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秦王来到长安。

这次他不装曹御史了,恢复本来身份,直接住进大明宫。

这里本来是唐振的行辕之地,同时还住着几位坐镇长安的唐氏公子。唐家一贯作风,能省就省,在这极负盛名的大明宫,苏御看到的却都是粗线条。而且还发现几座唐朝时留下的老旧建筑,算算时间,竟然有三百余年。

长安本是一座巨城,当时世界上最顶级大都市。来到这神往已久的唐朝帝都,苏御坐车在城里到处逛逛。在太极宫废墟中见到帝都被毁时留下的庞大基座,巨大的宫殿地基,厚重的挺柱底座,无不向人展示当年辉煌盛况。闭目冥想,琼楼玉宇拔地而起,金顶华美珠光宝气,高冠博带婀娜多姿,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可惜此时的长安,就好像摇摇欲坠的老者,将军迟暮,空有庞大躯壳,却不见往日英姿。

“劲峰来坐……”

此时长安城中最大的官儿,是神策军总督粮官唐远,也就是唐氏十六公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门阀的地盘,唐氏公子就相当于亲王,没有哪个公子会给秦王行下跪礼。大军阀之豪横,展露无遗。

长安作为神策军老巢,战争时期留下一两名公子坐镇倒也是惯例。不过十六公子的第十一师已经被唐振调走。现在长安城正在招兵,但招了几个月也就三千多人。长安道百姓参军意愿实在不高。

此时长安道正考虑强行征兵,决不能耽误战争大事。

北方战况紧急,可现在十六公子却站不起来了,身染恶疾,病入膏肓,平躺病榻,面黄肌瘦,五官溃烂。

“十六哥这是怎了?”

“唉,别提了……”

唐远才三十七岁,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平康坊玩耍。男人么,爱找女人玩耍,本是天性。更何况十六公子在长安本就是亲王般的存在。管理整个神策军军仓,公费吃喝不在话下。

而且十六公子的花销其实并不很大,每年才花几百万,这对于他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清官的水准。

可是病毒不长眼,它们不分清官贪官,只要碰上就要倒霉。这不,十六公子就染上花柳之症。而且已经到了最严重的第三期,浑身溃烂,无药可医。

“是小十八让劲峰来的吗?”

“嗯…,十八哥让我去汉中办点事,事已办完,暂时不想回洛阳,就来长安游玩一番。”

“哦,只是游玩……”

“怎的,十六哥有何事要妹婿去办吗?若有,但说无妨。”

唐远说,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小鬼就来把他带走,此时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女。大儿子唐皋练武,这次替父带领第十一师北上作战。二儿子唐丸在家里闯祸之后,也被他调来长安。要说那小子虽然长得干巴巴的,却天生神力。大半年的军旅锤炼,倒是颇有些长进,手中一对擂鼓瓮金锤勇不可当,号称“小元霸”。

“唐皋、唐丸我都已安排妥当,还剩下小儿唐必。他从小刻苦读书,倒是有些学问的。我不希望他在家族里干那些经济事,希望他能当官,在洛阳城里当官。不知妹婿肯否帮忙?”

苏御保证地道:“一定办到。”

唐远欣慰地点点头,又道:“家中还有三个女儿未嫁,我这里有封信,还没邮出去。那就请妹婿帮我带回,一份交给灵儿,一份交给樊公妃。让她们好生帮我安排着。”

苏御收了书信,揣进怀中:“十六哥家的事也是我的家事,一定办好。”

闻听此言,十六公子眼眶一热,潸然泪下。

三日后,下午,苏御身穿便服,带着孟璨等人去到大名鼎鼎的长安平康坊逛逛,这里还算有点人气儿,而且颇有些前朝的人文气息。路过一座茶馆,见到一名有头扎幞头的年轻男子高声朗诵诗歌,博得喝彩之声,瞬间觉得仿佛回到唐朝。

长安城里留下的不仅是满目疮痍,还有神州人的文化传承。

文化,就刻在这丰碑般的城隍,也印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小巷。

就在苏御微服闲逛时接到消息,说十六公子咽气了。苏御叹了口气,放弃游玩,回到大明宫。

此时唐家公子还剩下九个,分别是四公子唐宽,五公子唐剑,七公子唐窎,八公子唐离,十公子唐喜,十二公子唐典,十五公子唐进,十七公子唐延,十八公子唐振。

十六公子唐远病倒以后,十公子唐喜暂代神策军总督粮官一职。在唐振离开长安之前,已经把督粮官的实际控制权交到唐喜手里。只等着唐远两腿一蹬,唐喜就直接扶正。

苏御听唐灵儿说过,不是很喜欢唐喜,因为那人小肚鸡肠,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动肝火的去争辩。而争辩时又极有韧性,不把别人驳倒誓不罢休。哪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也要强行辩驳,着实是不讨喜的。

早年间他与唐宽争辩,被唐宽一顿巴掌打到嘴角流血,可他依然争辩。后来愣是把唐宽说得没辙,给他批了十万钱条子。从那以后哥俩如同陌路,已将近十年没说过话。

“劲峰来得正好。”唐喜一本正经地道:“此时北面打仗,我军务缠身离不开军所。老十六死了,可他在长安城里还留下几个女人。车氏死后,老十六一直未立正室,如今这分家的事就落到我手里。没生孩子的女人倒也好说,给点钱就打发了。可那有孩子的,叫我一声十伯子,我也不好六亲不认。可劲峰知道,我哪有时间啊?劲峰是亲王,又是咱唐家妹婿,无论是身份还是辈分,都压得住这帮婆娘,那就由劲峰代我主持老十六的家事,不知劲峰肯否?”

“哦…”苏御不置可否的轻哦了一声。

身披将军氅的唐喜带着一群人大踏步走了。

苏御回头看见孟璨,耸了耸肩。

孟璨歪头笑了笑:“定是不好分的,否则他三两句话就分好,何必托付别人?”

……

汉中,梁州

山南西道节度使公馆门前停着一辆车,那车是从凤州赶过来的,车帘掀开,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凤州刺史唐听风,一个是山南西道别驾李笃。二人下车,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什么,看样子有些问题还没商量好。

公馆小厮对这二人很熟悉,让座于一楼大厅,随即小厮快步上楼。

二楼,七公子唐窎的书房门开着一道缝,他刀削般的精致面庞有一半藏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七公子虽然有了些年纪,可依然能用风度翩翩来形容。

小厮上楼说:唐听风和李笃已到。

唐窎声音低沉:等无花和尚来了再报。

随后小厮下楼,对坐在楼下的二人行礼,又回到大门口去守望。

楼下二人还在争论,唐听风道:“就是你们这帮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说早点走你们偏不听。现在赵御亲自来查,我看准是出了问题。”

李笃苦笑道:“要出问题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现在?此时唐十八正在北面打仗呢,而汉中全凭七公子守着,唐十八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

唐听风声音不大,但却急切:“那你说赵御来干什么?”

“他的心长在他肚子里,我怎会知道他想什么?”李笃冷哼一声:“他在你那边待一个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唐听风气馁地道:“这小子来凤州以后,成天不干人事,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到处乱逛。那个所谓的《新政》刚开始推行,还没收上来十车米,他就撒手不管了,又带着人去剿匪。听说这厮蠢得厉害,竟然把山洞给点了。现在平渡镖局的人还在凤州养伤呢,一提起赵御都是破口大骂。”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名干巴瘦的老和尚,唐听风和李笃都站起身对老和尚行礼。老和尚恭敬还礼。这时二楼的门开了,身披锦缎长袍的七公子缓缓走了下来。

七公子稳稳坐下,向两侧摆了摆手,唐听风、李笃、无花和尚分别落座。

待小厮关好门,唐窎才道:“晋王那边已打好招呼,我们随时可以通过葭萌关。”

晋王刘桐,是蜀汉的一名藩王,带兵五万驻守葭萌关和阆州。

雄心勃勃的刘桐素有称帝之心,可他不敢明面儿招兵买马,就私下联络唐窎,结果双方在两国交界的密林深处划出一个地方,各自养兵。

一开始唐窎只是想赚点钱,将来为唐家所用,可后来他发现,无论自己多有诚意,也无法避免被罢官夺权的命运。而唐窎已经习惯当土皇帝的感觉,不想在这个年纪就回家养老。

他不是不想造唐家的反,而是手下几百战将的家都在清化坊,他无法说服这帮人放弃家庭跟着他造反。但他却可以骗过这帮人,带兵去蜀汉打仗,一旦成功就再也没人能拿掉他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