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城并不大,城里才几万人口。斑驳的而古老的城墙长满了绿苔,不时还会被人敲掉几块青砖,看起来破败不堪。

顺着城墙根往北走,有一户姓苏的人家。

市井传言说,苏家本是高门大户,后来由于家主不善经营把日子过得房倒屋塌。再后来这家里的漂亮少爷跑去京城,给豪阀人家六十岁的老女人当面首,因此发了财,让苏家重新过上有钱的日子。要说世风不古,就数这苏家人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苏家小桃姑娘都气不打一处来,非要与那些烂嘴巴的婆娘争论一番不可。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恨苏家,倒也是多种原因。有苏家两代人造的孽,也有因为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的。还有那老早就等着苏家破产变卖房产的,可突然听说苏家又缓过劲儿来,就好像他们丢了什么宝贝似的,隔三差五不跑到街上骂两句,就觉得心里不痛快。

一向乖巧的苏小桃极少与人争吵,以前大哥苏御在家时,也没给她留下吵架的机会。在苏御十六岁之前,若听说有人欺负小妹,他拎着棒子带着两名老奴就冲出家门。逮住那人就是一顿暴打。虽然他也有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但这种戾气很重的事,大哥都不让小妹去碰。

十六岁之后,苏家大哥似乎长大了,不再那般冲动,但也不会让小妹受欺。可如今大哥不在家,只剩下体格很壮脾气却很囊的二哥苏集。这就好像把附有仙力的封印石挪开,换上个尿罐儿堵在洞口,自然起不到封印的效果。于是妖魔鬼怪冒出来,风言风语遍地开花。可是人家骂到门口,二哥也憋不出个屁来。这不,又听隔壁李寡妇站在街上嚷嚷些什么,苏集也不出来。后被买菜归来的小桃姑娘听见,气不过,与李寡妇对骂起来。

李寡妇家经营生药铺,也颇有家资,带领七名强壮家奴,站在街上瞪眼嚎叫,气势凌人:“你们苏家哪有一个好人?你大伯是卖国的老贼,还是个软蛋活王八。瞅瞅那苏御跟你大伯有没有一点像?但凡有一根毛长得像,我都把李字倒着写!你爹那短命鬼的,娶了仨媳妇没一个给他守寡。包括你娘在内,恨不得你爹赶紧死,下葬当天就跟老王家人跑了,我怀疑你爹就是让你娘毒死的。你爹死前三天,我家刚卖了一斤砒霜。一准是你娘的姘头来买的,你娘拿回家,呼唤二郎来吃药,你那个傻爹就两腿儿一蹬了!还有你三叔,纯是个瘪犊子烂*的货色。平时装得像个正派人,其实大半夜敲我家门最多的就是他,回头他还不承认。整天瞪着吊死鬼的眼睛,老天爷怎不打雷把他劈死?”

小桃姑娘被气得两腮通红,气鼓鼓骂道:“李寡妇你不要血口喷人,大伯是被诬告才丢了官身,你不懂官场就把你那*眼子闭上!”

要说妇女骂架,就是看谁更能撕破脸皮。这李寡妇早有泼妇之名,骂人张嘴就来,越骂越得起劲儿,掐着腰摇头晃脑。苏小桃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怎能骂得过她。可姑娘不服输的,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倒是对骂起来。

李寡妇跳脚唱骂道:“你们苏家祖传不要脸,华州勾不到好的,就跑去洛阳找个祖母捧臭脚去。哎呦,真是笑死个人啦!哈哈哈……”

“你休要胡说!我家嫂嫂是长安郡主……”

“六十几了?还剩下几颗牙?你没问问你哥,郡主的大脚么丫子是甚味道?”

一时间胡同里跑出来一群人,揣着手,呲着牙,看起了热闹。

这时有一名身穿浅蓝儒士袍,头戴黑色儒士帽的瘦脸男子,带着一名花脸少女走了过来。少女脸上妆容不再像以前那般盖住全脸,只是短促血晕妆眉看起来有些惹眼,但依然展现出俊俏面庞。

他们看起来好像一对父女,可这中年男子却没有胡子。

儒袍男子本没在意二人争吵,却被“长安郡主”四个字吸引。随即他目光一闪,望见苏家大门。再看看争吵的二人,袁坤突然苦涩一笑,没想到无意间竟然找到苏御的本家。

袁婴也听出门道,陪着义父一起看着热闹。只见二女越吵靠得越近,互喷唾沫。李家恶奴撸胳膊挽袖子,帮着李寡妇壮声势。不久后苏家跑出一群老奴来。无论男女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后来还有一名年纪更大的白发老叟,拄着拐杖凑过来帮苏家小姐一起骂那寡妇。

两伙人越骂越厉害,眼瞅着要打将起来。袁昆捏了捏鼻尖道:“在我看来,那苏御倒也是个明白人。颇有君子之风。今日帮他家里一次,日后对我儿也有好处。”

袁婴微微斜眼:“袁婴从小在夜无良长大,便是夜无良的人。两派世仇,岂能讨好他?”

袁昆摇了摇头:“我儿不是夜无良的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两派的恩怨,你从来没参与过。那时你还太小。”

随即袁昆向城门口望了一眼,一个眼神,立刻就有三十名江湖人跑了过来。袁昆指着李寡妇的方向道:“不要打伤,掌嘴即可。回头苏家人问起,你们就说是赵婴的人。他们问赵婴是谁,你们就说是长安郡马的朋友,路过这里帮个小忙。哦对了,记得说一句,是婴儿的婴。”

此时两家人正骂得厉害,李寡妇家恶奴年轻力壮,反观苏家一群老奴被推推搡搡,脚下踉跄。突然一群黑衣汉子冲了过来,揪住李寡妇和一众恶奴,二话不说轮起巴掌就打。一时间只听街巷里到处都是清脆巴掌声和惨叫声。要说这帮黑衣人的身手真是好,无论对面怎么躲也躲不开他们的巴掌,劈头盖脸一阵招呼,打出八个猪头。

……

……

农历四月,已是夏季。

苏御的踏青计划从春天提出,到现在也未能成行,只因为郡主繁忙,抽不出一天的时间来。家中小丫鬟们说,现在野草都半人高了,也没办法踏青了,看样子这场春游算是没戏。小丫鬟们倍感失望,私下里嘁嘁喳喳。

“张淼、李晓,两个烂嘴巴的,再嘀嘀咕咕看我告发你们!”

“哎呦,小嬛姐姐快放了我们吧。我们给你买糖葫芦。嘻嘻。”

天气渐热,西厢小浴室就变得忙碌起来。负责小浴室卫生和烧水的轮值丫鬟每日都要去胡荣屋里问一嘴,确定胡荣没有洗澡计划再给其他太监和丫鬟安排。路上她们说悄悄话,却不防小西楼南窗开着,小嬛正趴在那里,结果听了个正着。

“这都夏天了,你们去哪给我买糖葫芦?”

“给姐姐买山楂片吃。”

“好,饶了你们。下次见面没有山楂片,再治你们。”

冯瑜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可东大仓里整日暴土扬长,灰尘扑面,她却没个方便洗澡的地方。想到这里,苏御不禁心疼起来。可如果直接让冯瑜回郡主府洗浴,一准没戏。不如买一整块牛皮,制作成囊,放在房顶,晚上注水,白天烈日烤一天,到了傍晚恰好适合洗浴。

可如果直接办这事,又会让郡主察觉苏御对冯瑜的特殊照顾,必然惹得郡主不爽。故而苏御心生一计,此计来自欧阳镜的《术女十法》第二计“退而求其次”。此法的最关键之处在与,先做出一个猛烈进攻的态势,欲求百丈。若能成,便大获全胜。若激怒女主,必在女主盛怒之下快速承认错误,并主动退避八十丈。这样一来,女主认为自己获大胜,便不再与男人计较。其实男人已经走了二十丈,获得小胜。若女主仍不依不饶,便再退十五丈,也能获得微胜。

这日下午,苏御接到一封家书,是苏小桃所写,把前几日与李寡妇骂架的事说了,还说赵婴的人恰巧路过,帮家里出气。苏御一阵头大,自己并不认识赵婴。他有些怀疑是小桃写错字,把太长公主赵媖写成了赵婴。随后给家里回信一封,还谈及此事。若真是太长公主的人路过帮忙,苏御还打算去登门拜谢。

“郡马爷,王珣去洗澡了。”小嬛趴在小西楼二楼窗户边上说。

“哦,我这就去。”苏御放下笔,跑去小浴池。

趁着王珣在小浴池洗澡,苏御站在外面高声宣布一道规矩,允许唐小肥和冯瑜交替来郡主府小浴池洗浴,并让小嬛去通知她们。这规矩被王珣知道,便与郡主说了。郡主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他这是在试探我,那我岂能让他得逞,看我训斥与他!

郡主越想越气,待晚餐时当面质问,继而拍桌摔碟发起了脾气。见郡主醋意大发,苏御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不让她回来还不行吗?给她弄个牛皮囊晒水也就是了。”

郡主喘着粗气。

苏御眉毛一挑:“我只是随便一说,还没安排下去呢。是哪个嘴欠的告诉你的?把那人交出来,看我打她皮板子!”

“休要岔开话题。”郡主怒道:“方才你说要弄牛皮囊晒水?东大仓建有百年,主簿丫鬟换了几十个,没见哪丫鬟被主子这般照顾的。你与我实话说来,是不是做梦都想让冯瑜进门?”

“没有的事。我只是嫌唐小肥身上臭。”

“唐小肥每天才送一次账目,来回不到一刻钟,而她来时你时常不在,怎臭到你了?”

“臭到郡主也不好嘛。”

“你少来!我没觉得臭!”

苏御故作气恼:“灵儿,虽然你不是皇后,可我一直认为你身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颇有容人之量,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再说了,如果郡主府的丫鬟都是臭的,这也影响郡主府的形象不是?好了,你别生气,我再不让冯瑜回来便是。”

“那牛皮囊呢?”

“我已让老黄安在东大仓主薄房顶,我对大家说这是郡主的意思。大家听说这话,都夸郡主仁义。如果现在拆下来,那我的谎言便被戳穿,而大家又要说郡主小肚鸡肠。那就太不美了。”

郡主怄气,半晌不语,算是默许了。苏御暗自偷笑,可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夫人,亏欠了些什么。看着郡主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看着气鼓鼓的郡主,突然觉得她竟然有些可怜。

脑子里灵光一闪,苏御笑问道:“灵儿,你可曾试过乔装出行?”

这可真是一个新鲜话题,郡主余怒未消,却也微微侧头。

唐灵儿生在高门,每每出门都是保镖护身,丫鬟陪伴。前呼后拥的她从未体会过平民生活。今日听苏御说,二人乔装成平民夫妻去北市玩耍,郡主竟然心里一动,她觉得蛮有趣的。可她又觉得有些疯狂,故而犹豫。

而从她开始考虑这件事开始,就已经把牛皮囊的事抛在脑后,故而情绪平稳下来。没等她再考虑什么,苏御与她说了很多平时郡主看不到的东西。终于说服唐灵儿决定跟着苏御出去“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