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阿妩,叫李妩一阵恍惚,浑噩间好似光阴倒转,回到少年时。

可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端方自持的温和太子,他穿着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足踏赤舄,那张脸庞虽含着和煦浅笑,漆黑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

那冷意直叫她脊背生寒,脚步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她强压着慌乱唤他,心下既警惕,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警惕,只一只手紧紧捂在身前,另一只下意识往后探寻,似想寻到什么趁手物件,壮一壮胆子。

然后身后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最后她只得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打量的目光:“陛下怎会在此?”

虽已尽量克制,但那清灵如水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轻颤,听得人耳朵都有些酥麻。

裴青玄并未上前,只静静站在屏风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小表情的变化,犹如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他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那强装出来的镇定。

相较从前,她稳重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

烛光朦胧的屏风间俩人打量着彼此,一个从容不迫,一个警惕惊惶。

少倾,裴青玄微微歪头,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含笑轻语:“阿妩在怕朕?”

李妩眼睫猛颤了颤,明明他在笑,她却愈发紧张不安,拢着衣领的手揪紧,她尽量冷静地答:“臣妇在此处更衣,陛下贸然驾临,的确叫臣妇惊惧惶恐。还请陛下先回避一二,容臣妇将衣裳换好,再来答话。”

见她这般恭顺客气,还一口一个“臣妇”自称着,裴青玄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转了两轮,忽的低笑出声:“都这个时候,阿妩还能谨记臣妇的规矩,的确是长大了。”

李妩眼皮一跳,正斟酌着该如何答这话,忽见身前帝王提步走来。

烛火摇曳,那浓重的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李妩心下纷乱,继续往后退,面上强撑的镇定也有一丝崩裂:“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阿妩不必紧张,多年未见,朕只是想与故人叙叙旧而已。”

直到李妩背脊已抵着朱漆柱子退无可退,裴青玄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躲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话已至此,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她就说那小宫婢打翻菜肴透着古怪,明明宫人上菜时,她都会刻意让出一些位置,可那小宫婢在那样大的位置,还能失手将酱汁洒在她身上,未免太过刻意。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赵氏使坏,有意叫她丢丑。转念一想,赵氏虽不待见她,却也不会糊涂到在宫宴上闹这一出——家宴倒是有可能。

撇去赵氏,李妩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谁会这般害她,是以她只能承认是她运气不好,偏就这么倒霉。

万万没想到,这种打翻茶水菜肴的内宅手段,幕后主使竟是当今天子,一国之主。

李妩心下沉重,面上却还是一副客气恭敬模样:“陛下若是要叙旧,还请在外稍候片刻,臣妇衣衫不整,有失规矩。”

“又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何必这般计较。”

裴青玄薄唇轻扯,不冷不淡道:“何况方才,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

闻言,李妩脸上的清冷客套再难绷住,她抬起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只觉那样的陌生。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明还是那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登徒子般孟浪无耻!

而且,什么叫做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见了。

难道在她发现之前,他早已来了?

不会的,她是穿上里衣后才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真能看到的,顶多只是她的兜衣……

女子兜衣乃私密之物,现下竟然叫除了夫君之外的男人看到。

李妩眼底闪过一抹羞恼,再看眼前之人,实在无法继续假装冷静,她蹙眉正色道:“陛下当知,男女有别。玉芝嬷嬷还在外头,你就不怕她进来撞见,将你此等狂悖之举告知太后?”

见她清冷的面上总算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裴青玄笑了:“阿妩还当朕是孩童,怕父皇母后斥责么?况且……”

他上前一步,在李妩惊骇的目光里,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该怕的应当是你才对。”

“我怕什么?”

李妩下意识偏过脸,步摇流苏细碎轻晃,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刚好擦过,只碰到她耳边坠着的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坠儿。

水滴状的耳坠子冰冰冷冷,在晦暗光线里,那轻晃的翡翠耳坠晃漾出一条莹绿的影儿,往上半指,便是她白嫩温软的耳垂。

裴青玄盯着那雪白微鼓的耳垂,忽的记起她第一次穿耳朵眼的情形。

那天下着连绵细雨,她捂着耳朵跑到东宫,与他说好痛,要吃梨糖酥才能好。

于是他命人套了车,跑了三家铺子才买到她喜欢的梨糖酥。

那日春雨急,庭外梨花落满地,她吃着梨糖酥,笑着与他说:“等我耳朵眼养好,就能带漂亮的耳坠子了。”

她还朝他狡黠眨眼,特地补了句:“到时候,我第一个戴给玄哥哥看!”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遇到什么好的坏的新鲜的,往往第一时间就想到对方。

那时的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往事历历在目,只她耳朵上挂着的漂亮坠子,第一眼已属于旁的男人。

那个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楚明诚,他凭什么?

深邃的丹凤眼底划过一抹阴戾,帝王冰凉的指尖也捏住了那抹圆润小巧的耳垂,引起主人的一阵战栗。

裴青玄只当没看见她僵硬的神情,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耳垂,语气淡淡:“若是将人招来了,朕是皇帝,他们不敢拿朕如何。可阿妩不一样,你身为臣妻,却衣衫不整与朕同处一室……旁人会如何想你?回府之后,你如何与楚明诚交代?还有那一贯对你百般刁难的楚国公夫人,她又会如何待你?”

指尖忽而打了个转,若有似无擦过她敏感的耳后肌肤,干燥而温热,他轻巧取下她耳上那只坠儿,收入掌心:“阿妩,真的不怕?”

李妩怕,怎会不怕。

正如他所说,真叫人撞见,他不会有事,而她的人生将会翻天覆地。

一时间,她也顾不上讨要那只被摘走的翡翠耳坠儿,白着一张脸儿看他,眸光哀戚:“陛下费尽心思将我堵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朕不是说了么,叙旧。”

裴青玄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暖色烛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温润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怎的嫁了人,记性越发差了?”

一句嫁了人,犹如无数冷针扎进李妩心底,也叫她明白他今夜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

纵然不想面对,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现在,把话说清楚罢。

深吸一口气,李妩抬起手肘抵在身前,勉强叫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既然陛下非得在这叙旧,也行。”

她微扬起脸儿,莹润乌眸里直直看着身前帝王:“当年你被先帝贬去北庭,李家的情况也一落千丈。父亲身陷囹圄,长兄为了给你求情,被丽妃和五皇子记恨,没多久也丢官入狱。长嫂那时怀着孕,在狱中见着受刑后遍体鳞伤的长兄,当即吓得小产。家中遇此一连串的变故,母亲难抗打击,旧疾复发,卧病不起……”

提及那段卑微又艰难的时光,李妩眼眶也不禁染了红,她握紧拳头压下哽噎:“那时家中还安好的只有我与次兄。但次兄那时还在国子监读书,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你一失势,旁人只当我们李家为瘟神般,躲都来不及,哪敢伸出援手。偏我母亲又病得厉害,大夫说需以百年老参入药……”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夏日,格外的炎热,她和次兄兵分两路,顶着酷暑去从前交好的人家拜访,求借老参。

太阳晒在头顶很热,可那一道又一道的闭门羹,一次又一次的冷言冷语,叫她如至冰窖,热血凉透。

那一刻,她才知何为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何为滔天权势下,人命如蝼蚁。

又一次在烈日下等候半个时辰通禀后,她再撑不住酷热,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素筝拿了五百两银票以及一盒百年老参给她:“姑娘,是楚国公世子偷偷送来的,还特地交代奴婢别跟你说。他还说,若是一株不够用,可派人去明月阁给掌柜的留个口信,他再给咱送来。”

那时的李妩对楚国公世子没什么印象,素筝提起时,她眼前好像冒出个年轻郎君的样子,但具体长什么样,又想不起面目。

但那一刻,她心底是无比感激。

“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说起楚明诚,李妩眼底哀伤稍退,方才一直蹙着的眉也稍微舒展:“他是个忠厚之人,待我也很好。那段时日多亏了他,家中情况才慢慢好转……”

话未说完,帝王高大的身躯陡然朝前倾来,两根长指如铁钳般牢牢扼住她的下颌:“他很好,那朕呢?”

“朕待你不好?从你落地伊始,除你父兄之外,朕是第一个抱你的男人。幼年朕将你视作亲妹,教你读书习字,带你骑马玩乐。朕见证你初次来癸水,看着你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阿妩,你我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十多年的情谊,竟抵不过楚明诚那个平庸无能之辈给你的那些小恩小惠?”

望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冷白面庞,李妩心头涩然,强忍着泪意道:“也许现下看来,一株人参、五百两银票不算什么,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那些可救我母亲的命,可给我长嫂买补品养身,也可疏通牢头,叫我父亲和长兄少吃些苦头……”

“那朕呢?”

裴青玄仍是这一句,他捏着掌心小巧的下颌,克制着捏碎的冲动,目光凌厉而灼热:“阿妩,回答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