭的,有昨天见过面的,还有明天要见面的。年轻男人系着整洁的领带,穿着油亮的靴子,戴上白手套,身上挑不出一处错。年长男人稍微发福,衣服钉着铜纽扣,气质高贵、彬彬有礼,只是说起话来略显乏味;年轻姑娘长着金发,穿着粉色衣裳,略显胆小;她们的妈妈佩戴着钻石首饰,雍容华贵,看上去美丽又端庄。他们说的是英文,而不是小说里描述的那种蹩脚的法国话。他们谈论对方的房子、他人的名声和家庭,跟咱们老百姓聊天儿差不了太多。以前认识贝姬的人既恨她,又羡慕她,可这可怜女人心里却感到厌烦。“我真希望从这儿逃出去,”她想,“我宁愿嫁给一名牧师,在主日学校里教书,或者做中士的妻子,坐在货车上跟团四处走;或者,噢,即便是穿着裤子和贴满亮片的衣裳在集市的货摊前跳舞,也比这个快乐得多。”

“你肯定能跳得特别好。”斯泰因勋爵笑道。她时常把自己的厌倦和困惑毫不掩饰地向这位大人物倾诉,总把他逗乐。

“罗登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戏官——那种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仪式主持——穿着大靴子和制服绕着环形场把鞭子挥得啪啪响的人。罗登人高马大,有军人的体格。”贝姬沉思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去布鲁克格林集市看表演,我回家后自己做了一副高跷在画室里跳舞,父亲的学生们都看呆了。”

“我还真想看看了。”斯泰因勋爵道。

“我也想跳一个呀,”贝姬继续道,“布林基夫人肯定觉得大开眼界,格利泽尔·麦克佩斯准要吓愣了!嘘!小声点!帕斯塔[9]开始唱歌了。”当专业的男女演员受邀参加这些贵族聚会时,贝姬总是故意对他们表现得非常礼貌。他们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她就会走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微笑着跟他们握手。她说自己是个演员,这话不假。不过她承认自己出身时的那种坦诚和谦卑让旁观者的反应各异。有的人被激怒了,有的人反而消了怨气,有的人觉得好笑。“那女人真是厚脸皮,”一个人说,“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不乖乖坐好,还要装出这么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来!”另一个说:“多么诚实又温和的姑娘!”第三个人说:“真是个狡猾的**女人。”他们也许说得都对,但贝姬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那些专业演员被她哄住了,就算嗓子疼也乐意到她家的聚会上献唱,平时还免费给她上课。

是的,贝姬有时会在科尔松街她家的小房子里办聚会。一到那时候,几十辆亮着耀眼车灯的马车就会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左右两家住户都对此反感至极,一百号的人家被雷鸣般的敲门声搅得无法入睡,一百零二号的人家又因为嫉妒而辗转反侧。跟班们随马车来,可因为贝姬的小厅堂装不下他们庞大的身躯,只好把他们安排到附近的酒馆里喝啤酒,一旦有什么事,就让小男仆把他们叫回来。几十个伦敦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儿挤在狭小的楼梯里互相踩对方的脚,笑着发现原来大家都来了。冰清玉洁、品行端正的女士们坐在小客厅里,听专业歌手们演唱。歌手们出于职业习惯,仿佛要唱得把窗户震碎。第二天,《晨报》的“上流聚会”栏目里会出现这么一段描述:

“昨天,克劳利中校夫妇在梅费尔的家中举办了一场盛宴,前来赴宴的有彼得瓦拉丁亲王及王妃殿下、土耳其大使巴普什帕夏[10]及使馆的译员基波布·贝伊、斯泰因侯爵、索思道恩伯爵、皮特爵士及简·克劳利夫人、瓦格先生等。晚饭后,克劳利太太又举行了一个小聚会,参加的人有斯蒂尔顿公爵夫人(遗孀)、格律耶尔公爵、切希尔侯爵夫人、亚历桑德罗·斯特拉奇诺侯爵、德布里伯爵、沙普祖阁男爵、托斯蒂骑士、斯林斯通伯爵夫人、F. 麦克亚当夫人、麦克佩斯少将夫妇和两位麦克佩斯小姐、帕丁顿子爵、贺拉斯·福吉爵士、桑德斯·贝德温阁下和博巴奇·贝豪德——”来的人不止这些,底下还有十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读者们爱填什么人名就填什么好了。

我们亲爱的贝姬对待地位低的人时那种明显的坦诚,同样体现在了她与这些大人物的交流上。有一天她到某贵族人家做客,这期间用法语与一名法国男高音歌唱家对话,估计还添了不少炫耀的腔调,惹得格利泽尔·麦克佩斯夫人扭过头瞪着他们看。

“您的法语说得真好。”格利泽尔夫人道。她自己说法语时则带着一口尤其引人注目的爱丁堡口音。

“这是应该的,”贝姬垂下眼帘,谦虚地说,“我以前在学校教法语,我母亲就是法国人。”

格利泽尔夫人被她的谦卑所征服,顿时原谅了这个小妇人。她一贯谴责当下追求平等的风气,认为接纳不同地位的人进入上流社会的做法万万要不得,但她不得不承认,至少贝姬这个女人行为端正,没有忘掉自己的位置。格利泽尔夫人是个好人,她对穷人很不错。她愚蠢、清白、对他人没有戒心。她以为自己比你我高一等,但这不能怪她。几个世纪以来,永远有人跪在地上亲吻她祖先的裙裾。据说一千年以前,当这个家族伟大的祖先成为苏格兰国王邓肯一世的时候,他的贵族和臣子就已经捧着主人的格子呢当宝贝了。

斯泰因夫人自从上回听过贝姬唱歌之后,已完全被她驯服,没准儿还有点喜欢上了她。冈特府的两位年轻女士只好表示服从。有一两次,她们试图唆使别人与她争吵,结果以失败告终。机智过人的斯坦宁顿夫人曾与她交战,却被无畏的小贝姬斗得一败涂地。每当贝姬遭到攻击,就会使出自己的一套诀窍:装出娴静而天真的模样,实际却暗藏危险。在她最单纯和真挚的态度下,藏着她最恶毒的话语。反攻之后,她又会扮出无辜的样子为自己说错话道歉,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了。

瓦格先生是斯泰因勋爵的食客和追随者,以能言善辩著称,曾受勋爵家两位年轻女士鼓动去刁难贝姬。一天晚上,他先对两位幕后指使眨眨眼,仿佛在说“好戏就要开始”,随后准备教训她。此时的贝姬还蒙在鼓里,正吃着饭,不过当她突然遇袭,武器马上就亮了出来。她一挡,一击,三言两语正中对方要害,瓦格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贝姬却继续平静地喝汤,脸上依然带着笑。瓦格平时为自己的靠山斯泰因勋爵忙活选举、宣传等事宜,勋爵则请他吃饭,有时借些钱给他。可这一幕发生后,这不走运的人被勋爵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几乎要躲到桌子底下大哭。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勋爵,但勋爵在整场晚餐里也没跟他说一句话;他又望着两位女士,可她们不认跟他有关系。最后反倒是贝姬可怜他,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有整整六周的时间,他都没有受邀去吃过饭。菲什是勋爵的心腹,自然也是瓦格千方百计讨好的对象。他向瓦格传达了主人的命令:如果瓦格再敢对克劳利太太说任何一句无礼的话,或拿她开愚蠢的玩笑,那么勋爵将毫不留情地把他每一张借据都交到律师手里,逼他变卖财产。瓦格在菲什面前哭了一场,求他亲爱的朋友为他说情。他写了一篇歌颂罗登·克劳利太太的诗歌,刊登在自己主编的杂志《轻浮家》上。每回在聚会上遇见克劳利太太,他都会恳求她多多关照,在俱乐部里,他又对罗登百般奉承。过了一阵子,他重新被冈特府接纳。贝姬总是对他很好,永远是一副高兴的样子,从来不生气。

斯泰因勋爵的得力助手和首要亲信是维纳姆先生,在国会和勋爵的餐桌上均占有一席。他做事和想问题就比瓦格先生要谨慎多了。无论这位侯爵的副手对所有暴发户如何恨之入骨(他是个坚定的托利党人,父亲是英格兰北部的小煤炭商),他也从不在侯爵的新宠面前表现出任何敌意,而是用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亲昵和诡异的恭敬态度向贝姬施压,弄得她比被人当面冒犯了还难受。

克劳利夫妇宴请贵族们的钱是哪儿来的,这是个谜。外人对此议论纷纷,他们的小家宴也因此多了一层耸动的意味。有人断言是皮特·克劳利爵士给了他弟弟一笔可观的补助;如果真是这样,贝姬对准男爵必然有着极强的控制力,同时说明了皮特随着年纪渐长,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有人暗示说,贝姬一贯爱向她丈夫所有的朋友要钱;她向一个朋友哭诉自己家的房子要被查封;又给另一个朋友下跪,称如果某笔账没付清,他们全家不是蹲监狱就是得逼着自杀。据说索思道恩勋爵就曾被她的苦情戏骗走几百镑。年轻的菲尔特姆是第×龙骑兵团的一员,父亲是泰勒和菲尔特姆帽与军服公司的老板,他进入上流圈靠的是克劳利夫妇帮忙,据说此人在钱财方面也成了个不明不白的受害者。还有人说贝姬假装给头脑简单的人在政府里谋些重要职位,又讹走几笔款。这纷杂的猜测,我们一时理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要是贝姬真如他们所说,所有的钱都是她用乞求、借款和诓骗的方式得来的,那么她现在一定拥有大笔资产,余生可以老实做人了——不过,这事应该放在后面交代。

事实上,若能勤俭持家且精明地规划——尽量少用现金,少给人付账——那么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人们是可以用微薄的收入支撑大场面的。贝姬办的宴会虽然受人瞩目,但次数不多,所以花的钱不比买墙上点的蜡烛高出多少。静溪庄和克劳利庄园可以为她提供大量野味和水果。斯泰因勋爵家酒窖里的好货任她取用,这位大贵族家的名厨在她家小厨房里做主厨,勋爵有时还会让人直接拿些现成的名贵菜肴送过去。我得说,像贝姬这样单纯的小妇人竟受到人们如此欺凌,真是一件可耻的事。关于她的传闻,我奉劝大家连十分之一也不要信。要是每一个欠了债又无法偿还的人都被驱逐于社交圈之外——要是我们去窥探每个人的私生活,推测他们的收入,一旦认为他们的支出有问题就与其绝交——那么名利场将变成鬼哭狼嚎的荒原,谁还敢待在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将互相争斗,诸位,文明为我们带来的益处将一去不返。我们会吵架,互相辱骂,避而不见。我们的房子会变成山洞,我们则终日衣衫褴褛,因为我们对谁也不在乎。房租一落千丈,聚会更是不用提。城里所有商人都会破产。酒、蜡烛、食品、胭脂、带裙撑的衬裙、钻石、假发、路易十四时代的小装饰、古董瓷器、出租马车和昂首阔步拉大车的骏马——如果人们硬要坚持那些愚蠢的原则,对自己讨厌和斥责的人避而不见,这一切都会消失。然而,若是诸位能多一点慈悲之心,学会各退一步,日子便依旧能过得顺心。我们可以骂人,管他叫天底下最大的浑蛋,咒他早日被绞死,但我们真的希望他被绞死吗?不。路上遇见他,我们依旧与他握手。如果他家厨师的手艺不错,我们就原谅他,照样上他家吃饭。我们也希望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们。这样一来,商业就繁荣了,文明就进步了,和平也保住了。每一周有新宴会,就要定做新衣裳,去年的拉斐特葡萄酒要端上餐桌,本分的葡萄园主人也就能得到些回报。

我笔下的故事虽然发生在伟大的乔治四世当政时期,女士们穿的是羊腿袖衣裳,用玳瑁状的梳子把头发束住,与当下流行的简约袖子和可爱的束发环不同,但据我观察,那时候上流社会的风气跟现在相比基本没变,消遣方式也很类似。我们越过警察的肩膀望着打扮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人走进王宫或去参加舞会,她们宛若天仙,享受着我们盼也盼不来的幸福。于是,为了安抚某些不甘心的普通人,我讲了亲爱的贝姬一路奋斗、得意和失望的故事,有本事的人经历过的人生,她从没有落下过。

那个时候,受欢迎的词谜戏从法国传来,一时风靡我国。它让许多漂亮女士得以展现她们迷人的魅力,少数几个聪明人也可借此让大家见识一下她们的智慧。贝姬觉得自己既漂亮又聪明,于是怂恿斯泰因勋爵在冈特府办一场宴会,其中安排几出这样的词谜戏。那么我就冒昧领着诸位去体验一下这精彩纷呈的聚会,不过我心里头其实挺悲伤的,因为这几乎是我请诸位去参加的最后一次上流宴会了。

冈特府富丽堂皇的画廊其中一个区域被布置成了词谜剧场。乔治三世还在位时,这个画廊就起过这样的作用。冈特侯爵的一幅画像依然保存至今,他的头发洒了粉,打了个一般人所称“罗马式”粉红缎带结,在艾迪森先生的悲剧《卡托》里饰演卡托一角。台下的观众有威尔士亲王殿下、奥斯纳波主教和威廉·亨利亲王,他们跟主演一样,那时还都是孩子。此后那些道具就一直放在阁楼,直到最近,才又从阁楼拿出一两件,翻新后用于这次演出。

词谜演出的主持人叫贝德温·桑德斯,是个游历过东方多国的优雅公子哥儿。那时的东方游历者可都不是一般人,而探险家贝德温不仅在沙漠住过好几个月的帐篷,还出过一本四开的大书,可以说是一位重要人物。他的书里有几张画像,在上面他穿着各式的东方服装,身边总是跟着一位相貌碍眼的黑人,活像布莱恩·德布瓦-吉尔伯[11]。到了冈特府,他的东方服装和黑人随从都被视为宝贝。

第一场词谜戏由他起头。他饰演的是一名土耳其军官,戴着硕大的羽毛头饰,躺在一张长沙发椅上抽水烟——实际上不是真水烟,由于有女士在场,点的是一种芳香剂。戏里那个时代仍有苏丹禁卫军,帽顶带缨的红色塔布什帽还没有取代古老而庄严的清真教头饰。土耳其显贵打了个哈欠,显出疲倦而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拍了拍手,高大、枯瘦又丑陋的黑人侍从梅斯洛便出现了,光着的胳膊上戴着一堆手镯,腰间插着几把弯刀,浑身上下都是东方饰物。他朝这位大官行了个额手礼。

一阵惊恐又兴奋的感觉从观众的心头掠过。女士们小声议论起来。黑奴是贝德温·桑德斯用三打黑樱桃酒从一个埃及帕夏那里换来的。他曾将数不清的婢妾缝进麻袋,扔到了尼罗河里去。

“让奴隶贩子进来。”那沉迷酒色的土耳其人挥挥手道。梅斯洛把奴隶贩子领到主人面前,贩子则领了一个戴面纱的女人来。他掀开面纱。屋里响起一阵喝彩声。那是长着美丽双眸和一头秀发的温克沃思太太(原是阿布索隆小姐)。她穿着华美的东方服饰,编成小辫的头发缀着珠宝,衣服覆盖着金钱币。可恶的伊斯兰教徒一看就是被她的美色迷住了。美人跪下求他让自己回到她出生的山里,她的切尔克斯爱人[12]正日夜哀叹,守在那里等他的祖莱卡回来。可无情的军官哈桑丝毫不动心,听她提到切尔克斯爱人,更是纵声大笑。祖莱卡双手掩面,绝望的姿态撩人心弦。眼看一切都要完了——太监总管走了进来。

太监总管带来了苏丹的旨意。哈桑接过可怕的诏书,把它顶在头上,吓破了胆。太监总管(仍由梅斯洛的演员扮演)却一脸的得意劲儿。“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帕夏喊道。太监总管奸笑着拉出一根弓弦。

死刑执行之时,幕布落下。哈桑在里面喊:“前两个音节已给出!”即将登场的罗登·克劳利太太走到温克沃思太太跟前,夸赞她品位多么不俗,服饰多么美丽。

这场戏的第二部分开始了。依然是东方风格的布景,哈桑换了一套服饰,与祖莱卡待在一起,二人相处和谐。太监总管扮成一个平和的黑奴。这是沙漠的日出时刻,土耳其人纷纷朝东方磕头,脑袋贴在沙地上。由于没有骆驼可以登场,乐队演奏了一首《骆驼来了》,听着挺有趣。此时舞台上出现了一颗硕大的埃及人头。这人头会唱歌,唱的是瓦格先生写的滑稽曲,让戏里到东方游历的人大吃一惊。接着他们开始像《魔笛》里的捕鸟人帕帕基诺和摩尔王那样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下了台。“最后两个音节已给出。”那颗人头大喊。

最后一幕开始了。布景是希腊式帐篷。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在长椅上休息。他的上方挂着头盔和盾牌。现在他不需要这些装备了。特洛伊已被攻破。伊菲革涅亚已献上祭坛,卡珊德拉被关在外面的厅堂,成了他的囚犯。国王[13]由克劳利中校扮演,他正在阿哥斯他的房间里熟睡,对特洛伊遭劫和卡珊德拉被囚之事仍一无所知。灯光照着睡梦中的勇士,将他的巨影投到墙上,影子摇曳不定。特洛伊的刀和盾在灯光中闪闪发亮。乐队奏响了《唐璜》[14]里石像进屋前的阴凄音乐。

埃癸斯托斯[15]脸色苍白,踮着脚尖走进来,挂毯后出现了他目露凶光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他举起匕首准备向熟睡中的人刺去,那人转了个身,敞开宽阔的胸膛,仿佛在迎接他的袭击。可他没法对那睡梦中的尊贵首领下手。接着,克吕泰墨斯特拉[16]像个幽灵一般迅速溜进房间,她**着雪白的胳膊,淡黄色的头发披散在双肩上,脸色惨白,眼里露出一丝瘆人的笑,观众不禁颤抖。

一阵刺激的情绪在房间里涌动。“老天啊!”有人说,“那是罗登·克劳利太太。”

她轻蔑地夺过埃癸斯托斯手中的匕首,向长椅边走去。灯光下,匕首在她的头顶闪闪发亮,接着——接着灯熄灭了,一声呻吟传来,整个屋子漆黑一片。

漆黑的环境和这一幕表演把大家吓坏了。瑞贝卡演得是那么逼真,那么恐怖,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突然间,所有灯又亮了起来,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好!好!”老斯泰因刺耳的嗓门儿盖过了众人的声音,“天哪,这她也能办到。”他咬紧牙说了一句。全场欢呼着请演员们出来,齐声喊:“导演!克吕泰墨斯特拉!”阿伽门农穿着古希腊时代的束腰外衣不愿站到众人面前,便与埃癸斯托斯和这场小戏剧的其他演员一起到了后头。贝德温·桑德斯先生领着祖莱卡和克吕泰墨斯特拉站到台前。有个大人物一定要跟迷人的克吕泰墨斯特拉认识一下。“唉呀,一刀就把他给捅了,接着再嫁给别人,对不?”这位王室要员贴切地评价道。

▲ 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成功

“罗登·克劳利太太演得真传神。”斯泰因勋爵道。贝姬笑了,样子高兴又调皮,还做了一个最漂亮的屈膝礼。

用人们端着托盘送来了好些冷饮冷食,演员们到后台去准备第二场词谜戏。

这第二场戏的谜底由三个音节组成,剧情如下:

第一个音节。第三等巴斯勋爵士罗登·克劳利中校戴着一顶宽边软帽,穿着厚大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从马厩里借来的灯,嘴里嚷嚷着从舞台走过,仿佛在向居民报时。楼下的窗户前,有两个流动商贩明显在玩克里比奇牌,一边玩一边不断地打哈欠。一个扮成擦靴杂役的人登场,那是林伍德阁下,他演得像极了,为他们脱去靴子;接着索思道恩勋爵阁下饰演的女仆拿着两支蜡烛和一只暖床器过来,走到楼上为客人暖床。两个商贩对她起了歪念,她用暖床器当武器将他们赶走。随后她下场。两个商贩戴上睡帽,拉下窗帘休息。擦靴杂役再次出来,把底层房间的百叶窗关上,屋内响起插门闩、扣链条的声音。灯光全都灭了。乐队奏响当下流行的法语歌《睡吧,睡吧,亲爱的》。幕后的声音传来:“第一个音节已给出。”

第二个音节。灯光又突然全亮了。乐队奏起歌剧《巴黎的约翰》中的一首老歌《啊,旅行真快乐》。场景没有换。一楼和二楼之间是一块画着斯泰因家族纹章的牌子。房子里的铃声全响了。楼下屋里有个男人拿着长长的账单给另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扬起拳头威胁他,并称这简直没天理。“马夫,把我的马车备好。”又有一个人在门口喊。他轻轻抚摩了下女仆(由索思道恩勋爵阁下饰演)的下巴,女仆似乎很不舍得他,就像卡吕普索不舍得杰出的奥德修斯[17]一样。林伍德阁下饰演的擦靴杂役捧着一个木箱走过,里面装着些银酒壶,他一边走一边喊“卖酒喽!”,那诙谐又自然的精彩表演为他赢来了全场的掌声,还有人向他抛去鲜花。啪,啪,啪,马鞭的声音响起。旅馆老板、女仆和侍者跑到门口,不过正当那尊贵的客人到来之时,幕布落下,幕后的导演喊“第二个音节已给出”。

“我觉得谜底应该是‘旅馆’。”近卫骑兵团的格里格上尉道。大家为他的自作聪明笑了起来。不过这词确实很接近谜底。

第三个音节的戏准备之时,乐队奏响了航海乐曲,包括《在那丘陵地》《留情啊,北风之神》《王者,不列颠尼亚》《哦,比斯开湾》——这是发生在海上的故事。幕布拉开时,钟声敲响了。“先生们,让我们出发!”一个声音喊道。人们互相道别。他们忧虑地指向天边的乌云(由深色幕布代替),惶恐地点点头。斯奎姆斯夫人(由索思道恩勋爵阁下饰演)牵着她的小狗,抓住身边的绳索和丈夫一起坐下,行李和手提包放在一边。

船长(第三等巴斯勋爵士罗登·克劳利中校饰)戴着一顶三角帽,手里拿着望远镜登场。他按住帽子往远处眺望,衣服后摆飘扬,营造刮风的场景。他刚松手举起望远镜,帽子就被风刮跑了,这一幕获得全场的掌声。风越来越大。音乐起,风的呼啸声也越来越响。水手们摇摇晃晃地走到台上,仿佛船颠簸得厉害。林伍德阁下饰演的乘务员拿着六个盆打着趔趄走来,迅速将其中一个放在斯奎姆斯夫人面前。斯奎姆斯夫人掐了小狗一下,狗哀嚎起来。她又用手帕掩住自己的脸,匆匆往船舱跑去。愈加激烈的音乐推向了象征狂风暴雨的最高峰,第三个音节也已给出。

当时有一出芭蕾舞剧叫《夜莺》,主演蒙特苏和诺布莱凭此出了大名。瓦格先生擅长写诗,他给戏中的曲填了词,将其改编歌剧搬上英国舞台。戏中人依然是法国装扮,索思道恩扮的是个老妇人,拄着一根正儿八经的弯柄拐杖,在台上一瘸一拐地走,演技令人赞叹。

后台传来了带颤音的歌声,如溪水般从一间用硬纸板做成的小屋里流淌出来。小屋上方搭着棚架,周围覆盖着玫瑰花。“菲洛莫拉,菲洛莫拉。”老妇人喊。菲洛莫拉出来了。

掌声更热烈了。那是罗登·克劳利太太,头发洒了粉,脸上贴了美人痣,那真是世上最妩媚多姿的侯爵夫人。

她笑着,哼着歌儿走了出来,扮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在舞台上活蹦乱跳。随后她做了个屈膝礼。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又爱唱,又爱笑的?”于是她唱了起来——

我阳台上的玫瑰

我阳台上的玫瑰散发着芬芳;

一到冬天它枝头光秃,只盼着大好春光;

妈妈问我花儿为什么香,为什么红,

我说因为太阳冒头,鸟儿开始歌唱;

树丛里夜莺的歌声多么动听;

一旦叶子落尽,狂风袭来,它便不再啼鸣;

妈妈问我夜莺为什么爱哼小曲儿;

我说因为阳光普照,洒满翠绿的树林;

妈妈,万物各司其职,鸟儿婉转地鸣叫;

盛开的玫瑰染红了我的脸蛋儿,让我欢笑;

妈妈,心中的阳光把我唤醒,叫我欢喜;

所以我红着脸唱起了歌,一路蹦蹦跳跳。

歌者所称的那位妈妈性情和善,络腮胡子从帽子底下露出来。女儿每唱完一小节,她就急着展现母爱,把那天真可爱的姑娘搂在怀里。她每这么搂一次,台下观众就发出一阵夹杂着大笑的欢呼。这幕戏结束时,模仿鸟群鸣啭的交响乐响起,全场起哄要求“再来一个”。当晚的夜莺收获了不间断的掌声,一束接着一束鲜花向她抛去。斯泰因的喝彩声是最响亮的。饰演夜莺的贝姬接过他抛来的鲜花,紧紧按在胸口,比专业喜剧演员显得还要滑稽。斯泰因勋爵心花怒放,他的客人们一样满怀着热忱。唉,第一场戏里令人着迷的黑眼睛美人到哪儿去了?她比贝姬可是要漂亮不少,不过贝姬的光环已使她黯然失色。所有喝彩声都是献给后者的。人们将她与知名歌唱家斯蒂芬斯、卡拉多利、隆齐·德贝尼斯相提并论,而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她真去演戏,在舞台上大概无人能及。她已攀上高峰,用颤音唱出的嘹亮歌声盖过了雷鸣般的掌声,她的嗓音不断升高,就像她获得的胜利一般得意地、高高地翱翔在上空。戏剧演出之后是舞会,贝姬是当晚的焦点,人人都围在她身旁。那位王室要员发誓说她没有一处不完美,一次次地找她交谈。小贝姬被人如此看重,心里充满骄傲和喜悦。她望见了等在不远处的财富、名声和地位。斯泰因勋爵成了她的奴隶,她上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几乎不与屋里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他对她的奉承和关照是有目共睹的。她始终穿着侯爵夫人的戏服,并与雅伯蒂埃公爵的参赞特吕菲尼先生跳了一曲小步舞。对古代宫廷传统了如指掌的雅伯蒂埃公爵声称克劳利太太完全可以当韦斯特里[18]的学生,或者出现在凡尔赛宫这样的大场合。考虑到自己的尊严、痛风和强烈的责任感,只好忍痛不与她共舞,不过他当众宣布,像克劳利太太这样既能说会道又善歌舞的女士,以大使夫人的身份在欧洲任一国的宫廷里亮相都不成问题。听说她有一半法国血统后,他才仿佛松了一口气。“怪不得,”他说,“也只有我的法国同胞,能将那尊贵典雅的舞蹈表现得如此出彩。”

随后她又与彼得瓦拉丁亲王的表亲、参赞克林根斯波尔先生跳了一曲华尔兹。这位快活的亲王可不像他的法国外交官同行那么克制,他坚持要跟那迷人的女士再跳一曲。两人在舞厅里旋转,珠宝从他靴子的流苏和轻骑兵军服上向四周散落,直到亲王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巴普什帕夏也想与她共舞,只可惜这与他国家的礼节相悖。全场的人们将她包围在中央,疯狂地为她鼓掌,仿佛她是诺布莱或塔廖尼[19]。每个人都欣喜若狂,贝姬自然也得意非凡。她从斯坦宁顿夫人身边走过,不忘轻蔑地看她一眼。面对冈特夫人和她目瞪口呆、气急败坏的小婶子乔治·冈特夫人,她则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凡有点姿色的对手,全都败在了她的脚下。至于长着美丽双眸和一头秀发,在开场时赢来赞叹的温克沃思太太,她上哪儿去了?早就出局了!即便她扯断长发,挖掉眼珠子,也没人会在意她、同情她了。

晚宴才是她最出风头的时候。她听安排坐在贵客筵席,与之前提到的那位王室要员和另外几位大贵族共餐,用的还是金餐碟。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将珍珠溶化在香槟酒里——说她是克里奥佩特拉也不为过。为了得到她迷人双眼的一瞥,彼得瓦拉丁亲王将他军装上一半的珠宝给她都愿意。雅伯蒂埃公爵在写给政府的报告里也提到了她。其他桌上使用银餐具进餐的女士们注意到斯泰因勋爵时刻在关照她,便称这是败坏道德、鬼迷心窍,是对所有体面女人的极大侮辱。要是刻薄话真能要人命,那么斯坦宁顿夫人当场就能宰了克劳利太太。

罗登·克劳利对太太收获的种种荣耀却怕得很。它们似乎让他与太太比任何时候都更疏远了。想到她与他相较天差地别,他的内心就隐隐作痛。

到了分别的时刻,一群年轻人尾随她,把她送上马车。外面有人大喝一声,叫冈特府高高大门外提着灯的仆役传话备车,这些仆役站在那儿向每一个走出大门的客人道贺,还望刚才的宴会能得诸位阁下的欢心。

一阵喊话过后,罗登·克劳利太太的马车咔嗒咔嗒地驶进了明亮的庭院,停在有遮篷的小道上。罗登扶着太太进了马车,马车走了。维纳姆先生提议罗登跟他一起走回家,并递给他一支雪茄。

他们向门外提着灯的传话仆役借了火,把雪茄点燃,随后往前走。这时有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跟在他们身后。两位绅士沿着冈特广场前行几十步后,其中一个人走了上来,拍拍罗登的肩膀说:“抱歉,中校,我有要事跟您交代一下。”于是中校的朋友,作为侯爵副手的维纳姆先生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把冈特府门前其中一辆街车唤来,跑了几步,转身站到克劳利中校跟前。

英勇的军官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什么事。他被执达吏给逮住了。他一惊,往后退,却撞到了拍他肩膀的那个人身上。

“我们有三个人,你单枪匹马,逃是没有用的。”他身后那人说。

“莫斯,是你,对吗?”中校说,他似乎认识跟他说话的人,“多少钱?”

“小事儿,”法院路科西特街的莫斯先生低声说道,他是米德尔塞克斯郡治安官的副手,“根据内森先生的指控,你欠他一百六十六镑六先令八便士。”

“维纳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借我一百镑吧,”可怜的罗登说,“我家里有七十镑。”

“我连十镑都没有,”可怜的维纳姆先生说,“晚安了,我亲爱的朋友。”

“晚安。”罗登懊丧地说。维纳姆走远了。罗登·克劳利抽完雪茄时,街车刚经过圣殿门,驶入市中心。

▲ 克劳利中校被叫住

[1] 出自希腊神话故事,塞墨勒是宙斯在凡间的情妇,宙斯的妻子赫拉嫉妒她,故意怂恿塞墨勒要求宙斯露出神的真容,在宙斯现身那一刻,塞墨勒被宙斯的雷火烧死。

[2] 繁荣一时的叙利亚古城,15世纪左右衰落,成为小村庄。现名为巴尔米拉。

[3] 赫斯特·斯坦霍普(1776—1839),英国著名冒险家、旅行家,他的舅舅是英国首相小威廉·皮特。1803年,他住进小皮特的宅邸,并为他主持家政。

[4] 指首相小威廉·皮特。

[5] 邓达斯、爱丁顿、斯科特和威尔伯福斯均为首相小威廉·皮特的好朋友。

[6] 亚历山大·金莱克(1809—1891),英国旅行作家和历史学家。他曾借笔下人物爱欧琴描述过与赫斯特夫人见面的过程。

[7] 即法国国王。这是教皇授予法国国王的称号。

[8] 阿拉马克,19世纪伦敦知名贵族社交场所,坐落于国王街。

[9] 朱迪塔·帕斯塔(1798—1865),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10] 旧时土耳其及埃及对高官的称呼。

[11] 布莱恩·德布瓦-吉尔伯,英国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小说《艾凡赫》里的骑士。

[12] 切尔克斯人,西亚民族,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等。

[13] 即阿伽门农,古希腊神话中领导了特洛伊战争的迈锡尼国王,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伊菲革涅亚的父亲。他曾将女儿献祭。

[14] 莫扎特创作的歌剧。唐璜勾引骑士长的女儿,并杀了骑士长。骑士长变成一尊石像,唐璜不畏惧,还邀他赴宴。石像果然赴宴,并将唐璜拖入地狱。

[15] 埃癸斯托斯,与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有私情。

[16] 阿伽门农的妻子,因怨恨阿伽门农将女儿献祭,起了杀夫之心。

[17] 出自古希腊神话,海之女神卡吕普索遇到特洛伊英雄奥德修斯,爱上了他,并将他囚于岛上7年,最后在宙斯的干预下才放他自由。

[18] 奥古斯丁·韦斯特里(1760—1842),法国舞蹈家,巴黎歌剧院的首席舞蹈家,被称为“舞蹈之神”。19世纪许多著名舞蹈演员都是他的学生。

[19] 玛丽·塔廖尼(1804—1884),瑞典舞蹈家,欧洲舞蹈史核心人物,第一位用足尖跳完芭蕾舞全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