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日,桑晨的餐馆开张了,叫外婆小菜。桑二娘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有财运的人。她找了幢日伪时期建在海滨大道上的两层小楼做的餐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面朝大海。就这样一块地方,火了。拍婚纱照的、旅游的、搞摄影的、画画的,经过都要停一停,俨然这儿成了块艺术之地。城里的人更是呼朋引伴地开着车往这边赶。原先计划的四桌,后来改为四个包间,另外辟出一块大厅,十来张原木小方桌,藤编的座椅,四周沿墙放几盆阔叶植株,窗一开,海风满堂。包间需要提前一周预订,方桌看运气。厨子请了两个,一个擅长南菜,一个擅长北菜。张青坐柜台后面收账,二娘前前后后照应。

依张青的性子,通常待不了几天就要往外跑,没想到这回寻到了趣味,倒是认认真真做事,几个月过去,原先晒黑的皮肤变白了。熟悉二娘的人都戏称他是被二娘包养的小白脸。

二娘眼一瞪:“我是他的人,不包他包你?做你的白日梦去。”

二娘脑子灵活,过节送果盘,结婚纪念日送鲜花,回头客打九折。

叶少宁来过三次,二娘按住张青的手:“他,没折扣。”

叶少宁说:“桑老板看客点菜,欺人。”

“我看你不顺眼。”二娘狠起来,不逊男人。叶少宁笑笑,看这样子,童悦没和二娘联系过,不然火气不会这么大。

晚上沿着海滨大道开车,可真安静,不是说没有声音,实际上,声音很多很杂,风从松林间刮过去的声音,鸟的声音,小动物在枝条间跳来跳去的声音,下面海的声音……可心情是沉静的,异乎寻常的沉静。

开学那天,他去了实中。因为是开学典礼,学生们都穿了校服,老师们也穿得很正式。孟愚和凌玲头挨着头站在后面,旁边是一本正经的赵清。郑治说这届高三强化班的班主任是赵清,人是有点不靠谱,不过心态年轻。就这样凑合着吧,像童老师那样的,太少了。

郑治老奸巨猾,只字没问他和童悦离婚的事。

罗佳英的相亲计划在叶一川的镇压之下,暂时搁浅。叶少宁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荷塘月色,这里本来想对外出租的,广告挂在中介那儿,有几个人跑来问,他只得向人家道歉。

去欧洲出差半个月,裴迪文说趁机休几天假,四处转转。他按时回青台,航班选择的是直飞上海。

他知道童悦在上海,那天童大兵家座机上显示的区号,他看到了。他相信华烨一定知道童悦住在哪儿,在哪所学校教书。飞机到港后,他在机场喝了杯咖啡,转机回青台。

见与不见,都没什么改变了。

外面传来女子的娇笑声,紧接着,轻轻的叩门声。他打开门,进来一位高挑明艳的女子。这是裴迪文为了加强青台的力量,特地从香港调来的公关部经理,叫陆曼丽。港大毕业,英文娴熟,普通话是正宗的北京腔,对于青台当地的话也听得懂,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来,倒真让他省心不少。一些难缠的客户,她一出马,棘手的也变顺利了。

陆曼丽能喝酒,会唱歌,高难度的国标舞也会跳。但是静下来时,又似柔弱的小女人般。这样的女子,追求者甚多,每天都有鲜花送进来。

“陆经理,有事吗?”他问。

她朝他吐吐舌,示意他噤声,随手把门带上。他看着她抽出两张餐巾纸铺在办公桌上,然后从带过来的纸袋中拿出两个保鲜盒:“我只做了两人份,所以不能声张哦,不然我一出这门,就会被扁。”

他还没答话,她就笑个不停。

“公司餐厅的厨师手艺是不错,但天天吃也厌的。我做的是凤梨海鲜饭,还有蔬菜汤,你吃吃看,绝对美味。我很自信的。”

他没有走过去坐下,只是语带惋惜道:“我相信陆经理的厨艺和工作能力一样出色,但我已经吃过了。”

陆曼丽抛了一个媚眼:“叶总撒谎吧,我就没见你下楼去餐厅,傅特助今天又出差。放心吃吧,我不会要求一饭定终身的。”

“谢谢,不用了。你不必端来端去,就在这吃,我去企划部一下。”

陆曼丽顿了两秒,神情和声音都如夜雾般缥缈:“叶总,为什么?”

“因为我与陆经理只是同事,特意为对方做饭是家人或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

“同事也可以成为家人或情侣。”

“因为没有可能,所以不能让陆经理误会。对不起,我是个古板的人。”

第二天,有客户过来谈合同,出去应酬。“去外婆小菜吧!”他对开车的傅特助说。

傅特助苦着脸:“没预订,现在去往哪儿坐?”

“让桑二娘在外面摆张桌子,现在天气又不冷。还挺有情调的。”

傅特助咧嘴,不敢苟同。

中奖了,今天的包间破天荒空了一间。出来迎接的人是张青,二娘在露台上接电话。有陆曼丽在,气氛绝对的好,菜上来,酒斟上。陆曼丽拽了他一下,他凑过去,陆曼丽耳语道:“三个点。”

几千万的工程,对方肯让三个点,了不得。他端起酒杯,与陆曼丽碰了碰,笑道:“辛苦。”

陆曼丽朝他一伸手:“我可不白辛苦。奖金?假期?”

客户帮腔道:“如果叶总太吝啬,陆经理,你来我这里,奖金有,假期有,我还亲自作陪。”

叶少宁慢悠悠道:“陆经理动心了吗?”

陆曼丽叹道:“我这人是外貌协会的,罢了,没奖金,没假期,我认了,谁让叶总长这么帅呢!”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

叶少宁察觉到一道杀气腾腾的视线,他微微抬眼。二娘站在包间外,看到他看过来,硬挤出一丝笑,手里拿着的手机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秋天的阳光,是短的,下午五点过后没多久,天就慢慢暗了。上海的白天和黑夜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夜晚的华灯亮起来,如白昼一般。

童悦心情很好,她长了八斤。就是长了个肚子,胳膊纤细,双腿修长,脸仍是瘦削的瓜子脸。医生说你这体形要让演员们羡慕死,等月份大点,去拍个写真吧!

童悦可没有那胆量,不过看着镜子里的肚子,感觉很神奇。小姑娘确实很文静,运动很有规律,一下一下都是那么文气,生怕惊着童悦似的。这样的体形,就是有些重心不稳。站一会儿,就会腰酸。上课时,她多半站半堂,坐半堂。开始是把木制的椅子,有一天,她走进教室,发现换成了靠背的沙发椅。她抬起头,学生们一个个害羞地朝她笑着。

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体贴的。她刚刚才把学生们的姓名叫全,还谈不上熟悉,可是他们却处处照顾着她。同事们也是,一开始用质疑的眼神看着她。她没有因为自己是孕妇而放松一点,第一次周考,她教的这个班是年级第二,第二次、第三次周考,她这个班轻松地把其他班甩在了后面。实力足以说服一切,关心她的人自然多了起来,包括学生家长。

她不必坐班,课结束就回家。午餐在学校吃,晚餐自己做。不管是吃面还是吃饭,她都要煲一锅汤,向广东人学的。秋天干燥,多喝点汤对皮肤好。小姑娘,当然是越漂亮越好。煲了一天,营养全在汤里。她喝一半,另一半温着留给苏陌。

苏陌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早晨,他都会端着洗好的锅来敲她的门。

他会陪她去做产检,有空就接送她上下班,晚上会陪她散散步。小区保安和同事都称他是她家的苏教授。

她否认过多次,没人相信。

苏陌开学后,比她忙,手里有课题研究,还任课,又带了几个硕士生。他长相俊逸,谈吐风趣,又有从政的经历,课上得妙趣横生,听说学生都早早去阶梯教室抢座位。有几个胆大的女生周日还跑到公寓这边问功课,真是胆大,爱慕之意毫不掩饰。

苏陌倒不为难,把她介绍给学生:“童悦,高中物理老师。”女生们本来还存有侥幸,一看她隆起的肚子,茶没喝完,讪讪地告辞。

确实让人无法相信他不是她家的,她慢慢也就不再解释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还是假的。

今晚,苏陌在学院报告厅有个演讲,她走路回家。洗澡的时候,又察觉到小姑娘像翻了个身,她温柔地拍拍。写完今天的日记,锁好门,准备备课。看了下日历,该和桑晨联系一下了,希望二娘火气小一点。

她的情况,桑晨从童大兵那儿打听了八九不离十,吼叫声差点把童悦的耳膜震破。她要和童悦绝交,割袍断义,童悦求了又求,她才同意先观察两个月。

电话挂了,童悦嘴上的笑意还未散尽,二娘的电话又打来了,气急败坏道:“童悦,你再不回来,你那个前夫马上要给人抢走了。”

二娘说什么傻话,既然是前夫,哪里还有抢这样的说法?作为叶家的独子,叶少宁没有孤单的权利。离婚两个月了,应该有新的开始,不知是不是相亲认识的?

有人敲门,她没有起身。她有苏陌的钥匙,她却没给他钥匙。

早晨起床,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洗好衣服,做早餐,热牛奶时,没端稳,洒了一灶台。

“小悦,起来了吗?”苏陌的声音响在门外。

她开门:“早!”

他只穿了家居装,手里拿着锅,早晨估计没课。

“昨天睡那么早呀!我买了月饼,没几天是中秋了。”他在餐桌上放下一个包装精美的月饼盒。今年的中秋和国庆挨着,假期连在一起放,足足有八天。去年的中秋,她还和凌玲合租,凌玲去孟愚家吃晚饭,叶少宁第一次到她的住处,第一次留宿,她第一次把那盆代表暗号的仙人掌搬在门外,惹得凌玲埋怨了很久。

回忆起来,恍然如梦一般。

“长假我们开车去杭州看白**,我看过地图,不太远,还可以去乌镇住一晚。”苏陌坐下来,自己盛粥吃点心。

“我想回青台一趟。”她突然就那么说了出来,脑中根本都没有多考虑,好像很久前就有这个准备,“回去看看我爸,他心脏不好。”

苏陌凝视了她很久:“好,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我一个人回去。”他在青台没有亲人,没必要陪她千里迢迢。

“小悦真是任性,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放心让你一个人走?时间充足,回去坐火车,回来坐飞机。我去买票买礼物。”

“苏陌。”她第一次这么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他,“放弃吧,适合您的人,是一个对您盲目崇拜的人,而不是能如此透彻地看清您的我。您给予我与您并肩的高度,而我头仰得太累。”

苏陌像往常吃饭一样,第一块点心总是先夹给她。“小悦一大早就想和我讨论哲学吗?你在剥夺我的快乐,知道不?对,盲目崇拜我的人会像亦心一样爱着我,然后我继续看着你,编着梦。我不配爱人,我就该做个神。可我是人!”他没能控制住自己,腾地站起,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他给她发来短信:“对不起,我失控了。如果原谅我,就让我陪你回青台,好吗?”

天罗地网,疏而不漏。

票买的是动车的一等车厢,非常舒适,一点没受长假出行高峰的影响,十月一号那天很顺利地到了青台。童悦无法形容桑晨见到她时的那副呆相,张着一张鲜红的大嘴,眼睛恨不得瞪出眼眶外,木桩似的竖在出口处。

“怎么啦,没见过孕妇吗?”童悦恨铁不成钢地替她托了下下巴,真担心飞虫会闯进去。

桑晨好不容易缓过来:“为什么不先给我个提示?”

“上学的时候,我给你提示少吗,哪次你领会了?”

“那倒也是。不对,”桑晨又站住了,瞟瞟一边含笑的苏陌,低声问,“你离婚是因为怀了他的孩子?”

童悦脸上陡然浮出一股杀气,咬牙切齿道:“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桑晨干笑着:“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你带球跑?”

“你那个智商,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我装懂呀,说说看。”桑晨好奇疯了。

童悦斜视过去:“你车停在哪儿?”

桑晨抬手指了个方向:“苏教授,你住哪?我先送你过去。”

苏陌看了看童悦:“我住酒店,小悦,你要住家里,还是酒店?”

桑晨的脸上写着“你们同居了”,气得童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桑晨无辜道:“谁听了这话,不是这样认为啊!同居也正常,你和苏教授又不是未成年。”

苏陌笑了:“桑老板是个率真的人。”

“这是夸我吗?”

“嗯,发自肺腑的。我打车去酒店,你俩好久不见,大概有不少话要聊。小悦就麻烦桑老板了。”

“不麻烦,我和她光屁股时就认识了。”

童悦不想认识二娘了,说话有经过大脑吗?

苏陌笑得更亲切了:“桑老板讲话很风趣,如果去上海,请给我机会尽地主之谊。”

“一定的。”

“小悦六个月了,桑老板开车要慢点哦!”

目送着苏陌,二娘两眼直冒星星:“小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童悦心道:幸好你不是他对手,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

桑晨带童悦去外婆小菜,童悦深呼吸,无论是空气,还是海的味道,一切都是熟悉的气息。“还是青台好!”她对二娘说。

“当然。早知道你和苏教授在一起了,我也不该给你打那个电话。”

“我和苏教授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还有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呀?”

一言难尽。心中的感觉很难形容,蜘蛛结网一样盘踞在心底,一根丝一根丝,越织越大。

二娘特地给童悦留了个包间,她得意道:“这间是四间里最好的,一般我都留给最重要的客人。叶少宁预订过两次,我都没留给他。”

童悦打量了一圈,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二娘真花血本了,窗幔是进口的,桌布是手编的,长长地一直垂到地。

桑晨轻轻碰碰她的肚子,像是不太敢相信似的:“男孩女孩?”

“不知道。我饿死了,火车上的盒饭油得很,我没吃,你快点给我端点什么上来,我现在是个大胃王。”

“饭量大,一定是小子。哈哈,你等着,我下去让人给你做南方菜,你现在可是上海人。”

童悦听着楼板咚咚一路响下去,笑了。过了一会儿,楼板咚咚响上来,童悦期待地抬起头。

对面的包间门也刚好从里面开了,陆曼丽朝桑晨笑道:“桑老板,能给我们榨点果汁吗?今天的菜好辣,叶总这个青台人都说吃不消。”

桑晨一脸惊慌道:“我记得恒宇今天没预订包间呀!”

“是没预订,因为我们今天是被请的客人。桑老板,你家餐馆现在名气可不得了。”

“呵呵,谢谢捧场。我把菜送进去就给你们榨果汁。”

“咦,这间只有一个人!”陆曼丽自言自语道。

桑晨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叶少宁从里面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童悦震惊的脸。

漆黑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期待,期待外面又裹着因此衍生出来的慌张,个中百般滋味,然而单单没有逼迫。有时候无声胜有声,没有逼迫就是最大的逼迫。童悦低下了头。

叶少宁心一沉,涌上喉间的是满满的凄怆。她并不是因为他回青台。

“陆经理,关门吧!”

门关了,童悦两眼发直。“

“冤家就是路窄,嘿嘿!”桑晨抓着一头红毛,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是她吗?”

“啊……谁?呵,是,恒宇公关部经理,姓陆!”二娘恨起自己的嘴快。

那女子,妩媚又高雅,知性中包含风情,得体又大方,不似车欢欢那种张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应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估计罗佳英想挑剔也无从下手。

“我去打听下,说不定咱们误会了。”桑晨小心翼翼地看着童悦。

“不需要了。”童悦大口大口地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桑晨嘴巴都成了O形。“小悦,你肚子里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呃,他刚刚没看到你肚子吧?”

桌布遮得那么严实,他当然看不到:“他们应该还要吃好一会儿呢,我饱了。”

桑晨挽着她下楼,总觉得手里的胳膊在颤抖。“不知道这样逞能给谁看?”桑晨忍不住还是嘀咕了句,不过,没敢让童悦听见。

桑晨和张青同居,公寓很大,有客房,童悦觉得自己去住不是很方便。桑晨也没坚持:“你要去酒店吗?”

童悦摇头:“我有房的。”多自豪的语气,离婚也是有益的。

除了树上的叶子少了些,书香花园像是一点都没变。每一扇窗户都与夜色融合,路灯淡淡的光晕是唯一的照明。童悦先去了停车场,呼吸猛地一窒。两个多月了,红色君威应该灰尘蒙面,指头可以在车身上随意涂鸦。但眼前的它,光洁干净得像刚刚美容过,后视镜清晰地映出她讶然的表情。

电梯上行,每上一层,心跳就加速一次。肚子里的小姑娘感觉到她的异样,小手小脚,东一下西一下。她摸住肚子,柔声安慰:“宝贝,乖,别怕,别怕,咱们呀,马上就到家了。”

离开那天,她记得自己走得非常匆忙。拉上门的那一刻,看到拖鞋没有放整齐,一只在玄关处,一只在餐桌边,她想弯下腰重新摆放,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做,锁上门走人。她揉揉鼻子,吸了一口气,开门,做好被灰尘呛鼻的准备。啪的一声,灯光照亮了屋中的角角落落。

一双拖鞋整齐地搁在玄关处,屋中飘**着桂花的清香气,那是楼下花圃中的桂花树送上来的。她吃惊地捂住嘴,她记忆紊乱了吗?走时,阳台的窗没关?疑惑地跨进门,果真,阳台窗半敞,凉风习习。可是,屋内的桌椅为什么会纤尘不染?家里来了位勤劳的田螺姑娘?

她轻轻咳了声。声音在屋中回响,没有人回应。她把家中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在厨房的水池里,她发现了两截烟灰。这个不是她留下的,走时,她彻底把屋子打扫过了。大门共有三把钥匙,她一把,叶少宁一把,还有一把备用。她把自己的和备用的都带走了,搁在邻居家的是叶少宁的。是他回来过吗?可是他说,他再也不会踏进这套公寓半步。但他还是来了。

心下淌过一道涓涓细流,缓缓的,柔柔的。

只留下卧室的灯,其他的灯一一熄去。她掀开床罩,在床边坐下。丝被有阳光的味道,她轻柔地抚摸着。

包里的手机发出短信进来的嗡嗡声。她吃了一惊,拿出来一看,叶少宁哪来她的手机号?

“睡了?”不带任何感情的两个字,加一个问号。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手机都快给捂出汗了,她这才想起要回过去。刚按键,又有一条短信进来,“对不起,刚才那条发错号了。”这次,她回得很快:“没关系!”刚一发送结束,海浪与吉他的合奏把她吓了一跳。

她按下接听键,那边是沉重的呼吸。“是打错电话了吗?”她问道。

“你希望是我打错吗?”他的心情好像并不好,语气有点僵硬。

“我不做希望,只面对事实。”

“事实是什么?我们应该是两个漠不关心的路人?”

“你这么晚打这通电话,就为问这个问题?”

他顿了下,语气稍微多了点温度:“为什么回青台?”

“回来看看爸爸阿姨。”

“只有这个?”

她仰起脸,看着天花板,轻轻点了下头:“嗯!”

“看来我的电话真是打错了。”

“你朋友很不错。”她脱口而出。

“朋友?”他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大家闺秀吧,看上去和你很般配。”

气氛忽地冻结。

两人在电话两端沉默,如果没有搞错,她想她是听到了叶少宁在电话那边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声,甚至还有牙齿磨得咯咯响的声音,她竟然怯了那么一下。秒速如光年,后脊背发凉,当她感觉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时候,叶少宁终于开口了:“想不到你还这样关心我,说来也不完全是个路人。要不是我们离婚了,我会有错觉,以为你在吃醋。”

很好,他成功地勾起了她的火气。

“想吃醋也不用等到今天。”

“确实是没必要吃醋,我们又不是彼此的谁。现在,你过得逍遥自在,我当然也可以多姿多彩。任何事都怕比较,有了曼丽之后,我才知以前那日子……没有词语可以形容,所以我还要向你道声谢谢,谢谢你放了我。”

“我接受你的谢意,挂了!”她真是吃饱了撑的。

“不许挂电话!你要是敢挂,我这就上去把你的门给踢烂,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包稻草。”

她愣住,突然把卧室的灯熄了,等适应了黑暗,她跑到窗前。黑色的奔驰笼上一层如淡雾般的白纱,那是夜晚如水的月光。四周真是安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的呼吸声,那么清晰,仿佛他近在耳侧。莫名地,鼻子发酸,眼眶发烫。

“是不是桑二娘告诉你曼丽是我女朋友?”

“我有长眼睛。”她硬着头皮撑。

“你真的有用眼睛好好地看我吗?童悦,你一声不响地跑去上海,换手机,断绝与我的联系,两个月后,你回来,就凭别人的一面之词,你立刻认定你自以为是的一切。你是不是想为你的自私找一个心安的理由?我们总归也是做过夫妻的,不是仇人,手割破了皮,痊愈还得要一两周,何况离婚?我没有你那么强壮,立刻就能投入新的生活。”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气得不轻。“你总是这样,把心门关得死死的,不准自己出来,也不准别人进去。遇到事,你不给我机会解释,也不费心去求证,你只要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天下就太平了。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心?我想你真的快成功了。”

“我……”她有点心虚。

“好了,我不和你多计较。你告诉我,这次回来就不离开青台了!”细细微微,低沉的声线有点发抖。

“回去的机票早就订了,是三号。”

“该死的我是脑袋进水了!才给你打这通电话!”

高亢的声音震得耳膜都痛,她不得不把手机挪开,当她再贴上去时,电话挂了。她叹口气,把电话拨了过去,无人接听。路灯下的奔驰早已没了踪影。不用旁观者清,童悦也知道自己弄砸了今晚的一切。可是她说的是实话,合同签了三年,别的可以任性,这个可不能开玩笑,但她又没说她不回来。傻!

到底是睡惯的床,枕头的味道都不同。她把他睡过的枕头抱在怀里,抵住小腹,心里一半满足一半空**。

苏陌三号没能与童悦同行,电脑城的资产盘点好了,也有了合适的下家,华烨前一天从上海赶来,有些细节要和他商量,然后就签合同。

“这条航线我飞太多次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童悦没有去看童大兵,他们不是桑二娘,看到她大着肚子,会得心脏病的。

苏陌点头:“幸好买的是机票,不然让你一个人坐那么久的火车,我要担心死了。小悦,电脑城出手后,宝宝上学、留学,或者移民都可以了。你不会再是穷人。”他一语双关。

童悦笑笑,她现在就像小沈阳和赵本山演的那个小品《不差钱》,彦杰留下的,江冰洁留下的,她也不差钱,可是那些钱,每用一分,心就慌。还是自己赚来的,一分一厘都用得舒坦。

苏陌看着她安检好就走了。时间还挺多,童悦没有忙着去找登机口,她就在安检处附近转悠。她记得看过哈里森?福特演过一部爱情片,叫《情归巴黎》,富家长子给弟弟安排了一桩商业联姻,不料,弟弟迷上了刚从巴黎归国的司机的女儿,长子不得已,亲自上阵追求司机的女儿,从而转移她的视线。本来是个阴谋,司机的女儿却真的被他打动了。真相出来,司机的女儿痛苦地回巴黎去了,长子这时发现自己也爱上了司机的女儿。他追到机场,飞机起飞了,他改坐协和式客机。当司机的女儿孤单地走在巴黎街道上,一抬头,长子深情款款地向她走来。

真浪漫,也只有电影里才会有这样的情节,现实中怎么可能?从市区到机场,多远呀,再说中国也没有协和式客机。

登机的广播第二次通知了,童悦又看了看安检口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空姐很是体贴,看童悦大着肚子,特地帮她免费升到头等舱,还帮她系上安全带。童悦挺过意不去,一再地道谢。这架航班人不多,假期还长,大家都留在青台看海。

飞机准时起飞,空姐讲解了逃生常识,便回去准备茶水。童悦翻了翻航空杂志,然后看向窗外。呃,下面那不是青台机场吗?飞机都飞了二十分钟,怎么还在这?不止她一人发现了这问题,经济舱里已经喧哗一片,有人哭了。

这时广播响了:“各位旅客,你们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很抱歉地告诉大家,由于飞机故障,起落架无法正常收回。机组人员正在紧急查找原因,请大家不要慌乱,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