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服准备好后,克劳利中校夫妇便通知皮特·克劳利爵士他们即将动身的消息,随后坐“高飞”号马车前往。大约九年前,瑞贝卡陪在已故的准男爵身边头一次开眼看世界,坐的正是这辆车。她记得客栈门前有个院子;某马夫想要小费,皮特爵士没给;某剑桥大学小伙子一路奉承她,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当年的一幕幕依然生动地浮现在她眼前。罗登坐在车外,他很想亲自赶车,可惜服丧期不便这样做。他坐在车夫身旁,一路上跟他聊马匹和道路;谁是那些驿站的老板,谁来供应拉车的马——他与皮特儿时上伊顿公学的时候,这趟车曾经坐过无数遍。到了马德伯里,有一辆两匹马拉的私家马车来接他们,车夫穿着一身黑衣。“还是原来的旧车,罗登。”瑞贝卡说着,坐了进去,“这么大块布料都被虫子蛀掉啦。看那还有块污渍——哈!我看见五金商人道森家也把百叶窗关上了——记得这块污渍惹得皮特爵士发了好一通火。那时我们去南安普敦给你姑妈把樱桃白兰地带来,结果酒瓶被皮特爵士打破了,就给弄脏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小屋门前站在妈妈身边的健壮小女孩不会就是波莉·塔尔博伊斯吧?我记得她当年还是个在花园里除草的肮脏小捣蛋鬼呢。”
“真是个漂亮姑娘。”罗登看见小屋前的人向他致意,便用两只手指碰碰帽边的黑绉纱回礼。贝姬也一会儿鞠躬,一会儿打招呼,频频向认识的人热情问好。能这样跟大家交流真令她高兴。看来她不再被当作一个骗子,而是正正经经地回到她祖宗的家了。罗登却感到分外窘迫和沮丧,天真童年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掠过,真不知在他胸中激起了多少懊悔、怀疑和羞愧。
“你的妹妹们现在应该长成大姑娘了。”瑞贝卡说。这也许是她离开那两个女孩之后头一次想起她们。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中校应道,“你好哇,是洛克老妈妈呀!最近怎么样啊,洛克太太?您还记得我吗?罗登少爷,记得不?我的天,这些老女人命真长,我小的时候她都已经快一百岁了。”
大门由洛克太太把守,长满苔藓的门柱顶端是鸽子和蛇的族徽,洛克太太打开嘎吱响的大铁门时,瑞贝卡提出一定要跟她握握手。随后马车从门柱中间穿过,就这样进了老庄园的门。
“爸爸把树全给砍了。”罗登四处张望,一边说。随后他沉默了,贝姬也不作声。两人心里都很激动,都在回忆过去的时光。他想起了伊顿公学,想起他拘谨而端庄的母亲,还想起了他特别喜欢的那个死去的姐姐;一会儿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揍皮特的情形,一会儿又念着还在家中的儿子小罗登。瑞贝卡也记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以及那些恶浊日子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真正的人生是从踏进那道大门开始的。后来,她又想到了乔斯和艾米丽亚。
石子小道和露台擦得很干净。一块巨大的报丧匾已经挂在房子的正门上方,是上过漆的。马车在熟悉的台阶前停下时,两位高大而肃穆,穿着黑衣的仆人分别打开了正门两侧。二人手挽着手穿过老厅堂时,罗登的脸涨红了,贝姬的面色也有些苍白。皮特爵士和他夫人已等在橡木客厅迎接,走进去时,贝姬捏了捏丈夫的胳膊。皮特爵士穿着一身黑衣,简夫人也一样,索思道恩夫人戴的是一顶饰有小珠子、插着羽毛的大黑帽,晃来晃去的,活像送葬人手里盛放勋章的托盘。
皮特爵士估计得没错,她是不会离开这座房子的。她作出了妥协——在皮特和她反叛的女儿面前,她永远保持着冰冷和肃穆,一句话也不说;到了育儿室,她也板着脸,那阴森森的模样要把孩子们吓坏。见到罗登夫妇时,她的帽子和羽毛只微微倾了倾,算是跟这两位归来的浪**儿女打了招呼。
说实话,她的冷漠对他们并没有太大影响。当时索思道恩夫人在他们心目中仅居于次要地位,他们关注的是掌权的哥哥嫂嫂会如何接待他们。
皮特的脸涨红了些,走上前去握住弟弟的手,随后又与瑞贝卡握手,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简夫人则把她小婶子的两只手都握紧,在她脸上亲了又亲。被她这么一抱,那女冒险家居然落下热泪——我们知道她很少这样。简夫人毫不矫饰的善良和对她的信任打动了她,也令她高兴。罗登见嫂子这么热情,捻一下八字胡,也冒昧地吻了吻简夫人,后者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简夫人可真是个不错的女人,”罗登和太太又独自在一起时,他如此评价道,“皮特也胖了,这丧事他办得大气。”“他出得起钱。”瑞贝卡说。罗登又表示皮特的丈母娘是个可怕的老娘们儿,而两个妹妹长得挺好看。瑞贝卡均表示赞成。
两个妹妹也从学校被叫回来参加葬礼。皮特·克劳利爵士大概觉得,为了维持家族的尊严,应该让尽量多的人身着黑服聚到此地。家里所有的男佣女佣、救济院里的老太太(已故的皮特爵士从她们那儿骗了好大一笔救济款)、教区执事一家,还有庄园与教区长家较受重视的家仆都穿上了黑衣。此外至少二十个殡葬人的帽子也都套着黑纱。他们共同衬托出了葬礼的隆重氛围——不过这些人在我们书里都是沉默的角色,不说话,也不多做什么事,所以在此就不多介绍了。
瑞贝卡没有试图忘记自己曾当过两个小姑子的家教,她坦率而亲切地向她们提起了这件事。她一本正经地询问她们的学习情况,还说她每天时不时就想到她们,希望她们生活得幸福快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自从离家后,无时无刻不把两个小姑子挂在心上,一直在为她们的生活操心呢。反正,她的话骗过了两个小姑娘,以及简夫人。
“这八年她好像没怎么变过。”为晚餐穿衣打扮时,罗莎琳德[1]小姐对薇奥丽特小姐说。
“长红头发的女人一般都显年轻。”对方应道。
“她现在的头发比以前深多了,我觉得她肯定染过,”罗莎琳德补充道,“她也长得壮了些,总体漂亮不少。”罗莎琳德继续道,看她的身材,估计会变得挺胖的。
“至少她不装腔作势,还记得她是我们的家庭教师。”薇奥丽特小姐说,言外之意就是所有当家教的都应该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过她忘了她自己不仅是沃珀尔·克劳利爵士的孙女,还是马德伯里道森家的后代,纹章上是有一个煤斗标志的。在名利场,这种好心又健忘的人,我相信诸位每天都会遇到。
“教区长家姑娘们说的肯定不是真的,说什么她母亲是在歌剧院跳舞的——”
“出身不好怪不得她,”罗莎琳德非常开明,“我同意哥哥的说法,她毕竟是这个家族的人,咱不该对她不理不睬。比尤特姑妈没必要说那些话。她现在想把凯特嫁给年轻的酒商霍珀,硬要叫他到教区长家去。”
“不知道索思道恩夫人会不会走,她在罗登太太面前脸色可难看了。”另一位说。
“我真希望她走。我才不要读《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薇奥丽特小姐发誓道。晚饭的铃声如往常般拉响了,两位姑娘走下楼与家人就餐。途中她们避开了一条走廊,走廊尽头便是放置棺材的紧闭房间,有两个人守灵,灯光无论昼夜都在亮着。
吃饭之前,简夫人先领着瑞贝卡去看了看为她准备的几个房间。跟庄园其他地方一样,自皮特代管理这个家以来,这几间房被打理得井然有序,让人感觉舒服多了。看见克劳利太太几个朴素的小行李也送了上来,分放在卧室和隔壁梳妆室里,简夫人便帮她把身上整洁的黑帽子和斗篷脱下,问小婶子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现在最盼望的,”瑞贝卡说,“就是到育儿室瞧瞧你的宝贝孩子们。”说完两位女士亲切地望着对方,手拉着手往那房间去了。
贝姬特别喜欢还没到四岁的小玛蒂尔达,说她是世上最惹人爱的小宝贝;还有那两岁的小男孩,脸色苍白、脑袋大,总像是睁不开眼——她说这孩子在体格、智力和容貌方面都是拔尖的,是个奇迹。
“希望妈妈别老给他喂药吃,”简夫人叹口气道,“我总觉得我们要是少吃些药,身体会比现在好很多。”随后简夫人和她的新朋友开始推心置腹地聊起孩子生病吃药的心里话。据我观察,所有母亲以及大多数女人都是热衷于此类话题的。五十年前,本人还是个好奇小男孩,饭后按要求与女士们一同离开餐室。我记得很清楚,她们的话题几乎都与病痛有关。此后我直接询问过两三位女士,她们肯定了我的猜测,并说这习惯向来没变过。女读者们若是不以为然,那么今晚享用完点心聚到客厅的时候,留意一下周围的人都在聊什么神秘内容吧。我们接着说贝姬和简夫人。短短半小时内,两人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到了晚上,简夫人对皮特说,她觉得她新认识的小婶子是个善良、诚恳、真挚又热情的年轻女人。
迅速赢得简夫人的好感后,这不屈不挠的小妇人又开始一心向她的母亲,令人生畏的索思道恩夫人示好。她一发现后者在独处,就马上利用育儿问题对她发起攻击,说她儿子当年生病了,全巴黎的医生都称无力回天,可服下大量甘汞之后,他居然好了过来——是甘汞救了他的命。随后又说,她常去梅费尔一所独立派教堂做礼拜,在那里,杰出的劳伦斯·格里斯牧师不知提过多少次索思道恩勋爵夫人的大名。如今她历经沧桑和苦难,想法已经改变不少,她真希望从前内心的物欲和犯下的过错不会耽误她将来在宗教上的思考。她说自己对宗教上的认识,还要多亏早年克劳利先生的指教,又提起她读过《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并获益匪浅。她还向她询问此书作者,天资聪慧的艾米莉小姐的近况。艾米莉小姐现在已经是艾米莉·霍恩布劳尔夫人,住在开普敦,她丈夫很有希望成为卡弗拉里亚的主教。
她接下来的最后一招才叫高,并凭此保证了索思道恩夫人对她的喜爱。她说自己在葬礼后情绪崩溃,身子撑不住,拜托夫人给她些用药建议。那老遗孀不仅给了建议,一天夜里,她还裹着睡袍悄悄来到贝姬的卧室——那模样比她任何时候都更像麦克白夫人——手里拿着一包她最爱的小册子和她亲自开的药,叫罗登太太喝下去。
贝姬接过小册子,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跟老遗孀就书里的内容和她自身灵魂的福祉展开讨论,想着可以借此逃避对身体的治疗。不过宗教话题谈了个精光之后,麦克白夫人并没有走出贝姬的房间,而是等着她把夜间的药水也喝干净。可怜的罗登太太被逼得无计可施,只好露出感激的神色,在顽强的老遗孀眼皮底下把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索思道恩夫人这才肯离开那受苦的人,并为她祈福。
她的祝福对罗登太太并不管用,罗登进来时看见她的脸色,就知道她难受,于是听她讲了事情的原委。他一如往常般开怀大笑,因为贝姬虽然自己吃了亏,但描述索思道恩夫人害她受苦的经过时仍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幽默。罗登夫妇回到梅费尔的住所后,斯泰因勋爵和她在伦敦的儿子听她讲起来,也是笑个没完。贝姬把整个过程都演了一遍。她戴上一顶睡帽,裹着睡袍,一本正经地给观众讲长篇布道,告诉大家她假装开的药有诸多好处,那一脸庄重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您会以为她那重鼻音真的是从伯爵夫人的罗马鼻子里发出来的。此后在梅费尔她家的小客厅里,时常会听见有人喊:“学一个索思道恩夫人开药呗。”而老遗孀索思道恩伯爵夫人也是平生头一次有了些喜剧色彩。
皮特爵士记得瑞贝卡早年对他表达过敬重之情,因此对她多少有些好感。这门婚事虽然欠考虑,但对罗登有所提升,这从中校已改变不少的习惯和举止就能明显看出来——其实他们的联姻不正合皮特的心意吗?狡猾的外交官暗自偷笑,他承认自己得到大笔遗产正归功于此,也明白自己最不应该跳出来反对他们的婚姻。再说,瑞贝卡的言辞和行为都很得体,并无损于他的满足感。
贝姬恭敬的态度本就讨他欢心,如今她对他加倍尊敬,不断创造机会让他发表演说,那才华施展起来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一向欣赏自己的表达能力,当瑞贝卡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心里更是喜滋滋的。她还有理有据地向嫂子简夫人表明,她与罗登的婚事正是事后诽谤他们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一手撮合的;比尤特太太意欲让罗登失去姑妈的宠爱,好下手独吞克劳利小姐的全部财产,正是她的贪欲让她炮制出了攻击瑞贝卡的所有谣言。
“她想让我们变成穷光蛋,她做到了,”瑞贝卡说这句话时有种天使般的隐忍,“可既然是她给了我世上难得的好丈夫,我又怎么能生她的气呢?而且事到如今,她的希望终于破灭,她如此看重的财产最终从手中流走,她的贪欲不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吗?贫穷!”她喊道,“亲爱的简夫人,贫穷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习惯了。看到克劳利小姐的钱用来让这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重现昔日的辉煌,我有幸身为其中的成员,心里不知有多么欣慰。我觉得皮特爵士会比罗登更懂得如何使用这笔钱。”
忠诚的妻子把瑞贝卡的原话转述给了皮特爵士,更加深了后者对她的好感。葬礼后的第三天,这家人聚在一起用餐时,坐在主桌切鸡的皮特·克劳利爵士竟对罗登太太说:“呃哼!瑞贝卡,我给您一只鸡翅怎么样?”那小妇人听后眼睛直发光。
当瑞贝卡实施以上计划,并将希望逐一变成现实的时候,当皮特·克劳利安排葬礼事宜,并为他的前途和名声做准备的时候,当简夫人在她母亲允许范围之内照料孩子的时候,当日升日落,克劳利庄园钟楼里的大钟敲响,叫人们去吃饭或祈祷的时候,庄园已故主人的尸体停放在他生前住过的房间里,由专门请来的职业守灵人昼夜守护着。这些守灵人包括一两个女人和三四个殡葬人,都是在南安普敦可以找到的最佳人选。他们身穿黑衣,小心不发出声响,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轮流看守遗体,不值班的时候便聚在女管家的房间里偷偷打牌、喝啤酒。
全家上下无论主仆都留心不去靠近这个阴森的地点,一位贵族后代的尸骨停放于此处,等待最终运往家族墓穴。没有人为他难过,除了一个曾经盼望成为皮特爵士的妻子和遗孀,在差点儿掌权之际从庄园仓皇逃走的女人;以及他生前最爱的那条老猎犬,它在老头儿痴傻时期一直守在他身边。但此外,没有一个朋友为他哀悼,实际上在他的人生当中,他也从未用心维持过任何一段友谊。要是我们当中最杰出、最善良的人在故去之后重返人世(假如我们终将前往的那个世界里仍存留着名利场上的情感),那么,当他看见人们早早地就不再为他悲伤,他一定会大感屈辱。皮特爵士就这样被遗忘了——我们中最杰出、最善良的人也不过如此,顶多被人们多惦念几个星期而已。
诸位要是愿意,可以跟在送葬队伍后头瞧瞧去。到了将来某个日子,人人都会以与其身份相配的方式被运往墓地。家庭成员坐在挂黑帘的马车里,手帕举到鼻子前,准备拭去掉不下来的眼泪;殡葬承办人及手下神色悲切;挑选过的佃户出于对新地主的恭维也来送葬;邻里贵族的马车以每小时三英里缓速前进,车里虽然一个人也没有,但悲痛的气氛依然到位;牧师依照老套路发表了一篇《我们亲爱的兄弟已经离去》的悼词。只要遗体还没有埋,它就是我们浮华大戏的道具。我们安排一出把戏,排演一场仪式,郑重其事地将其平放入棺内,用丝绒包裹它,用镀金的钉将棺盖钉稳,最后在坟上立块石碑,碑文谎话连篇。比尤特的助理牧师,一个牛津大学毕业的聪明小伙子,和皮特·克劳利爵士一起为逝去的准男爵写了一篇妥当的拉丁文墓志铭。那位牧师还发表了一篇合乎传统的布道词,劝诫众人切莫过分伤心,同时用格外讲究的言辞告诉他们,已故去兄弟的遗体刚被送走,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受到召唤,走进那同一道阴冷而神秘的大门。随后佃户又骑上了马背,或者留在克劳利纹章酒馆里喝两杯。邻里贵族的车夫在克劳利庄园的下房吃过午饭后,就赶着马车往各处去。殡葬人拿上绳子、棺罩、丝绒、鸵鸟羽毛和其他殡葬工具,爬上灵车的车顶,准备回南安普敦。马儿出了庄园大门,走上宽阔的道路后,脚步轻快地小跑起来,人们的神色也恢复了自然的状态。酒馆入口处出现了一小组黑点,他们手中的锡酒壶在阳光底下发亮。皮特爵士的轮椅被推进了花园里的工具房;那条老猎犬最开始会时不时地叫唤两声,这是准男爵皮特·克劳利爵士做了六十年主人的宅院里唯一悲戚的声响。
这一带的鸟儿不少,而对于一位具有政治家风范的英国绅士而言,射鹧鸪是必不可少的喜好,因此在最初的悲痛过后,皮特·克劳利爵士偶尔会戴上围着黑纱的白帽子,参与这项消遣活动。看着那或留着残株,或长着芜菁的田野,他总是暗自大喜。有时,本着谦恭仁厚之心,他甚至不带猎枪,只拿着一根没有攻击性的竹手杖,让他高大的弟弟和看守人在他一旁不停地开火。皮特的财富和土地对他的弟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身无分文的中校开始对这位一家之主恭恭敬敬,不时奉承他,也不再把他当作软骨头,瞧不起他了。罗登虚心听取了哥哥在种植和排水方面的设想,也给出了一些关于养马和畜牧的建议。他还骑马到马德伯里为简夫人挑了一匹母马,并提出自己可以对它进行训练。叛逆的龙骑兵已经变得谦逊乖巧,是个令人称赞的好弟弟了。他经常收到布里格斯小姐从伦敦寄来的信,向他汇报小罗登的近况。留在家里的小罗登自己也写信。“我最近很好,”他写道,“我希望您也好。我希望妈妈好。小马很好。格雷带着我到公园里骑马。我会骑着马慢跑了。我见到了上次骑马的那个小男孩。他骑着马慢跑的时候哭了。我就不哭。”罗登把这些信念给哥哥和简夫人听,简夫人听了非常高兴。准男爵答应负责孩子上学的事,他好心的妻子给了瑞贝卡一张钞票,求她给她的小侄子买份礼物。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宅里的女士们知足地生活着,时而进行一些可满足乡下女人的小消遣;钟声一响,人们便去吃饭和做祈祷;每天吃完早点,两个姑娘就会坐在钢琴前练习,由瑞贝卡在一旁指点。随后她们穿上厚底鞋,到园林或灌木丛散步,或者走到围栏之外的村庄去,出其不意地敲开一户户人家的门,把索思道恩夫人的药和小册子分发给那里的病人。当索思道恩夫人坐着单匹小马拉的轻便车出行时,瑞贝卡就陪在这位老遗孀身旁,兴致勃勃地听她发表庄严的演说。到了傍晚,她会给家人们演唱汉德尔和海顿的作品,随后开始编织一大块毛线织物,仿佛她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仿佛这样的生活会贯穿她的一生,直到她在年迈入土之时,而她身后将留下大量公债券,以及大群为她悲痛的人们;仿佛她的忧愁,她的阴谋诡计,她贫穷的生活与讨债的人并没有守在大门口,等她一重返社会就朝她猛扑过去。
“做个乡绅的太太并不难,”瑞贝卡心想,“要是我一年有五千镑,我也可以变得很贤惠。我可以在育儿室里待着,或者数数外面墙边有多少杏子;我可以给温室的植物浇水,摘掉天竺葵的枯叶;我可以问候老太太们风湿病是否好了些,也可以花半克朗给穷人弄碗汤喝,一年五万镑,我才不会计较这半克朗;我甚至可以穿上前年流行的服装,赶车十英里到朋友家吃饭;我可以到教堂去,坐在家庭专座上,不打瞌睡,或者到帘子后头把面纱放下来睡一觉,只需多练习即可。要是我阔绰,上哪儿去我都能付清账单。那些趾高气扬的人还当自己会戏法,不过是手头有钱而已。他们看见我们这些受苦的罪人身无分文,就露出一脸同情。他们给我们的孩子发一张五镑的钞票,就自以为有多大方,觉得我们这些穷人该受鄙视。”瑞贝卡与一个诚实女人之间的区别只是钱财多少的问题——这想法,谁能说得清是对是错?一个人要是受到金钱的**,谁能保证他就比邻居更高尚?体面的收入和安定的生活若是不能让人变诚实,至少也可以防止他们走上邪路。一个刚享用完海龟宴的高级市政官不会从自家马车里下来去偷一条羊腿。可把他换作正挨饿的穷人,看他会不会为了一条长面包去做贼。贝姬将每个人的机会,以及善恶的分布作了一下衡量和比较,心里感觉宽慰不少。
田野、树林、灌木丛、池塘、花园和庄园的房间,这些七年前曾与她相伴两年的老地方,她都仔细重访过一遍。那时她还年轻,或者说相对年轻,因为她已经忘记自己真正年轻的样子了。现在她开了眼界,与大人物相处过,原来卑微的地位有了显著提升。拿着今日的想法和感受与当年的一比,她感触良多。
“我能超越原来的地位,因为我有脑子,”贝姬想,“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笨蛋。我不能回到过去,跟我在父亲画室里见到的那些人混在一起。如今来我家的都是戴勋章绶带的大人物,而不是口袋里塞着几卷烟草的艺术家。我丈夫是个贵族,我的嫂子是伯爵的女儿,而几年前我在这个家的地位不过比用人高一点。从前我是个穷画家的女儿,为了茶叶和糖不得不用花言巧语哄骗街角的杂货商——可是,现在的我就比当年过得好吗?假如我嫁给了爱我的弗朗西斯,我也不可能比现在穷。啊呀!我宁愿用我在社会上的地位和我所有的贵族亲戚,去换取年利息百分之三的公债。”贝姬又感到世事虚幻,盼着她的船只停在一个安全的港湾。
也许她想到,自己要是做个诚实低调之人,履行好该尽的义务,走一条直路,大概跟她费尽千辛万苦争来的人生殊途同归。不过即便贝姬真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习惯了回避它,而不是认真反省——正如克劳利庄园的孩子们远远看见父亲遗体安放的房间就绕道走——她选择了逃离它,并对此加以鄙视,或者至少可以说,她已经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据我观察,悔恨是人类道德意识中最不活跃的一个,即便被唤醒,也极容易被压制,而有些人的悔恨之心甚至从没被唤醒过。在名利场上,我们被人抓现行,想到要丢脸、受罚,就感到非常难过,然而仅仅为自己做错事而心怀内疚的人却少之又少。
于是,瑞贝卡在克劳利庄园逗留期间,尽自己所能结交了足够多“捞钱不走直路”的朋友。临走时,简夫人和她丈夫为她送上了最热情的美好祝愿。他们高兴地期盼着冈特街的宅院重新装修好,大家又可以在伦敦见面。索思道恩夫人给她做了一包药,还托她捎一封信给劳伦斯·格里斯牧师,信中求那绅士拯救呈信之人,使她免受烈焰的焚烧。皮特坐上那辆四匹马拉的大车把他们送到了马德伯里,他们的行李此前已由一辆板车运过去,车上还装了一大堆野味。
“又能见到可爱的小宝贝了,您心里肯定特别高兴!”与她的女亲戚道别时,简夫人说。
“噢,太高兴了!”瑞贝卡的绿眼睛往上一瞟,说道。她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地方,却又不太愿意走。女王的克劳利镇是个乏味的地方,可那里的空气比她一贯呼吸的要更纯净。每个人都挺没劲的,可都有他们友善的一面。“这是长期收每年百分之三利息的影响吧。”贝姬对自己说。她很可能是对的。
然而,当马车驶进皮卡迪利大街的时候,闪闪发光的伦敦路灯令人心花怒放。布里格斯已在科尔松街的家里生起了暖洋洋的火,小罗登还没睡,正等着迎接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1] 也就是前文提到的罗斯·克劳利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