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同一时间,秦初慈已经顺利的上了火车并找到位置。因为是班级统一购票,同学大都散在6号车厢里。

她的座位正好挨着班上男生,打了声招呼后,便掏出耳机来。

可能是昨天没睡好的缘故,坐下不一会,秦初慈就觉得睁不开眼。她带着耳机,将车厢内的嘈杂隔绝了七七八八。

直到有人将她的耳机扯下,各种声音一股脑地涌进耳中。

她还闭着眼睛,眉头已经不甚舒适的微微蹙起。叶婷晃着眼前人的肩膀,“初慈,醒醒呀,初慈!”

秦初慈缓缓睁开眼来。

见人醒了,叶婷笑起来,“我来跟你说话,咱们挤一挤好不好?”秦初慈还没回答,叶婷便已坐下。

叶婷人虽然纤细,奈不住硬座座位狭窄。这样一来,秦初慈便挤在了叶婷和男同学的中间。

她浑身都不自在。叶婷已经同邻座的同学聊起天来,哪里是来找自己说话。秦初慈强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叶婷,“你的座位号是多少?”

叶婷有些吃惊,圆圆的眼睛瞪得溜圆。

秦初慈等得到回答后,便干脆地拿起背包朝叶婷的座位走去。

叶婷的位置在6号车厢的后半段,和大多数同学的座位都不相连,她只好侧着身子,从呆在过道里的同学身边挤过去。

她在座位上坐定,对面正对着的老太太听见动静慢慢抬起头来。

那老太太上了年纪,整张脸上像是破败的面口袋,皮肉松软地向下垂,几道深深的纹路将脸上割得七零八碎,似蒙了一层灰气,朝自己看来。

在火车轰隆声里,纵使有车厢里的吵闹作陪衬,秦初慈忽然有些不自在。

她旁边坐了一个年轻人,面色异样苍白,正从保温杯里倒水。他将水递给老太太后,自己就望向了窗外。

这应该是祖孙两个。

她收回视线,插上一只耳机,正要撩起左侧头发戴上另外一只耳机时,对面的老太太嘴唇一张,说了句话。

二人距离并不远,尽管她的声音近似喃喃自语,秦初慈还是听清了。

她一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本能地看向身边挨着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盯着手机上的斗地主不亦乐乎,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面前这个奇怪的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她说的是——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秦初慈从包里掏出一袋小面包来递上,神情泰然自若,问,“奶奶,您是哪一站下?”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接过小面包来。

车厢里响起了列车员兜售盒饭的声音。平常硬座车厢卖出的盒饭并不多,今天有一群学生在,列车员在这节车厢停留的时间也就久了些。

挨着秦初慈的中年男人大概也饿了,大剌剌地站起身来,从顶上的行李架上拿下泡面来去找开水。

小面包还捏老太太的手里,撕拉一下,外包装被打开。她道了一声谢,掰下面包来放进嘴里,“去益城。”

秦初慈笑一笑,“益城在西南,这列车不能直达?”

老太太已经吃完面包,瞧了她一眼,露出一点笑意来,她手指指向秦初慈面门,“你——”

还未说完,原本坐在秦初慈身旁的中年男人回来了。他们的位置离开水的地方颇近。他步子迈得大,生生从秦初慈腿上跨进去,嘴里喊着让一让,手上的功夫却并没有那么稳当,面汤险些倾撒出来。

等中年男人坐定,老太太的孙子适时出声,他说,“您休息休息吧,我们还要坐很长时间。”

他目光警惕,秦初慈也就不再说话。

秦初慈之所以主动搭话,正是因为在这当口上埋骨两个字格外抓人。

就是没有这次全班出行的计划,大约自己也是要来一次云雩山的。

来的原因,正是为了埋骨二字。

白居易有诗,“龙门原上土,埋骨不埋名,”陆游《出西门》有句“青山是处可埋骨”,讲的都是埋骨。

古代一直流行土葬,自佛教传入以后,火葬逐渐成风。近世以来,由于土葬的弊端不断凸显,再加上火葬方式的盛行,政府与民众纷纷摒弃土葬,选择火化尸体,仅将骨灰埋于土中。

六姓的埋骨则是土葬与或火葬的中和,仅埋葬一只手骨,其余部分选择火化。手骨意味着自家族中继承而来的特殊能力,手骨葬于骨冢,则代表着,将这种能力还给家族,自这一世的宿命里解脱。如果没有埋骨这一道程序,再入轮回时还是会进入六姓的轨道里。

上下百年,时移世殊。当六姓既定的使命成为不得不背负的负担,骨冢里的累积的手骨便愈来愈多。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带走手骨,转世之后依然成为六姓之人。

骨冢里累积的手骨也就越来越多。

秦初慈后来给翁秉宗发过邮件,假称自己是阮嫱的表妹,询问阮嫱尸首的去向。在安魂香和符咒的作用下,这五年里“沈芙蕖”的相关已经被抹成一片空白。对他而言,阮嫱两个字不再具有任何的特殊意义——

仅限于妻子五年前身亡的好友这一重身份。

他回复说,妻子沈芙蕖当时强忍悲痛,处理了阮嫱的身后事。在联系不上阮嫱家人的情况下,他们已经将阮嫱的尸体火化,骨灰葬在了绛城西侧的公共墓园。只是阮嫱的身体并不完全,云雩山未开发地带的野兽叼走了她的右边手臂。

秦初慈后来去墓园寻找过,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阮嫱的墓碑。黑白照片使得她的五官轮廓更加清晰,一双眼睛静静的在墓碑上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审视着美艳的阮嫱。

从那一晚上窥破的真相来看,阮嫱似乎爱惨了翁秉宗。为了这份爱情,她可以背叛铭刻于骨血里的信条,占据了好友的身体,顶着他人的皮囊,只为陪伴在翁秉宗的身边。

她有多爱翁秉宗,所受的反噬就有多强烈。因为翁秉宗给予的所有温柔,都是给沈芙蕖的。一旦她不是沈芙蕖,便会被弃之敝履。既然这么爱翁秉宗,为什么不咬死不认,反而直接放弃挣扎、说出真相,让翁秉宗厌恶痛恨自己呢。

他们一行人里面,沈芙蕖同其他人分别被发现于相距不远的两处,发现时沈嫱已经死亡,沈芙蕖则奄奄一息。

既然那时的沈芙蕖已经被阮嫱上身,她完全有机会拿走自己的手骨。翁秉宗所说的野兽,或许只是阮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单独失踪的一只手太过奇怪,若是一条手臂,倒还在情理之中。

但在当时的条件下,阮嫱根本不可能避开救援人员的目光,带走自己的手骨。最神不知鬼不觉的藏骨之所,就是云雩山崖的殒命之处。

缉魂使者带走阮嫱同汪荷时,阮嫱并没有留下什么话来。明面上,阮家宣告阮嫱失踪,她似乎并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手骨送入骨冢。如今阮嫱已入地府,她占据沈芙蕖身体,间接导致汪荷为了复仇杀害杨珊,桩桩件件论下来,尽仇司不会轻易放她去轮回转世。

阮嫱已经不能将手骨送入骨冢,但是秦初慈可以。

这也是她一定要来云雩山的原因,同为六姓之人,阮嫱当日既然可以说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或许潜意识里也是对他们抱有了一丝希望。

耳机生硬的顶撞着耳朵,秦初慈依然听见了前方即将到站的报告声音。她缓缓站起身来,两只膝盖发麻。对面的祖孙只是各自抬了抬眼皮。

同学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开始从上头的行李架上拖下箱子来。在一片嘈杂里,她听见了叶婷的声音。

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在急切的呼唤声里,秦初慈将刚才之事放诸脑后,朝着声源走过去。列车已经开始减速,两岸的景色因缓速被放大的更加清晰。

车窗裁剪出云雩山的一部分,在十一月的下午,它静静的伫立。

或许正因为无言,才隐藏了最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