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尚远远倒地之前谭钺脑中是一片盛怒的红色,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变成空白,他急急地滑跪过去搬鞋柜。

鞋柜不沉,没两双鞋,就是个头大,柜子一有松动,小远就捂着嘴往马桶边冲,哇哇地吐。

谭钺看傻了,跑到外边抓上纸巾和水奔回来,小远吐得很厉害,他在后背拍着。

终于等到间隙,递上的水被小远推开,他说还要吐,然后就吐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的程度。

吐完,小远靠着水箱喘,谭钺为他擦嘴。

小孩儿太可怜了,满脸的汗,吐得都有点失神,费力地对上焦距看了一眼谭钺,闭上了眼。

不知什么时候,手被握了下,然后是肩膀在晃,睁开眼,满屋都是转的,跟坐过山车那么刺激,小远赶紧又闭上,摇头道:“哥哥,小,小远听不见,晕,耳朵……难受……”

打雷,耳鸣,又疼又痒,沉得跟灌过铅,热得跟烙铁伸进去烫……反正领教过的症状一股脑全来了。

小远蔫巴巴地靠着马桶,软软的,一点力气使不上。

脸上的汗出得可凶了,他自己都能感到汗珠子从额头往下流。

身子一轻,有人把他抱起来,小远勉强睁开眼,一个满是胡子茬的下巴和半边领口。

没穿羽绒服,就一件毛衣,小远脑子里想的是哥哥这么出去会冷,可他没说,两手一抱,把自己当了外衣。

等不及电梯,谭钺抱着小远跑下三楼,路边抢了一辆别人招手打的出租车,直奔急诊。

车上,久不运动的谭钺喘得像头犁地的牛,一身湿淋淋,毛衣外的每块皮肤都反着水润光泽。

小远咕哝着什么,笑意爬上眼尾眉梢,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谭钺脖子。

这回谭钺听清了,是,好咸。

低下头看,小孩儿正好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是做了错事的小狗眼神,只不过无精打采缺少光亮,一只病恹恹的小狗,谭钺用嘴唇蹭了蹭小狗的额头。

那一瞬,小狗眼睛亮了,埋进谭钺脖窝时笑出了声。

扒着哥哥脖子,像宝贝疙瘩一样被抱在怀里医院大厅中疾奔,尚远远一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什么晕不晕,难受不难受,听不听见全想不起来,一门心思就知道傻乐,弄得着急忙慌赶来的医生护士怔在原地,没敢伸手。

还是谭钺说了一句什么,小远才坐上了轮椅,推进诊室。

一番检查,最终落在耳朵上。

按照医生的话,应该明天挂耳鼻喉门诊好好查查,急诊没这个条件。

不过以他的判断,应该是突发性耳聋导致的呕吐和晕眩,患者有既往病史,需要结合诊疗,哪怕开些什么缓解不适症状的药也要先知道尚远远得的是哪种耳炎或是病变。

听不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谭钺跟他打着手势,小远始终保持微笑。

哥哥拧了下眉,掏手机打字,给他看。

果然,是要何医生的电话。

……皮痒痒了才会给。

某个负隅顽抗的孩儿开始装虚弱,闭着眼往轮椅上瘫。

世界持续无声中。

不久,他扒开一条眼缝,看到谭钺正在打电话,他一下子坐起来,哥哥点着头往他这边看。

不,不对劲……

直觉超准,就在把他推出诊室等在一边时,何医生那张棺材脸出现在了医院声控的玻璃门外。

???

问夏新雨了?!

小远没敢往苏灼身上想,他觉得哥哥就是生撬开他的嘴也不会给那个人打电话。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何枫一过来就带着一股寒气。

本来最没可能的那个小孩却开口了,一只胳膊横在谭钺前,抢着说:“我不小心摔着了,磕了耳朵。”

“右边那个?!”何枫问。

字数少,嘴型还清晰,小远小宇宙爆发,同步读出了内容。

他点着头:“可不么!点儿太背了!就这,这儿,”指着额角,那里有一块红:“先磕的额头,然后耳朵被门边挤了一下,其实不重的,我没事,能听见……”

没底气,没一个耳朵能听见有特喵的底气。

尚远远舔了舔嘴。

何枫看着他蹲下,目光与小远的平齐,突然他移动到他右耳,喊得像装上了大功率扩音器:“你听不见了还他妈给我装你个小兔崽子我弄不死你!!”

完,蛋。

小远僵硬地扭向何医生,笑了下。

“漂亮。”

真·好脾气·何医生站起来,拍了拍裤腿。

谭钺:“……”

本来指着谭钺,像想起什么方向一转,何枫指小远:“现在是怎样?两个耳朵全部狗带,骂你就跟骂我自己似的是吧?”

小远眼角一耷拉,小可怜那样子。

白眼往上一翻,何枫问谭钺:“他怎么摔的?”

“我推的。”

这人直言不讳。

何枫先是无语,眼看表情就凶狠起来,或许他是要揪谭钺领子,但没机会,小远一把揪了他衣角,说真自己脚滑了,要怪就怪地球有引力,太坏了。

“你给他下蛊了?”西服拉得都是褶,衬衣揪出来一大截,何枫火大地问谭钺:“这么有面有交情不知道他耳朵跟纸糊似的?!就怕用力撞!”

谭钺猛地抬起头。

“他天生骨链脆弱,你不碰不动他都有可能引起神经性耳聋,你推的,是吧?”

“我摔的我摔的我摔的!真是我摔……”

小远还在纠缠,何枫厌烦地夺回那截衣角,拉上谭钺进了安全出口,猛转轮椅的小孩儿被无情地挡在楼道门外。

“说说吧怎么赔?”

何枫开门见山。

“别说我讹你,他之前的检查单病例应有尽有,想看我都可以发给你,今天的所有检查费包括以后……”

“治得好吗?”

谭钺突然插话。

一时安静,何枫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着,想往外推?”

没等谭钺开口,一声怒吼喷薄而出:

“你他妈治得好治不好也得给我负责!你推得他!!他现在两个耳朵都听不见了,知道是几级伤残吗?!你不说了你推的他么?好,”手机摆在谭钺面前,开了录音:“是爷们你就再说一遍。”

目光在手机上停了停,谭钺抬起头:“他左边本来听不见那耳朵,怎么听不见的?”

不是天生聋。

是天生的‘骨链脆弱’而不是”天生失聪”。

“他爸打的,一耳光给扇聋了。”

裤子旁的手一瞬地攥紧,发出关节响声,何枫一怔,看了他一眼。

“他爸人呢?”

谭钺面无表情地问。

“死了,喝酒淹河里……”何枫不想提:“说他妈现在呢!”

谭钺一把抓了他手腕,何枫吓了一跳,就听这人对着手机说:“尚远远的医疗费,住宿费,学费,伙食费,猫猫狗狗饲养费宠物医疗费……全由我负担,无限期。”

何枫:“……”

说完,这人潇洒地把他手往旁边一甩,去开门。

何枫懵了会儿,回身朝谭钺大喊:“不是哥们你什么意思?!”

“他住我那儿了,我管他。”

门开了,是小远诚惶诚恐又茫然无知的一张脸。

**

整整一个来月,夏新雨既没搬新房也没回去看他妈,而是拉着苏灼跋山涉水来到一座据说灵验得令人寒毛直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道观前。

小观不大,比起那些四海之中赫赫威名的神山名观差远了,看着破旧又寒酸,充其量祭拜个土地山神什么的。

苏灼静立着,扭头问一旁的夏半仙:“你确定?”

“GO。”

夏新雨打了一个响指。

这是在柳媛媛跟其他同事一次闲磕牙时听来的,据说不止她一个,几乎整个净蓝都来拜过。

仙气飘飘的灵山宝地自有镇观住持,一个打坐在蒲团上的长须真人,此人双掌合十颇有仙家气度,除了——

面前放着算命使用的太极八卦图,路别野摊同款。

苏灼:“……”

夏新雨才懒得管他上不上格调,他来就是为了给自己买个定心丸的,出来这三年他不是没想过回去抱他妈大腿哭,可冲动变不成勇气,他不敢。

这一次在男朋友的撑腰下刚攒了一些勇气值,却越琢磨越萎,于是打算来给自己算一卦,好呢则好,不好也能有个心理准备。

此刻大师撩了下眼皮:“算吗?”

夏新雨狠狠一点头,拉下苏灼一起坐下。

“算什么?”大师又问。

“运势。”

大师稍稍挣了条眼缝,拂尘在前边的图上一拂:“五百,一千五千,三千。”

“???”

苏灼头一低,面前的图上还真有不同价位,分别排在运势,姻缘,前程等等的栏位下。

给得钱越多越舍得耗真气??

夏新雨豪气冲云霄,点着三千,吼了句:“来吧。”

苏灼:“……”

真人果然很卖力,口中振振有词,拂尘甩出一道道白影,给了夏新雨一个开过光的竹筒。

晃出来的签子,卦相当然好,三千块呢。

夏新雨乐得嘴都歪了。

傻媳妇。

苏灼笑着,揉了把媳妇头发。

下山的路上,夏新雨一直若有所思,忽然,他止住步子,说手机落观里了。

苏灼偏头看他。

夏新雨说着等等他回去拿,人已经好几阶台阶外了。

做贼似的,夏新雨坐回到大师跟前时还不时地向观外看,他想大师再给算个人,因为本人不在,就让给挑一卦算。

大师又一通作法,最后捋着山羊胡,笑眯眯地解卦说:“你这个朋友很好啊。”

夏新雨眨着眼,听下文。

“一大朵桃花。”

掀开被子,小远下了床,边揉眼睛边叫哥哥。

卧室门一开,一只小毛团就过来蹭他腿要吃的,紧接着另外一只从厨房一路直滚到桌底下,不用说,哥哥在厨房。

这是被踹出来的一只小橘宝宝。

橘猫一家落户的第四周已经非常适应了,由于大多时候负责投喂的人是谭钺,这六小一大超级无敌地粘他,只要听见小远在叫,就会有一只被当成提示,滚到小远眼前。

一个月大的小喵比人难伺候多了,谭钺在厨房倍速地做饭,一桌子美味佳肴外还有一大盆猫咪幼崽专门的羊奶。

桌下围了一大堆小崽子,猫多是非多,你抓我一下,我咬你一口,早乱成一锅粥,大橘猫不怎么管,躺在一旁摇尾巴。

谭钺灶上忙和着,对着进来的小远朝盆子努努嘴:“拿走。”

听不见有一点好,就是超默契,现在只需要哥哥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懂,一声“好嘞”,小远端着盆,在这帮小猫崽们前呼后拥中出了厨房。

蹲在盆边,小远笑咪咪地托着腮,看小橘一二三四五六号喝成大花脸。

这一个月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次从医院回来,他就在哥哥这里住下了,哥哥超级惊艳,不但会下厨,炒得一手好菜,照顾起人和猫来也细心备至,大橘一家大的肥,小的圆,小远觉得自己身上都贴肉了。

一开始他还担心钱不够用,拐弯抹角使尽手段地把自己的私房钱往这边贴补,后来有一天哥哥出去了很久,转天就西服领带地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车,小远扒窗户看了,有司机下来给他开车门。

就这样,哥哥开始朝九晚五地出门回家,小远憋不住了,打问之下才知道,哥哥找到工作了。

一个给他配车配司机的大冤种公司。

失去听觉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看到哥哥西服领带那么帅爆的样子,很值了好吗!

他治疗的药一直在吃,也会去医院做听力复健训练,但高考肯定是不成了,已经打算复读了,等耳朵好一点的。

万事都有着落,唯独……

爬床。

对,就是爬床,两个人独处是对尚远远最大的考验和**,夜色落下就是他蠢蠢欲动的时候,本来谭钺把卧室让给他,睡的沙发,小家伙忒不老实,夜夜出来撩骚,在哥哥身上折腾。

谭钺不堪其扰,只能把自己反锁在卧室睡觉。

小远那个郁闷啊。

神游着没看见,胳膊肘差点把烟灰缸碰地上,谭钺用筷子在他眼前敲了下以示警告,耳朵不好走个屁的神。

小远咕哝几句,没好话。

谭钺直接把一颗青菜塞这小家伙嘴里:“小点声!听见了。”

**

从回来,媳妇就一脸困惑的表情,拧着个眉不抬头地走,全靠苏灼左拉一下,右推一把给他调方向。

最后,趁着山间人少,苏灼快速亲了夏新雨一下,问:“手机找回来了?”

“你说……那个大师靠谱么?”终于,某人醒过味,擦着脸问:“不会给钱越多越捡着好听的说吧?”

“……”

多新鲜呐,第一次见识老婆的缺心眼,苏灼扶额良久。

“不会的,乖。”

他不打算当坏人。

夏新雨半信半疑,忽然他眼睛一亮,拿出手机敲字。

冬日的阳光有时候也很烈,小远用手遮了会儿才不那么刺眼。

是他要求的,饭后一起散步。

哥哥犹如圣光加持,走在前面整个后背白亮白亮的,披着一身的光彩,那一瞬小远居然有点心酸。

这他奶奶的怎么就吃不到嘴呢??

亲过,抱过,咬过,就成不了他的,你就说急不急人!!

插着裤兜的小远,一个人慢吞吞地在后面磨蹭着,一会儿踢个小石子,一会儿照花坛边踹两脚。

眼光一扫,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一个咖啡厅面向街的长凳上有对恋人正在甜甜蜜蜜地耳语,女的怀中一大束红艳艳的花,对向她示爱的男人绽出羞涩又爱意情浓的笑。

叮,小远脑中的小灯泡瞬间大亮,就是那么幸运,咖啡店门口居然有个摆摊卖花的。

一个滑行过去,听不见不妨碍买花,当他抱着‘火红的爱’站在街口这边时,马路另一头的谭钺正在低头看一条微信。

夏新雨发来的,说给他顺手算了一卦,近期会有特大桃花运,准了告诉他。

呃……

某人嘬了下牙花子,从手机抬头时,对面的小远不知哪儿搞来的一束花,正对他摇得花枝乱颤。

听不到别人讲话的人自己说话总是控制不好音量,隔着一条马路大着嗓门嗷嗷地冲他喊:“哥哥我爱你,跟我好吧求求……”

后边的字被疾驰而过的工程车搅得支离破碎,车开走后,小孩儿头上现出大大的一颗心,笑得再也藏不住那两颗小虎牙。

谭钺看着,勾了下嘴角。

发过去一条语音:“准。”

—完—

-----

好啦,这本就到这里了,新雨那对儿就不说了,很稳定,小家伙和谭渣是开放性的结局却也未来可期,感谢一路看下来的宝子们,还是老话,关注专栏和微博,咱们下一个文再聚,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