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宾真是一天比一天滑头了,被领去见航船旅馆的两位女士时,他从头到尾都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话匣子关也关不上。这位年轻军官正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一来看见有了新身份的乔治·奥斯本太太,不觉有些黯然神伤;二来他知道自己带去的坏消息肯定会对她造成影响,所以要把心中的忧虑藏起来。

“乔治,我的观点是,”他说,“三周之内,法国皇帝就会派骑兵和步兵来找我们麻烦。到时候威灵顿公爵肯定要急得跳脚,半岛战争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但你也知道,你不需要把这事告诉奥斯本太太。我们团也许不用参与任何战斗,我们去比利时可能只是进行军事占领。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布鲁塞尔现在全都是时髦的男男女女。”于是两人达成一致,跟艾米丽亚交代英国军队去比利时的事时,如此寥寥几句就好。

二人谋划好后,滑头多宾兴高采烈地去跟乔治·奥斯本太太问好,就她新婚一事赞美了她几句(不得不说他的奉承话说得拙劣呆笨之极),随后他谈到了布莱顿、海边的空气、当地的活跃氛围、路上的美景和“闪电号”马车有多厉害——说得艾米丽亚一头雾水,瑞贝卡却饶有兴致,在一旁专心端详上尉。平时无论她朝什么人走近,总会这样端详对方。

必须承认,小艾米丽亚对她丈夫的朋友多宾上尉不太瞧得上。他口齿不清,长得不好看,没什么特色,行为尤其笨拙且不雅观。她喜欢他的地方在于他对她丈夫的情谊,但说起来这不算什么优点,因为她觉得乔治之所以与这位同僚交朋友,是他宽宏大量、菩萨心肠。乔治在她面前多次模仿过多宾的笨嘴拙舌和古怪举动,不过得说句公道话,他也经常高度赞扬这位朋友的优良品质。在艾米丽亚这段得意的小日子里,她并不真正了解老实的威廉,于是总是轻视他——多宾知道她的想法,也默默接受这一点。往后她会进一步认识多宾,并且改变自己的观点,但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

多宾上尉陪同女士们还不到两个小时,瑞贝卡就完全看穿了他的秘密。她并不喜欢他,私底下还有点怕他,而他对她也不怎么留意。多宾是个老实人,自然不会被瑞贝卡的甜言蜜语和小伎俩所吸引,而且对她有种本能的排斥。瑞贝卡终究是个平凡女人,摆脱不了嫉妒的本性,所以看到他倾慕于艾米丽亚,更是心生厌恶。不过她表面上对多宾依然恭敬而热情。他是奥斯本夫妇的朋友嘛!他的朋友可是他的摇钱树呢!所以她发誓,她要诚心诚意地喜欢他。两位女士一起去更衣吃饭的时候,她调皮地对艾米丽亚说,她清楚地记得沃克斯豪尔那晚多宾是什么模样,又背地里开了他几句玩笑。罗登·克劳利几乎不瞧多宾一眼,就当他是个好脾气的傻子和没教养的生意人。乔斯则对他摆出了屈尊俯就的姿态。

乔治跟多宾走到后者的房间,里面没有别人。多宾从便携文件盒里拿出一封奥斯本先生托他转交给儿子的信。“这不是我父亲的笔迹。”乔治一看,警觉起来——的确不是,这是奥斯本先生的律师写的,如下:

贝德福德路,一八一五年五月七日

先生:

奥斯本先生委托我通知您,他保留此前与您表达过的决心不变,由于您执意结婚的缘故,他将不再把您看作奥斯本家族的成员。这是他不可撤销的最终决定。

尽管您在年少时期的花销,加上近年来毫无节制地以父亲名义支付的账单数额,已经远远超出您应有的财产(即已故的奥斯本太太留给您的三分之一遗产,其他则由简·奥斯本小姐和玛丽亚·弗兰西斯·奥斯本小姐平分),但奥斯本先生托我转告您,他将放弃要求您偿还债务的权利,并请您或您的代理人凭借收据前来领取以当今价格计算的两千镑现金,四厘年息(即总额六千镑的三分之一)。

您忠诚的仆人S. 希格斯

附言:奥斯本先生请我转告您,并仅此声明一遍,今后凡您通过口信、书信等沟通方式递来的消息,他一概拒收,无论内容是否谈及此事。

“瞧你干的好事!”乔治凶狠地对威廉·多宾说,“你自己看,多宾。”他把父亲的信甩到多宾跟前,“我成叫花子了,就因为我太多情。我们当时为什么不能等?上了战场我也许会被炮弹炸死,这不是不可能,到头来艾米成了遗孀,她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全是你干的。不亲眼看见我结婚把自己弄成穷光蛋你就不甘心。两千镑我能干什么事儿?这点儿钱两年就花得精光。我来这儿之后玩牌打台球已经输给克劳利一百四十镑了。我看你这人真能把清水搅成浑水。”

“现在情况确实不妙,”多宾读完信,面无表情地答,“正如你所说,这件事有我的过错。可有些男人盼着跟你对调位置呢。”他苦笑一声道,“你想想,这个团里有多少名上尉手头里是有两千镑的?在你父亲开恩之前,你必须依靠这笔钱生活,如果你死了,你就给你妻子留每年一百镑的年金。”

“你觉得以我的生活习惯,单靠他的这点补助和每年一百镑的年金能生活得下去吗?”乔治暴怒,“多宾,你这么说话真是脑子进水了。就这点儿津贴,我还怎么在社会上维持我的地位?我的习惯可改不了。我必须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不是从小喝粥喂饱的麦克威尔特,也不是那吃土豆长大的老奥多德!你指望我太太给士兵们洗衣服,或者坐在行李大车上随军到处跑吗?”

“好了,好了,”多宾脾气依旧好,“不坐行李大车,坐个舒服点儿的。但你得好好记住,你现在只是一个被罢黜的王子,乔治。暴风雨平息之前,你要保持冷静。不会持续太久的。你的名字要是上了《公报》,我保证你父亲会网开一面。”

“上《公报》!”乔治答,“登哪儿?是在伤亡名单上吧?没准儿还排在头一位呢。”

“瞎说什么呀!我们要是真败了,不怕没时间哭,”多宾说,“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知道的,乔治,我也有那么点儿钱,而且我不结婚,我不会在我的遗嘱里忘了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教子的。”他笑了笑,补充道。于是,就像以往奥斯本与他朋友的诸多争论一样,两人的斗嘴结束了。奥斯本宣称他跟多宾生不了多久的气,无缘无故地骂了他这么一通之后,便大大方方地原谅了他。

“我说,贝姬。”罗登·克劳利在梳妆室里朝太太喊。贝姬正在房间里为晚餐穿衣打扮。

“怎么了?”贝姬尖声应道。她正回过头看镜中的自己,身上的白裙子从未有过的整洁和清爽,她露出双肩和一条项链,系着浅蓝色的腰带,看上去天真烂漫,有种少女般的欢乐。

“我说,奥斯本随团出征的时候,奥斯本太太会干吗?”克劳利说着,走进房间。他像表演二重奏似的用两把硕大的梳子同时梳头,一边从头发底下向他的漂亮太太投去爱慕的眼神。

“大概会把眼睛哭瞎吧,”贝姬答道,“至少已经在我面前哭过五六回了,一想到就掉眼泪。”

“那你就不在乎?”罗登看到他妻子无动于衷,有点儿生气。

“你个浑蛋!你不知道我打算跟你一块儿走吗?”贝姬答,“而且你不一样。你是塔夫脱将军的副官。我们又不是线列步兵团的。”克劳利太太头一扬,说。她丈夫被她这个姿势迷住了,马上弯腰亲吻她。

“亲爱的罗登——你不觉得——你最好——在丘比特走之前把那钱拿回来吗?”贝姬继续道,一边戴上一个极亮眼的蝴蝶结。她管乔治·奥斯本叫丘比特。她当面就相貌英俊这个优点恭维过他二十多次了。通常在就寝前,乔治会来罗登的住所找他玩半个小时埃卡泰牌[1],那时她总是温柔地盯着他看。

她总是管乔治叫败家的无赖,还威胁要把他的**行径和挥霍无度的习性向艾米汇报。她帮他把雪茄递过去,给他点火,她知道这个小花招带来的效果,因为之前已在罗登·克劳利身上实践过。乔治觉得她个性活泼,为人爽快,还有点小调皮,是位讨人喜欢的上流小姐。出外兜风和进餐的时候,不消说,贝姬比可怜的艾米要惹眼多了。克劳利太太和艾米的丈夫聊得起劲,艾米却悄无声息、羞怯地呆坐在一旁,克劳利上尉(和后来加入的乔斯)则一句话不说,光顾着狼吞虎咽。

朋友的举动让艾米感到惴惴不安。瑞贝卡的智慧、活力和才能让她既懊悔又忧虑。他们才结婚一周,乔治就开始觉得厌倦,渴望与外人交流了!想到往后的日子,她瑟瑟发抖。我怎么够格做他的伴侣,她想——他那么聪明,那么出色,而我却是这么个不起眼的愚笨之人?他肯娶我,是多么高尚的行为——他竟愿意放弃一切,屈尊接受我!我本该拒绝他才对,只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本该留在家中照顾我可怜的爸爸。她头一次想到自己为了爱情置父母于不顾,羞惭地红了脸(你还别说,这良心不安的可怜孩子对自己的指控也有一定道理)。噢!她想,我真是恶毒又自私,我自私在忘记了他们的悲伤——自私在逼迫乔治娶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知道他如果没有我会更幸福——可是——我已经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放弃了。

结婚七天不到,这位小新娘就产生了如此这般念头和自白,想来真是不好受。但情况的确如此,多宾加入他们的前一天,某个五月的夜晚,天气清朗,月色明亮,宜人的暖风吹来,阳台的窗户敞开着,乔治和克劳利太太朝窗外凝望波光粼粼的宁静海洋,罗登和乔斯在屋内专心玩十五子棋,艾米丽亚却无人理睬,独自蜷缩在一张大椅子里,看着两对男女,那娇柔而孤单的灵魂只有绝望与懊丧相伴。一周还未过去,事情就成了这样!要是她展望未来,定会看到前路惨淡无光。可是艾米太羞怯了,不敢往前看,身边没人引导和保护,她无力在那广阔的海洋中航行。我知道史密斯小姐瞧不起她。可是亲爱的小姐,又有多少人天生具备您那坚毅的精神呢?

“天哪,多好的天气,多亮的月光啊!”乔治抽着雪茄,喷出一口烟雾,缭绕升上天空。

“烟味在空气中闻着真香!我太喜欢了。谁能想到,这月亮离我们有二十三万六千八百四十七英里呢?”贝姬望着远处的天体,笑着补充道,“能把这个数字记住厉害吧?嘁!我们在平克顿女子学校都学过啦!海面真平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得说我都能看到法国的海岸了!”她那明亮的绿眼睛仿佛能射穿夜幕,看清所有事物。

“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她说,“我发现我游泳游得挺好的,所以我打算找一天早上,等我克劳利姑妈的女伴老布里格斯——你记得她吧,那个鹰钩鼻女人,披着一绺绺长发——我想等她去海边沐浴的时候,游到她的遮篷底下,然后在水里坚持要她跟我和解。这计划还可以吧?”

▲ 布莱顿的家庭聚会

乔治想到两人在水中相遇的情景,不禁放声大笑。“你们俩什么事那么热闹?”罗登摇着盒里的骰子喊。艾米丽亚却出奇地被一阵悲恸淹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抽噎去了。

诸位大概发现了,我们这一章的故事读着有点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过去的事,一会儿又是将来的事,才刚刚讲完明天,又立马回到昨天去了。这其实是为了能完整地展现故事的全貌。比如说大使和高官觐见王后殿下之后,坐上马车从便门嗖的一声离开,可琼斯上尉家的女士们却还在等车;再比如说在财务大臣的接待室,六七个请愿者在耐心地等着被叫名字,可这时突然有个爱尔兰议员或者某显要人物进了屋,直接走到副大臣的办公室里,全当在场的人不存在。小说也是这个道理,叙述者讲故事必须分轻重。尽管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有交代,但若有重要情节出现,琐事就得靠边站。比方说多宾到布莱顿通知大家,近卫团和线列兵团将出征比利时,威灵顿正在该国统领联军——在我看来,这一重大事件当然要讲在其他所有小事前头,而由于本书就是由诸多小事组成的,所以稍微打乱一下顺序也是情有可原、合乎情理的。从第二十二章到现在,时间其实没过去多久,现在故事里的人物刚好可以到楼上更衣打扮,在多宾到达那天晚上照常吃上一顿晚饭。

乔治要么过于宅心仁厚,要么太专注于系领巾,没有马上把战友从伦敦带给他的消息告诉艾米丽亚。不过,由于他手里拿着律师的信走进她房间,神情庄重又严肃,他那对灾难极其敏感的妻子马上感到坏事要发生,于是冲到丈夫身边,恳求最亲爱的乔治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要出征了对吗?下周就开战了对吗?她知道会有这一天。

最亲爱的乔治回避国外战事的问题,忧伤地摇摇头说:“不,艾米,我在乎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我从我父亲那儿得来一个坏消息。他拒绝再与我有任何联系,他把我们二人都逐出门外,任我们当穷人了。日子苦点儿我忍忍就是,可是你,我亲爱的,你怎么忍受得了?读读吧。”他把信给了她。

听见她高贵的英雄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艾米丽亚温柔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惊慌,接过乔治以烈士般的姿态郑重递给她的那封信。可坐在**读着读着,她脸上的阴霾却消失了。正如我们之前所说,与心爱的人过艰苦日子对这位热诚的女士而言算不得什么坏事。小艾米丽亚觉得这样的前景还挺合她心意的呢。随后,她又像往常那样羞红了脸,觉得自己万万不该在这时候高兴,于是克制住愉悦的心情,一本正经地说:“噢,乔治,被迫与自己的爸爸断绝关系,你肯定伤心透顶了!”

“是啊。”乔治的表情很痛苦。

“但他不会长时间对你生气的,”她继续道,“谁对你也没法长时间生气。我敢肯定。他肯定会原谅你,我最亲爱、最善良的丈夫。噢,不然的话,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可怜的艾米,最让我苦恼的不是我的不幸,而是你的遭遇,”乔治说,“穷点儿对我来说没关系。而且,不夸张地说,我的才干足以让我自食其力。”

“你当然可以。”他太太插话道。在她看来,战争很快就要结束,她丈夫马上会变成将军。

“是的,我能像别人那样干出一番事业来,”奥斯本继续道,“可是你,我亲爱的姑娘,你失去了我妻子本该享有的安逸生活和社会地位,这我怎么受得了?我最亲爱的姑娘要住在军营里,还要作为军人家属跟在行军队伍后面,忍受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煎熬!一想到这我就痛苦。”

艾米听见丈夫说这是唯一烦扰他的事,顿时轻松下来,拉起他的手,神采奕奕地用颤音柔声唱起了《敲打老楼梯》中她最爱的歌谣。歌曲里讲的是女主角指责完汤姆对她三心二意之后,答应他“你的长裤还由我补,烈酒还由我调”,只要他对她始终如一不抛弃就好。年轻女人所期盼的样貌和幸福感,全都出现在了艾米丽亚的脸上,她过了一会儿补充道:“再说,两千镑难道不是已经够多了吗,乔治?”

乔治听后直笑她太天真。随后两人一起走下楼去吃饭。艾米丽亚紧紧挽住乔治的胳膊,依然哼着《敲打老楼梯》的调子,比起前几天来,她感觉愉快和轻松多了。

终于到了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家兴致很高,格外活跃,低落的情绪全无踪影。要出征的兴奋感抵消了那封剥夺继承权的信带给乔治的不快。多宾依然说个没完。他跟大家讲军队在比利时的事,说他们平时除了参加各种宴会、赶赶时髦,没别的任务。上尉脑子转得快,有自己的小心思,接着开始描述奥多德少校太太怎么收拾她和少校的行装,少校最好的肩章怎么被装进了一个茶叶罐,她自己出了名的黄头巾和点缀其上的极乐鸟饰物怎么用牛皮纸包起来,锁进了少校装三角帽的锡盒里,还设想了一番这三角帽到时在比利时根特的法国国王宫殿和布鲁塞尔的大型军人宴会上,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根特!布鲁塞尔!”艾米丽亚突然惊慌失措地喊,“部队要出征了吗?乔治——是要出征了吗?”可爱的笑脸被一阵惶恐淹没,她本能地抓住乔治。

“别害怕呀,亲爱的,”乔治笑眯眯地答,“十二个小时就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应该一起去,艾米。”

“我打算去,”贝姬说,“我也是部队的一员。塔夫脱将军很欣赏我呢。对吧,罗登?”罗登像往常那样放声大笑。威廉·多宾脸都红了。“她不能去。”他说。他本想补一句“想想——想想前路的危险”,可他在这场饭席上忙活半天,不就是为了说明前路没有危险吗?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沉默了。

“我必须去,我会去的。”艾米丽亚激昂地喊。乔治为她的决心喝彩,拍拍她的下巴,问在座诸位可曾见过这样强悍的太太,并同意了她随夫出征。“奥多德太太可以在路上照顾你。”他说。只要丈夫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离别的痛苦也在无意中消失了。尽管前方会有战争,有危险,但那也许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不管怎么说,接下来也能有个喘息的机会,胆怯的艾米丽亚就像获得缓刑那样高兴,连多宾也欣慰于这样的过渡期。因为能见到她已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荣幸和希望。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地照看她,保护她。要是我娶了她,我是不会让她随军出征的,他想。可这事必须由乔治做主,他作为朋友不便干涉。

一顿讨论了诸多要事的饭吃完后,瑞贝卡搂着朋友的腰,终于把艾米丽亚带离了餐桌。男人们继续在那里快活地喝酒谈天,兴奋异常。

他们聊着的时候,罗登收到妻子写给他的一张字条,尽管他看完后马上揉皱且在蜡烛上烧掉了,但我们还是有幸从罗登的肩头窥见其中的内容。“重大消息,”她写道,“比尤特太太走了。今晚要从丘比特那儿拿到钱,因为他很可能明天就出发。别忘了。——瑞贝卡。”于是,当这几个人打算到女士房间喝咖啡时,罗登碰了碰奥斯本的手肘,温和地说:“唉,奥斯本兄弟,要是方便的话,之前那一小笔钱你看能还上吗?”乔治的确不怎么方便,不过他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一大沓钞票给他,又开了张单据,叫他一周后到他代理人那儿兑现,补足余下的数额。

此事办好后,乔治、乔斯和多宾抽着雪茄举行了个军事会议,最终决定第二天坐上乔斯的敞篷马车前往伦敦。我看乔斯其实更想留下来,等罗登·克劳利离开布莱顿之后再走,可由于遭到多宾和乔治的反对,他还是同意了送大伙儿去伦敦,随后雇了四匹马,以显示身份。艾米丽亚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麻利地收拾她的小行囊,奥斯本却还躺在**,怪她身边没有女佣帮忙。不过艾米丽亚很愿意亲手做这件事。只是想到瑞贝卡,她心头仍笼罩着隐约的不安。虽然昨天她们分别时又亲又抱难舍难分的,但我们都明白,嫉妒这种“美德”吧,每个女人心里都不缺,艾米丽亚太太也不例外。

除了这几位来来去去的角色,我们必须记得布莱顿还有我们别的老朋友,也就是克劳利小姐和她的随从们。虽然从瑞贝卡与丈夫住的地方到克劳利小姐的居所不过百余步,但老太太的门仍无情地向他们紧闭,就像之前在伦敦时那样。只要比尤特太太还守在大姑子身边,那么她就要确保她亲爱的玛蒂尔达绝见不了侄子一面,以免受到刺激。每回带老姑娘坐车兜风,忠心耿耿的比尤特太太都会紧靠在她身旁。克劳利小姐若想坐轮椅呼吸新鲜空气,比尤特太太便守着轮椅一侧前进,另一侧由老实的布里格斯掩护。如果她们偶然撞见罗登夫妇——尽管罗登总是奉承般地脱帽致意,但看到克劳利小姐一行人从他身边经过时那冷若冰霜的神情,他也不得不感到绝望了。

“我们还不如待在伦敦呢。”罗登总是泄气地说。

“住在布莱顿的舒适旅馆里总比待在法院路的债务人拘留所舒服吧,”他太太比他看得开,“想想治安官摩西先生那两名手下,都盯着咱们的房子一星期了。这儿的朋友笨倒是笨,可让乔斯先生和丘比特上尉陪着,终究比被摩西先生的手下看着好啊,罗登,我亲爱的。”

“传票是不是要跟到我这儿来了?”罗登继续垂头丧气地说。

“传票要是到了,咱也能想办法逃开。”勇敢无畏的小贝姬说。随后进一步向丈夫指出遇见乔斯和奥斯本的极大好处,要是没有他们,罗登·克劳利怎么能如此及时地得到一笔现钱呢。

“可也不怎么够付旅馆的账单。”近卫团军官抱怨道。

“咱们干吗要付这钱呢?”他太太说。她万事总有招儿。

由于罗登的贴身用人仍跟克劳利小姐家的男佣保持着些许联系,而且照罗登的吩咐,他每回与克劳利小姐的车夫见面,都会请对方喝些酒,所以克劳利老太太的行踪被年轻的罗登夫妇了解得一清二楚。幸而瑞贝卡又想出装病的招数,把照料老太太的那位药剂师叫来瞧病,如此一来,他们所需要的信息就基本上全了。另外还有布里格斯小姐,虽然不得不对他们采取敌视态度,但她心里对二人并无恶意。她本身就是宽容和善之人,如今没有了嫉妒的因素,她对瑞贝卡的不满也随之消失,只记得后者一贯随和的性情和对她的好言好语。实际上,在志得意满的比尤特太太的暴虐统治下,她和贴身女佣弗金太太,以及克劳利小姐家所有用人,无一不叫苦连天。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好心肠又专横的女人一旦掌权,就会过度利用自己的优势和权力,做起事来不留情面。在比尤特太太的高压下,几周时间里,那位病人已完全缴械投降,只剩下对她逆来顺受的份儿,连自己受奴役的冤屈也不敢向布里格斯或弗金倾诉。比尤特太太对克劳利小姐每天的葡萄酒摄入量作了精确且不容违抗的规定,这惹得弗金太太和管家很不高兴,他们现在连雪利酒瓶也不能乱碰了。至于牛羊的内脏、果冻、鸡肉,给病人上多少量,按什么顺序上,也全由比尤特太太把控。每日早午晚,她都会把医生开的难喝药水端到病人面前,病人接过就往下咽,那乖巧听话的样儿看着让人感动,弗金不禁说道:“我可怜的小姐喝药时真的像只小羊羔。”此外,坐马车兜风、坐轮椅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比尤特太太都有考量,总之,这种想尽办法折磨康复期老太太的做法只有既精于打算,又如母亲般慈爱的女道德家办得到。若是病人有丝毫的反抗,恳求多吃一点菜或少喝几口药水,这名护士便以迫在眉睫的死亡相要挟,逼得克劳利小姐立即认输。“她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的活力了。”弗金对布里格斯说,“这三周以来,她都没管我叫过一次‘蠢货’。”最后,比尤特太太决定把老实的女佣弗金、个头高大的老太太的亲信鲍尔斯,以及布里格斯一并辞退,并将她的女儿们先从教区长家接来,打算日后把亲爱的病人搬到女王的克劳利镇去。可就在这时,一个可怕的意外致使比尤特太太不得不暂时离开她称心如意的工作岗位。她的丈夫比尤特·克劳利牧师有一天骑马回家,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锁骨,进而伤口发炎、发烧。比尤特太太只好离开苏塞克斯郡前往汉普郡。她承诺只要丈夫病一好,她就回到她最爱的朋友身边,临走时还对全体用人在看护女主人一事上定下最严厉的规矩。她一坐上前往南安普敦的邮车,全家上下如释重负,都像得了大赦似的,好几周都没有那样轻松快活。那天克劳利小姐终于可以不喝中午的药水,那天下午鲍尔斯开了一瓶雪利酒与弗金太太共享,那天晚上克劳利小姐和布里格斯小姐不用读波蒂厄斯的布道,沉浸在皮克牌的欢乐当中。就像一则童话里说的那样,棍子某天忘了打狗,于是人们从此过上了安详幸福的生活。

布里格斯小姐每周总有两三天会起个大早,先走进更衣车,后穿着法兰绒浴衣和戴着油布帽到水里玩耍。前文已提过,瑞贝卡知道这一点,虽然她不打算如她所宣称的那样,跳进水里从神圣的遮篷底下钻出来吓她一大跳,但罗登太太有了另一主意:她决定等布里格斯在水里养足精神,清清爽爽地走出来后,在路上逮住她,那时她的心情大概会好些。

于是到了第二天,贝姬也起了个大早,把望远镜拿到面朝大海的起居室,瞄准海滩上一排排更衣车。布里格斯出现了,走进她的那辆车。于是贝姬朝海边出发。她刚到海岸,正巧碰上她要寻找的仙女从更衣车队里冒头,脚踩在鹅卵石上。这是颇为优美的一幕:海滩、沐浴在海里的女人们的脸,以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亮光的一长排的岩石和房子。布里格斯沐浴完从小车里出来的时候,瑞贝卡向她伸出了白皙娇嫩的手,露出友好而温柔的笑容。布里格斯除了接受她的问好,还能有什么办法?

“夏泼小——克劳利太太。”她说。

克劳利太太紧抓住她的手,把它贴在胸前,一时冲动,她张开双臂搂住布里格斯,深情地亲吻着她。“亲爱的,亲爱的朋友!”这一真情的自然流露令布里格斯小姐的心当场融化,连在水里洗浴的女人们也动情了。

瑞贝卡轻而易举地就与布里格斯开始了一番长时间的、愉快的亲密对话。从贝姬突然离开克劳利小姐在公园路的家到今天发生的事,加上比尤特太太撤退的好消息,在谈话中都无一遗漏,并由布里格斯描述了出来。克劳利小姐的症状,以及她生病时和服药的详情,也都得到了那位知心好友既充分又准确的叙述。毕竟,这是女人们的喜好。女人一旦谈起身体病痛和医生的事,有停过嘴的时候吗?布里格斯停不下,瑞贝卡也听不厌。让瑞贝卡感到万幸的是,亲爱的、善良的布里格斯和忠诚的、宝贵的弗金在恩人生病期间一直守在她身边。老天保佑她!虽然她,瑞贝卡对克劳利小姐做了忤逆之事,但她的错难道不是合乎情理、可以原谅的吗?那个男人赢得了她的心,难道她可以对这份爱视而不见吗?多情的布里格斯听到这样的感叹,只能抬起眼睛往天上看,怜悯地深呼一口气,想到自己多年以前也曾把心交给他人,她承认,瑞贝卡确实没有犯下多大的罪过。

“她把我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当成朋友,我怎么可以忘记她?不,虽然她现在不认我,”瑞贝卡说,“但我永远不会停止爱她,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服侍她。克劳利小姐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亲爱的罗登敬慕的亲人,我热爱她,崇拜她。但这世上除她之外,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我最爱的就是那些忠心于她的人。我永远不会像那可憎的、狡诈的比尤特太太那样对待克劳利小姐忠诚的朋友们。罗登心地是极好的,”瑞贝卡继续道,“虽然他外表看着是个糙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他的眼眶里曾无数次涌出泪水,祈祷上天把他最亲爱的姑妈还给两位了不起的守护者,她依恋的弗金和能干的布里格斯小姐。”她还说她真害怕有一天骇人的比尤特太太会使阴谋诡计把克劳利小姐身边所有人都清除出去,任那可怜的老太太被教区长家几个歹毒女妖宰割,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她瑞贝卡恳请布里格斯小姐记得,她自己的家虽不起眼,但那扇门永远向她敞开。“亲爱的朋友,”她充满热情地喊道,“有些人的心是永远也忘不了恩情的。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不过我又抱怨什么呢?”瑞贝卡补充道,“虽然我成了她那些把戏的工具和受害者,可我能跟最亲爱的罗登在一起,不还是多亏了她吗?”随后瑞贝卡将比尤特太太在克劳利庄园的所作所为向布里格斯作了描述,虽然那时她还蒙在鼓里,可到如今一切了然——她和罗登的这份情正是比尤特太太使尽诡计鼓动而成的,两个无辜的人就这样掉入了她布下的罗网,在她的一系列阴谋下,恋爱、结婚,走向毁灭。

她说得没错。这些计谋清清楚楚被布里格斯看在眼里。罗登和瑞贝卡的恋情的确是比尤特太太撮合的。然而,尽管两个年轻人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但布里格斯小姐无法隐藏自己的担忧:克劳利小姐对瑞贝卡的感情恐怕再无挽回的机会,老太太也永远无法原谅侄子不经思考便与人成婚的做法。

不过对于这一点,瑞贝卡有自己的看法,她仍然保持积极的情绪。假若克劳利小姐现在不肯原谅他们,未来总有心软的一天。即使是现在,罗登与他的准男爵爵位也不过隔着一个哀怨的、病恹恹的皮特·克劳利,但凡后者有个差池,便万事大吉了。无论如何,把比尤特太太的野心暴露出来,让她遭人嫌弃,已使瑞贝卡心满意足,这对罗登或许也是有利的。与重归于好的朋友交谈一小时后,瑞贝卡又向她情深意切地表达了一番敬意才离开。她清楚不出几小时,两人的对话就会传到克劳利小姐的耳朵里。

谈话结束后,瑞贝卡也该回旅馆去了,昨晚在一起的朋友们聚在那里,准备吃完早饭后各自分别。瑞贝卡用手帕来来回回地抹眼泪,对艾米丽亚像亲姐妹般依依不舍,又搂紧她的脖子,仿佛这一别就是永远。朋友坐上马车后,她还不忘往窗外挥手帕致意——她的手帕挺干的。马车驶去,她回到餐桌上,胃口大开地吃了几只对虾,考虑到她刚才还伤心落泪,能这么吃着实不简单。她一边大口咀嚼美味佳肴,一边向罗登描述了当天早上散步时与布里格斯会面的场景。她有着很高的期许,丈夫被她说着说着也兴奋起来。不管忧伤还是喜悦,她总是能让丈夫时时与她保持一致。

“我亲爱的,请你到书桌前坐下,给克劳利小姐写一封信。你就说你是个好孩子,写些诸如此类的话。”于是罗登坐下,迅速写好“布莱顿,周四”和“我亲爱的姑妈”之后,这位英勇军官的文思就枯竭了。他咬着笔头,抬头看妻子的脸。看见他懊丧的表情,瑞贝卡不禁笑了出来。她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一句句地教他写。

“在离开祖国,加入一场或许败局已定的战斗之前……”

“什么?”罗登一惊,不过算是悟到措辞的意蕴,于是咧着嘴马上写下来。

“或许败局已定的战斗之前,我在来到此地——”

“为什么不写‘来到这里’呀,贝姬?这不通顺吧?”龙骑兵提出异议。

“我在此地,”瑞贝卡跺了跺脚,坚持道,“向我最亲爱、最早结交的朋友道别。虽然是否归来仍非定数,但我恳求您,再次允许我握住您的手,它传递着您无微不至的关怀。”

“传递着您无微不至的关怀。”罗登应着,一句句写下来,同时对“自己”泉涌般的才思感到喜出望外。

“我对您只有一事相求:但愿您与我不在怨恨中分别。我以家族为傲,只是某些方面,我保留自己的看法。我娶了一个画师的女儿为妻,但我并不以此为耻。”

“当然不觉得羞耻,捅死我也不觉得羞耻!”罗登大叫。

“你这个呆子,”瑞贝卡掐掐他的耳朵,低头检查他有没有拼错,“恳求(beseech)没有‘a’,最早(earliest)里才有‘a’。”于是他改正了这两个词,很佩服太太高超的学识。

“我以为您已注意到我在感情上的进展,”瑞贝卡继续道,“我知道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对此是持肯定和鼓励态度的。但我不怪谁。我娶了一位穷女人,也甘于遵循我的诺言。亲爱的姑妈,按您的意愿分配财产就好,我绝无半句怨言。我只愿您相信,我爱的是您本人,不是您的财产。我希望在我离开英国之前与您重归于好。让我再见您一面吧,好吗?如果再过数周或数月,时间可能来不及,然而未得您一句祝福就背井离乡,是我万万不能承受的。”

“她不会认出是我写的,”贝姬说,“我特意把句子造得更短更简练些。”于是这份罗登的亲笔信就被悄悄地递到了布里格斯小姐手里。

当布里格斯神神秘秘地将这封坦诚而简明的信件交给克劳利小姐时,老太太笑了。“比尤特太太不在,咱们现在拆开看吧,”她说,“念给我听,布里格斯。”

布里格斯把信念出来后,她的女主人笑得更厉害了。“你没看出来吗,你个傻瓜,”见布里格斯被信中的恳切言辞深深打动,老太太对她说,“你没看出来罗登一个字都没写吗?他但凡给我写信都是要钱,而且信里全是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一大段一大段划掉又重写。这是那小毒蛇女家教握着他的手写的。”克劳利小姐暗自想,他们都是一类人,都盼着我入土,也都觊觎我的钱。

“我不介意见罗登,”她又说,停顿片刻,她的语调变得颇为冷漠,“跟他握个手不碍事。只要不出什么闹剧,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介意。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记住,我亲爱的,我恭敬地谢绝与罗登太太见面——见她我可承受不住。”布里格斯小姐虽只完成了半份和解任务,也算是满意了。她觉得安排老太太与侄子相见的最好方式,就是先叫罗登等在海岸边,让克劳利小姐坐轮椅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时遇见他。他们就是在那里见面的。我不知道克劳利对重见她的旧宠是否怀着某种关爱或真情,总之她看见他的时候,伸出了两根手指,随和地微笑着,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罗登狂喜,又窘迫,脸涨得通红,激动得简直要把布里格斯的手拧断。也许受利益所驱使,也许是出于爱,也或许是看见姑妈卧病数周后的惊人变化,他大受触动。

“老太太总是那么疼爱我,”他向妻子描述这次会面,“我感觉特别怪,你应该也明白那种感受。我一直走在那个叫什么车的旁边,知道吧,然后走到她家门口,鲍尔斯就出来扶她进去。我也特别想进去,可是——”

“你没进去吗?罗登!”他妻子尖叫道。

“没有,我亲爱的,到那个点上我都快吓死了。真的,我发誓。”

“你这个笨蛋!你应该进去,而且再也别出来。”瑞贝卡说。

“你别骂人呀,”高大的近卫团军官不乐意了,“也许我的确是个笨蛋,贝姬,但你不能这么说。”他盯着太太,贝姬见他露出愤怒的神色,知道不宜冲撞。

“好啦,亲爱的,明天你得留心了。别管她开不开口,你直接去看她就好。”瑞贝卡试着安抚她那生气的伴侣。他回应说他怎么安排贝姬管不着,还拜托她嘴巴放干净点儿。说罢,受伤的丈夫走了,到台球室里愁闷地、疑虑地、一言不发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不过晚上之前他就不得不屈服了,与往常一样,他承认还是妻子精明、想得长远。很糟糕,瑞贝卡估计得没错,他的一步错棋的确造成了不良后果。克劳利小姐与罗登关系破裂这么久后再次见到他,跟他握了手,必定有些情绪起伏。会面之后,她思来想去。“罗登变得又胖又老啊,布里格斯,”她对她的女伴说,“他的鼻子红红的,模样变得尤其粗野。结婚之后,那女人把他教俗了,回不去了。比尤特太太总说他们在一起喝酒,我觉得准是这样。没错,我发现他身上有股杜松子酒的恶臭味。你没发现吗?”

布里格斯劝道,比尤特太太谁的坏话都说。但克劳利小姐不以为然。她的女伴又表示,在她这个身份卑微的人看来,比尤特太太是个——

“一个狡猾又有心计的女人?没错,她确实是,她也确实谁的坏话都说——但我敢肯定就是那女人教得罗登爱喝酒。所有低层次的人都那么——”

“他见到您的时候非常激动,克劳利小姐,”女伴说,“您今后要是想起他冒着生命危险征战沙场,必定——”

“他答应给你多少钱,布里格斯?”老姑娘喊,浑身突然被怒火包裹,“好嘛,又哭了是不是?我最恨这种闹剧。干吗老是不让人省心?到你房间哭去,把弗金给我叫来——不,等等,你坐下擤干净鼻涕,给克劳利上尉写一封信。”可怜的布里格斯乖乖坐到书写本跟前,那本子上是老太太前一位秘书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密密麻麻的字迹,笔道刚劲有力,下笔果断利落。

“开头写‘我亲爱的先生’,或者‘亲爱的先生’,后一个更好些。然后说,按照克劳利小姐的要求——不,按照克劳利小姐的医生克里莫先生的要求,特写信告知,我身体情况很不妙,任何强烈的情绪都会影响安危,因此我拒绝谈论家事,也不见客。然后写几句感谢他到访布莱顿之类的话,也请他别为了我再在此地久留。布里格斯小姐,你还可以再加一句说我祝他一路顺风,如果他肯费心到格雷律师学院[2]广场找我的律师,那里有给他的信息。”好心肠的布里格斯写到这句话时,感到满意至极。

“比尤特太太才刚走,他就要来抓我,”老太太开始唠叨,“太不懂礼。布里格斯,我亲爱的,给克劳利太太也写封信,说她不用再回来了。对,她不用——她不许再回来了。我可不要在我自己家里当奴隶,我可不能再挨饿,再被人用毒药害死。他们全都想要我的命——全都是一个样!”说罢,这寂寞的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声大哭起来。

她在名利场的凄凉喜剧很快就要上演最后一幕:俗丽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黑漆漆的大幕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罗登夫妇见信里说老姑娘拒绝和解,感到失望至极。可读到最后一段,又见布里格斯好心好意地提到让罗登去找克劳利小姐的律师,龙骑兵和他太太多少有了些安慰。同时克劳利小姐这封信的目的也达成了,她正是想让罗登赶紧跑到伦敦去。

罗登用乔斯输给他的钱和乔治·奥斯本上回还的现钞付了旅馆的账单,旅馆老板也许到那时都从未意识到,这位顾客本来很有可能是要赖账的。原来,正如将军通常在开战前把他的行李运到后方,伶俐的瑞贝卡也早早地把他们的所有贵重物品都送抵乔治的用人处,由他坐邮车运行李回伦敦时转移走。第二天,罗登夫妇也坐了邮车回伦敦。

“要是我们走之前能见见老姑娘就好了,”罗登说,“她看上去那么憔悴,变化太大了,肯定活不长。我不知道我在华克希律师那儿能拿到多少钱的支票。两百镑——总不会少于两百镑吧?对不,贝姬?”

由于担心米德尔塞克斯郡[3]的治安官的副手不断上门骚扰,罗登和他太太并没有回到他们在布朗普顿的住所,而是暂住在一家旅馆里。第二天一早,瑞贝卡见到了那些要债的人,她那时正绕着郊区前往老赛德利太太在富勒姆的家,去看望她亲爱的艾米丽亚和原先在布莱顿的朋友们。不过他们已出发前往查特姆,打算从那儿到哈里奇[4]再坐船随团去比利时,家里只留下善良的老赛德利太太一人在愁苦地流泪。回旅馆后,瑞贝卡见到了从格雷律师学院回来的丈夫。他已得知将来的命运,怒火中烧。

“去他的,贝姬,”他说,“她就给了我二十镑!”

尽管情况对他们不利,但这个玩笑开得太精彩,贝姬见罗登一副狼狈相,忍不住大笑起来。

[1] 常用于赌博的二人纸牌游戏,使用32张牌,起源于法国。

[2] 伦敦四大律师团体之一,也称“律师协会”,除对学生进行法律教育之外,还拥有批准律师开业的权力,也为律师提供办公地点。

[3] 位于英格兰东南部。

[4] 英格兰埃塞克斯郡某港口,位于北海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