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斯先生为他的敞篷马车雇了两匹马,有了牲口和时髦的伦敦车,他在布鲁塞尔兜风时也感到有头有脸了。乔治买了一匹私人坐骑,乔斯和妹妹每天坐车出外游玩时,乔治和多宾便骑马伴其左右。那天,他们照例到公园散心,乔治的判断得到了印证:罗登·克劳利和他太太来了。就在前方,有好几位布鲁塞尔显贵的骑兵队伍里,瑞贝卡身着潇洒的紧身骑装,驾驭着一匹俊俏的阿拉伯小马走在当中,她骑姿堪称完美——骑术是在女王的克劳利镇学的,准男爵、皮特先生和罗登都一次次地教过她——她身边是正献殷勤的塔夫脱将军。
“公爵本人也在那儿呢!”奥多德少校太太对乔斯喊,乔斯听后脸唰地红了,“还有骑着栗色马的俄克斯布里奇勋爵,他看着多优雅呀!我的兄弟莫洛伊·马洛尼跟他长得一个样儿!”
瑞贝卡并没有朝马车方向走,不过当她认出车里的老朋友艾米丽亚时,她还是朝她礼貌地笑着点点头,俏皮地用手指抛个飞吻,挥了挥手。随后她继续与塔夫脱将军谈话。听后者问“那戴着金边帽的胖军官是谁?”时,贝姬便答:“那是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官员。”不过罗登·克劳利离开了队伍,跑过去热忱地跟艾米丽亚握手,对乔斯问候了句:“哟,老朋友,最近可还好?”随后盯着奥多德太太的脸和她帽上的黑鸡毛看,弄得后者以为自己用魅力把他给征服了。
落在后头的乔治和多宾马上追了上来,向那边的大人物致意,乔治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克劳利太太。看到罗登倾身与马车里的艾米丽亚亲切交谈,他心里喜滋滋的。当这名将军副官真诚地向他问好时,他的回答比对方要热情得多。罗登和多宾则互相点了点头,就当是打过招呼。
克劳利告诉乔治,他们会与塔夫脱将军住在花园酒店。乔治请他早些到他的住所玩。“可惜我三天前没见到你,”乔治说,“我在一家饭店摆局吃饭——感觉很不错,贝拉克尔斯伯爵及其夫人,还有布兰奇小姐都赏脸来了,真希望你们也在。”如此向朋友道明他在混上流圈之后,乔治与罗登分开了。罗登沿小道随庄严的方阵离去,乔治和多宾则返回原来的位置,一边一个骑在艾米丽亚的马车旁。
“公爵看着多有气派,”奥多德太太说,“韦尔斯利[1]和马洛尼两家其实是亲戚,不过当然了,除非公爵大人记起我们两家的关系,不然我这可怜人做梦也不会想凑过去作自我介绍的。”
“他是位了不起的军人,”大人物走了之后,乔斯感觉自在多了,“有哪场仗赢得比萨拉曼卡战役[2]还要精彩?对吧,多宾?可他的兵法是从哪儿学的呢?在印度啊,朋友!丛林出将军,记住我这话。我也认识他,奥多德太太。在达姆达姆的时候,我们曾在同一个晚上跟科特勒小姐跳舞,也就是炮兵队科特勒的女儿。那姑娘长得可真俊俏。”
几个大人物露这一面就让他们谈了一路,吃饭时还在谈,一直谈到他们要结伴去歌剧院。
他们仿佛回到了古老的英国。歌剧院里全是熟悉的英国面孔,英国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早已名声在外的款式。奥多德太太的华丽装扮在当中显得毫不逊色,她戴着一绺卷曲的假刘海,全身挂上了一整套爱尔兰钻石和烟水晶,自觉比在场任何首饰都更耀眼。她的出现对奥斯本来说就是个煎熬,可一听年轻朋友们要去地方,她偏偏每次都要兴冲冲地跟着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她在,朋友们一定快活极了。
“她之前对你来说倒是有用的,亲爱的。”乔治对太太说。有奥多德太太陪着,他觉得把妻子丢到一边问题也不大。“但现在瑞贝卡总算来了,你可以跟她在一起,咱们也就能摆脱那讨厌的爱尔兰女人了。”艾米丽亚没有作答,我们也就无从得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奥多德太太用眼珠子略微一扫,便得出结论:布鲁塞尔歌剧院不如都柏林费宪布尔街的歌剧院上档次,法国音乐也不如她家乡的曲调优雅。她把这些及其他见解高声传达给她的朋友们,一边来回将她的大扇子舞弄得哗啦响,那模样可神气了。
“罗登,亲爱的,艾米丽亚旁边那位出挑的女人是谁?”对面包厢的一位太太问。她即便在私下里对丈夫也是毕恭毕敬的,在公众场合就更显得深情了。
“你没看见那个人吗?她头巾上有个黄颜色的东西,穿着红长袍,还戴着个硕大的表。”她接着问。
“坐在那白衣美人旁边的?”提问者身旁的中年绅士答。他的纽扣里挂着一枚枚勋章,里面穿着好几件马甲,白领带又大又紧,他戴着几乎喘不上气。
“那白衣美人是艾米丽亚,将军。天下美人都被您看光啦,你这淘气鬼。”
“我发誓,天下美人我只能注意到一位。”将军笑嘻嘻地说,那女人用她捧着的一大束花轻轻拍打他。
“肯定是他,”奥多德太太道,“那束花就是她在花市买的。”瑞贝卡这时发现自己吸引了朋友的目光,于是又抛过去一个小飞吻。奥多德太太还以为她在跟自己打招呼,便和蔼可亲地给她回了一个吻。可怜的多宾见此情景,差点儿又放声大笑,从包厢里走了出去。
一幕结束后,乔治走出包厢片刻,准备到瑞贝卡的包厢跟她打招呼。不过他正巧在走廊遇到克劳利,于是两人聊了聊之前两个星期发生的事。
“你在我的代理人那儿兑现支票没问题吧?”乔治装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
“没问题,朋友,”罗登答,“很乐意让你报复一回。老先生想通了?”
“还没,”乔治说,“不过他会的。你也知道我母亲给我留过一笔遗产。你家姑妈脾气缓和些了吗?”
“就给我二十镑,那该死的小气鬼。咱俩什么时候聚一聚?将军周二出去吃饭。你周二来行吗?说句真心的,叫赛德利把他的胡子剃一剃吧。又不是军人,留着个八字胡,大衣上还有要命的盘花扣,他什么意思?先说到这儿,周二尽量来。”说完,罗登和两个时髦的漂亮先生走了,他们跟他一样,都是将军的随从军官。
乔治听见对方特意选将军不在那天邀请自己吃饭,心里不十分满意。“我进去跟你太太打个招呼。”他说。罗登脸色一沉,答:“也行,随你。”另外两位军官见状,会意地对视了一下。于是乔治离开了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将军的包厢,他此前已细细数过是第几号。
“请进。”一个清晰的声音用法文答。我们的朋友便这样见到了瑞贝卡。她跳了起来,拍着手掌,伸出双手迎接乔治,高兴坏了。纽扣挂着勋章的将军怒容满面地瞪着这位来客,仿佛在说,你到底是谁啊?
“我亲爱的乔治上尉!”瑞贝卡激动地喊,“你来了真好。将军和我没事正闲聊呢。将军,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乔治上尉。”
“是吧?”将军微微鞠躬道,“乔治上尉是哪个团的?”
乔治报上了第×团的番号。他多么希望这是一支名声在外的骑兵团啊!
“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的吧,好像还没在最近这场战争中有过什么表现。乔治上尉,看来你目前是驻扎此地?”将军继续带着逼人的傲气问。
“不是乔治上尉,傻瓜,是奥斯本上尉。”瑞贝卡说。说这话时,将军先盯着瑞贝卡,又盯住乔治,露着一副野蛮相。
“噢,奥斯本上尉!跟利兹的奥斯本家[3]有亲戚关系吗?”
“我们的纹章是一样的。”乔治说的是事实。十五年前,奥斯本先生置备马车的时候,向伦敦长亩街一位宗谱纹章官咨询过,并从《贵族名录》里选择了利兹奥斯本家族的纹章。将军听后没说话,只是拿起他的观剧单筒望远镜(那时双筒镜还未被发明出来),假装观察剧场动静,但瑞贝卡发现他另一只眼珠子正朝她的方向滴溜儿,冒着火星子瞟她和乔治。
她反而变得加倍热情。“最亲爱的艾米丽亚还好吗?不过我无须多问,瞧她那滋润的样子!她旁边那位温厚的好太太是谁?——你的情人?噢,你太坏啦!看,赛德利先生在那儿吃冰激凌呢,他吃得可真是惬意呀!将军,我们为什么没冰激凌吃?”
“是不是要我去给您取些来啊?”将军气愤地大声问。
“我去吧,我请你。”乔治说。
“不用,我到艾米丽亚的包厢去,好个可爱姑娘!乔治上尉,我来扶你。”说完她对将军点点头,轻快地踏入走廊。两人独处时,她向乔治投去了极怪异又意味深长的一眼,这个眼神或许可以解释为:“看懂这是什么状况了吧?我把他给耍了一道!”不过乔治没明白。他正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为自己难以抵挡的魅力感到钦佩不已。
瑞贝卡和她的征服者一走,将军就连骂了好几声,骂得难听至极,我敢说即便我写下来,排字工人也不敢印。它来自将军的内心深处。想想真是奇妙,人类的心灵居然可以产生那样的情绪,并在需要时将汹涌的欲望、愤懑、狂怒和仇恨一股脑儿迸射而出。
这对男女不仅激得将军醋意大发,还让艾米丽亚那温柔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干着急。不过瑞贝卡又走进了后者的包厢,怀着满腔热爱兴冲冲地跑到朋友面前,全然不顾这是大庭广众,直接将艾米丽亚抱入怀中。这样一来,至少让举着望远镜瞄准奥斯本一群人的将军看清了这一幕。接下来,罗登太太又向乔斯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她夸赞奥多德太太那硕大的烟水晶胸针和耀眼的爱尔兰钻石,说不敢相信在印度钻石矿区格尔康达之外还能找着这样的东西。她四下忙碌,说个不停,转过来又扭过去,对这个挤笑脸,又冲那个溜眼睛,总之,对面那吃醋的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来芭蕾舞开始了——您顺便瞧瞧场上那些舞者,哪个在面部和肢体的表现力方面比她强?——她就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包厢里,这一回是挽着多宾的胳膊走的。不,她不会让乔治送,人家要留在那儿跟他最亲爱的、最好的小艾米丽亚聊聊天儿。
多宾一声不吭,像出殡似的沉着脸把她送到地方之后,回来就跟乔治低声抱怨:“那女人鬼把戏真多!转啊扭啊的简直像条蛇。你发现没,乔治?她在这里搞的那一套,全是演给那边的将军看的。”
“鬼把戏?演的?说什么呢你!她可是全英国最可爱的姑娘,”乔治露出洁白的牙齿,用手缠了缠他芬芳的络腮胡子,应道,“多宾,你真是不懂人情交往。哎哟,瞧她马上又把塔夫脱将军给哄舒服了。看他笑得多欢!天,她的肩膀太好看了!艾米,你为什么没捧着鲜花呀?这里人人都捧着花。”
“这话说的,你怎么不给她买呀?”奥多德太太道。艾米丽亚和威廉·多宾暗自感谢她的及时发现。不过从这之后,两位女士都再也没打起精神来。艾米丽亚的竞争对手过于老练,不但抢眼还能说会道,她在上流圈里的娴熟技艺把艾米丽亚稳稳地压了下去。连奥多德太太也被贝姬的光辉亮相弄得闷声不响了,整个晚上再没提过格兰马洛尼一句。
“乔治,你跟我说你要戒赌都说了一百年了,什么时候能兑现?”歌剧院之夜过去几天之后,多宾对他的朋友说。“那你又什么时候才能戒掉你的说教呢?”另一位答,“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呀?我们赌的是小钱,我昨晚还赢了。难道你认为克劳利在作弊?只要照规则玩,到年底大家输赢都差不了太多。”
“可我不觉得他输了能给得出钱来。”多宾说。可是好言相劝往往无济于事,多宾的建议也成了人家的耳边风。奥斯本和克劳利现在三天两头就在一起。塔夫脱将军的旅馆客房几步之外就是他的副官及其太太的房间,现在将军总是到外面吃饭,于是副官夫妇常把乔治邀请到他们的客房里去玩。
有一回艾米丽亚和乔治到克劳利夫妇的住处拜访时,艾米丽亚的态度出了问题,差点儿导致她与丈夫破天荒吵一架。首先她明显不愿意去,接下来面对老朋友克劳利太太时又显得太过倨傲,于是乔治狠狠责备了她一通。艾米丽亚没回一句嘴。第二次来看罗登太太时,她总感觉丈夫在盯着她看,瑞贝卡又在一旁来来回回地打量她,真是比第一次更令她忐忑和难堪。
瑞贝卡对她自然是加倍地亲昵,就当根本没发现朋友的冷淡。“自从艾米父亲的名字上了——自从赛德利先生遭遇不幸后,我感觉艾米比以前多少长了些傲气。”瑞贝卡周到地换了种说法,让乔治听了顺耳些。
“我敢说我们在布莱顿的时候,她就高看我,对我有那么点儿醋意了。她现在大概是看见罗登和我还有将军挨着住,所以反感。可是我亲爱的,要是没人跟我们分担房费,以我和罗登目前的条件又怎么住得起呢?而且,难道罗登还小,保不住我的名节吗?不过我还是很感激艾米的,很感激。”
“嘁,吃醋!”乔治答,“女人就爱吃醋。”
“男人也都爱吃醋。歌剧院那晚,你跟塔夫脱将军难道不是互相在吃醋吗?哎哟,他看见我跟你去找你那傻老婆,气得都快把我吃掉啦。还真以为我对你俩有什么好感似的。”克劳利太太娇蛮地把头一扬,道,“今晚在这儿吃饭如何?龙骑兵要跟总司令吃。现在随时都会有大新闻。他们说法国人已经越过边界了。我们得安安静静地吃一顿。”
尽管太太身体有恙,乔治还是接受了邀请。他们结婚未满六周,另一个女人在嘲笑、讥讽他的妻子,他并不生气。这好脾气的家伙甚至没对自己生气。他承认这不太妥,但是去他的,要是一个漂亮女人在你面前卖弄风姿,你还能怎么办?“在女人的问题上我是放得开的。”他常在军营餐桌上对斯普尼、斯塔波尔及其他战友神秘兮兮地边点头边含笑说。他们佩服他,正因为他有这样的魄力。自古以来,除了在战场立功,名利场上的男人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抓到女人心。不然男学生怎么会宣扬自己的秘密恋情,唐璜为什么会大受欢迎呢?
既然奥斯本深信自己是情场杀手,生来就要倾倒众生,他自然没有与命运作对,而是扬扬得意地服从了它的安排。他忘我地与克劳利太太打情骂俏的事,被他所有的朋友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艾米既不多说话,也不拿醋意来烦他,只把苦闷在胸中,乔治也就当她什么都没发觉了。只要克劳利太太有空,他就陪她去兜风。他骗艾米丽亚说是团里有任务(艾米丽亚一听便知这是假话),让太太孤零零待着,或去找哥哥,自己却整晚跟克劳利夫妇混在一起,一面输钱给当丈夫的,一面陶醉于那太太对他的奉承。这种女的负责甜言蜜语,男的负责打牌赢钱的计谋很可能事先并未策划过,可这对夫妇彼此心照不宣,罗登也随和得很,任他随时来,随时走。
由于乔治把时间都献给了新朋友,他和威廉·多宾也不如往常般频繁见面了。我们知道乔治不喜欢这位大哥的规劝,总嫌他烦,所以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在团里,他都躲着多宾。听闻他的某些行为,威廉·多宾心情很沉重,可是去劝他又有什么用?跟他说,虽然他的络腮胡够大,总以为自己是智者,可他跟男学生一样懵懂?跟他说罗登正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成牺牲品,而一旦把他利用完了,就会嗤笑一声将他随手扔掉?他不会听的。多宾那几天去奥斯本的住处都没什么机会见他的老朋友,也就省了不少既难受又徒劳的口舌之争。我们的朋友乔治正全身心沉浸在名利场的欢愉当中呢。
一八一五年,威灵顿公爵到达低地国家时,身边跟着一批时髦的随从,其架势与地位是自大流士[4]时代从未有过的。他们举办舞会,大设宴席,一直闹腾到了战争的边缘。当年的六月十五日,一场由某尊贵公爵夫人举办的舞会[5]载入了史册。整个布鲁塞尔为之兴奋异常,我听当时在城里的小姐太太们说,那时女人们谈论的话题来来去去都围绕着这事,比她们对前线敌人的兴致高多了。当时人们为了获得一张入场券阴谋妙计使尽,明争暗抢、磕头求人,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挤破头的热情也只有为了显贵社交圈的英国女人比得上。
乔斯和奥多德太太日夜盼着受邀请,却怎么也争不来一张入场券,但我们另外几位朋友运气不错。比如通过贝拉克尔斯勋爵的关系,乔治就为自己和奥斯本太太弄到了一份请帖,作为贝拉克尔斯勋爵还他请客吃饭的人情。为此他简直得意非凡。他们团所属师的师长是多宾的朋友,于是多宾有一天去看望奥斯本太太时,也笑着拿出了同样的请帖。乔斯见后大为眼红,乔治却纳闷儿他是怎么混进上流圈的。罗登的朋友是指挥骑兵旅的将军,罗登夫妇最后自然也被邀请了。
▲ 奥斯本太太的马车停在路边
乔治事先为妻子买好了新衣裳和首饰,到了当天晚上,二人一同坐车参加那著名的舞会,不过他太太到了那儿,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乔治先去找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但后者没搭理他,觉得给了他请帖,人情已经还够。他在舞会上交际的同时,艾米丽亚一直被他撂在长凳上想心事。他自认为给她买了新衣裳、新首饰,又带她来舞会自由玩乐,已算仁至义尽。艾米丽亚心里头的事并不愉悦,除了老实的多宾,也没人来打搅她。
她的亮相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她丈夫为此很生气),可罗登·克劳利太太的出场却是光彩夺目的。她到得很晚,容光焕发,身上的衣裳无一处瑕疵。显贵聚集之处,虽一片片眼镜都对准了她,瑞贝卡依然显得从容不迫,就像她以前组织平克顿女子学校的女孩们上教堂一样。在场的男人她本就认识不少,如今公子哥儿们也朝她聚拢了过去。女士们在传,罗登是从一个修道院把她带走私奔的,而她是蒙莫朗西家族的后代。她法语讲得极地道,那传闻大概也有些可靠的成分。大家都认为她举止得体,气质尊贵。五十位待选的男伴围在她身边,焦急地等着有幸与她共舞。不过她说她已有约在先,今晚只打算跳少许几曲,说完便马上朝艾米丽亚独自闷坐的地方走去。没有人留意到艾米丽亚,罗登太太快步上前,热情地跟最亲爱的朋友打招呼,同时不忘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姿态,顿时衬得艾米丽亚脸面全无。瑞贝卡对朋友的衣裳和着装都不满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鞋子,并发誓她第二天一定要派自己的紧身内衣女裁缝到她家去。她还宣称这是一场令人身心愉悦的聚会,参加的全是众所周知的大人物,整个舞厅只有那么几个无名之辈。实际上,仅仅两个星期内,参加三场宴会后,这位年轻女人已能熟练掌握上流圈的话术,就连原本的贵族也无法与之匹敌。只有通过她法语流利这一点,您才能看出这名女子并非上流社会出身。
乔治一进舞厅就把艾米搁在长凳上走了,不过很快又折回来,因为瑞贝卡就坐在她亲爱的朋友旁边。贝姬正在教奥斯本太太做事,把那丈夫的荒唐行为汇报给她听。“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亲爱的,别让他再去赌了,”她说,“不然他会把自己给毁了的。他和罗登每天晚上都打牌。你也知道他现在穷,要是不当心点,罗登会叫他输个精光的。你干吗不阻止他呢,你这粗心的太太?你干吗晚上不一起到我们那儿去,倒要跟多宾上尉憋在家打发时间呢?多宾这个人是挺亲切,可谁会喜欢一个脚大成那样的男人?你丈夫那双脚才真叫宝贝——他来了。坏蛋,你哪儿去了呀?艾米把眼睛都哭肿啦。你是来找我跳四对方舞的吗?”于是她把花束和披肩留在艾米丽亚身旁,脚步轻盈地跟乔治跳舞去了。只有女人才懂得什么办法最伤人。她们的箭尖沾着毒药,比男人的钝器更刺痛人千倍。我们可怜的艾米平生从未恨过,也未讥讽过谁,如今被那冷血小情敌握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乔治跟瑞贝卡跳了两三回舞——实际上是几回,艾米丽亚闹不清。她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没人理会,只有罗登走上前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来到了深夜,多宾上尉大着胆子给她端来了茶点,坐到她的身旁。他不想问她为何如此伤心,但她为了给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找个借口,便说克劳利太太提醒她,乔治总是在赌钱。
“说来也怪,人迷上赌博的时候,流氓把戏再拙劣,也能骗过他的双眼。”多宾说。艾米应道:“没错。”但她想的是别的事。让她伤心的并不是乔治输钱。
最后,乔治回来拿瑞贝卡的披肩和花束。她要走了。她甚至不肯委屈自己回来跟艾米丽亚道别。那可怜姑娘听凭丈夫来了又走,一句话也没说,脑袋低垂着。多宾被叫走了,正和他那位师长朋友低声谈话,没看见艾米与丈夫分别的一幕。乔治捧着花束离开,不过当他将花归还给主人时,里面多了一张纸条,像蛇一般缠绕在花丛中。瑞贝卡一眼就发现了。纸条是她早年就应对惯了的。她伸出手接过花束。这时他的目光正好与她的相遇,他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已意识到花束里藏着什么。她丈夫催她快走,他大概心头有别的事,没注意到他朋友和他太太之间存在什么迹象。不过这些小动作也不值一提。瑞贝卡向乔治伸出手,同时用她惯常的会意眼神快速扫了他一眼,行了个屈膝礼,便走开了。乔治躬身亲吻她的手,对克劳利上尉的催促未作回应,或者根本没听见,他乐昏了头,沉浸在得意和兴奋之中,一句话没说就让他们走了。
递花束的一幕,他太太至少看见了一部分。乔治听瑞贝卡的吩咐来取披肩和鲜花是很正常的事,过去几天来,这样的情况有过不下二十次。可事到如今,艾米丽亚实在承受不住了。“威廉,”她突然抓住身旁的多宾说,“你对我一直都那么好——我——我不太舒服。送我回家吧。”她并未发觉自己像乔治平时那样喊了他的教名。多宾马上带她一起走了。艾米丽亚的住所就在不远处,他们在人群中穿梭着前进,外面似乎比舞厅里更加喧嚣。
以前有两三回,要是乔治从他时常光顾的宴会回来,发现妻子还没睡,就会很生气。所以她现在到家就直接睡觉。可是尽管屋外嘈杂,尽管马蹄声不断,尽管她根本没睡着,这些声音她都完全听不见,令她难以入眠的是其他烦恼。
奥斯本则处于亢奋当中,他冲到赌桌前,不顾死活地下注,赢了一轮又一轮。“今晚我真是无往而不胜。”他说。但他的运气并未抚平他躁动的心绪,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把赢的钱全装入口袋,走到酒食台前喝了一满盅又一满盅的酒。
多宾找到他时,乔治正不停嘴地在对周围人说话,时而纵声大笑,宣泄心中的狂喜。多宾刚才绕着赌桌到处找他的朋友。乔治看上去有多红润、兴奋,多宾就有多苍白、沉重。
“喂,多宾!来喝酒啊,多宾老兄!公爵的酒很有名。再给我来点儿,伙计。”他手抖着伸出酒杯接酒。
“我们出去,乔治。”多宾依然沉重地说,“别喝酒了。”
“喝!世上再没比酒更妙的东西。你也喝点儿,润一润你那瘦长的脸呗。给你。”
多宾走上前去,对他低语了几句。乔治听后先是一愣,随后大声欢呼,把酒一饮而尽后,又把酒杯砰地按到台上,挽着朋友的胳膊迅速离开了。“敌人已经越过桑布尔河[6],”威廉说,“我们的左翼已开火。走。三小时内就要出征了。”
这个久久期盼的消息来得是那么突然,走在路上的乔治神经禁不住兴奋地打战。情爱之事此时又算得了什么?他脚步匆匆前往住所的途中,上千件事在脑海里翻腾,没有一样跟爱欲有关。他想到他过去的人生和未来的机会,想到他可能遭遇的厄运,想到妻子,也许还有未见一面便要永别的孩子。噢,他多么希望当晚没有如此纵情享乐。这样至少跟那温柔忠顺的太太告别时,他可以保持良心的清白。他之前实在太不珍惜这份爱了!
他回顾了他短暂的婚姻生活。过去几周里,他手头的资金已被他挥霍得所剩无几。他怎能如此毫无节制而不计后果呢!他万一有个闪失,又有多少东西能留给她?他真对不起她。他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他本来就不适合结婚。他父亲对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为何硬要不从命?希望、悔恨、野心、柔情和对自私的懊丧充盈着他的心。他坐下给他的父亲写信,想起自己有一回要跟人决斗时说过的话。写完信,天已微微破晓。他把信封好,亲吻了父亲的名字。他想到当初自己对慷慨的父亲甩手不顾,无视那严厉老头儿的一片好心,实在万万不该。
进屋后,他朝艾米丽亚的卧室里看了一眼。她静静地躺着,眼睛似乎合上了。他很高兴她已入睡。从外面回来后,他看到团里的听差已在为他收拾行李。乔治示意他不要弄出声响,对方明白,因此很快便轻手轻脚地将一切打点好。他应该走进去把艾米丽亚叫醒,还是写张纸条托他哥哥交给她,告诉她出征的消息?他又走进卧室去看她。
他头一次进房间时她是醒着的,只不过眼睛一直闭着,生怕自己没睡是对他的责备。可是想到她回来后不久他便回来了,她胆怯的心舒缓了不少。当他轻轻地走出房间,她转身朝向他,渐渐进入了浅睡当中。随后乔治又进来看他,脚步比前一次还要轻盈。在微弱的夜灯下,他能看见她那张可爱苍白的脸,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皮合上了,光滑而白皙的圆润手臂伸到了被子外。老天!她是多么纯洁,多么文雅,多么温柔,又是多么孤单!而他,却是那么自私、残忍、罪孽深重!他站在床脚看着那熟睡的姑娘,感觉羞愧难当。他怎么敢——他算什么东西,竟想为如此纯洁无瑕的女子祈祷?愿上帝保佑她!愿上帝保佑她!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小巧而柔嫩的睡梦中的手;随后他轻轻地弯下腰,凑近那张娴静的苍白脸庞。
他俯身时,两条温婉的手臂搂在了他的脖子上。“我醒着的,乔治。”那可怜孩子说,伴着阵阵抽噎,依偎在他胸口上的那颗心差点儿要碎了。她醒了,可怜的小东西,醒来干吗呢?就在那时,部队集合地传来了清晰的号角声,随后响遍全城。在步兵团的鼓声和苏格兰高地兵尖厉的风笛声中,整座城市都惊醒了。
[1] 威灵顿公爵姓韦尔斯利。
[2] 1812年7月爆发,半岛战争中一场英军取得重要胜利的战役。威灵顿公爵率领英葡军队大败法军,此战被认为是他军事生涯中最显雄才的战役之一。
[3] 指英格兰约克郡的利兹公爵世家,他们也姓奥斯本。
[4] 即大流士一世(约前558——前486),波斯帝国的第三位皇帝。
[5] 指历史上著名的里士满公爵夫人舞会。舞会当天,拿破仑已率军越过法国边境进入比利时,三天后就是滑铁卢战役。
[6] 桑布尔河,位于法国与比利时交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