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和佛洛里吵过架之后,埃利斯一周以来一直盼望着能再次有机会招惹他。他给佛洛里取了一个绰号叫“南希”,就是“黑人养的小白脸儿”的英文缩写。不过女士们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此外,他还开始给他编造谣言。只要有人和他吵过架,他就会为他们编造谣言。经过一次次渲染,这些谣言最后都成了历史。佛洛里无意中说的那句“维拉斯瓦米医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很快就被渲染成一大堆煽动性言论,多得足以占据整版《每日工人报》。
“我用名誉担保,莱克斯蒂恩太太,”埃利斯说——自从得知了维拉尔的大秘密之后,莱克斯蒂恩太太就讨厌起佛洛里来,因此她非常乐意听埃利斯讲的流言蜚语——“我用名誉担保,如果昨天晚上你在这里听到佛洛里讲的话,那么,你一定会不寒而栗的!”
“确实如此!你知道吧,我总感觉他的想法怪怪的。现在他又在胡扯什么?但愿不是社会主义吧?”
“还要糟糕。”
接下来就是他的长篇大论。然而,令埃利斯大失所望的是佛洛里根本没有在凯奥克他达等着他来刺激。在被伊丽莎白拒绝后的第二天,他就返回了营地。伊丽莎白已经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如今,她对他的个性已经清楚了。她也找到了他经常让自己心烦的原因了。他是一个学问高深的人——这是她最致命的措辞——一个学问高深的人,可以与列宁、A.J.库克以及蒙帕尔纳斯咖啡馆里那些落魄的小诗人归为一类。她甚至连他养了一个缅甸女人这件事都可以原谅,却不能原谅他是一个学问高深的人。三天后,佛洛里给她写了一封信,信写得软弱、拘谨,这封信是他亲自邮寄的。从他的营地到凯奥克他达地区足足有一天的行程。伊丽莎白没有回信。
幸运的是,佛洛里眼下忙得不可开交,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在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整个营地乱七八糟。将近30名苦力失踪了,生病的大象病情更加严重,由于机车不能运行,10天前就该发出去的柚木堆成了一大堆。佛洛里,一个机械白痴,对着机器的内部零部件一通摆弄,搞得自己一身油污。柯斯拉严肃地告诫他,白人不该干这种苦力活儿。机械最终勉强运转起来,或者至少能转动了。生病的大象原来是感染了绦虫。至于那些苦力,他们之所以不干是因为他们的鸦片被停了。他们认为鸦片可以预防热病,因此没有了鸦片,他们就不肯待在丛林里。吴波金,很乐意看佛洛里倒霉,因此叫税务员们对鸦片进行了突击搜缴。佛洛里给维拉斯瓦米医生写信,向他求助。医生寄来一些非法获得的鸦片、给大象治病的药,还附上一封信说明药物的详细用法。一条足有21英尺的绦虫被拉出来。佛洛里一天中有12个小时都在忙碌。夜里,如果无事可做,他就钻进丛林,走啊走,一直走到汗水模糊了眼睛、两腿被荆棘刮得血淋淋的。晚上的时间对他来讲最难熬。
过去的痛苦一点点渗进他的身体。
与此同时,几天过去了,伊丽莎白还从来没有在100码内见过维拉尔。他到达凯奥克他达的当晚也没有在俱乐部里出现,这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莱克斯蒂恩先生被迫穿上礼服,却发现自己白忙活了一场,这让他极其恼火。第二天上午,莱克斯蒂恩太太让丈夫给兵站客房送去一封便笺,邀请维拉尔来俱乐部。然而没有得到回复。很多天过去了,维拉尔没有任何要融入当地社会的举动。他甚至无视公务要求,连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办公室都懒得亲自去。兵站客房设在城镇的另一端,紧挨火车站,他在那里过得逍遥自在。按照规定,居住一定时日后,兵站客房的人就必须腾出地方来,但维拉尔对此置之不理。大家只能在早上和傍晚的时候在操场上看到他的身影。他到达的第二天,就让手下的50个人拿着镰刀,在操场上清理出来一大片地方。从此以后便看见维拉尔骑着马来回飞奔,练习马球。无论在路上遇到谁,他都不予理会。韦斯特菲尔德和埃利斯为此非常恼火,就连麦克格雷格先生也说维拉尔的行为“有失体统”。如果他能表现得稍微谦恭一点儿,他们就会拜倒在“阁下”荣誉的脚下。目前除了两位女士,人们都很反感他。拥有贵族头衔的人一向如此,不是令人仰慕就是招人厌烦。人们接受一个人,是因为他朴实得迷人;人们忽视一个人,是因为他势利、令人憎恶。两者之间没有中间地带。
维拉尔是一位贵族最小的儿子,他家并不富裕,可是他很少付账(除非有明确的法令)。通过这样的方式,他才得以在他最为关心的两件事情——衣服和马匹上保持了体面。他是跟随一个英国骑兵团来到印度的,后来调到了印度军中,因为那里开销最小,还能让他有足够的自由去打马球。两年下来,他已经背负了巨额债务,因此又加入了缅甸宪兵队,这里是出了名的能够省钱的地方。然而,他讨厌缅甸——这个国家不适合骑士——他已经申请回到原团。有一种士兵能够随心所欲地调换位置,维拉尔就是这种士兵。他只打算在凯奥克他达最多待上一个月,因此无意与该区的那些白人来往。他很了解缅甸驻地里的这些小团体:下流,尔虞我诈,没有马驹。他看不起他们。
然而,他看不起的不只这些人。如果要把他看不起的各色人详细分类,还真需要花上些时间。他看不起全印度所有的非军队人员,除了几位著名的马球手。除了骑兵,他看不起整个军队。他看不起整个印度军队,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其实他自己就隶属于一个印度当地的兵团,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对印度没有兴趣,他会的乌尔都语也大部分是骂人的话,他使用的动词全部是第三人称单数。他觉得手下的宪兵队比苦力强不到哪里去。“上帝,真是群蠢货!”在他检阅部队的时候,经常有人听到他小声这样说,一把年纪的尉官则跟在身后替他拿着军刀。有一次,他甚至因为对当地军队出言不逊而惹上麻烦。那是一次阅兵式,维拉尔与一群军官站在将军身后,一个印度步兵团走过来接受检阅。
“那是……步枪。”有人说。
“看他们那样儿。”维拉尔用他年轻的傲慢语气说道。
那白头发的队长,步兵队的队长就站在旁边。他气得脖子都红了,于是将维拉尔告到将军那里。维拉尔被训斥了一顿,然而,那位将军,他本身就是英国陆军军官,因此对此并不气愤。总之,维拉尔无论多么无理,都没有闹出什么严重的事情来。印度上上下下,无论他在哪里驻扎过,都会在走后留下一些被得罪的人、未尽的职责,以及一些未付的账单。然而,对于这种羞耻的事情他从不感到耻辱。他过着这样的生活倒不仅是因为他的头衔,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这种东西面前,所有的债主、军官太太都感到畏惧,甚至连上校们也不例外。
那是一双令人仓皇失措的眼睛,淡蓝色,有些外凸,却异乎寻常地澄澈。或许只需要约五秒钟的冷冷一瞥,他就能够看透你、摸清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是对的那一类人,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位骑兵军官或者一位马球手的话,维拉尔甚至会对你有一丝略带傲慢的尊重。可是,如果你是错的那一类人——无论哪一类,他都会鄙视你。他毫不掩饰这种鄙视,即使在可以的情况下,他也不会那样做。无论你是富裕还是贫穷,都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对于社会地位,他可不是一般的势利。当然,就像所有富家出身的孩子一样,他认为贫穷是可耻的,而穷人贫穷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喜欢这些贫穷的习惯。然而,他也鄙视舒适的生活。尽管他花了一大笔钱买衣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欠了一大笔钱,但他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不停地,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地锻炼身体,戒了烟,戒了酒,睡行军床(穿着丝绸睡衣),在寒冷刺骨的冬季也用冷水洗澡。马术和健美是他心中唯一的上帝。操场上留下的马蹄印,身体与马鞍像半人马神一样结合在一起,手中拿着有弹力的马球棒,这些才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生命所在。在缅甸的欧洲人,都是一些饮酒作乐、娘里娘气、面色黄槁的人。他一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习惯就作呕。至于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在他看来都是装模作样,全然不予理睬。对女人,他没有兴趣。他认为,女人是一种妖怪,她们接近男人的目的就是勾引他们远离马球,然后让他们陷入茶会和网球聚会中。不过,他并不十分反感。他很年轻,几乎各种女人都对他投怀送抱,而他也时不时地会就范。但是,他很快将对自己的堕落感到厌恶。一旦不能顺利脱身,他会表现得十分无情。在印度的两年间,他已经顺利脱身几乎数十次。
整整一周过去了。伊丽莎白甚至都没有与维拉尔相识的机会,真是太让人着急。每天早晚她都会跟着婶婶去俱乐部,然后再空手而归,每天都经过操场,维拉尔就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打击印度兵投给他的球,全然无视两位女士的存在。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比这更糟糕的是两位女士都认为直接提及此事有失体面。有一天晚上,由于击打的力气过大,马球擦过草地,滚到路边,停在她们脚下。伊丽莎白和她的婶婶都不自觉地停下来。可是过来拾球的只是一个印度士兵。维拉尔已经看到了她们,但依然远远地站着。
次日清晨,莱克斯蒂恩太太在出门时停了一下。近来,她放弃了乘坐黄包车。在操场的尽头,宪兵们正在整队,他们全都身穿灰褐色军装,拿着闪闪发亮的刺刀。维拉尔面对着她们但并没有穿制服——他在早操时很少穿制服,他觉得与宪兵在一起,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两位女士东张西望,偏不看维拉尔,但与此同时,她们又以某种方式偷瞄他。
“糟糕的是,”莱克斯蒂恩太太说,她的话锋急转,然而这个话题并不需要铺垫,“糟糕的是,你叔叔恐怕不久就要回营地了。”
“他真的不能不去吗?”
“恐怕不行。每年的这个时节去营地,真是太可恨了。
哦,那成群的蚊子。”
“他就不能多待些日子吗?比如说,一个星期?”
“我看不行。他在总部已经待了近一个月了。如果公司领导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气疯的。当然,咱俩都要跟着他去。真是烦人!那里的蚊子——太恐怖了!”
的确非常恐怖。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和维拉尔打招呼就必须离开了!但如果莱克斯蒂恩先生离开,她们肯定要跟着一起离开。让他一个人走是绝对不行的。即使在丛林里也是可以干坏事的。一阵像火在燃烧的声音从那队印度兵处传来。原来在解散前他们正在卸刺刀。这群满身灰尘的士兵先向左转,敬礼,然后四人一列离开了操场。此时,勤务兵则骑着马驹,带着马球棍,从宪兵队那边过来。莱克斯蒂恩太太做出了一个英勇的决定。
“我觉得,”她说,“我们可以从操场抄近道过去,这样比走大路绕弯子快得多。”
抄近道可以少走50码,但从没有人步行走过这条路,因为草籽会钻进袜子里。莱克斯蒂恩太太义无反顾地走进草丛,甚至连假装去俱乐部的样子都不管了,朝着维拉尔径直走过去。
伊丽莎白跟在后面。维拉尔见她们走过来,骂骂咧咧地勒住他的马驹。既然她们直接奔自己过来了,他也不能对她们视若无睹。这些该死的女人脸!他骑着马慢慢地朝她们走过去,脸上带着不满,一棍一棍地敲击着马球。
“早上好,维拉尔先生!”还有20码远的时候莱克斯蒂恩太太就喊了起来,听上去非常热情。
“早上好!”他阴沉着脸回应道。他已经看清了莱克斯蒂恩太太的脸,并把她归类成印度驻地一种常见的皮包骨的老雌鸡。
随后,伊丽莎白也走到婶婶身边。她已经摘掉了眼镜,手里拿着毡帽不停地摇晃。难道她不怕中暑吗?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短发有多么漂亮。一阵风吹来——哦,在这样闷热的让人窒息的天气,也不知道这阵宜人的风是从哪里吹来的!——伊丽莎白迎着风,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得凹凸有致,看上去苗条而强壮,就像一棵树。在这位被太阳晒得面色枯槁的老女人旁边,她的突然出现,对于维拉尔来说真是有些意外。他一直不知道在凯奥克他达是否有年轻女士,也懒得去打听,直到此时此刻。
“我的侄女。”莱克斯蒂恩太太说。
他没有说话,不过他已经丢掉了手中的马球棍,摘下了遮阳帽。他与伊丽莎白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在毫无同情心的阳光照射下,两张年轻的脸依然很光滑。草籽使得伊丽莎白的小腿痒得难受,因为摘掉了眼镜,维拉尔和马驹在她的眼里一团模糊。但她很高兴,非常高兴。她的心怦怦直跳,血液涌上脸庞,脸蛋儿红红的,就像一抹淡淡的彩色图画。一个念头迅速从维拉尔的头脑中闪过:“天哪,靓妞!”那几个闷闷的印度人牵着马笼头,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一场景,似乎他们被这两个年轻人的眉毛吸引了。
几乎一分钟的时间,几个人都一言不发,还是莱克斯蒂恩太太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看,维拉尔先生,”她带着一丝狡猾说,“我们认为你一直以来都无视我们这些穷人,这可太不友好了,尤其是在我们都期盼着俱乐部能出现新面孔的时候。”
在回答的时候维拉尔的眼睛依然注视着伊丽莎白,但他说话的语气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我一直想找个时间过来的,但实在太忙了,我要忙着部署我的手下上岗之类的事情。非常抱歉,”他补充道,——他从来没有道歉的习惯,但的确,他已经认定这个女孩非比寻常——“很抱歉没有及时回复您的来信。”
“哦,没有关系!我们非常理解,不过我们真的希望今天晚上能在俱乐部看到你!因为,你也知道,”她最后的话更加意味深长,“如果你再让我们失望,我们可就真的认为你是一个任性的小伙子了!”
“很抱歉,”他重复道,“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去的。”
已经再无其他话可说,两位女士便朝俱乐部走去。但她们在那里待了不到5分钟。草籽弄得她们的小腿实在难受,她们不得不马上赶回家,换掉长筒袜。
维拉尔按照约定在当晚来了俱乐部。他比其他人早到了一会儿,但在俱乐部待了还没5分钟,就让大家完全了解了他。
埃利斯走进俱乐部的时候,老管家从棋牌室里跑出来拦住了他。老管家看上去非常沮丧,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先生!先生!”
“妈的现在有什么事?”埃利斯说。
“先生!先生!新来的长官打了我,先生!”
“什么?”
“打了我,先生。”在说“打”字的时候,他故意提高嗓门,带着哭腔拉长了“打”字。——“打……我!”
“打你?你还好吧?谁打的你?”
“新来的长官,先生。宪兵队的长官,他用脚踹我,先生——这里!”他摸了摸屁股。
“该死!”埃利斯说。
他走进休息室。维拉尔正在翻阅《户外报》,只能看到他那棕榈滩裤的裤腿和两只灰黑色的锃亮的皮鞋。听到有人进来他也依然不受打扰。埃利斯停住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维拉尔!”
“怎么了?”
“你踹我们的管家了吗?”
维拉尔那双阴郁的蓝色眼睛从报纸的一角露出来,就好像卤虫的眼睛从岩石后面露出来一样。
“怎么?”他简短地回复道。
“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踹过我们的老管家?”
“没错。”
“那么,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臭叫花子跟我顶嘴。我让他去拿威士忌和苏打水,他拿过来的是温的。我让他放一些冰进去,可是他不肯——非他妈的说要省着用最后一块冰。所以我踢了他的屁股。活该。”
埃利斯的脸都变白了。他非常恼怒。管家是俱乐部的财产,不是让陌生人来踹的。但最让埃利斯上火的是,维拉尔很可能会怀疑自己同情管家,或者说不同意这样踹他。
“活该?我敢说,他妈的他可能的确活该。可是这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玩意儿来踹我们的仆人?”
“一派胡言,我的好伙计。该踹就得踹。你已经把你的仆人惯得没了样子。”
“去死吧,你这没教养的兔崽子,就算他该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甚至都不是俱乐部的成员。踹他也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维拉尔向下放了放报纸,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他那无礼的语气一点儿都没有变。他从不对欧洲人发脾气,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我的好伙计,无论是谁,只要有人和我顶嘴,我就踹他的屁股。你也想让我踹你一脚吗?”
埃利斯顿时火冒三丈。他可不害怕,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害怕过。然而,维拉尔的眼神对他来讲有些受不了。那种眼神能让你感觉到自己仿佛是置身瀑布下的犯人。脏话到了埃利斯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抱怨,甚至有些哀怨。
“可他妈的他不给你最后一块冰没有错。你以为我们只为你一个人卖冰块吗?在这里,那玩意儿我们一周才能弄来两次。”
“那么就是你们的管理烂透了。”维拉尔说,然后视线又移到《户外报》上去了,心满意足地了结了此事。
埃利斯无可奈何。维拉尔又镇定地回到报纸上,全然忘记了埃利斯的存在。真是令人恼火。难道不该狠狠地踹上这个小浑蛋一脚吗?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脚终究没有踹出去。在维拉尔的一生中,他实在应该被踹很多脚,可是从没有人踹过他,可能将来也不会有人踹他。埃利斯灰溜溜地回到棋牌室,把他一肚子的气撒在老管家身上。留下维拉尔一人独占了休息室。
麦克格雷格先生一走进俱乐部的门就听到了音乐声。黄色的中式灯笼发出黄色的光,透过爬行植物,映照着球网。麦克格雷格先生今晚心情不错,他期待能与伊丽莎白小姐有一番长久、愉快的谈话——她是一个那么聪明的女孩儿!——他有一桩十分有趣的奇闻逸事要告诉她(实际上,这桩奇闻逸事早就在《布莱克伍德》上出现过了)。那是一桩抢劫案,发生在1913年。他认为,她一定会感兴趣的。他充满期待地绕过网球场。在球场上,月色与树上的灯笼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维拉尔与伊丽莎白正翩翩起舞。童仆已经搬出了几把椅子,还有一张用来放留声机的桌子,这些欧洲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麦克格雷格先生伫立在操场的一角,就在此时,维拉尔和伊丽莎白转着圈从他面前不足一码远的地方一掠而过。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她向后仰,他向前倾。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麦克格雷格先生。
麦克格雷格先生绕过操场。一股寒意和一种孤寂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再见了,他与莱克斯蒂恩小姐的谈话!他走到桌子前面,努力佯装出像往日一样惯有的笑脸和风趣。
“一个舞蹈的夜晚!”他的语气中还是难掩一丝难过。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注视着网球场上的这一对儿。伊丽莎白和维拉尔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人,滑过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们的鞋子在光滑的水泥地上轻松自如地滑过。带着无人能够比拟的优雅,维拉尔跳舞也如同骑马一样。留声机里正在播放《指给我回家的路》。当时,这首歌像瘟疫一样风行世界,甚至传到了缅甸:
指给我回家的路,
我已疲惫,我要入睡
一小时前我已买醉,
如今我有些昏睡!
……
这种单调、忧伤的调子在树荫和花香中飘**,一遍又一遍,原来每次留声机的指针快到中央的时候,莱克斯蒂恩太太便把唱针又拨回起点。月亮爬得更高了,颜色黄黄的,当她从天际暗黑的云朵旁钻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位病恹恹的女人正从**爬起来。维拉尔与伊丽莎白跳得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在昏暗中,模糊的身影颇为撩人。他们的动作如此协调一致,就像某种单体动物一样。麦克格雷格先生、埃利斯、韦斯特菲尔德,还有莱克斯蒂恩先生都站着注视着他们,他们把手插在口袋里,却无话可说。蚊子围着他们的腿转。有人点了酒,但威士忌喝在嘴里如同嚼蜡。四个老男人的内心全都充满了痛苦的嫉妒。
维拉尔没有邀请莱克斯蒂恩太太跳舞,在与伊丽莎白终于坐下的时候,他也没有理睬其他欧洲人。他只是在单独霸占了伊丽莎白半个多小时后,简短地与莱克斯蒂恩一家道别,理都没有理其他人就离开了俱乐部。与维拉尔跳了这么长时间的舞后,伊拉莎白陷入了幻想。他已经邀请她一起出去骑马了!他会把他的一匹小马驹借给伊丽莎白。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埃利斯,他已经开始公然地表现出无礼。莱克斯蒂恩一家到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伊丽莎白和她的婶婶全无睡意。她们兴奋地一直忙活到半夜,把莱克斯蒂恩太太的一条骑马裤改短,裤管放宽,好适合伊丽莎白穿。
“但愿,我亲爱的,你能骑马吧?”莱克斯蒂恩太太说。
“哦,当然,我过去经常骑马,在国内的时候。”
她可能总共也就骑过十来次,还是在她16岁的时候。不要紧,她总有办法应付的!只要维拉尔陪着她,就算是老虎她也会去骑的。
马裤终于改好了,伊丽莎白穿上它。莱克斯蒂恩太太看着穿上马裤的她叹起气来。她看上去简直太迷人了,真的迷人!
可是再有一两天,他们就必须返回营地,在那里住上几周,还可能是几个月,离开凯奥克他达,离开那位称心如意的年轻人。真是可惜!就在她们走上楼的时候,莱克斯蒂恩太太在门口停住了。她突然打定主意要做出一个伟大而痛苦的牺牲。她扶着伊丽莎白的肩膀,吻了她,带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切的情感。
“亲爱的,如果你现在离开凯奥克他达,实在太可惜了!”
“没错,相当可惜。”
“现在,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我们不回那恐怖的丛林里了!你叔叔一个人走。你和我继续留在凯奥克他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