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两姐妹有过交代之后,多宾便赶去市中心完成这项任务更加艰难的部分。想到要面对奥斯本,多宾不是一点半点的紧张,他不止一次想过让两姐妹把秘密告诉她们的父亲,毕竟她们迟早掩不住心事。但他答应过乔治要把奥斯本老先生听到消息后的反应描述出来,所以还是去了市中心。他先到他父亲在泰晤士街的账房派人给奥斯本先生送了封信,请求与他就他儿子乔治相关的事交谈半个小时。多宾的信使从奥斯本先生的办事处回来后报告,对方向他致意,并表示很乐意马上见到上尉。于是多宾前去与他会面。

准备坦白真相的上尉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想到接下来的会谈不仅难受,还可能惹得对方大发雷霆,他走进奥斯本先生办事处时脸色忧愁,步态很不自在。负责外屋的卓普先生见他经过,在桌前打了个滑稽的招呼,弄得他更为窘迫。卓普先生眨眨眼,又点点头,用笔指着他老板的房门说:“老板今天脾气够好。”那活泼劲儿差点儿气死个人。

奥斯本也站起来,热情地跟他握手,说:“你好呀,我亲爱的孩子。”他真诚的样子让乔治这名使者更内疚了,手好像僵在了老先生有力的手掌里。他感到已经发生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是由他多宾造成的。是他把乔治带到了艾米丽亚身边;他即将向乔治父亲汇报的那场婚姻,正是他赞成、鼓励,并且基本上由他一手包办的。可是乔治的父亲对他笑脸相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称呼他:“多宾,我亲爱的孩子。”怪不得这名使者低垂着脑袋抬不起来呢。

奥斯本坚信多宾是来宣布他儿子投降的。多宾的信使到达此地时,卓普先生正和他老板谈论乔治父子二人的事。两人都觉得这是乔治托人表达他认错的态度来了,两人等这一刻也都等了好几天——“好呀!卓普,我们的婚礼得办得有声有色才行!”奥斯本对他的办事员说,同时用他的粗大指头打了个响指。他得意地瞧着下属,把衣服大口袋里的几尼和先令抖得叮当响。

奥斯本见到多宾时,也在抖着两边口袋,他会意地笑笑,坐在椅子上瞧着对面呆愣不言语的多宾。“好歹也在军队里当上尉,怎么是这么一个乡巴佬,”老奥斯本想,“看来乔治没教会他什么得体的礼仪呀。”

最后多宾鼓起勇气开口了。“先生,”他说,“我给您带来了非常重要的消息。今天早上我去过司令部,消息已经确认,我们团即将出征海外,本周就要前往比利时。您也知道,先生,在回国之前,我们将经历一场可能致使许多人丧命的战斗。”奥斯本脸色变得沉重。“我的儿——先生,你们的团一定会完成任务。我敢这么说。”他说。

“法国人很强大,先生,”多宾继续道,“俄国人和奥地利人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把军队调过去。我们是头一个与法国人作战的,先生。波尼肯定会狠狠地对付我们。”

“你到底要说什么,多宾?”对方不自在地瞪着他,“我想没有英国人是会怕那该死的法国人的,对吧?”

“我只是想说,在我们出发之前,想到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冒着巨大的风险——假如您与乔治之间有任何的分歧——我觉得你们最好,先生——最好握手言和,不是吗?一旦有什么事降临到他头上,我想您一定会由于自己没有宽容他就与他分别而感到悔恨的。”

说完这些话,可怜的威廉·多宾的脸已涨成绯红色,他感觉自己真是个反贼,他承认这一点。要不是因为他,这对父子也许根本不会闹翻。乔治的婚期为什么就不能延迟呢?干吗要这么着急办?要是那样,与艾米丽亚分别时,乔治的心至少不会刀割似的疼。艾米丽亚也许同样会从失去他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这场婚姻以及接连发生的事,都是他的主意所导致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爱她,他无法忍受看到她不幸福。也或许是因为他老悬着一颗心太难受,只好一股脑儿让一切有个了结——就好比亲人死后我们想赶紧把丧事办了,或者当爱人即将与我们分别,我们不到真正说再见的那一天,就总是烦躁不安。

“你是个好小伙儿,威廉,”奥斯本先生的声音变得温和,“我和乔治不该在怨恨中分别,没错。可事情是这样的,没有一个父亲对自家孩子比我对他更好了。我给他的钱,我敢说,是你父亲给你的钱的三倍之多。但我并不炫耀这一点。我如何为他辛苦操劳,为他耗尽我的智力和精力,我也都不提。问问卓普,问问他自己,问问伦敦城任何一个人。好了,结果当我向他推介一门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贵族都会引以为豪的亲事——这也是我唯一请求过他做的事,他却拒绝了。我错了吗?我们的争吵是我造成的吗?从他出生起,我就像囚犯那样累死累活地劳动,我除了为他好,还有什么念想?没有人会把‘自私’二字安在我头上。让他回来吧。我将向他伸出我的手。我会忘记过往,原谅过往。现在结婚是不可能的了,让他和斯瓦茨小姐先和好,等他以上校的身份从战场回来再办。他一定能当上校的,我对天——他一定可以,只要钱管用就行。我很高兴你说服了他。我知道是你,多宾。你以前就多次解救他于困境之中。让他来吧。我不会刁难他。你也来,到拉塞尔广场吃饭。你们两个都去。老地方,老时候。你会尝到鹿颈肉,我不会问这问那的。”

他的赞扬和信任重重地击打着多宾的心灵。他越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里就越惭愧。“先生,”他说,“我想您理解错了,真的。乔治是个高尚的人,不会为了钱结婚。您要是由于他不听从您的命令,就以剥夺他的继承权来威胁他,那么只会让他继续反抗。”

“怎么,我的老天,伙计,我一年给他八千或一万镑,你还管这叫威胁?”奥斯本先生语气轻松得恼人,“天哪,如果斯瓦茨小姐愿意嫁给我,我立马答应。那茶色皮肤再深点我也不在乎。”老先生会意地咧咧嘴,声音粗哑地大笑起来。

“先生,您忘了,奥斯本上尉之前已经有过一个婚约。”使者严肃地说。

“什么婚约?你说的什么鬼话?你该不会是——”奥斯本先生头一次产生了某个念头,顿时愕然又激愤,他大喊,“你该不会是说,他这个该死的蠢材还想追那破产骗子的女儿吧?你来这儿该不会是为了告诉我他想娶她吧?娶她,了不起!我的儿子兼继承人要娶一个贫民窟里出来的乞丐的女儿。我去他的!要是他真这么想,叫他买把扫帚扫大街好了。我现在记起来了,她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对他抛媚眼。我敢肯定这是他那骗子老爸教给她的诡计。”

“赛德利先生是您非常好的朋友,先生,”多宾插话道,他感到自己也生起气来,为此还有点高兴,“您以前可从不称他为流氓和骗子。这两个人的婚约是您订下的。乔治没有权利这么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老奥斯本吼道,“不负责任!天杀的,就在两个星期前,周四那天,我家那位绅士对养育了他的父亲装模作样地谈起英国军队时,说的就是这个词。怎么,在幕后操纵的人是你——对不对?向你致敬,上尉。原来是你领乞丐进我家门的。我压根儿不会谢你,上尉。娶她?亏你想得出来——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再说他用得着娶她吗?不结婚她也会屁颠屁颠地追上去。”

“先生,”多宾猛地站起来,怒形于色,“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辱骂那位女士,尤其是您。”

“噢,你是准备跟我决斗吗?稍等,我先拉铃叫人送两把手枪上来。乔治先生派你到这儿侮辱他的父亲来了,对不?”奥斯本说着,拉响了铃。

“奥斯本先生,”多宾声音变得颤抖,“是您侮辱了世上最美好的人。您最好放过她,先生,她现在已经是您儿子的妻子了。”

话音落下,多宾发现已没有更多话要说,便离开了。奥斯本倒在椅子上,发狂地盯着他。一位办事员听见刚才的铃声进来了。上尉还没走出奥斯本先生办事处所属的院子,主管卓普先生帽子也不戴就追了上去。

“我的天,怎么回事啊?”卓普先生抓住上尉的衣摆问,“老板气得抽搐。乔治先生干了什么?”

“他五天前跟赛德利小姐结婚了,”多宾答道,“我是他的伴郎,卓普先生,您一定要帮帮他呀。”

老办事员摇摇头说:“如果这就是您的消息,上尉,那就太糟了。老板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多宾劳烦卓普到时去他暂住的旅馆把事态发展告诉他,随后低落地往西边走了。想到过去和未来,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当天傍晚,拉塞尔广场那家人共进晚餐时,发现家里的父亲脸色阴沉地坐在平常的位置上。每看见他这副面容,周围都没人敢吱声。餐桌上两位小姐和布洛克先生觉得奥斯本先生肯定知道了那个消息。布洛克先生见他目光严厉,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过他对待身边的玛丽亚小姐,以及坐在主座上的姐姐简表现出了不寻常的温柔和体贴。

这样的座位安排,导致沃特小姐所在的桌子一侧只有她一个人。她和简·奥斯本小姐之间多出了一个空位,那是乔治坐的地方。正如之前所说,家人依然把餐具给他摆上,等着那离家出走的先生回心转意。晚餐过程中什么事也没发生,打破寂静的,只有笑容满面的弗雷德里克先生与玛丽亚小姐说私事的低语和餐具的碰撞声。用人们轻手轻脚地在周围伺候着,即便是葬礼上的殡仪员也没有他们那么凝重。奥斯本先生一言不发地将鹿颈肉切成几份,这本是打算邀请多宾来品尝的一道菜。可他连自己那份都几乎没尝就让人端走了。他喝了很多酒,侍酒师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倒酒。

晚餐快结束时,他的眼睛轮流盯着在座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为乔治摆好的餐具上。他注视了它一会儿,随后用左手指了指。两个女儿看着他,并不理解他的手势,或者是假装不理解。用人们一开始并没有领会意思。

“把那盘子撤走。”最后他说,起身时骂了一句。他把椅子往后推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奥斯本先生的餐室后面是个普通房间,大家管它叫书房,一家之主将它视作圣地。周日要是没想着上教堂,他就会坐在书房的深红皮椅上读报,度过上午的时光。屋里有两个玻璃书柜,里面放的都是烫金的精装名作,比如《年度纪事》《绅士杂志》、布莱尔[1]的布道集以及休谟和斯莫利特的《英国史》。一年年过去了,他从未取出过这里的任何一卷书,家里的成员也万万不敢去碰。只有在少数几个不设宴的周日晚上,硕大的猩红色《圣经》和祈祷书才会被人从《贵族名录》旁移出来,用人们则会听到铃声,到餐室集合,听奥斯本用他刺耳又浮夸的大嗓门儿给全家人读晚祷文。无论是家里的孩子还是用人,进书房时都是战战兢兢的。奥斯本会在这里翻阅女管家的账本,彻查侍酒师的酒窖记录。从这里越过铺砾石的空院子望过去,他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马厩后门,一摇铃,那儿就能听见铃声。车夫像走上船坞那样进院子时,奥斯本便站在书房窗前对他骂骂咧咧。沃特小姐一年有四次会走到这屋子里领薪水,他的两个女儿也每季度来领一次零花钱。乔治小时候在这里挨过很多次打,他母亲则难受地坐在楼梯间听鞭子一声声落下。孩子挨打时几乎没哭过,他从书房出来后,那可怜女人总是偷偷地抚摩他、亲吻他,给他钱花安慰他。

壁炉台上有一张全家人的画像,奥斯本太太去世后,它就从餐室移到了这里。画上,乔治骑着一匹小马,他姐姐朝他捧着一束花,妹妹拉着妈妈的手,所有人都是红脸蛋儿和红红的大嘴巴,遵照得体的画像礼仪,堆出笑脸望着对方。母亲早已入土,许久前就被人遗忘——乔治和两姐妹兴趣各不相同,虽然熟悉,感情却很疏远。再过几十年,当画上所有人都变老,当年惺惺作态的幼稚画像该是多么辛辣的讽刺。他们假笑、故作天真,氛围格外滑稽,却还自鸣得意。奥斯本也有一张庄重的个人像,他坐在扶手椅上,面前摆着银色墨水台,餐室的全家像移走后,它便取而代之。

看见老奥斯本走进书房,原先那一小群人大大松了口气。用人们退去后,他们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议论了一阵子,随后悄悄走到楼上去。布洛克先生穿着嘎吱响的鞋子轻手轻脚地陪在她们身边。可怕的老先生就待在咫尺之内的书房里,他可没心思坐在餐室独酌。

入夜至少一小时后,管家在没有收到传唤的情况下,大着胆子敲了敲门,为他端去茶和蜡烛。一家之主坐在椅子上假装读报,但当用人把灯和茶点放在他桌上并离去时,奥斯本先生起身把门锁上了。这时,全家上下都已确认无误,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乔治主人要遭殃了。

在那张红木大写字台里,奥斯本先生有一格专为儿子而设的抽屉,儿子从小到大的文件资料都存放于此。这里有他获奖的练字簿和图画本,上面有乔治的笔迹和老师的批改痕迹;有他最初几封用圆体字向爸妈问候的信,还请求他们送去一块蛋糕。这些信件中不止一次提到他亲爱的教父赛德利。老奥斯本一见这名字,发青的嘴唇便哆嗦着发出咒骂,仇恨与失望在胸中翻腾。抽屉里所有资料都作了标记和摘要,用红绳子捆扎起来。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来信,请求五先令,四月二十五日复”或者“十月十三日,乔治请求要一匹小马”,诸如此类。另一包文件是“S医生的账目”“乔治的裁缝和全套服装账单”和“小乔治·奥斯本需我支付的账单”等。抽屉里有他从西印度群岛寄回来的信,有他代理人的信,还有刊登他获某军衔消息的报纸,以及他小时候用的马鞭。另外还有一个用纸包裹的小盒坠子,里面装着他的一绺头发,母亲生前常把坠子戴在身上。

悲伤的老先生拿着这些纪念物件逐个翻看,陷入沉思,就这么度过了几个小时。他心底的虚荣,他野心勃勃的向往,全在这里了。他曾经为这个男孩感到多么骄傲!世上从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人人都说他像贵族的后代。有一回在邱园[2],有位公主注意到了他,还亲吻了他,问他的名字。生意人里有谁生得出这样的儿子?他对他倍加呵护,即便是王子也未必能享有他的待遇。只要一切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属于他的儿子。每到学校一年一度的授奖演讲日,奥斯本先生都会乘坐四匹马拉的大车,由穿着崭新制服的侍从陪同前往,并给乔治的同学们散发大把大把的一先令新硬币。乔治登船去加拿大前,他陪儿子到军营请军官们吃了一顿饭,其奢华程度堪比宴请约克公爵。乔治要他付的账单,他可曾拒绝过任何一次?单据就在抽屉里——他全一声不吭地照付了。乔治可以骑的马,许多将军都没机会骑呢!孩子的一幕幕就这样浮现在他眼前,他记得乔治在饭后总摆出勋爵的款儿走进屋里,坐在父亲身旁的主座上,将父亲的酒一饮而尽;他记起乔治曾骑着小马从树篱上一跃而过,追上前方的猎人;他还记得他在宫廷接见会上觐见摄政王时的情景,整个圣詹姆斯宫的年轻男子都不如他。可是,一切就此终结!他竟将自己的责任和财富统统抛下,娶一个破产者的女儿!这是何等的羞辱!他怒不可遏,感到雄心壮志顷刻间破灭,他付出的爱遭到残忍践踏。老头子是世故之人,哪经得起这场意外对他虚荣心和柔情的无情鞭笞!

乔治的父亲仔细查看那些文件,一会儿对着这份发愣,一会儿盯着那份走神,就像悲痛欲绝的可怜人回忆着往昔的时光。随后,他把整沓纸从抽屉里拿出来,将它们锁进一个文件盒里,然后捆起来,再加盖火漆,又在火漆上加盖他的印章。他打开书柜,取出此前提到过的红色大《圣经》,他极少翻开这部金灿灿的贵重书籍。书的卷首插画是亚伯拉罕将以撒献祭的场景。依照习俗,奥斯本在卷首空白页用他文书式的字体记录下了他结婚及妻子去世的日子,还有孩子们的生日和教名。简是头一个,然后是乔治·赛德利·奥斯本,最后是玛丽亚·弗兰西斯,附上他们各自受洗的日期。他拿起一支笔,小心翼翼地将乔治的名字划去。墨迹干后,他将《圣经》放回原来的地方。随后他从另一个专门存放他私人资料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读过一遍后,他将它揉成团,在一支蜡烛上将其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这是他的遗嘱。烧掉后,他坐下写信,随后拉铃唤仆人进来,命他早上送出。现在已是清晨了,他上床睡觉时,整个房子都被阳光照亮。鸟儿在拉塞尔广场青翠的绿叶间婉转地啼鸣。

威廉·多宾只想着千万别伤了奥斯本先生家人和下属的和气,尽量为逆境中的乔治多争取几个朋友。他知道好酒好菜可以怎样迷醉人的心灵,于是回到旅馆后马上给托马斯·卓普先生写了一封饱含热情的邀请信,请求他第二天与他在斯劳特斯咖啡馆吃一顿饭。信在卓普先生离开市中心之前及时送到了,并马上有了回复:“卓普先生表示感谢,他很荣幸并乐意届时等候多宾上尉。”那天晚上回到索默斯镇,卓普把多宾的信和他的回复草稿给卓普太太和女儿们看,全家人一边用茶,一边兴奋地聊起了军中贵族和西区的公子哥儿。姑娘们上床休息后,卓普夫妇对老板家里近日发生的怪事作了一番讨论。这位职员从没见过自己的上司这么激动。多宾上尉走后,卓普先生走进奥斯本先生的办公室,发现上司脸色发紫,气得抽搐。他知道奥斯本先生一定跟年轻的上尉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卓普曾照奥斯本先生指示列出过他在过去三年向奥斯本上尉支付的账目。“他拿到手的钱可真不少啊!”主管感叹道,这老少两位爷挥霍钱财的方式令他对他们更加佩服了。争吵大致是因赛德利小姐而起。卓普太太郑重发誓说,她很同情那可怜姑娘,竟要失去上尉这么一位英俊的年轻小伙儿。卓普先生知道她父亲投机生意失败了,他现在能还上的钱少之又少,所以不大在乎赛德利小姐。在伦敦城所有商行里,他最敬仰奥斯本商行,一心盼着乔治上尉能娶一位贵族人家的小姐。那天晚上,主管比他的上司睡得酣畅多了,早饭的胃口也相当好,虽然并不阔绰,只在杯里加了红糖。饭后他哄完孩子,穿上最好的周日套装和褶边衬衫,答应他那夸赞他的妻子,晚上跟多宾上尉喝葡萄酒时不贪杯,便离开了。

不难理解,奥斯本先生的下属向来就有观察老板脸色的习惯,可今天当奥斯本准时来到市中心上班时,他那异常惨白而憔悴的面容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中午十二点,贝德福德路希格斯和布拉瑟维克律师事务所的希格斯先生前来赴约,他被带进老板的私人办公室,与奥斯本密谈了一个多小时。一点左右,卓普先生收到多宾上尉派人送来的字条,附上一封给奥斯本先生的信,于是主管送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卓普先生和他的助手伯奇先生被召进办公室,老板要求他们做一份文件的证人。“我在立新的遗嘱。”奥斯本先生说完,让两位先生分别在文件上签自己的名字。三人没多说一句话。希格斯先生走到外屋时脸色极沉重,他盯着卓普先生的脸,但没作解释。那一整天,人们注意到奥斯本先生尤其安静和温和,让那些看见他脸色阴沉就以为大事不好的人感到很吃惊。那天他没有骂任何人,也没说过诅咒的话。他很早就下班了,离开之前,又一次把主管召进办公室,做完常规指示后,仿佛带着点犹豫和不情愿,问他是否知道多宾上尉在不在城里。

卓普说他应该在。事实上,两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奥斯本把写给那位军官的信交给主管,并叮嘱后者立即送到多宾的手中。

“现在,卓普,”他拿起帽子,神情古怪地说,“我心里头轻松多了。”正好钟报时两点,弗雷德里克·布洛克来访,无疑他们二人事先已约好,于是布洛克先生与奥斯本先生一同离开了。

多宾先生和奥斯本先生在第×团任连长,这个团的团长是一位老将军。他第一次上战场就随将军詹姆斯·沃尔夫参加魁北克战役[3],只不过如今已年老体衰,无法再率军作战。但他仍是名义上的统帅,也一直关心着团里的事,偶尔还会请几位年轻军官到家里做客,这样的热情在他的同僚中实不多见。老将军尤其喜欢多宾上尉。多宾通晓军事文献,谈论腓特烈大帝、玛丽亚·特利莎[4]及相关战争时的水平,几乎与将军不相上下。将军对当今的胜仗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五十年前的谋略家。在奥斯本先生新立遗嘱,卓普先生穿上最好的褶边衬衫去上班的那天,这位将军派人请多宾到他家共进早餐。随后他把大家都期盼的消息提前两天告诉了他最喜爱的年轻下属——军队即将奉命开往比利时。一两天内,司令部将会传令,让团里做好出发的准备。由于运输工具充足,本周前他们就会踏上征程。第×团在查特姆停留时已招募过新兵。这个团曾在加拿大打退法国将军蒙特卡姆,曾在长岛击溃过华盛顿先生,如今要到低地国家这种战略要地开战,老将军希望他们能证明自己配得上历史上的荣耀。“所以,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么牵挂的事,”老将军用他没有血色的衰老的手颤抖着捏了一小把鼻烟,指着自己晨衣下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说,“如果你还要安慰心上人,或者跟爸爸妈妈说再见,或者要立什么遗嘱的话,我建议你尽早去做。”说完,将军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去握,又随和地点了点那扎着小辫子还抹了点粉的头。多宾离开,门关上后,他便坐下开始给皇家剧院的阿梅奈德小姐用法文写一封信,在法文水平方面,他一向自命不凡。

得知出征消息的多宾心情很沉重。他想到他在布莱顿的朋友们,又羞愧于自己总是第一个想到艾米丽亚——甚至先于他的父母、妹妹和他的职责,醒来时、入睡时,从早到晚都想着她。回到旅馆后,他派人给奥斯本先生送了一封信,将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他,希望做父亲的会因此与儿子乔治达成和解。

多宾派去的信使正是前一天给卓普送邀请信的那一个,好心的主管接到信,着实吓了一跳。收件人写的是他,他打开信时手不住地颤抖,唯恐心头盼着的那顿饭要推迟。见信里不过是提醒他晚上有约,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我五点半恭候您的到来,多宾写道。)卓普对雇主家的事很感兴趣,但又有什么办法?别人的事怎么也比不上一顿丰盛的晚餐重要。

多宾获准把将军的消息告诉他路上遇见的团里军官。于是他在代理人那儿碰见斯塔波尔少尉时,就转告了他。斯塔波尔少尉参战热情高涨,立刻跑到军用装备店买了一把崭新的军刀。这个年轻小伙儿虽只有十七岁,约五英尺四英寸[5]高,天生体格瘦小,又因过早饮用兑水白兰地导致健康受损,但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勇气和狮子般的心。他握着军刀摆好姿势,向前一戳,又稍弯折刀身,举着它想象自己在法军包围中奋勇杀敌。他大喊着“哈,哈!”,一边释放出巨大能量猛踏小脚,有两三回握刀直向多宾指来,多宾笑着用他的竹手杖挡开。

▲ 斯塔波尔少尉训练对战的技艺

从斯塔波尔先生的身量和瘦削身材不难看出他是轻步兵。但斯普尼与之相反,他是个大高个儿,属于多宾上尉的近卫步兵连。他试戴了他的新熊皮帽,看着显野性,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不少。随后两个小伙儿一起走到斯劳特斯咖啡馆,点完几道美味后,坐下给家里焦急等待的善良父母写信——信中充满了发自心底的爱、临危不惧的决心和错误的拼写。啊!要知道那时全英国有无数颗这样焦虑跳动的心,多少母亲在家里默默祈祷,泪水簌簌而下。

看到年轻的斯塔波尔伏在斯劳特斯咖啡馆一张桌子上写信,眼泪顺着他的鼻子落到纸上(小伙子在想妈妈呢,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正打算给乔治·奥斯本写信的多宾忽觉于心不忍,于是把信纸锁进便携文件盒。“我干吗要写?”他说,“让他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晚吧。我明天起个早去看我父母,然后到布莱顿一趟。”

于是他走上前去,将一只大手放在斯塔波尔肩上,给那年轻的斗士鼓劲,跟他说如果他能戒掉兑水的白兰地,肯定会是个好战士,因为他一向是个有风度、心肠好的小伙子。年轻的斯塔波尔听到他的话,眼睛都发亮了,因为多宾在团里广受爱戴,也是他们最杰出的军官和最聪明的人。

“谢谢你,多宾,”他用指关节揉揉眼睛,“我正——正告诉她我会戒呢。还有,噢,先生,她真的对我太好了。”泪水又如泉涌,心软的上尉见到这一幕,眼睛里恐怕也溢出了几滴泪。

两名少尉、多宾上尉,还有卓普先生同在一个雅座吃饭。卓普把奥斯本先生的回信带来了,后者在信中简单向多宾上尉致意,并请他将附信转交给乔治·奥斯本上尉。此外的事卓普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提到了奥斯本先生的脸色、他和他的律师密谈的事,以及闹不明白老板今天怎么谁也不骂——尤其是喝过一轮酒之后,他的话里更是充满了各种猜想和揣测。酒喝得越多,他的言语就越含混,最后完全让人听不懂了。到了深夜,多宾上尉把他的客人扶上一辆街车,对方一边打嗝儿,一边对天发誓说他会做——呃——做——呃——做上尉永远的朋友。

我们前文提到,多宾上尉跟奥斯本小姐告别的时候,曾请求过改日再来拜访。第二天,这位老姑娘等了他几个小时,心想假如他来了,假如他问了那个她准备好要回答的问题,她就会说她愿意帮助弟弟,这样一来,乔治和他愤怒的父亲也就有望和解。但是她等了又等,上尉还是没有来。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有自己的父母要拜访、要安抚,他要一大早坐上“闪电号”邮车,赶去见他在布莱顿的朋友。当天,奥斯本小姐听见她父亲下令说,多宾上尉那个多管闲事的无赖再也不准踏进他的家门半步,她心底的一切希望也随之消亡。弗雷德里克·布洛克来了,对玛丽亚尤其钟情,对消沉的老先生也很关切。尽管老先生说自己会渐渐放松,但他缓和情绪的手段尚未见效,这两天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1] 休·布莱尔(1718—1800),苏格兰神学家。

[2] 邱园是英国皇家植物园。

[3] 1775年6月,美国大陆军围攻英国魁北克省,双方交战,英军胜。

[4] 玛丽亚·特利莎(1717—1780),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唯一的女统治者,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茨一世之妻。

[5] 五英尺四英寸,约1.6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