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浮动的屋内,斜照的春光透过菱形窗格静静洒落凿花青砖,长榻边眼蒙黑绸的李妩却如至冰窖,感觉不到半分春阳的暖意。
他刚才说什么?
是她太过紧张生出了错觉,还是他疯了?
“可是要朕帮你?”
前头再次传来男人平缓从容的嗓音,如料峭寒风劈向脑中混沌思绪,李妩才从恍惚里清醒过来,不是错觉,也不是幻听,是他真真切切说出口的话。
这个认知叫李妩呼吸愈发急促,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涌遍全身,甚至压过她此刻的恐惧,她颤着嗓音,不可置信地朝向那人坐的位置:“为什么?”
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男人也呢喃了两遍,第一遍嗓音平静,待到第二遍时平静里带了一份薄凉的讽意。
他转动着玉扳指,看向那道安安静静坐在光影里的窈窕身影,柔和日光下,那张纤细白皙的脸庞毫无血色,颤抖的肩,轻晃的身,犹如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幼鹿,脆弱,迷惘,又无助。
沉默片刻,裴青玄从圈椅中起身,再度走到她的身前。
两根微凉的长指攫住她小巧的下颌,稍稍使劲,便抬起她的脸:“为什么?曾经朕也问过无数遍。”
在偏远苦寒的北庭,几乎每个深夜,他都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她会背弃誓言,改嫁他人。为什么她能如此狠心,多年情谊说放就放。为什么一颗心说变就变——明明是她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凭何她毁了诺,又让旁人取代他的位置。
“朕早该明白,阿妩这张嘴惯会骗人。”
裴青玄摩挲着她的下颌,看着掌中张清艳的脸庞因吃痛而渐渐皱起,语气愈淡:“无须再做出这份可怜姿态,如今你于朕而言,早无半点值得怜惜之处。”
语毕,他厌嫌地甩开手:“朕说什么,你照做便是。阿妩是聪明人,应知耗尽朕的耐心,于你无益。”
李妩身子不受力,轻羽般往侧倒去,再听他这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剩下半颗心也彻底凉透。
他今日寻她的目的至此已昭然若揭,羞辱她。
若她是那种品行高洁、极有骨气的贞洁妇人,此刻她应当咬舌自尽,或是撞柱一死,以全名节。
可她没有那般铮铮骨气,她只是个趋利避害的寻常人,怕疼又怕死,且人间有那么多美好事物值得留恋,她没活够,不舍得死。
于是在最初的震惊、愤懑与羞辱逐渐平息时,她撑着身子从榻边坐了起来。静默两息,抬起沉重无比的手伸向襟口的鎏金如意簪花扣,指尖轻颤着解开。
俩人都没说话,这沉香袅袅的屋里一时静得只剩下一颗又一颗扣子解开时,衣料簌簌的摩擦声。
双眼虽然被蒙着,可李妩清楚感受到那直直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蝮蛇般阴冷又缠绵,一会儿停在她的脸上,一会儿又紧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耳垂、肩颈与胸前,渐渐地,如有实质般,变得灼烫而危险。
不多时,最外头那件杏黄缎面花卉刺绣对襟薄袄已全然敞开,露出牙白交领里衣,薄薄的棉布里衣贴身勾勒出那起伏玲珑的曲线。
细白长指勾住系带时,李妩动作不由迟疑。
里衣若是解开,那她身上那些痕迹便彻底掩不住了。
“怎么不脱了?”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平静的嗓音,细听似有一丝压抑的沙哑。
李妩垂了垂眼,指尖紧捻着系带,艰涩开口:“臣妇身上……粗陋不堪,唯恐污了圣上的眼,惹得圣上不快。”
他折辱她就罢了,就怕他看到这些痕迹,迁怒于楚明诚——
如今楚明诚身在外地,皇帝真要下手,只需简单制造一个“意外”便可。
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身前男人薄唇微启,语调冷然:“继续脱。”
李妩胸口微窒,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非得撕破她最后一丝体面。可现下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诸般情绪翻滚两番,终究是沉了心,咬牙道:“既然陛下执意,臣妇只得从命。只是今日种种,你恨我、怨我、折辱我,我都认了,唯有一点,你我之间的旧怨莫要牵连无辜旁……啊!”
话未说完,身前陡然一凉。
尚带着料峭春寒的冷空气毫无遮挡侵袭着每一寸**在外的肌肤,李妩下意识抬手护在身前,方才还勉强维持冷静的脸庞这一刻只剩下羞恼与惊慌,失声叫道:“裴青玄,你无耻!”
到底还是个年轻小娘子,在深宅高墙里娇宠着长大,又受诗书礼仪,圣贤道德的教诲熏陶,最是规矩守礼,哪抵得住这般直白的羞辱。
柔和春光之下,牙白里衣被扯开弃之一旁,年轻女子两条洁白藕臂紧紧交抱于身前,纤薄的背脊佝着,雪白的后背除却两根交错的烟粉色系带,便是三两零落的红痕。
一处落在右侧肩胛骨,一处在她纤细紧致的腰侧,再往下便是银白底子粉蓝绣金花卉纹样的腰带,以及略显凌乱的韶粉色绣花罗裙。
裴青玄几乎难以抑制地去想,该是如何的姿势,能叫她的腰侧都能落下痕迹。
这还是后背,若是身前——
阴恻恻的视线从那纤薄如蝶翼的肩胛骨缓缓移到身前,只见她深埋着头颅,双臂紧捂着那难以蔽体的烟粉色绸质兜衣,不知是惧怕,亦或是觉着周遭太冷,娇小身躯不住颤着,冰雪般莹润的肌肤已泛起淡淡粉红。
像是一只挣动双翅想从丝茧里飞出的小小玉蝶,纤细,美丽,又那般脆弱。
只要他想,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了结她的性命。
男人的手掌慢慢地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感受到她的瑟缩,长指微顿,却并未停下,而是勾住兜衣的系带,手腕带过。
那两条脆弱的衣带很快松开,连带着身前的束缚都松了,意识到这点,李妩强撑了一路的眼泪终究涌了下来。
她弯曲着脊背,哀哀哭出声来:“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相较于羞辱带来的悲愤,更叫她崩溃的是,此刻要对她作恶的人是裴青玄。
如果是山贼,是土匪,是素不相识的旁人,她会恼怒会憎恨,会破口大骂,会忍辱负重待到来日以牙还牙,但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心碎难过。
可现在,那个她生命里宛若月光皎洁的太子裴青玄,那个曾爱护她、珍视她、连一滴眼泪都不舍得叫她流的玄哥哥,竟用这般卑劣的方式对待她。
他不但要碾碎她的尊严,还要毁掉过去十几年的情谊,毁掉那份她珍藏在心底的美好回忆。
“陛下……”李妩仰起惨白的脸,黑绸已被泪水浸湿一片,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去牵男人的袖口:“阿妩求你,便是无缘做夫妻,我亦将你视作兄长般敬重……玄哥哥,我不想你变成这样,真的不想……”
裴青玄垂下眼,面无表情看着身下梨花带雨的年轻妇人。
多可笑。
曾被他视若珍宝放在心尖的小姑娘,现下衣不蔽体,满身留着旁人的痕迹,哭着说要与他做兄妹。
“傻阿妩,哪家妹妹会在兄长面前褪尽衣衫,垂泪哀求呢。”身着玉色长袍的帝王弯下腰,将那团雪躯拥入怀中。
察觉到她的僵硬,他收紧臂弯,低声喟叹:“阿妩为何不能乖一点?”
没有衣裳的遮掩,李妩能清晰感受到男人掌心的炙热,那健硕高大的身躯犹如灼烧的火炉,将空气里的冷意驱逐,又快要将她融化一般。
弯腰抱了一会儿,他改握住她的腰,像是抱婴孩般将她拢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李妩已记不清上次他这般抱她是何时候,记忆中她尚且年幼,有回跌了跤哭泣不止,他便是这般将她抱在怀里轻哄。
那时她是稚童,他是半大的少年,那般抱着哄她,可算是兄妹情深。
然而现在她是臣妇,他是君主,这般衣衫不整独出一室,是为背德不堪、奸夫**妇。
“陛下……”李妩缩在他怀里,他这突来的温柔拥抱给了她些许希望,也许还有一丝转机,她紧揪着他的襟口,尽量装得柔弱顺从:“臣妇蒲柳之姿,从前能蒙陛下青睐,全仰赖自幼相识的先机,不然就臣妇这样的女子,哪能配得陛下?如今陛下为江山之主,威加海内,臣妇却已是残花败柳,昨日黄花,陛下何苦浪费心力在臣妇身上。只要您勾一勾手指,天底下愿意侍奉你的女子比比皆是……”
唇瓣再次被按住,男人低下了头,高挺鼻梁轻轻蹭着她的额,语气和煦:“你说得对,不过……”
“妇人身子,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李妩眼睫猛颤,心头暗恨他的无耻,几乎想张嘴咬断他的手指。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皇帝低笑一声,抬指敲了敲她的唇瓣:“牙齿拔掉可不好看了。”
李妩霎时白了脸,紧紧咬住唇。
皇帝眼底略过一抹浅笑,不过那笑意很快又被一桩旧忆给冲淡。
记得那时她还小,正值换牙,说话漏风。李家二郎幼时顽皮,笑话她是缺牙巴。
小姑娘多多少少爱美,被兄长说了很不高兴,就跑来找他求安慰。
那时的她,十分依赖他,待他比两位亲兄长还要亲热。
“二哥哥说我缺牙齿,变成个丑八怪,以后都嫁不出去了。”她难过地扑在他怀里哭。
他噙笑轻轻敲了下她的唇,佯装与她的牙齿说话:“牙仙在上,保佑小阿妩长出牙齿吧。”
她泪痕未干,趴在他膝头懵懂地问:“这样牙齿就能长出来么?”
“会长出来的。”他揉了揉她的发:“况且阿妩就算缺了牙,也是最漂亮的小娘子。”
幼时的她很好哄,他一夸她,她就乐开花,抹了眼泪也不再哭了。
而现下,却不大好哄了。
看着怀里紧紧咬唇,强忍泣声的小妇人,裴青玄眉心轻折,再瞥过那块被泪水濡湿的黑绸,他忽的提高声音:“来人。”
外间很快响起宫人的回应:“主子有何吩咐?”
“抬水。”
“是。”宫人应诺。
叫水?李妩在他的怀抱里大惊失色,难道今日真的逃不过了。
她的惊慌尽显于面上,裴青玄沉默不语,只静静摩挲着掌心那把细腰,温水煮青蛙般,让她逐渐适应他的触碰。
外头很快响起宫人抬水声,待到浴桶巾帕一应妥当,裴青玄示意宫人退下,又抬手将怀中之人抱起。
从榻边站起的一霎,他惊讶于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手臂拢紧掂了掂,浓眉微拧:“楚国公府没给你饭吃?”
李妩一心担忧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哪有心情回答他这个,她按着那条几乎没什么作用的烟粉色兜衣,另一只手紧攀着男人肌肉结实的臂弯,柳眉紧蹙:“你放我下来……”
“原来阿妩还会害怕。”
裴青玄瞥过她那只牢牢攀着自己的白嫩小手,眸色微暗,抬步往屏风后走去,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情绪:“都敢在母后面前告朕黑状了,朕当你胆色见长,毫无畏惧了。”
随着他的行走,李妩的身子不可避免在他胸膛蹭来蹭去,那一身冰肌玉骨愈发绯红,她强压下那份毫无作用的羞赧,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是我不对,我不该告状……只要陛下放过我,我愿去太后跟前解释,就说是我诬蔑你,你并未……啊!”
整个人猝不及防被丢进盛满温水的浴桶之中,不但连头带脸一并被温水溅了个湿透,还呛了两口水。
这浴桶好似格外的深,她失了倚靠脚下湿滑,只能伸出两只手去摸寻桶壁,寻找平衡。等她好不容易扶住了桶壁,站稳了脚,后知后觉意识到——身前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彻底没了。
“啪嗒”一声,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似的,李妩光着身子站在水雾氤氲的浴桶里,精致的脸庞一阵红白交错。
裴青玄站在浴桶旁,静静看着仿若丢了魂魄的女子。
挣扎间她的发簪散了,一头乌发如缎子般湿漉漉垂下,遮住如玉洁白的后背,两只纤纤柔荑紧抓着桶壁,纵然眼睛被蒙着,却丝毫掩不住她的惊慌。
而那条她一直护住的烟粉色绣花兜衣,正浮在烟雾缭绕的水面,如一片旖旎绮丽的梦。
他的阿妩,真是长大了。
皇帝眸色愈发深暗,一阵蒸腾的燥热顺着血液涌遍全身,叫他冷白肤色都染上薄绯。稍缓心绪,他抓住她的肩。
见她惊得如剧烈挣扎的鱼儿,狭长眼底划过一抹冷戾,手上力气也不再犹豫,拎小鸡仔似的将她抓到身前,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挣扎着溅了一脸水,俊颜顿时黑了三分:“若是再动,朕不介意与你共浴。”
李妩晃了晃神,抬手就要去扯眼上的黑绸。
指尖刚触上,耳畔就传来男人的嗤笑:“扯了也好,亲眼看着朕是如何替你清洗,日后也能记得更清楚。”
放在眼前的手僵住,而后无力垂下。
李妩不再挣扎,如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
事已至此,还挣扎个什么劲呢。她自嘲地想,明明已是□□,被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而眼上蒙了这块布,就如得了个自欺欺人的遮蔽,多可笑。
男人宽大而粗粝的手掌由她的脖颈往下,撩动温水,无比认真替她清洗着。
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触碰下沾染上独属于他的气息。
李妩闭着眼,试图让自己意识放空,然而那粗粝长指每一次的触碰都在提醒她,现下的情况是多么的荒唐。
她的夫君都未这般替她濯洗,而那明堂上的九五至尊,正如对待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替她擦洗着身子,一丝不苟,面面俱到。
光影移转,屏风后的分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越到后面越是难熬,明明水温越来越凉,李妩额上却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不要。”她咬紧牙关,去挡他的手。
“又不听话了?”
男人沉哑的嗓音伴随着细碎水声在耳畔响起,长指不紧不慢地清洗着,他语气平缓地仿若闲聊天气:“阿妩应当明白,违背圣意是杀头诛九族的罪过。只怪朕心肠太软,说是要罚你,临了还是不忍……只是你这一身脏污实在碍眼,得洗净了才行。”
“尤其此处,更该仔细清洗。”
他垂下眸,看她纤细的柳腰如一弯弓着的皎白的月,双颊不知是被在热水里泡的太久,亦或是其他什么缘故,泛着妩媚的胭脂酡色。
这般怜人模样,叫裴青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认真擦洗的长指也愈发细致探寻。便见朦胧烟气里,她紧咬着朱唇,乌黑的脑袋也往外后仰去,鬓边一滴水痕便由她线条柔婉的侧颜往下,划过锁骨,又没于浴桶涟漪阵阵的水面。
“你不如杀了我吧。”勉力忍受了一阵,李妩终究受不住这份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双手掩面,她再次低泣起来。
“如何又哭了。”
身前的男人似是无奈轻叹一声,抬起水下的手,见她脱力往一侧软去,他揽住她的肩,“朕说过,不会这样轻易叫你死。”
“是,你不会轻易叫我死。”李妩凄惨扯了扯唇:“如此这般,叫我生不如死。”
“阿妩这话言重了,朕不过替你沐身罢了。”裴青玄云淡风轻地说,腾出一只手将她掩面的双手扼住,这个动作叫她身子不禁朝前弓去,旖旎尽现。
喉头微滚,他幽深的目光流连两番,而后俯下身,印上她惊诧微张的红唇。
与上次几近暴虐的亲吻不同,这回他温柔不少。
李妩被困在浴桶,被迫仰着身子接受着仿佛要将她溺毙的吻,好几次她都软作一滩泥险些滑进水里,都是裴青玄腾手再把她捞出来。
这般捞了两三回,他似是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将她整个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李妩吓了一跳,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袍,经过这几番折腾,眼上蒙着的绸布也变得松动,她眨了两下眼,绸布便被纤长卷翘的睫毛给带了下来。
明亮的光照进眼里,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光线,男人深邃英俊的面容也清晰映入眼帘。
少了这片自欺欺人的绸布,当下这份见不得光的亲密叫李妩如见了光的妖怪一般,无地自容,她目光讷讷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被情欲侵染的熟悉面庞,大滴大滴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颊边滚落。
触及她绝望破碎的泪眸,裴青玄眉心轻拧,抬手去拭她的泪,见如何都擦不净也不再擦,只沉着脸将人抱去榻上。
那张宽敞华丽的长榻,被褥柔软而洁净,屋内合欢香气越浓,李妩心下越是凄惘。
裴青玄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见她仍是无声落泪,俯身吻着她的面颊,将泪慢慢吻尽,再次覆上那已然红肿的唇瓣。
只这次,明显多了几分强势与不耐。
李妩觉得唇上隐疼,婆娑泪眼睁开,却见他伸手解着腰间玉带,乌眸陡然睁大。
纵然知道今日恐难逃过,可真到这一刻,还是不由慌乱起来,连带着泪意愈发汹涌。
裴青玄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咬了下她的唇角,而后单手撑起身,凝眸睇着她,语调沉冷:“那草包碰你时,你也哭成这般?”
李妩双手掩着身前,悲愤难止:“我与他是夫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与你如何是一回事?”
裴青玄眸光骤冷。
夫妻二字,就是扎在他心头的毒刺。
“夫妻又如何?如今你还不是在朕的身下。”他伸出手,见她偏头躲开,腕间便用了些蛮力,强逼着她与他对视:“看清楚,你眼前之人是谁。”
李妩被迫仰脸,视线被眼前一晃而过的红色吸引。
待定睛看清,那双泪意氤氲的黑眸迸出一抹惊诧。
裴青玄注意到她视线的偏移,垂眸看去,眉宇间霎时划过怫然,他收回手以袖遮挡。
然而还是迟了,李妩已然认出,他腕间戴着的那条,便是当年定情之时,她送给他的红绳。
微微红肿的唇瓣翕动两下:“你……”
“闭嘴!”
男人冷然呵斥,俊美的眉眼尽是阴郁。
李妩也被他这副凶恶暴戾的模样给吓到,怔忪间,脑子也迅速活泛起来。
多年前的旧物他还留着,足见他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
这红绳叫她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更是给她勇气再次去扯他的袖子:“这是我送你的那根,我不会认错的。玄哥哥,你还戴着它,你……”
裴青玄沉着脸,鹰隼般凛冽的眸子牢牢攫住她:“朕叫你闭嘴。”
李妩才不闭嘴,她已然豁出去了,手指牢牢揪住那条红绳,那双还噙着泪水的乌眸亮晶晶的看向他:“你并不是全然恨我的,是吗?”
“陛下,你既还念着往日情谊,那就求你看在过去你我曾真心喜欢过彼此的份上,给过去的那段情留一份体面,放过我吧。”她泪光颤颤地哀求着:“我真的不愿看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玄哥哥变成现在这样,求你……不要毁了他,不要毁了过去的一切,好不好……”
听她说着“曾真心喜欢过彼此”,裴青玄只觉胸间仿佛压着万钧重石,那份攫住心脏的沉痛快要让他喘不上气,又听她口口声声一个“毁了”,他眼底嘲意愈发浓烈,几欲喷涌宣泄般:“你求朕别毁了过去?”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狭长眼尾都泛起一抹艳丽的红:“你有何资格?别忘了,是你先毁了朕的阿妩,毁了你我的誓言,将朕的心弃如敝履,碾作齑粉。”
长指点上她的心口,他怒极反笑:“李妩,你有过真心吗?直到如今,你以为朕还会受你的诓骗,被你哄得团团转?”
声声质问犹如利刃扎进李妩的心脏,她含泪摇头:“我没有骗你,从前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也是真心想嫁给你,想等你回来的……谁也不知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我别无选择……”
裴青玄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双多么漂亮的眼睛,流着泪都那样招人怜爱。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为她的眼泪而动容。
然而这一刻,听得她一口一句“真心喜欢过”、“真心想嫁给你”,那夜夜侵蚀心口的煎熬痛意再次袭来,连同往昔的点点滴滴,他想忘却又不忍忘却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晃过,尤其是昔年定情的一幕——
彼时正值盛夏,繁花似锦,柳绿荫浓。
她靠坐在太学外的树下打盹,他悄悄走近她,本想给她扇风,却被她恬静乖巧的睡相吸引,无端生出一阵想亲她的冲动。
鬼使神差才将靠近,那狡黠的小姑娘就睁开了眼。
烈日正盛,她弯着一双月牙儿般的眼与他说:“玄哥哥,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像是被抓包的贼,局促不已:“孤…将你当妹妹。”
“可你方才分明要偷亲我。”
她抬起白玉般下巴,笑得像只小狐狸:“承认吧,你喜欢我的。”
他窘迫不语,她又往他身前凑了凑,豆蔻少女的清香涌入鼻尖,她踮起脚,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红着脸道:“现在亲到了!”
“玄哥哥,等我及笄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好。”
少年的心炽热而滚烫,何止一个“好”字就能概括。
可他又是一贯的自律守礼,不敢表现太过吓着她,他只得暗暗告诉自己,耐心守着他的小姑娘长大,再将她娶回家好好敬她、爱她。
那年盛夏她双颊绯红,笑眸盈盈,而此刻她抱着被子孱弱又可怜,泪眼巴巴望着他:“陛下,求你放过我,求你。”
往昔与现实两种情绪交错袭来,而她眼中止不住的泪,叫裴青玄心口犹如针扎蛇蛰般刺痛,胸膛急促起伏了两阵,他蓦得甩开她的手,恶狠狠撂下一句“扫兴”,直起身来,拂袖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李妩还有些恍惚,他……走了?
有了前车之鉴,她都不敢立刻放松,只以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涌遍全身。
看来是她最后那番话起了作用——他心下虽然怨恨,却尚存一丝理智,也与她一样珍惜从前那段过往,不想因一时激愤将它变得不堪。
想起他腕间那条褪了色的红绳,李妩喉间也酸涩微哽。
昔年她于月老庙求得那条红绳,是真心实意想与他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少年人的爱总是纯粹而热烈,有时带着些不顾实际的执拗傻气,她也不例外,天真以为系上月老的红绳,就真的能一辈子不分开。
可一辈子那么长,谁能说得准以后呢?
起码现在的她,再不会与人许那样的诺,发那样的誓。
李妩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泪连同胸腔那阵翻涌的怅然压下去,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沉湎过往只会痛苦,得朝前看、朝前走。
她撑着手臂从榻上起身,准备去寻衣裳,双脚才将落地,腿间酸软险些没叫她瘫倒在地,掀开被子一看,秀婉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先前在浴桶里蒙着眼,她瞧不真切,再加之她那时怕得厉害,对疼痛感知能力都有些麻木。谁曾想经过这么一遭,新痕覆旧痕,简直不堪入目。
用力咬着下唇,李妩忍着那酸疼朝外间榻边走去,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进来的是先前那位嬷嬷。
她见到李妩这副狼狈惊惶的模样,有短暂的惊愕,又很快垂下眼,端着一套干净衣裙走上前来:“老奴伺候娘子更衣。”
李妩扫过托盘上的衣裙,是她惯常穿的青碧水蓝色。
他连衣服都备好了,可见今日是真想毁了她的清白。
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捏紧手指看向那嬷嬷,原本轻软的嗓子也因哭泣变得沙哑:“他走了么?”
嬷嬷想起主子离开时阴沉沉的脸,再看李妩这既像承欢又不像的状态,灰白眉毛不禁皱起,难道是没伺候好?不应当啊,这娘子又不是不晓风月的黄花闺女,应该知道如何伺候男人的。难道是陛下没尽兴?可屋里也没闻着其他什么味儿。
心下诸般揣度着,面上只公事公办地答道:“主子已经离去,命老奴将您送回府上。”
李妩只觉这句话是她今日听到最悦耳动听的一句。
总算能够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还有那个如今于她而言,也宛若噩梦般的男人。
浓黑羽睫轻轻垂下,她暗暗思忖,这一次,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半个时辰后,东市一家书肆。
“主子,您这是……”被扯了布条下了马车,素筝见着自家主子双眼红肿,还换了身簇新的衣裙,惊诧不已:“您的衣裙……”
李妩的视线从那辆淹没于街市的青帷马车收回,神情平静地朝素筝道:“什么都别问。你只需记住,若是回府后有人问起,你就说送别世子后,就陪我来在此挑书了。”
语毕,她放下帷帽轻纱,提步往书肆里走去。
素筝虽有一肚子疑问,但主子这般交代了,自也不敢多问,轻轻应了句是,便连忙跟上前头脚步。
与此同时,巍峨雄伟的紫宸宫内,喝了一肚子茶水的许太后也快没了耐心。
“刘进忠。”她重重搁下手中粉彩莲花茶盏,狐疑乜向眼前垂眉耷眼的太监:“你说皇帝去了藏书阁,这都过去快半个时辰,派人寻也该寻回来了,怎的还不见人?”
刘进忠躬身赔着笑:“太后息怒,许是陛下看书看得太专注。不然……不然您先回慈宁宫歇息,待陛下回来,老奴与他通禀一声,陛下仁孝,定会亲自去慈宁宫给您请安。”
许太后不语,只眯眼上下打量了刘进忠两番:“你如今在皇帝跟前当差,真是越发长进了。”又拨着腕间珠串,老神在在道:“今日等不到皇帝,哀家哪儿都不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进忠也不敢再言,刚要吩咐小太监给太后再换一杯新茶,便听殿外传来动静:“陛下驾到——”
“陛下万福。”
风拂珠帘,殿外也飘来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苍天菩萨,刘进忠长松一口气,这位祖宗总算是回来了!
再看许太后那边,已然搁下茶盏起了身,大步朝外走去。
“皇帝,你可叫哀家好等啊!”许太后嘴里念叨着,当看殿外大步走来的儿子时,女人对细节的敏锐叫她眉心微拧,皇帝这面色好似瞧着有些不对劲?
“儿子拜见母后。”裴青玄施施然给许太后请安,余光瞥向一侧的刘进忠。
刘进忠则是一脸“太后娘娘执意要等您,奴才也没办法”的无奈。
裴青玄敛眸,上前扶着许太后入殿,神情温润:“母后才病愈不久,若有吩咐,派个人告诉儿子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哀家哪有那么柔弱,从前再重的病都熬过来,如今不过肝火郁结,休息两日就好了。”许太后嘴上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皇帝衣襟上的明显褶皱,以及那淡淡传来的清甜脂粉香。
那缕香气极淡,寻常人不一定能察觉到,然许太后在闺中时便爱制香调香,这些年下来于香味分辨上十分敏锐,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女人身上的气味,而且是位年轻的小娘子。
待母子俩入了座,宫人奉上新茶,许太后扫过殿内众人:“哀家有话与皇帝说,你们先下去。”
刘进忠抬眸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指,宫人们才挽首退下。
先帝好奢华,紫宸宫里也装饰得金碧辉煌、珍宝繁杂,裴青玄住进来后,将那些华丽奢靡的装饰摆件等统统撤了,添置了些书架与兵器架,各处又摆些古朴典雅的花草盆景,一改从前奢丽浮华之风,变得庄重威严。
从前许太后每次来紫宸宫,总觉得先帝奢靡太过,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摆件看得人眼睛疼。可现在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又觉得这紫宸宫太过空旷清冷,连带着面前的皇帝也显得没什么人味儿,这样一比的话,她倒宁愿紫宸宫还是从前那样,起码坐久了不会觉得冷——
哪像现在,坐在这清幽寂静的偌大宫殿里,明明嘴里喝着热茶,却觉得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进每一寸皮肤。
就如同面前的皇帝,从前多贴心纯善一儿郎,像块打磨细腻的暖玉,言行举止处处妥帖,叫人如沐春风般。
可现在呢,表面瞧着也像玉,内里芯子却凝成了寒冰,待得久了,就被那由内到外散发的寒意激得起脊背发毛。
她这边看着龙章凤姿的年轻帝王出了神,直到对面掀起眼帘:“不知母后来紫宸宫是为何事?”
许太后回过神,嘴角撇了撇:“我还能有什么事。”
她伸手点了点桌案上的那本红绸封皮的册子,拉着脸道:“尚宫局呈上的选秀册子都搁在你案头小半月了,你可曾看过?”
裴青玄执起茶盏:“才开春,朝堂政事繁多,一直不得空。”
“是不得空,还是你又想糊弄我?”许太后哼着,眼神又飘过皇帝衣领那片褶皱,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来的。默了两息,终究没忍住开了口:“刘进忠说你方才去藏书阁了,怎么没见你带书回来。”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并未寻到合心意的书,是以空手而归。”
许太后盯着这张如玉清俊的脸,心下郁结,瞧瞧,他如今对着亲生母亲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这还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儿么?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随意诓我了。”许太后凄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随你父皇一样,搬去兴庆宫颐养天年罢了。”
裴青玄垂下眼,语气恭敬:“母后这话实在折煞儿子了。”
“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书阁了?”许太后握着白玉珠串,一错不错盯着他。
裴青玄眉心微动,缄默不语。
许太后眸光颤了颤,呼吸也急促起来:“你去找阿妩了?”
对座仍是沉默,而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这下许太后再按捺不住心头怒意,抬手就将腕间珠串照着皇帝的面门砸去:“你…你这个混账!我先前与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么!”
裴青玄并未闪躲,生生受下这一击。
珠串自他额上滚落在玉色袍摆,他长睫低垂,面上如春日静水般平静温和:“母后消消气。”
他捻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许太后,犹如仁善孝子般,毫无愠色地将珠串双手捧递给她:“高僧加持过的佛珠,砸坏了可惜。”
他这般淡然温和的模样,叫许太后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再看他额上被砸出微红,心下又有些不忍。诸般情绪在胸口翻滚几轮,她板着面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态,你若真想叫我顺气,就不该又去纠缠她!”
许太后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恼,静静将珠串放在桌几上,自顾自坐回去:“那是朕与她的事,母后不必费心。”
“阿妩都被你逼得走投无路,求到我面前了,我如何还能袖手旁观?”许太后难掩怒意,再看眼前从容自若的儿子,又有些颓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还管得住他。
深缓几口气,她压着情绪,试图与他讲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觅得归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缘?”
“插足?”那张清风朗月般的平静面庞总算有了一丝波澜。
裴青玄掀眸,好似听到什么极大的笑话:“母后糊涂了,明明是朕与她相识相知在前,若论插足,也是那厚颜无耻的楚明诚。”
许太后一噎,而后苦口婆心劝道:“是,的确是你与阿妩相识在先,但感情这事,只讲究缘分,不讲究先后。我知道你心中喜爱阿妩,从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为妻。我又何尝不是,一直盼着她及笄,好叫她成为我的儿媳。然世事无常,你与阿妩有缘却无份……现下她已寻到她的归宿,你又何苦为过去之事不肯释怀?阿玄,事到如今,放下过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这边絮絮说着道理,皇帝静坐着,颀长身形犹如高山岿然不动。
直到许太后嘴巴都说干了,见他仍无反应,不由拔高音调:“你有没有在听?”
裴青玄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两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后,我过不去。”
许太后心头先是涌上怒意,有许多教训的话想说,然而对上皇帝寂静到几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话蓦得又卡在嘴边。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如何不知,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他心头的委屈与伤怀。
母子俩相视无言,良久,许太后叹了口气,拿过案几上的白玉珠串缓缓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却上前按住他的肩,语气怅惘又感慨:“人生本就这般,哪能事事圆满?阿玄,听母后一句劝,过不去,也得叫它过去,再不舍,该放下时还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作为母亲,她要说的话也说尽了,至于其他的事,她也爱莫能助。
许太后一身遗憾离开这座庄严静谧的宫殿,转暗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榻边,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锦袍犹如琉璃画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驳,那张如玉清嘉的脸庞也被衬得愈发冷寂,好似高台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长指尖扯住腕间那条红绳,似要扯开这份“甜蜜的禁锢”。
下一刻,还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无法圆满,为何相爱时两人欢喜,不爱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圆满?
他盯着腕间那枚红豆,眼前又浮现那莹白肌肤间的鲜艳红痕,狭眸间暗戾愈浓——
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又如何,总强过从未得到,还得故作大度放她与旁人情深爱浓。
她既做得背信毁诺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当个强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后世史书工笔,也有她陪他一起,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