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非常有必要介绍一下,一年到头没收入怎么会有房子住。可供租住的房子分两种,一种是不带家具的,只要您能在吉罗斯先生或巴亭斯先生的家具店赊账,您就能完全按自己的想象把房子装点得光彩夺目;另一种是带家具的,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比较简单、少麻烦。克劳利夫妇租的也是这一种。

鲍尔斯先生到克劳利小姐在公园路的宅子当管家及执掌酒窖之前,克劳利小姐的管家叫雷格斯先生。他出生在克劳利庄园,是那里一名园丁的小儿子。凭借得体的行为、俊美的外表、匀称的小腿和沉稳的举止,雷格斯先生从一名厨房小工晋升为车夫随从,又从车夫随从被提拔为侍膳管家。执管克劳利小姐家数年来,他薪资优越,补贴丰厚,挣钱机会不少,有一天,他宣布与克劳利小姐以前的厨娘结为连理。后者在附近开了一家小蔬果店,同时通过轧布机挣钱,过着体面的生活。实际二人几年前就结婚了,克劳利小姐得知他们的婚事,还是因为有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总在厨房里出现,引起了布里格斯小姐的注意。

于是雷格斯先生不再担任管家一职,而是当起了那家小蔬果店的老板。其他管家辞职后都开酒馆卖烈酒,他却往店里进牛奶、奶油、鸡蛋和乡下猪肉,满足于卖最简单的农产品。由于与附近一带的管家关系不错,他和雷格斯太太常在小店后头舒适的小客厅里接待他们,这些同行便常常从他那儿买牛奶、奶油和鸡蛋,他的利润也逐年增加。一年又一年过去,他默默地积攒财富,终于有一天,当梅费尔科尔松街二零一号受人尊敬的房东弗雷德里克·迪尤西斯要出国,那所适合单身汉住的温馨房子,连同其华丽又实用的上等家具被公开拍卖时,买下房子租赁权及整套家具的人,除了查尔斯·雷格斯还能有谁?当然,他从一位管家同行那儿借了一部分钱,而且利息很高,但大部分是他自己的钱。当雷格斯太太躺在挂着丝绸帷帐的雕花红木**,望着对面那巨大的穿衣镜和可以把他们一家几口全装进去的衣橱时,心里别提有多自豪了。

当然,他们不打算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永久住下去,雷格斯买下租赁权,为的就是出租。一找到租户,他马上就回蔬果店生活了。不过从蔬果店走出来,走到科尔松街打量他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欣赏那窗台上的天竺葵和雕花的铜门环,对他而言是件幸福的事。租户的仆人不时在门口栅栏旁晃悠,对他毕恭毕敬;厨娘从他的店里买蔬果,管他叫房东先生。租客做的任何一件事,在餐桌上吃的任何一道菜,雷格斯只要愿意,就没有打听不到的。

他是个好人,心肠好,生活也幸福。他的房子每年都为他带来可观的收入,于是他决定送孩子们去好学校上学。尽管学费高昂,他把查尔斯送到了休格凯恩大院的斯威士泰尔博士学校;小玛蒂尔达则被送往位于克拉珀姆的劳伦泰诺姆大院的佩克奥弗小姐女子学校。

雷格斯认为没有克劳利家就没有他今日的兴旺,所以对他们十分敬重。他在蔬果店的后屋里挂着一幅克劳利小姐的侧影画像,还有一张老姑娘亲手用墨汁画的门房室。他对科尔松街那所房子未作任何改动,只添了一幅以汉普郡的女王的克劳利镇为背景的版画。版画上,准男爵沃珀尔·克劳利爵士坐着六匹白马拉的镀金马车从湖边经过,湖面栖息着数不清的天鹅,船上是穿圈环裙的姑娘们和举旗子、戴假发的乐师。在雷格斯看来,世上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宫殿、更显贵的家族了。

巧的是,罗登夫妇回到伦敦时,雷格斯在科尔松街的房子正好要出租。中校对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很熟悉。雷格斯一直与克劳利家保持着联系,每当克劳利小姐要招待朋友,他总会去帮鲍尔斯先生的忙。这位老人不仅把房子租给了中校,中校若是在家摆宴席,他还会为他充当管家的角色,雷格斯太太则在楼下厨房忙里忙外,送上来的一道道美食是克劳利老小姐尝了也要称赞的。就这样,克劳利一分钱不花就把房子租了下来。而尽管雷格斯要缴纳各种税款,向贷款给他的管家同行付利息,还要负担定期的人寿保险费、孩子们的学杂费、日常饮食开销,一度还包了中校家的伙食费;尽管此事彻底毁了这可怜家伙的人生,他的孩子被人从学校赶到大街上,他自己还进了债务监狱,然而一年到头没收入的绅士依然有办法让人给他出钱。于是,缺钱的虽是中校,受罪的却成了不走运的雷格斯。

真不知有多少家庭被克劳利这一行当的人逼上绝路,落得个一贫如洗?有多少名门显贵专占小商贩的便宜,为了一点小钱或几个先令,不惜屈尊欺诈他们可怜的仆人?当我们读到某显贵去了欧洲大陆,或者另一贵族的房子被没收,其中一人还欠了六七百万债务,我们反倒感觉这种失败是光荣的,对损失巨款的受害者生出敬佩之情。可是苦命的理发师给有钱人家的听差在假发上洒粉,却收不到钱;贵妇要请客吃饭,可怜的木匠不得不出钱修凉亭、挂装饰,家底都被她耗光;还有倒霉的裁缝因受管家关照,有幸为贵族人家定做仆人制服,结果为了完成这份活,他竟要抵押自家所有的值钱货,最后还欠下一身债——这一个个可怜人,又有谁来同情?当名门世家轰然坍塌,谁会去注意压在底下的苦命鬼?有句老话说得不错:人在遭难之前,必先赶些替死的人去受罪。

凡是为克劳利小姐家供应膳食或其他货品的商贩,只要肯为罗登夫妇做事,都得到了二人慷慨的惠顾。其中有些人是非常乐意的,尤其是穷人。图廷[1]有个洗衣妇一到周六就推着小车,带着账单过来,周周如此,其执着精神令人惊叹。雷格斯先生负责供应蔬果。战途酒馆里,中校家的用人们喝黑啤酒欠下的账,是啤酒历史上的一道奇观。每个仆人的大部分薪水也都被欠着,他们自然还留在这所房子里。事实上,没人领到过工钱。开锁的铁匠、维修玻璃的工人、车马出租行的老板、赶车的车夫、卖羊腿的屠夫、卖烤羊腿用的煤块的店老板、烹制羊腿的厨子和吃羊腿肉的仆人,谁都没见着钱。至此我终于明白,一年到头没收入,是可以通过这一妙计生活得有滋有味的。

可在一个小地区上干这种事,是很难不引起注意的。邻居家买了多少牛奶,他们正餐要吃肉还是吃禽类,我们都能瞧见。所以,二零零号和二零二号的住户可能知道他们中间那一户人家的内情,毕竟仆人们会隔着栅栏聊天儿。不过克劳利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对二零零号和二零二号并不关心。您若是去一趟二零一号,两位主人会露出温柔的笑脸,真诚地欢迎您,亲切地与您握手,并奉上一桌丰盛的菜肴,仿佛他们每年收入三四千镑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他们阔绰的地方不在钱的多少,而在于消费和雇用方面的作风达到了一定水准。他们不想花钱买羊肉,照样吃得上;他们家葡萄酒的账还赊着,别人照样以为那是真金白银买的。厚道的罗登家呈上的红葡萄酒,是在任何人的餐桌上都尝不到的;饭席间气氛之热烈,菜肴之精美,也是客人们前所未见的。他的客厅小巧、低调却典雅至极,用瑞贝卡从巴黎带回来的上千种小摆设一装点,便透出非同凡响的品位。当她坐在钢琴前快活地歌唱时,客人们总觉得这舒适的小屋是人间天堂,家里的丈夫虽蠢,妻子却惹人喜爱,在他们家就餐,称得上是世上最大的欢愉。

瑞贝卡伶俐的口齿、敏捷的反应,又带点玩世不恭的幽默使她很快就成了上流阶层追捧的对象。您能在她家门口看见一辆辆威风的大马车,走下来的人都是大人物。公园里,一群群名门子弟簇拥在她的大马车周围;歌剧院第三层的小包厢内,挤满了一张张不停变换的面孔。但要承认的是,女士们都不愿与她接近,她们的家门对我们这位小冒险家紧闭着。

关于女人的风尚和习性,本人当然也都是听说来的。男人无法领悟或理解这些神秘的学问,正如他们不会知道女人们吃完饭上楼都聊些什么。只有通过坚持不懈的追问才有可能得知那些秘密的些许线索。时常在蓓尔美尔街上走,出入于这座城市各类俱乐部的人,也只有持之以恒——要么凭亲身经历,要么凭着与朋友打台球、吃大肉时聊天儿得来的信息,才能对伦敦上流社会的生活有所了解。有些男人(比如我们知道其真实境况的罗登)在那些偶尔才去一趟公园的懵懂人士看来,就是个非凡人物,因为他们看见罗登这类人总跟最出名的贵族公子一起交往。有些女人也一样,她们大概可称作“男人们的女人”,她们受到所有绅士的热烈欢迎,也遭到了所有绅士太太的冷落和轻蔑。法尔布拉斯太太就是这一种,您每天都能在海德公园看见这位留着美丽金色秀发的女人被这个帝国最有面子,也最有名声的公子哥儿团团围住。洛克伍德太太也是这一类,时尚报刊总是煞费心力地长篇报道她家请客吃饭的细节,来的客人都是某某大使、某某显赫贵族。可以列举的还有不少,不过与本故事无关,暂且不提。对这个圈子一无所知的普通平民,或者追求上流品位的乡下人,在公众场合远远看见这些女人享受的荣耀,自然心生羡慕。不过明白真相的人可以告诉他们,那些受人艳羡的女士并不比一个在《晨报》读她们故事的,萨默塞特郡见识浅薄的乡绅老婆更有机会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久居伦敦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些可怕的真相。许许多多看上去有地位、有财富的女士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赶出了上流圈。她们为进入这个圈子所付出的努力,她们为达到目的所怀的恶意,她们不惜忍受的种种屈辱,对于研究人类或女性的学者而言,都是一大奇事。不畏千辛万苦,只求荣华富贵,这是个好题材,若是哪位名家具备撰写这一故事的智力、时间和对英语的把控力,我建议您把它写下来。

克劳利太太回到英吉利海峡另一侧以后,她在国外认识的少数几位女士不仅拒绝拜访她,还在公众场合当面冷落她。贵妇们竟把她忘得那么快,真是件稀奇事,瑞贝卡心里自然不大高兴。有一回贝拉克尔斯夫人在歌剧院的休息室撞见她,立即将女儿们拉到一边,仿佛被贝姬碰上一碰都会给弄脏。她后退两步,用身子挡住孩子,盯着她的敌人。只可惜无论冰冷的贝拉克尔斯夫人那阴森森的双眼露出怎样的凶光,也不能使贝姬难堪。德拉莫夫人在布鲁塞尔的时候陪着贝姬坐车兜风不下十多次,可在海德公园见到克劳利太太坐在敞篷马车里,却跟瞎了似的,完全认不出她的朋友来。即便是银行家的妻子布兰金索普太太在教堂见到她也一声招呼都不打。现在贝姬定期会上教堂去,罗登手里捧着两本硕大的烫金祈祷书陪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肃穆、虔敬地完成礼拜仪式,这真是具有启迪意义的一幕。

罗登见妻子受人怠慢,一开始义愤填膺,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发作。他说哪个自大的女人对他太太无礼,他就要跟她的丈夫或兄弟决斗。幸好瑞贝卡苦苦哀求连带下禁令,才最终把他劝住。“你用枪是没法把我打进上流社会的,”她和蔼地说,“记住,亲爱的,我只不过是个家教,而你,你这可怜的傻老哥,你欠债、赌钱、干尽坏事,名声早就臭大街了。不久后,我们想结交谁就能结交谁,但在这段时间里,你得乖乖地听你家老师的话,照她说的去做。当初听说姑妈几乎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皮特和他太太,你还记得自己气成什么样吗?要是我没稳住你的脾气,你就会把这事告诉全巴黎的人,那你现在会在哪儿?你会蹲圣佩拉日债务监狱,而不是住进伦敦的漂亮房子里享受生活——你当时气得差点儿要冲过去把你哥哥给杀了,你这邪恶的该隐[2],发火能有什么好处?无论你发多大的火,我们也没法拿到你姑妈的钱。所以更该做的是跟你哥哥家成为朋友,而不是学愚蠢的比尤特家与他们为敌。等你父亲死了,克劳利庄园就可以成为你我过冬的温馨家园了。万一咱们落魄了,你还可以到厨房切肉,或者看管马厩。我可以当简夫人家孩子的家教。落魄!不可能!我会事先给你谋个好职位,皮特和他的孩子万一死了,咱们就是罗登爵士和爵士夫人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亲爱的,我准备把你培养成有出息的人。是谁帮你卖了马?是谁替你还了债?”罗登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他妻子的功劳,也愿意让她来指导自己的人生。

的确,克劳利小姐离世后,她那几家亲戚争抢不休的遗产最终归了皮特。比尤特·克劳利原本算出自己能得两万镑,不料只有五千,失望的他在盛怒之下对着侄子破口大骂,两家人旷日持久的争吵最终导致彻底的决裂。罗登·克劳利则不同,他虽只得到一百镑,但他的行为却大出哥哥所料,也很令嫂子欣喜,后者本就有意善待丈夫家的成员。罗登给哥哥从巴黎寄去的信语气随和,大度而坦诚。他说,他意识到自己由于在婚姻上的选择而失去了姑妈的宠爱;虽然他对姑妈的无情相当失望,也并不掩饰这一点,但看到遗产仍然由自己家族的人所得,他终究放心不少,并真诚地祝贺哥哥获得这笔财富。他还亲切地问候嫂子,并希望嫂子多关照罗登太太。罗登太太在附言里写了几句话,也向克劳利先生道喜。她说她从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曾给他的小妹妹们当过家教,那时克劳利先生对她关爱有加,对此她永远不会忘记,如今也依然关心着他妹妹们的生活。她祝愿他婚姻幸福,请他允许自己向简夫人致以问候(人人都夸她善良美好),她希望有一天能让自己的小儿子见见他的伯父伯母,还望他能得到二人的关心和疼爱。

皮特·克劳利收到信后态度很仁慈——比克劳利小姐收到由瑞贝卡撰写,罗登照抄的信后要仁慈得多。简夫人读完信十分感动,她希望丈夫马上把姑妈留给他的遗产分成两半,一半寄给他在巴黎的弟弟。

令简夫人惊讶的是,皮特拒绝了她的请求,没给弟弟寄三万镑支票。不过他在回信中提出会对罗登慷慨相助,只要罗登愿意回英国接受他的好意。他还感谢克劳利太太对他和简夫人的高度评价,并仁慈地表示愿意随时对她的儿子予以关照。

于是,兄弟二人就这样基本达成和解。当瑞贝卡回到伦敦时,皮特夫妇并不在这座城市。许多次,她坐着马车从公园路熟悉的门口经过,想看看他们是否已经住进克劳利小姐的宅院。但新屋主没有出现。她通过雷格斯才了解到他们的一些近况——克劳利小姐家的用人已被解散,并领到一笔丰厚的费用;皮特先生只来过伦敦一次,到新家住了几天,与他的几位律师在那儿谈事,并把克劳利小姐所有的法文小说都卖给了邦德街的一位书商。贝姬这么盼望新亲戚回来,有她充分的理由。“等简夫人来了,”她想,“她就会成为我在伦敦上流社会的推介人。至于那些女人!呸!等她们看见男人们都围着我转,自然就会拉拢我了。”

一个女人若是到了那样的地位,那么除四轮马车和鲜花之外,女伴也是她的必需品。我常常钦佩那些得不到他人体谅就活不下去的娇弱女子,她们总是雇用一个相貌普通得不像话的女性朋友,一步也离不开她。看见那不可或缺的女人穿着褪色的裙子坐在歌剧院包厢她亲爱的朋友身后,或者坐在四轮马车的后座里,我就觉得身心和道德都得到了熏陶。这跟懂吃喝的埃及人在宴会时爱摆个干尸头是一个道理,它是个绝妙的提醒,以某种古怪的讽刺让人们记住名利场是个什么地方。就连历经风雨、厚颜无耻、没心没肺,活活把自己爹给羞死的漂亮女人法尔布拉斯太太;就连可爱迷人又胆大,骑马跳栏比英国任何男人都拿手,总赶着自己的灰马拉的车到公园兜风,母亲还在巴斯摆摊的曼特拉普太太——诸位能想象吗?就连这两个无所畏惧的女人,身边要是缺了一位女伴,也无法面对世界。在任何公众场合,您都能看见有个寒碜女人穿着染过色的丝绸陪着她们,坐在她们身旁的暗处。

男人们平时都爱到克劳利家度过夜晚最后的时光,因为那里有全伦敦最好的冷食和咖啡。有一天到了很晚,一群绅士围坐在他家客厅噼啪作响的炉火旁时,贝姬说:“罗登,我想要一条牧羊犬。”

“什么?”罗登从埃卡泰牌桌上抬起头来。

“牧羊犬!”年轻的索思道恩勋爵说,“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这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不养条丹麦狗?我知道有一条像驼豹[3]那么大的丹麦狗,真的,大得能给您拉四轮马车。或者萨卢基猎犬,怎么样?该我出牌了,抱歉。或者一条能装进斯泰因勋爵那鼻烟壶里的小哈巴狗。贝斯沃特有个人就有这么条哈巴狗,它的鼻子——我亮一张K,开始打牌——它的鼻子都能挂帽子。”

“我记一墩牌。”罗登严肃地说。他一般专心打牌,不跟人聊天儿,除非讲到赛马和赌博。

“您想要牧羊犬来干什么?”活泼的小个子索思道恩继续道。

“我说的是寓意里的牧羊犬。”贝姬笑着,抬头看斯泰因侯爵。

“您到底什么意思啊?”勋爵问。

“我想要一条保护我不被狼群伤害的狗,”瑞贝卡继续道,“一个女伴。”

“您这天真无邪的小羊羔,您的确需要。”侯爵道。他的下巴往前突,斜着眼瞧了瞧瑞贝卡,面容狰狞地笑起来。

大贵人斯泰因勋爵站在炉火旁呷咖啡。炉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壁炉台周围点着二十支蜡烛,壁式的烛台质地各异,有镀金的,有铜的,也有瓷制的,古雅而奇特。瑞贝卡坐在一张艳丽的沙发上,烛光照耀着她,显出曼妙的身姿。身上的粉色长裙衬得她如玫瑰般鲜嫩;迷人的胳膊和肩膀稍稍披着一条薄披肩,在半透明中闪出亮光;她垂落的头发呈一个个小卷,绕在脖子上;一只小脚从沙沙作响的层叠丝绸间若隐若现。那是世上最漂亮的小脚,套着世上最优质的丝袜,穿着世上最好看的便鞋。

烛光照在斯泰因勋爵围着一圈红发的秃脑袋上,亮堂堂的。他长着一对浓密粗厚的眉毛和一双布满血丝、眨来眨去的小眼睛,周围是成千上万道皱纹。他的下颌突出,当他咧嘴笑时,两排龅牙就往外一挺,闪出刺眼的光。那天他跟王室重要成员吃过饭,身上还佩戴着嘉德勋绶。勋爵是个矮个子,长着宽胸膛和罗圈腿,但他自豪于自己优雅的脚和脚踝,也总是抚摩着那绑着嘉德勋章[4]的膝盖。

“意思是家里有个牧羊人还不够?”他说,“他不足以保护他的小羊羔?”

“牧羊人太爱打牌、去俱乐部了。”贝姬笑着说。

“天哪,好一个堕落的柯里登[5]!”勋爵说,“就知道拿烟斗往嘴里塞!”

“我两分,加上你的三分。”牌桌前的罗登说。

“听听梅里白[6]说的话,”高贵的侯爵低声吼道,“他这正是在看羊呢,这不正在剪一只索思道恩羊的羊毛吗?多无辜的绵羊,你说是不是?哟,真是雪一样白的羊毛!”

瑞贝卡眼神里的幽默透着一丝讽刺。“勋爵大人,”她说,“您可是有金羊毛骑士勋章[7]的人。”此话不假,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项圈,那是复辟后的西班牙亲王送他的礼物。

斯泰因勋爵早年以在赌桌上下注大、本事大闻名。他曾破釜沉舟与福克斯先生连赌两天两夜。他赢过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大人物。他侯爵的身份就是赌钱赢回来的。不过他不喜欢别人提他从前胡闹的往事。瑞贝卡看见他的浓眉皱了起来。

瑞贝卡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咖啡杯,稍微行了个屈膝礼。“没错,”她说,“我得找条看门狗陪我才行。不过它吼的时候不会向着您。”随后她走进另一间客厅,坐在钢琴旁,开始用迷醉人心的嗓音唱几首法国小曲。侯爵听了心情大好,马上跟过去,一边照着拍子点头弯腰。

罗登和他的朋友在玩埃卡泰牌,玩到不想玩为止。最后中校赢了。他总是赢,一周里赢好几晚,而好几晚也都是这样度过的——他的妻子在一旁聊天儿,独享旁人的赞美,他则一言不发坐在牌桌前,笑话、影射、暗号一句都听不懂——前龙骑兵对这样的夜晚一定相当厌倦了。

“克劳利太太的丈夫最近如何啊?”斯泰因勋爵在路上遇见罗登时,通常这么跟他打招呼。不过这确实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他已经不是克劳利中校了,他是克劳利太太的丈夫。

诸位也许要问,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提到小罗登?因为他正躲在阁楼的某处,或者爬到厨房里找人玩呢。他母亲几乎没注意过他。那法国女佣还在克劳利先生家时,他就时时跟在她身边。她走后,小家伙发现自己孤独一人,到了夜晚就不住地哭号。有个女佣见了他觉得可怜,便将他从空无一人的育儿室抱到附近阁楼里,让他睡在自己**安抚他。

楼上传来哭闹声时,瑞贝卡和斯泰因勋爵外加一两个人通常刚从歌剧院回来,坐在客厅喝茶。“我的小天使又在喊保姆了。”她说。她并没有提出上楼去看孩子。“别上去,免得扰了您的兴致。”斯泰因勋爵带着嘲讽的语气说。“嘁!”对方脸红道,“他哭着哭着自己就会睡着的。”随后他们继续谈论歌剧。

不过罗登还是找机会溜出去瞧了瞧他的子嗣,发现女佣多莉在哄孩子,才回到同伴身边。中校的梳妆室在顶层,他通常在那儿悄悄看儿子。每天早上他刮胡子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见面。小罗登坐在父亲身旁的一只箱子上,看着父亲刮胡子,兴致从来不减。他和父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父亲会从餐桌上挑些甜点给他,藏在旧肩章盒子里让他去找,孩子找到宝贝后总是乐陶陶地笑。不过不会笑得太大声,因为妈妈在底下睡觉,千万不能打扰。妈妈一般很晚才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罗登给孩子买了很多图画书,又用玩具把他的育儿室塞得满满的。育儿室的四面墙全是父亲用现钱买回来,亲手贴上去的图画。当罗登太太到公园兜风,不用他陪着的时候,他就会到这儿来跟孩子玩上好几个小时。孩子会骑在他的胸膛上,拉他的大八字胡,把那当作马缰扯来扯去。两人一天到晚蹦蹦跳跳个不停,怎么都不觉得累。房间很矮,有一次,孩子还不到五岁时,父亲抱着他使劲往上一抛,那可怜小家伙的脑袋就嘭的一声撞到了天花板上,可把罗登吓了个半死,差点儿没接住孩子。

小罗登正想歪起嘴号啕大哭——撞的那一下实在疼,谁家孩子都忍不住——哭声正要出来,父亲连忙阻止。

“上帝啊,小罗登,别把妈妈给吵醒了呀。”他喊。那孩子直勾勾地、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咬紧嘴唇,握住拳头,最后竟真的一声也没有哭出来。罗登把这故事讲给了俱乐部、军营食堂,还有伦敦城里每一个人听。“天哪,”他对大家说,“我那孩子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太了不起了!我都快把他的脑袋插进天花板了,老天,他为了不吵醒妈妈,硬是一声都没哭!”

有时候,每周有一两次,瑞贝卡会到顶楼看望孩子。她活像从《时装赏》杂志里走出来的人物——穿着最漂亮的新衣服,戴着手套,套上靴子,温和地微笑。她身上披着各式披肩,衣服镶满花边,浑身的首饰闪闪发亮。她总是戴一顶新帽子,上面永远绽放着花朵,或者插一根华美精致的弯鸵鸟羽毛,犹如山茶花般柔软、雪白。她放下架子向儿子点点头,小男孩有时吃着饭,有时候在画士兵,抬起头来看她。她离开房间后,玫瑰花香或其他神奇的芬芳总在育儿室里久久萦绕。在孩子的眼里,她来自仙境,地位比父亲要高,比全世界都要高,是要远远地受人崇拜和敬仰的。与这位女士一起坐马车兜风是个庄重的仪式,他坐在后座,不敢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位衣装华贵的公主。绅士们骑着奔腾的骏马前来与她笑眯眯地聊天儿。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眼里闪耀着金光。他们离开时,她便轻轻挥动玉手,与他们优雅作别。每次他跟她外出,他都会穿上自己的新衣服。在家时,那件旧的粗亚麻棕上衣就已经足够。有时她不在家,女佣多莉给他铺床时,他就跑到妈妈房间去。那真是人间仙境,灿烂美丽的神秘居所。衣橱里挂着玫瑰色、蓝色和各种其他颜色的漂亮长袍;梳妆台上有一只首饰盒,搭扣是银色的,还有一只奇妙的铜手,挂着上百只亮闪闪的耳环。屋里有一面穿衣镜,真称得上是艺术的奇迹,他能看见自己好奇的小脑袋和在床边拍打枕头的多莉(她的身影有点扭曲,像是飘到了天花板上)。噢,好一个孤独又蒙昧的可怜小孩!在别的孩子心里,母亲就是上帝的别名;而这个孩子崇拜的不过是一块冰冷无情的石头!

罗登·克劳利中校虽是个浪**子,倒也有个男人样,心中存留着感情,懂得爱孩子、爱女人。他心底对小罗登宠爱万分,瑞贝卡看在了眼里,只是不对丈夫直说。她并不为此感到生气,毕竟她脾气好,不过她越来越瞧不起丈夫了。罗登对自己内心的父爱也感到难为情,不敢在太太面前表现,只有单独跟儿子在一起时才会纵容一番。

他通常在早上带他外出,两人一起到马厩去,然后上公园。小个子索思道恩勋爵心肠最好,他可以把头顶上的帽子当礼物送给别人,平时主要干的事就是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等着以后送出去。他给小罗登买了一匹“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马”,赠予者这样形容道。小罗登的大个子老爹很喜欢扶着孩子爬到这匹矮小的设得兰小黑马的背上,在公园陪他散步。走到骑士桥时,看见老军营和以前近卫团的战友们,他觉得挺高兴。想到自己的单身汉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他感到些许惋惜。老战友认出以前的军官也很高兴,都走过来哄小中校。克劳利中校有时到军营食堂里跟军官同僚们吃饭,觉得这样挺惬意。“该死,我不够聪明,配不上她,这我知道。她也不会想着我的。”他总这么说。他说得没错,他的太太并不想他。

瑞贝卡喜欢她的丈夫。她对他的脾气总是很好,很关心他。她甚至不怎么显露自己对他的轻蔑,他作为傻子或许更讨她欢心。他是她的高级仆从和管家。他听她差遣;毫无异议地服从她的命令;陪着太太一圈一圈地兜风,没有一句怨言;送她坐上歌剧院包厢后,自己便到俱乐部找乐,演出结束后准时接她回家。他希望她能够对儿子多一点关爱,但即便是这一点,他也不愿强求。“该死,她是多么聪明,你说是不是,”他说,“而我又没多少文化。”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在玩牌和打台球上当赢家并不需要太多智慧,罗登也不愿装作自己有别的能耐。

女伴雇来后,他在家里的义务就少了很多。太太鼓动他到外面吃饭,她要是听歌剧,他也无须负责接送了。“今晚别在家里闷着自己,亲爱的,”她说,“有几个男人要来,他们只会让你厌烦。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才把他们请来的。现在我有一条牧羊犬,不用担心没人陪着了。”

“一条牧羊犬——女伴!贝姬·夏泼有女伴了!这事真逗!”克劳利太太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好玩。

某个周日的早上,罗登·克劳利和他骑着小马的儿子像往常那样在公园里散步时,他们碰见了中校的一位老相识,近卫团的克林克下士。他正跟一位老先生聊天儿,老先生抱着一个与小罗登差不多大的小男孩。那小男孩抓住下士戴着的滑铁卢奖章,高兴地瞧来瞧去。

▲ 小乔治结识一位滑铁卢男子

中校问:“最近如何,克林克?”克林克答:“早上好,中校。”随后又道:“这位小绅士与小中校的年龄差不多,先生。”

“他父亲也参加过滑铁卢战役,”抱孩子的老先生说,“是不是啊,小乔治?”

“对。”小乔治说。他和骑小马的小家伙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看,严肃地打量着对方。孩子们见面一般都这样。

“在线列步兵团里的。”克林克用高人一等的口气说。

“他之前是第×团的上尉,”老先生扬扬自得道,“乔治·奥斯本上尉,先生——也许您认识他。他在那场反击科西嘉暴君的战斗中英勇牺牲。”克劳利中校脸色发红。“我跟他很熟,先生,”他说,“他的太太,他那亲爱的太太——她怎么样了?”

“她是我的女儿,先生。”老先生把孩子放下,庄重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上尉,上面写道:

“赛德利先生,黑钻石和无灰煤公司的独家代理商。地址:富勒姆西路安娜-玛丽亚别墅区。”

小乔治走上前去看着那匹设得兰小马。

“你想不想骑呀?”马鞍上的小罗登说。

“想。”小乔治说。中校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孩,听他这么说,便将他抱到马背上,坐在小罗登的身后。

“抓稳他,小乔治,”他说,“搂住我家小孩的腰——他叫罗登。”两个小孩一齐笑了起来。

“在夏日的这一天,也许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可爱的一对儿了。”好脾气的下士道。中校、下士和撑着伞的赛德利老先生陪在两个孩子身边,往前走着。

[1] 伦敦南部某个区。

[2] 《圣经》中的人物,亚当和夏娃的儿子,杀害了亲弟弟亚伯。

[3] 长颈鹿的旧名。

[4] 英国荣誉体系中级别最高的骑士勋章,其装束包括一条吊袜带,男性将其绑在左小腿上。

[5] 古希腊诗歌中的牧羊人。

[6] 同样是古典诗歌中的牧羊人。

[7] 欧洲最尊贵的骑士勋章,由奥地利或西班牙王室颁发。勋章是一条项圈,通常镶在红色缎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