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里和伊丽莎白走在去往集市的路上。虽说是早上,可天气却非常热,走在路上就好像从晒热的海水中蹚过去一样。

一群群缅甸人,踩着哒哒响的拖鞋从集市方向走来,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并排走过,她们光洁的头发闪闪发光。

就在接近监狱的地方,一座石头佛塔的碎片零乱地堆放在路边,原来是一棵菩提树强壮的树根拱倒了佛塔。神灵们的雕像倒在草丛里,一个个怒目而视。不远处还有一棵菩提树,缠绕着一棵棕榈树并将其连根拔起向后弯曲,好像摔跤一样,这种姿态已经保持了10年之久。

他们两个一直向前走,来到监狱前。这是一块正方形的土地,长宽都是200码,四周是20英尺高的混凝土围墙,闪着亮光。监狱里养的一只宠物孔雀正迈着内八字的小步,沿着围墙溜达。6名犯人在印度监守的看护下,低着头,拉着两辆装满土的沉重手推车走过来。他们都是被判了重刑的人,步伐沉重,身穿粗糙的白色囚服,剃光的头上戴着圆锥形的小帽子。

他们脸色淡灰,神情惶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们的脚镣哐当作响。一个妇女走过来,头顶的篮子里装着鲜鱼。两只乌鸦围着篮子转来转去,时而向鱼猛冲。那位妇女挥舞着一只手臂,漫不经心地驱赶着它们。

前方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声。“拐过去就是集市,”佛洛里说,“今天早上开集。我们去看看,很有趣的。”

他邀请她一起去集市,还告诉她,她会感到好玩。他们转过拐角。集市四周有围墙,就像一个大牛栏,沿着围墙的边缘是低矮的货摊,大多都是用棕榈叶铺成的顶棚。集市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人们五颜六色的衣服混在一起,如同成千上万条小瀑布从坛子里涌出来。集市外面,是一条宽阔、肮脏的河流。树枝和河流中的浮渣以每小时7英里的速度顺流而下。河岸边,一队舢板晃来晃去。舢板的船头像鸟喙一样尖尖的,船头两侧画着眼睛。

佛洛里和伊丽莎白站着观望了一会儿。一群群妇女头上顶着菜篮子走过。还有瞪大眼睛的孩子盯着两个欧洲人看。一个中国老头儿,身穿褪成天蓝色的粗棉布衣服,拎着一段无法辨认的血淋淋的猪肠匆匆走过。

“我们去货摊那边转转吧,好吗?”佛洛里说。

“可以挤到人群中吗?到处都肮脏得吓人。”

“哦,没问题的,他们会为我们让路。你会感兴趣的。”

伊丽莎白半信半疑地跟着他,甚至有些不情愿。为什么他经常带她来这些地方?为什么他总是拽她到土著人中来,让她看他们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习惯,并想让她对他们产生好感?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不合常理。然而,她还是跟着他,觉得没办法解释自己的不情愿。一股呛鼻子的气味儿迎面扑来,有大蒜味儿、干鱼味儿、汗臭味儿、灰土味儿、茴香味儿、丁香和姜黄味儿。他们周围挤满了人,有灰头土脸的矮胖农民,有干瘪的老人,这些人灰白的头发绑在后脑勺上,还有背着光屁股孩子的年轻妈妈。弗劳被踩到了,疼得嗷嗷直叫。农民们费力地挤在货摊前面忙着讨价还价,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这位白人女孩儿,更别提注意到自己粗壮的肩膀撞到她了。

“看!”佛洛里用手杖指着一处货摊说了什么,不过他的声音被两个吵闹的女人淹没了。她们为了一篮子菠萝正挥舞着拳头争斗。伊丽莎白对这些恶臭和喧闹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佛洛里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还是领着她向人群深处走,指指这个,点点那个。这里出售的货物像是外国货,可看上去质量低劣,卖相古怪。巨大的柚子像绿色的月亮一样挂在绳子上,还有红色的香蕉,一篮篮龙虾般大小的紫红色对虾,一捆捆的脆鱼干,红辣椒,像火腿一样熏制好的劈开的鸭子,青椰子,独角仙的幼虫,甘蔗,砍刀,涂漆凉鞋,丝质方格罗衣,像肥皂一样大块的壮阳药,四英尺高的釉质陶瓷罐,用大蒜和糖制成的中国甜肉,绿色和白色的雪茄,紫色的普林杰菜,柳条笼子里唧唧叫的小鸡,铜制的佛像,心形的槟榔叶,瓶装的克鲁申食盐,一缕缕的假发,红色的黏土罐子,小公牛的铁掌,纸板做成的牵线木偶,具有神奇功效的鳄鱼皮。伊丽莎白开始脑袋发晕。在集市的另一端,阳光照在一位僧人的红伞上,反射出红色的光,就像阳光在透过一个巨人的耳朵。在一个货摊前,四个德威拉妇女正用沉重的桩子捣大木臼里的姜黄粉。热辣的姜黄粉飘出来,使伊丽莎白的鼻子很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感觉自己一刻也不能待在这个地方了,于是她碰了碰佛洛里的胳膊。

“这人群——热得要命。我们去树荫里好吗?”

他转过身来。说实话,他光顾着说话(由于喧闹的人群,实际上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几乎没有注意到高温和臭气对她的影响。

“哦,我说,很是抱歉。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告诉你吧,我们去李烨的店铺看看,他是一位来自中国的杂货商,他会给我们来点儿饮料。这里确实太闷了。”

“这些香料,它们能堵住你的鼻子。还有这股像鱼一样的味道是什么?”

“哦,不过是他们用虾做成的一种酱。他们把虾埋起来,几周后再把它们挖出来。”

“太恶心了!”

“挺卫生的,我认为。离那东西远点儿!”他对弗劳喊道。弗劳正在嗅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种像是白杨鱼似的小鱼,鱼鳃上有刺。

李烨的店铺朝向市场的另一端。伊丽莎白真正想的是径直回俱乐部,但李烨店铺的欧式外观让她在看过集市的粗野之后稍感欣慰。店铺里堆着兰开夏制造的棉质衬衫和便宜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德国钟表。他们正要迈上台阶的时候,一个瘦瘦的20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跟随在他们身后。他身穿糟糕透顶的罗衣,蓝色的板球上衣,明黄色的鞋子,油亮的头发按照“英国式样”分开。他向佛洛里致敬,动作勉强而笨拙,好像是为了避免作揖似的。

“有事吗?”佛洛里说。

“信,先生。”他掏出一个肮脏的信封。

“失陪一下。”佛洛里对伊丽莎白说。他打开信封。信是马拉美写来的——更确切地说是别人帮她写的,她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信中马拉美向他索要50卢比,隐隐地有种威胁的意味。

佛洛里把年轻人拉到旁边。“你会讲英语?告诉马拉美,这件事稍后我会处理。告诉她,要是她想敲诈我,她不会得到一分钱。你明白吗?”

“明白,先生。”

“你现在可以走了。不要跟踪我,否则你会惹上麻烦。”

“是,先生。”

“一个办事员想找一份工作,”他们迈上台阶的时候佛洛里这样向伊丽莎白解释道,“他们随时都会出来烦你。”他感觉到信中的语气很奇怪,因为他没有想到马拉美这么快就来敲诈他。然而,眼下他没有时间去细细分析信中的意思了。

他们两个走进商店,因为刚从外面进来,店里显得有些黑。李烨正坐在几篮货物中间抽烟。这里没有柜台。当他看清楚来客的时候,赶紧摇晃着起身上前。佛洛里是他的一位朋友。这是一个长着罗圈腿的老头儿,穿着一身蓝色衣服,留着辫子,一张黄色的脸上只看到颧骨,看不到下巴,看上去像一具和善的骷髅。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向佛洛里打招呼,原打算是用缅甸语的。随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到店铺后面叫人上茶点。房间里有种鸦片的清凉的甜甜的气味。墙上贴着长条状的红色纸,纸上写着黑字儿。房间一端摆放着一个祭坛,供奉着两位身穿绣花长袍、面容安详的大幅神像,神像前面燃着两炷香。

两个中国女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姑娘,她们坐在席子上,用玉米秸秆和碎马毛一样的烟草丝卷烟。她们穿着黑色的丝绸裤子,双脚脚面弓起来,鼓鼓地塞进红跟儿木鞋里——比洋娃娃的鞋大不了多少。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儿在地板上慢慢地爬,就像一只大个儿的黄色青蛙。

“快看那些女人的脚!”李烨刚转过身去伊丽莎白就轻声说,“简直太恐怖了!她们怎么把脚弄成那样的?原本肯定不是这样的吧?”

“没错,她们是人为弄成那样的。我想,这种脚在中国已经绝迹了,可这里的人稍微落后于时代。李烨的长辫子是另外一种落后于时代的东西。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小脚才美。”

“美?!看上去太恐怖了,我几乎不敢正眼看它们。这些人肯定非常原始、粗野。”

“哦,不是!他们的文明高度发达;比我们还要发达,我认为。美,纯粹是一种品位。在非洲有一个民族,他们认为女人的脖子很长是一种美。女孩子们戴上宽宽的铜环来拉长她们的脖子,她们会不停地往脖子上套铜环,直到她们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长。这与裙撑以及衬布一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时李烨回来了,还带来两个胖胖的圆脸缅甸女孩儿,显然是两姐妹,她们咯咯地笑着,手里拿着两把椅子和一把蓝色的中国茶壶,里面装着茶水。这两个女孩儿是,或者说曾经是李烨的小妾。老头儿拿出一盒巧克力,撬开盖子时他咧开嘴,露出三颗被烟草熏黑的长长的牙齿,笑着,像慈父一样。伊丽莎白极度不安地坐下。她非常确信,接受这些人的殷勤款待是不合适的。其中一个缅甸女孩儿赶紧走到伊丽莎白和佛洛里的椅子后面,用扇子为他们扇风,另一个则跪在他们面前斟茶。

背后有女孩儿对着自己的脖子扇风,面前有一个中国人咧嘴朝自己微笑,对此,伊丽莎白感觉愚蠢至极。佛洛里似乎经常将她置于这种不安的境地。她从李烨端着的盒子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却怎么也无法将“谢谢你”说出口。

“这样合适吗?”她轻声问佛洛里。

“合适吗?”

“我是说,我们可以坐在这些人家里吗?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有失体面?”

“和中国人在一起没关系。在这个国家,他们很受欢迎,并且,他们的思想很民主。最好对他们平等相待。”

“这茶水看上去糟糕透了。看上去全是绿色。他们要是懂得往里面放点奶就好了。你认为呢?”

“还不错。这是一种特殊的茶叶,是李烨从中国带来的。

我想,这里面有**。”

“呃!喝起来一股土的味道。”她尝过之后说。

李烨的烟斗足有两英尺长,还带有一个金属材质的橡树果子般大小的碗状物。他手拿烟斗站在一边,他在看欧洲人喜欢他的茶。椅子后面的女孩儿用缅甸语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缅甸女孩儿都咯咯地笑起来。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抬起头,用天真而仰慕的眼光盯着伊丽莎白。然后他转向佛洛里问英国的女孩儿穿不穿胸衣。她把“胸衣”发成了“生衣”。

“去!”李烨震惊地说,并用脚趾碰了碰那个女孩儿让她住嘴。

“这个我有点儿不太好问她。”佛洛里说。

“哦,拜托了,请您问问她!我们真的非常想知道!”

一场争辩开始了,椅子后面的女孩儿忘记了扇风,也加入进来。两个人似乎都非常渴望看看真正的胸衣,她们听过太多关于胸衣的故事。胸衣是根据紧身衣的原理用钢制成的,它能紧紧束缚住女孩子的身体,使她们看上去没有胸部,完全没有胸部!两个女孩儿用手紧紧按住她们胖胖的肋部做着示范。佛洛里就不能发发善心问问这位英国女士吗?店铺的后面有间屋子,她可以同她们过去解开衣服。两个人一直都想看看胸衣的样子。

然后,谈话突然结束。伊丽莎白僵挺地坐着,脸上带着相当勉强的微笑,手里端着小茶杯,却怎么也喝不下第二口。这些东方人感受到一种局促的氛围。他们意识到了这位英国女孩儿的不安,她一直没办法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她的优雅举止和美丽的外国容貌刚刚还十分吸引她们,此刻却让他们有些望而生畏,甚至佛洛里也有了同样的感受。与东方人在一起时经常会遇到的尴尬局面出现了:大家都没有了眼神交流,开始徒劳地寻找话题。这时,刚刚那个一直在店铺后面扒拉篮子的光屁股小孩儿爬到了欧洲人坐的地方。他充满好奇地盯着欧洲人的鞋子和袜子,抬头看到他们白色的脸庞,然后被吓了一跳。

他开始哇哇大哭,并且在地板上撒了一泡尿。

老年的那位中国妇女抬头看了看,清了清嗓子,又接着卷烟。别人都没有注意。地上出现一摊尿。伊丽莎白惊恐不已,她赶紧放下茶杯,吐出了口中的茶水,紧紧抓着佛洛里的胳膊。

“这孩子!看看他在干什么!真是,就不能有人……真是糟糕透了!”一瞬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然后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大家都没有注意那个孩子,因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眼下,他们却觉得十分尴尬,大家纷纷责备那个孩子。

有人说“这孩子太丢脸了!太丢人了!”之类。那位年老的中国妇女抱起还在地上爬的孩子,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与此同时,佛洛里和伊丽莎白也走出了商店,他跟在她身后回到路上,李烨和其他人则沮丧地望着他们俩的背影。

“那就是你所谓的文明人!”她大喊道。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没想到……”

“多么让人恶心的人啊!”

她非常生气,脸上泛着美丽、柔和的红晕,就像过早开放的罂粟花,这已经是它最深的颜色了。他跟随着她穿过集市,又回到大路上。两个人一直走了50码,他才鼓起勇气说话。

“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抱歉!李烨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老伙计。他想到冒犯了你一定非常痛苦。我们真的最好再多留几分钟。只是谢谢他的茶水就可以。”

“发生了这种事情!还要谢谢他!”

“不过说实话,你不需要太在意这种事情。在这个国家不应该这样。这些人的观念与我们完全不同。我们需要调整自己。假想一下,比如说你回到中世纪……”

“我觉得我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他苦不堪言,甚至不愿再去问自己如何冒犯了她。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她看来,他这种接二连三地试图让她对东方事物产生兴趣的努力,不过是一种堕落的、没有教养的表现,是一种故意追求卑劣和龌龊事物的表现。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明白她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群“土著”。他只知道每次与她分享自己的人生、想法、审美观的时候,她都会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躲开。

两个人走在路上,他在她左边稍稍靠后的地方。他从侧面看着她的脸颊和毡帽下露出的脖颈上的金色头发。他是那么爱她,他是那么爱她!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她,直到此刻——当他在她身后不敢抬起头,甚至没有勇气正视自己有缺陷的脸的时候。好几次他欲言又止,他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自己说哪些话才能不冒犯她。最后,他终于果断地开口了,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天儿变得更热了,是吧?”

连树荫下的温度都达到32度,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实在没什么水平。让他意外的是她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话题,转过脸来看着他,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热得像被烘烤一样。”

随后,两人又和好如初。那些愚蠢、庸俗的话题,加上俱乐部闲谈时的那种宽松气氛,她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平静下来。

落在后面的弗劳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嘴里淌着口水。他们随即谈论起了狗,就像平常一样。接下来的一路,他们一直在讨论狗,几乎没有停下来。狗是一个无休无止的话题。当他们爬上炎热的山坡时,上升的太阳透过薄薄的衣服,像火舌一样袭击着他们的肩膀。佛洛里心中暗想:狗!狗!难道除了狗他们就没有别的话题吗?或者除了狗,就是留声机唱片和网球拍吗?不过,当他们扯这些废话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多么轻松,多么友好!

他们经过墓地那闪着亮光的白墙,就来到了莱克斯蒂恩家门口。四周长满了凤凰木,还有一丛八尺高的,开着圆形红色花朵的蜀葵,就像小姑娘的红色脸蛋一样。树荫下,佛洛里摘下帽子在脸边扇风。

“还好,我们在天儿最热前赶回来了。恐怕我们这次去集市玩得并不开心。”

“哦,没有!我很开心,真的。”

“不……我不知道,好像总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哦,对了,你没有忘记后天我们出去打猎的事情吧?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开心。”

“没有忘记,我叔叔会把他的猎枪借给我。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要教我怎样射击。我实在太期盼这一天了。”

“我也是。这个时候并不是一年中打猎的最好时节,不过我们尽力吧。那就,暂时说再见了。”

“再见,佛洛里先生。”

她仍然称呼他为佛洛里先生,尽管他叫她伊丽莎白。他们分开后各自回家,都在想着他们的狩猎行程,他们都认为此行会在某种程度上将他们的关系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