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三天的秋雨终于在今天停了,风里带着冷意,直扑面门而来。女生浴室的队伍从浴室门口起始,逶迤出了小三百米去。
位于博A楼地下一层的洗澡间不过十几个空位,承担了附近六个宿舍楼的洗澡需求。
因而总是门庭若市。
有女生顶着湿发出来,信手将门向后一甩,在浴室门即将合死的一瞬,一只素白的手伸出,用力握住门柄。
门口对着的镜子里映射出一抹清瘦的身影来。只一瞬的功夫,那手的主人已闪了进去。
浴室最头上有个空位。
放澡卡、脱衣服、右手在感应器前轻轻一挥——热水从花洒里劈头盖脸地淋下来。
水汽氤氲里,外间公放的音乐声渐小,狭窄空间里只剩哗哗水声。
秦初慈瞟了眼感应器上显示的澡卡余额,开始冲发上的泡沫。顶上的灯却在此时出了问题。一黑一亮,一灭一闪,原本昏黄的灯光愈显暗淡。
她忽然停下动作,将头发向后一捞,仰起脸来定定向上看。
花洒里的水成了血红色,直直地砸下来。淋在她的发上、脸上,掠下道道红痕。秦初慈摊开手掌,水滴在掌心里形成小小一汪。
最当中的红色衬在手心里显得分外绮艳。
她反手向下,闭起眼睛。
再睁开眼时,一切都已恢复正常。似乎刚刚那一瞬间的景象,不过只是热气涌动之下的幻觉。
灯光大亮,歌曲正播放到副歌部分,诱人女声同水声交织在一起,偶尔混着几句外人交谈。
秦初慈冲干净头发,慢慢将水卡拿了下来。
重华的硕士生与博士生宿舍分布在校内北角的三栋高层上,硕士两栋,博士一栋。三栋建筑距离颇近,白色的本体,夜里一个一个窗口明暗间隔,显出沉重的压迫感来。
秦初慈新生入学时来得最晚,本科生宿舍已经没有床位。阴差阳错的,反而捡了个便宜,住进了硕B楼的双人间。
她刷开宿舍门,同住的研究生学姐已经洗刷完上床。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指在十一点的位置。
学姐床帘拉得并不严密,声音漏出来,“今天洗澡的人又那么多?”
秦初慈说,“排了两个小时。”
学姐顺着吐槽几句,手指正要摸上枕头边的耳机,忽然听见同住的学妹在底下问,“学姐,暑假里学校是有人出事了吗?”
本科生放暑假会回家,研究生却因为有论文或者实验需要,留校的反而是大多数。
秦初慈昨天才返校,而她同住的学姐假期却一直待在宿舍。
哗啦一声,学姐把帘子全掀开了。顶上的人探出头来,惊讶地睁大眼,“你们本科生那边也传开了?”
秦初慈探询似的看向她,权是默认。
学姐说,“就是你回来之前,上个星期一好像是,硕A楼那边有同学跳楼,不知道什么原因,莫名其妙的就跳下去了。”
毕业压力大,发生在高校中的自杀事件屡见不鲜。学姐的声音继续,房间内只有两个人,说话者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上上个星期那还跳了一个,两个连在一起,还都是同一栋楼,能不渗人吗?”
学姐捂捂心口,感慨道,“你看硕博楼这些房间,连个护栏都没有,拉开纱窗就能往下跳。谁要是一时想不开,说跳就跳了。”
秦初慈轻轻点头表示同意。结束话题后,她慢慢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来。
手指摁下凉风,或许是同风筒太近,吹风机工作的声音震耳欲聋。秦初慈漫不经心地吹着头发,想:
有两个同学跳了楼,来找自己的,是哪一个呢?
万事万物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活人有政府统治,死人则归冥界管辖。自然的人体衰老都足以让人心生遗憾,更不要说是彻底沉入地底,再入轮回。
总的来说,当人自然或非自然死亡之后,便是魂归地府的过程。
但在入地府之前,亡魂便会留存在身死之处,直至专人来将他们带走。冥界与现代世界不同,他们秉持亘古不变的传统。以法家高压手段为主,辅以儒家教化手段以笼亡灵之心。
在秉持传统的同时,许多司亡魂教化的职业亦通过家学不断传承。
秦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能与因执念而徘徊在死亡之地的亡魂进行沟通,担当在亡者与生人之间传话的角色,以慰亡灵,早入地府。
因此秦家又被称为,传言者。
墙上的钟表依然在走。
房间内的顶灯已经灭了。她关掉吹风机,黑色长发颇为蓬松的垂下,几近腰间。
她们是上床下桌的配置,再加上床帘的遮挡。同一屋檐下的学姐也不能很好地看见她的动作。
秦初慈在暗里伸出一只手,拿下书架边缘处的一本历史地图册。那地图册显然很久没碰过,有灰似的。里头夹了东西,一掀开便是黄底朱砂的画符。
她将符纸尽数拿出,动作近乎于无声。
房间里只有学姐深睡眠状态发出的、平静而悠长的呼吸声。
秦初慈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本科生的宿舍楼当然有门禁限制。
但是学校的研究生公寓同博士生公寓却没有门禁限制,只需凭房门卡便可以刷开。大抵默认研究生与博士生相较本科生而言,都是身心更加自由的成年人,可以允许拥有夜不归宿的权利。
秦初慈的宿舍在14楼,好在电梯深夜无人使用,下来的速度还算及时。
夜里风有些凉。
她步子很快,睡裙被夜风向后兜起,紧紧贴住双腿曲线。硕A楼与硕B楼位于同一水平线上,同稍南且靠中央的博士楼隐隐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她顺着小路绕到硕A楼前。
硕A在往西一点,就是学校并不高的围栏,同家属区那边隔有一个绿化带的距离。同博士楼之间夹了条小路,水泥路面,但不算平坦,雨天常有积水,稍不慎便会踩脏鞋子。
马上就要十二点了。
天空层云密布,沉沉的压下,不见半点星光。整栋楼上,亮着的窗口寥寥无几,每层都有那么一两个亮着的窗口,但这点光亮并不给人以安全感,反而在夜里使得这栋建筑更显幽森。
她指尖夹起一张符咒来,轻轻一甩。
符纸不点自燃,一点火光自她指尖升腾起,照亮少女面容。秦初慈轻念了一句,随即松开手。
即将燃尽的符纸落地一瞬间,有束红光拔地而起,直指苍穹。
红光浓郁,随即向外散开,成了一道有色的帷幕,将博B楼前的一块尽数圈住。
她低声道:“时辰已到,请现身——”
帷幕乱摆间,眼前便多了一人。
或者不能称其为人。
她的双脚平地里升高一段,虚虚站在阴风里。
是个女生,还留存了生时的模样。齐肩发,鼻梁上架了一副金框眼镜。此时无甚表情地望过来,两侧嘴角微微下垂,相比生前就是这一副表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腥臭之气,在风里弥漫。
秦初慈问,“我姓秦,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
她们相隔并不远,在秦初慈说完后,眼前的亡魂忽然流下血泪来。
秦初慈心中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捏紧其余符纸。只有冤死者才能流下血泪,跳楼身亡者属于自杀,即使死后心中懊悔不堪,也绝不会有如此不甘之情。
亡魂说,“我是杨珊。你去告诉化学院的翁秉宗,告诉他,我很疼,叫他早点下来陪我。”
秦初慈轻轻摇头,拒绝她的要求。“传言者传的是你的人间未了愿,你让我转告的内容,并不在此。如果你有冤屈,该及早入地府,由尽仇司审理此案。”
她低语,符纸点燃,预备送亡魂上路。
只听女声尖厉哀嚎大叫,那亡魂已伸手向符纸抓来。秦初慈向左疾闪,堪堪避过她,燃烧着的符纸在夜里盛放出最后的光彩。
符纸燃烧殆尽,飞灰浮于杨珊身前。
顷刻,有灰衣无脸人出现,一左一右,擎拿住杨珊,冲秦初慈微微颔首。秦初慈亦回礼,“劳烦。”
眼见杨珊被带走,四周帷幕颜色渐淡,最终消弥不见。
秦初慈瞧一瞧自己的手心,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总算有惊无险,良久,秦初慈才转身,缓缓朝宿舍楼走去。
暗夜里,有人俯身将一切收入眼中。待秦初慈离开,方抬臂,将洞开的窗户恢复至原处,唇角微微向上一挑,似是自言,“传言秦家?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