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额碎发被轻轻一拨,夏新雨从臂弯中抬起头。

站在他跟前的苏灼,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瞬放到最大,惊愕中隐着十足的戒备,他慢慢往后退,弯腰捡起滚在身后树坑的一个脏酒瓶。

夏新雨眼睛瞪得不比他小,一点点看向自己身后……

黑影一晃,他反射性地跳向苏灼,对面也在惊叫,是一对母子俩。

一片绿地,夏新雨就坐在离出口不远的便道旁,夜晚视线没那么清明,彼此都差不多,走出来的妈妈带着背书包的小男孩,被他们两个大活人吓得魂都没了,一脸惊恐。

赶紧抢了苏灼手中的东西扔回树坑,夏新雨绽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同时用胳膊肘捅了捅苏灼,示意他也笑笑。

这人笑没笑他不清楚,反正那个妈妈惊慌地拉了儿子跑得风一样。

“你刚见着什么了?”

他全程背后示人,要不是苏灼这种全身是戏的状态哪会跟惊弓之鸟似的吓人吓己。

这人冷眼看他,发问:“你哭什么?”

“没哭,”一脸的泪痕,夏新雨铁了心地胡诌:“沙子进眼了。”

“多大一沙子?”苏灼问。

“……特别大。”

“还两眼?”气泡音已经沉得坠耳朵,夏新雨知道苏活不高兴了。

他没敢再犟,抿住了嘴。

对方转身就走。

夏新雨一路小跑跟着,两人上了路边的车。

冬夜气温太低,马路牙子坐一会儿身体就僵了,一上车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鼻涕一直吸溜吸溜。

苏灼把纸抽盒摆到腿上,抽了两片捏住夏新雨鼻侧让他擤,跟老师对待幼儿园大班的鼻涕虫一样,夏新雨不自在,敷衍地一呼气,听到一声:“好好擤。”

跟着,后脑就摸上来一只手,前后夹击,这么‘呵护’可就没辙了,夏新雨发力,发出不少搞笑的噗噗声,苏灼给他擦了两次才搓干净。

下去扔了纸,回来在手扣箱找到什么,夏新雨一看,凡士林。

鼻下擦太多会疼,还会红红的,在他一个劲儿眨眼时就被抹上了。

没等他说话,一块矿泉水打湿的纸巾蒙上了他的眼睛,夏新雨条件反射地闭上眼。

哭得火辣辣倏地一股凉意,他不自觉抖了下,那力道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舒服得紧。

一旦有了苏灼,什么事只会有一种选择——没选择。

可他的细致和体贴又会折服你,在不经意间给你足够的震撼,让你从里到外都是暖的,不过感动之余,夏新雨还是找回了些理智。

“也就我,怎么摆弄都行,换个刺的早不干了,是没手啊还是……没……”越说越理亏,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伺候你还伺候出罪了?”苏灼又弄湿一块:“闭眼。”说着,贴上夏新雨另外那只。

不吭声了。

苏灼拿掉,夏新雨刚要睁眼就被说了,不让他睁,跟着又有纸覆上来,这回是干的。

也不知这哥哥怎么弄的,纸湿了会软,可干的也能生出这种棉花似的软绵触感太神奇了,他很想看一看……

一只闭,一只睁,刚刚扒拉出来点眼缝,脑门就被人猛地一弹,夏新雨一声惊呼,捂着脑袋趴下,半天不起身。

“别装,没那么厉害。”

苏灼伸过去手,逗着玩似的捏他耳垂。

疼是不疼就吓了一跳,不就想看一眼他高超的手法么,一晚上的不开心此刻爆发,夏新雨喊得很大声:“我疼!”

“要不疼呢?”苏灼说。

弹脑门又不高深,一般人都能把控得住,何况苏灼有底子,对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更敏感,夏新雨知道他在胡搅:“你是我?!我说疼就疼!”

男人看着他,出其不备地突然上去,夏新雨根本来不及躲,被抱着狠狠就是一口,咬在了一侧耳垂上。

这回是真疼,除此之外,还有牙齿扯动软肉的湿热和松开时那下拉的伸缩感,以及暧昧的吮动声。

夏新雨呆住了,完全丧失语言能力。

“这才叫疼。”

苏灼向他挑衅地一挑眉,发动车子。

脑袋都被这家伙搞空白了,夏新雨张了好一会儿嘴才合上,过去这么久,耳垂还是水水的,又滑又腻,摸上去不但有咬痕,还很烫……

靠,夏新雨攥着拉出一截袖口,来回地擦。

坏人眼角都飞到天上去了,笑着把纸抽盒扔给他,夏新雨用完,又狠狠地砸回去。

**

苏灼跟他闹也没牵扯他多久,夏新雨很快又陷入上车前那种消沉状态中。

他懒懒地倚在窗旁,垂下的头无力地随着颠簸一晃一晃,窗上尽是他呼吸的白色水汽。

不知什么时候,苏灼打起电话,让那边准备一下星光房,说不睡卧室了。

夏新雨把身子坐正。

夜晚行驶在高速上,会有种路漫长得无穷尽的错觉,满眼的黑,只有前方那一丢丢方寸光亮,可能心情不怎么良好吧,看着醒目的白色隔离线一条条地冲过来,夏新雨就心烦。

皱眉了还是扭头了,他想不起来,有印象的是苏灼跟他说,等到了星愿就看星星,整宿得看。

夏新雨木然地点点头。

“看了你心情会好很多,真的。”

苏灼很用力地揉夏新雨的头,这人跟着晃了晃,又回去当窗贴了。

**

怎么也想不到跟谭钺的分手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冲击,他明明……明明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从发现私奔以来两人那种相依为命的情感被日复一日寡淡得没了滋味的生活磨得什么都不剩,从这个人把外边疯过的那些痕迹一点点曝露在他眼前,他就在拔他这根刺。

可没了刺却比有时更空,更难受。

夏新雨不知怎么才能把自己从这种消沉中拯救出来,不过,星空确实美,闭上眼脑中还是那一整个片璀璨星光。

“你这房子是许愿用的吗?”

他轻轻地问。

星愿,星愿,刚听到这个名字就这么想了,只是不熟没好意思问。

“嗯。”苏灼承认。

“实现了?”

转过身,夏新雨把脸冲向跟他并排躺着,一桌之隔的男人。

星光房的布置跟上次大同小异,躺椅矮桌,水果香茶,大大小小的加湿器,还有个笑得温文尔雅,背手而立的管家。

“嗯。”苏灼一应声。

见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了,阿伟很识趣地走开。

“很灵么?”夏新雨眼中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光彩。

“嗯。”

三连嗯勾起了夏新雨的欲念,他也想许愿,仰起脸刚要闭眼,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扭头问:“你许愿时怎么做的?有没有某种仪式?”

苏灼遥遥望着屋顶,眉间微皱似在回想:“我一睡不好就出来躺着,躺的时候老想,然后,”他勾起嘴角,眼底漾着浅浅的光:“就实现了。”

啊?要许这么久?

夏新雨想了想,又问:“你是什么类型的愿望?”

也许自己比他的简单呢。

苏灼眨了两下眼,扭过头,就那么平静地说出来:“遇到你。”

找到你。

苏灼看着木雕一般定格当场的夏新雨,随后把头回正。

这话要从谭钺嘴中说出来那就是在甜言蜜语地哄人,苏灼却不然,他不是这种浪**的风格,还用得着哄么,直接怎么霸道怎么来就成了。

夏新雨不明白:“什么?”

这人没答,伸过手拍了拍他脑袋:“一个心愿,想许就许哪那么多事,许什么我听听。”

“我想……”直起背,夏新雨蜷住腿用双臂拢着:“让我妈原谅我,我想家了。”

“我是出柜私奔大半夜跟谭钺跑出来的,那会儿脑袋热又刚跟我妈吵完,只留了张字条,一句软乎话没说,你想想,要你转天一早发现这孩子行李没了人也没了,是不是气疯了都。”

“你妈不一样,你们有血缘,”苏灼坐起身,面对夏新雨:“你好好跟她谈谈。”

头往膝盖里一埋,夏新雨声音闷闷的:“往哪谈啊?这么多年我妈就没搭理过我,一通电话不接,一条微信不回,我爸死得早,她把我都惯没样了,可我怎么犯浑她都没气成这样……”

太脆弱了,眼眶又在发热,鼻子也酸上了,被谭钺这次分手挖出的跟他有关的伤痛正在逐渐扩散,渗透进方方面面,无论夏新雨怎么嫌弃自己他也控制不住,头不敢抬了,没脸见人。

躺椅一响,紧接着是脚踩在地板上的咯吱声,夏新雨用最后的倔强顶着,死活不看不抬头。

耳边响起苏灼的嗓音,像坠了什么,很沉:“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你哭,今天就占了两次,不会再有第四次,能听明白吗?”

同样有什么也在苏灼心头涌动,在夏新雨看不到的地方,他放肆地用目光逡巡在他身上……

……

满手的污泥和血,捂上他嘴时可以感到抖动得有多厉害,他也在抖,不是好几根手指扎进泥土他真的会夺路而逃,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身旁。

男孩,一张煞白的脸。

车底光线太暗,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到他在哆嗦,那根贴在嘴上做‘噤声’手势的手指不断地抖着。

外面脚步凌乱急迫,像无数人在走动,苏灼这个名字被一声声嘶吼出来,跟着就是各种恐吓辱骂,一会儿说逮着他就把他脚给剁了,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剁,让他再跑;一会儿又说,只要主动回来,就不把他怎么样,好吃好喝供着,他爸一给钱就放他一家团圆……

“别听……他们的,给不给,给钱他们都会撕票,抓住必死,”男孩似乎想控制说话时忍不住的牙齿对磕,半咬着自己趴匐的胳膊:“等他们走远,咱们就出去,你先跑,你往左我往右,总能逃出去一个。”

知道趴在车下早晚完蛋,他狠狠地点头,男孩收了手,他换上自己的又死死捂住嘴。

没走多远的脚步声又绕回来,而且越来越近,苏灼连呼吸都不敢了,下意识地揪上男孩的衣服。

外边对话很清晰,有人提出两个半大孩子不敢跑进山,还是房前屋后这点地方,很可能在车底下。

他跟着就是猛烈一抖。

马上,那种踩在烂叶枯枝踩上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仿佛近在咫尺。

突然间一切都模糊了,眼睛湿漉漉的,有什么从眼眶中冲出。

“别哭,”男孩压着声冲他叫:“哭你看不清了,”满耳的喘气声,像个老式风机那样,他扭过脸,男孩满脸的汗,睫毛都挂着水珠,死死盯着外边:“我数一二三,三的时候冲,你左我右,记得吗?”

他又狠狠地一点头。

数完,滚成泥的T恤一角从眼中掠过。

……

“你不是这样的人。”

夏新雨抬起头,仰脸看着面前的男人。

“不要哭。”

这人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