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燃起了八十一根白蜡,烛火悠悠,照亮众人面容。

一点整的时候,原本亮着的烛火无风自灭。只有当中的一根还燃着,将烛泪淌在木地板上。

计簿司派“人”来了。

不同于尽仇司灰衣无脸的缉魂使者,计簿司的“人”均穿红袍,兽首人身。这一年轮值的是酉鸡使者,他项上是一整个鸡头,红冠血红,比身上的红袍还似亮些。

鸡头自然是做不出表情的,只两只浑浊眼睛阴恻恻的,三角形的鸡嘴动了动,声音是个尖利男声,“既然人全了,我们就开始吧。”

他自广袖里拿出卷帛来一抖。

最中央的那根蜡烛似有所感,应声而灭。秦初慈只觉得双眼一痛,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去,眼底已成了一片赤红。随即睁开眼来,卷帛于空中缓缓展开,书写着的字迹浮起,飘至空中。

每个人名后头,都记着这四年来的功德。这些人名在空中上下浮动着,按照功德多少依次排列,红字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最顶上的是陆重,哪怕今年他让出了汪荷的案子,他依然居于榜首。

陆重的视线停在名榜中上秦初慈三个字上。最近的几年来,各家都有心培养小辈,放手让他们锻炼,故而榜单的前几名,多是年轻一代。陆重之下便是蒋茜姐弟,随后就是秦初慈。

酉鸡使者抖了抖鸡冠,尖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辰不早了,还是开始正题——”

他扬起红袍,虚空里**出六十四根签,闪烁着六种颜色,“秦家主办,那边由秦家先抽。秦家派哪位?”

秦初慈走上前来。

酉鸡使者瞧她一眼,“请吧——”

秦家持木德,依据五行相生的顺序,木生火,秦初慈食指指向一根红色签,便是择定了持火德的言家的题目。

依照这个顺序,又有三家择出题目来。阮家持水德,依照规矩,秦家的题目该由阮家派人来抽,但这一次的拱月之会阮家缺席,所以这次也由酉鸡使者亲自来抽。

陆家掌镇压,与其他五家有所不同,题目一向是由计簿司的派来的“人”直接抽取。

秦家的那根签便搁在秦初慈的掌心里。

持签的各家代表依照五行位置站好,陆重处在中间。六人同时举签,酉鸡使者长叫一声,似公鸡报晓——

拱月之会,正式开始。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秦初慈发现自己离开了老宅厅里。她处在一个空房间里,脚下软塌塌的,似乎踩不到实处。

无端地觉得,像是被什么窥视着。

她的感觉没有错。事实上,在酉鸡使者呈现出来的虚空幻境里,六人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投射到厅内众人眼前。

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个平面之内的东西。在酉鸡使者的作用下,六个幻化出来的房间内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在这个狭隘的房间里,正对的那面墙上,写清楚了题目的内容。

一直注视着侄女的秦正脸色大变。

在属于秦初慈的那部分影像里,她脸色苍白如纸,站在那里凝视着墙壁,右手已经攥成了拳——

最先完成题目的人是陆重。完成后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厅里。其他三人处在破题中,只有秦初慈依然没有动作。

商拯出来以后也加入了观看影像的人群里。

每出来一个人,他的影像便会自动消失。最后,只剩下了秦初慈一个人的影像。她的影像不断被扩大,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都放大的清清楚楚。

墙壁上的题目暗了暗。

商拯浓眉一皱,“初慈姐要是再不开始,很容易被反噬的。”他瞧着墙壁的字眼,念出了秦初慈需要传言的名字,“秦淳?”他年纪小,并不知道秦淳是谁。不只是他,在这里的除了各家长辈以外,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只有死人的名字,是不会被生者随口提及的。

秦淳同他的父亲秦端死在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里,那时候的秦淳只有十二岁,死状恐怖,年轻的身子在汽车里被狠狠曲成两段,挡风玻璃的狭长碎片从左眼直直插了进去——

他走得应该很痛苦,从他尸体上狰狞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

这件事是秦家的重创,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每一次掀开,都是血淋淋。

墙上“秦”字的第一笔开始漫漶时,秦初慈终于出手。数张符纸飘然而落间,火光熊熊燃起。

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缓缓念出了墙上书写着的秦淳的生辰八字。正反各念一遍后,原本浮在她周身的火光齐齐向她右手掌心里飞去。

秦初慈掌心火光猛烈一抖,眼睛里便多了一“人”身影。

那“人”只到她的肩膀,左眼处是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撇除掉脸上的几道血痕,隐约能看出端正与俊秀来,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有八分吻合。

如今她已长大,他却永远的停留在了十二岁的时候。

“秦淳,我是传言者,你可有人间未了愿要我转达?”她终于将第一句话说出口,脸颊已经冰凉一片。

他微微仰着头,完好的那只右眼瞧着她,脸上神色复杂。

“你是初慈?”

秦初慈掌心中的火光再次一抖,复问,“秦淳,你可有人间未了愿要我解答?”秦淳轻声说,“请你帮我转告妹妹,不是她的错。”

画面猛烈一颤,秦淳的面容有些模糊。

他对着秦初慈再次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身子自下而上一点一点消失。

秦初慈静默着看着一切,五指慢慢并拢,摁灭了掌心里的那团火焰。随即被传送回了厅内。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独自走上了楼梯。

房间里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上了床,盖上被子,替自己铺平背面,对自己说,“好,没什么的,现在开始乖乖睡觉。”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闭上眼睛,时光回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泼水似的,从房檐上滴落下来,成了一副雨帘。闪电划过天幕,随后便是沉沉雷声。

她蹲在台阶前看雨,等爸爸开车回来。等了好久,秦淳从屋里出来,他捏一捏妹妹的耳朵,“妈叫你进去,别在这里看,等会吹着风。”

秦初慈撑着脸,“我就在这等爸爸。”

秦淳年纪比她大,从后头伸出手来把人抱进屋去,她两只腿在空中乱踢,“放我下来!!!”

两人齐齐倒在沙发上,险些压到猫咪的尾巴。

秦淳打开电视,调到动画片的频道,她窝在沙发里摸着猫咪噘嘴,“我不要看这个,大坏蛋总是打人。”

秦淳开始调台,“那你要看什么?”

外头传来汽车轰鸣的声音,爸爸回来了。她从沙发上跳下来,往门口跑去。刚到檐下,便被爸爸一把抓住抱起来。

他在她脚上打一下,“怎么不穿鞋就出来?”秦端看着尾随出来的儿子,摸一摸他的头发。她在爸爸的怀里咯咯直笑,然后问他,“爸爸,我的礼物呢?”

这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乖乖睡觉的奖赏。

秦端同儿子对视一眼,将女儿放在沙发上,蹲下来平视着她,“爸爸今天工作忙,忘记给你带礼物了,明天补上好吗?”

最近几天事情多,他实在是忘了。

秦初慈捂起耳朵来表示不听,她不闹,只是抱着猫咪神情恹恹。秦淳又挨着她坐下,“生气了?”

卢岚早听见动静,她从房间里出来,嗔一眼丈夫,“我早就跟你说过,初慈爱较真,你看?”

她也过来哄女儿,“明天爸爸肯定给你带礼物,咱们先吃饭好不好,妈妈做个你喜欢吃的鱼?”

秦初慈向后一趟,翻个身,背对着他们。

卢岚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这孩子。”随即起身去端菜。

她在厨房里盛汤的时候,听见儿子喊,“妈,你先放着吧,我和爸爸出去一趟?”

卢岚忙从厨房里闪出来,“这么大雨还出去?”

丈夫已经去发动车子,儿子在穿鞋,“我们去给妹妹买公主化妆的那套娃娃,马上就回来。”

很快,儿子也拿着伞闪了出去。

她突然有点心神不宁,再回厨房时,还失手碎了一个瓷勺。女儿跑了进来,“妈妈,勺子碎啦。”

卢岚忙拉着她,“别碰碎片,再割着手。”又点一点女儿额头,“你呀,小魔星,下这么大雨还让爸爸和哥哥出门。”

……

这是他们全家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在这个暴雨天里,卢岚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秦初慈失去了父亲和兄长,他们死在一场车祸里,两人当场死亡。

伯父秦正曾经试图用传言的方法想要再见弟弟和侄子一面,但是以失败告终——无论怎么感知召唤,地下的亡灵都没有再出来。

秦初慈藏在被子里,手指紧紧抓着床单。

秦淳最后的那句话不断在耳边重复,她口中一腥,翻开被子伏在床边呕出一口血来。她的舌尖,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自己咬破了。

她再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这样窝在黑暗里,熬过去,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