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悦驾考考了两次才通过,第一次栽在了单边桥上。很细窄的一座桥,车轮要正正地驶上去,不能偏离一厘米。用教练的话说,那边有可能是悬崖峭壁,这一厘米你一偏,命就没了。童悦觉得这很变态,现在的路越修越宽,越修越好,又不是玩极限,谁没事跑去悬崖上玩命。

何也妈妈就是把自己生命的列车驶上了一条单边桥,她不给自己退路,也不给自己左顾右盼的机会。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何也,何也乖巧、听话,她的列车行驶得很顺利,但一部《火星救援》的上映还是让她的车头偏了方向。

在一模考试之前,何也就向她申请如果发挥稳定就和同学看场电影放松下,她答应了。成绩出来那天,何也兴冲冲地准备出门,她却以何也推后了一名拒绝了,让他高考后买碟回家慢慢看,何也急了,这种太空大片,要去影院看才有感觉。何也第一次向她耍性子,推开她,夺门而出。看完回家,何也有些小忐忑。何也妈妈并没有说什么,给他做夜宵,盯着他做作业,一切如常。昨天何也放学回家,两人一起吃了晚饭。辅导老师过来上课,她在客厅里看书。老师离开后,何也洗了个澡。出来时,她已经吊在了卧室的门框上,没有了呼吸。前后不过十分钟。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也没给亲朋好友暗示过什么。何也把她从门框上解开,放平在**,锁上了门。

“现在正是何也最要紧的时刻,这样的打击,我担心他会挺不过去。童老师,拜托你了。”何教授一看到童悦,泪差点掉下来。

何教授看上去并不像电话里以为的那么憔悴,他收拾得很清爽,头发一丝不乱,慌乱是真的,悲伤是真的,着急也是真的,可是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童悦点点头。这并不是何也真正的家,只是一个租处,客厅很小,采光并不好,大白天都要开着灯。屋子里挤满了人,一个个哭得眼红脸肿。

童悦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她再敲,轻轻的,“何也,我是童老师,我就在门外,你什么时候想和老师说说话,就把门打开。老师不走,一直在。”

有人给童悦搬了张凳子,她谢绝了。她想站着,站着可以让人保持清醒。一个小时后,门开了,何也像走了很久的路,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他放弃了寻找,木然地随波逐流。心如死灰,莫过如此。

“何也,老师是进去还是我们一块出去走走?”童悦说得极慢,她要确定何也听得清楚。

何也眼睛干干的,嘴唇也干裂着,张合了两下,才发出声音:“妈妈的样子不太好看,会吓着老师,我们出去吧!”然后他转头对何教授说道,“麻烦您帮妈妈找个好的化妆师,妈妈最喜欢那条紫色的裙子,也请帮她换上。”

“何也……”何教授难受地红了眼,“你何必用这种语气和爸爸说话,我和你妈妈结婚二十年,她用这种方式离开,我难道好过吗?”

何也垂下眼帘,默默地和童悦走了出去。这儿房屋密集,两人走了很久,才走到一个小树林,稍微安静了点。两人就着两块砖头坐了下来。童悦想抱抱何也,但她想他现在也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她清了清喉咙,说:“其实老师现在也算是个学生。”何也扭过头来。“我是二十五岁工作,不考虑延长退休什么的,我至少要工作三十年。社会是一所综合大学,我现在连幼儿园学生都算不上。何也,抱歉,老师没办法说出有哲理的话来宽慰你,也没有什么人生经验来开导你。我知道你现在非常自责,也非常伤心,就像钻进了一条死胡同,你只能自己出来,没人帮得了你。我只是想说,你并没有错。尽管妈妈的过世,似乎是因你而起,但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是她对自己太苛刻了。每个人的能力有限,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过分的苛求,是对别人的伤害,也是对自己的伤害。”

何也点点头,从地上捏了根草,直勾勾地看着:“我……知道回不到那个晚上,所以不去想如果我不去看电影会如何如何。我妈妈……她活得很不快乐。她在这儿租房子照顾我,其实是和爸爸分居。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等我高考结束,他们就去办离婚手续。我爸爸并没有做对不起我妈妈的事,只是他们的性格不合。这些年都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下去了,也许彼此都到了极限。我爸爸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而我妈妈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我知道她性格有问题,可我不知道怎么帮她纠正。我以为顺她的意就好,可是我……”

何也妈妈这也算是种病吧,心理上的疾病,而且病得不轻。童悦想着平时阳光懂事的何也,每天对着这样一位妈妈,多不容易。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何也,你不能像妈妈一样,对自己太苛求。”

何也把头埋在臂弯里,沉默不语。

“我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填报的是医学院。医生好就业,工资也高,而且感觉被别人所需要所依赖,有种神圣感。可是因为我考得不够好,被师范学院录取了,物理专业。女生学物理很吃力,我挂过两次科。好不容易毕了业,因为工作找得不顺利,我继续读研,还是物理专业,现在我成了一名物理老师。这条路,好像选择得很无奈,可是走过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我觉得我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师,是不是?”

何也抬起头,认真地“嗯”了声。

“你也可以的,何也,抬头挺胸,咬紧牙关。如果妈妈地下有知,我想她并不想看到你陷在自责中不能自拔。她离开,并不是为了惩罚你。你是她最爱的人,她舍不得。坚强点,嗯?”

何家要处理丧事,童悦给了何也一周的假。何也爸爸退了租处,让何也搬回家。他说后面他会每天接送何也上学放学,直到高考结束。

不知是不是何也妈妈的过世吓着了羊群,每只羊都乖了很多,上课无人讲话,作业认真完成,晚自习的教室鸦雀无声。童悦去医院看孟愚,和孟愚说起班上的变化,孟愚直咂嘴,说这不是好现象。

病床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束鲜花,卡片上的落款是杨羊。

“杨老师刚走吗?”

“嗯!”孟愚把改好的作业交给童悦,“这次没办法给他们讲解,有些要注意的要点,我都写在上面,你帮我发下去。”

“为什么不试试和杨老师交往看看?”童悦看着孟愚灰暗的面容,心酸酸的,“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

孟愚苦笑:“我和凌玲的恋爱,是她倒追我的。那时,她的温柔、体贴胜过杨羊十倍,不然我这个书呆子也不会被她打动,可是,结果呢?我不想再花个十年八年的,再等来又一个凌玲。”

“人和人是不同的。”

“但是人是会变的。我不是声讨她们,我只是在反省自己,我可能无法带给别人幸福感吧!”

“你太悲观。”

“事实让我不得不悲观。所以暂时我不想开始新的恋情,我只想做个称职的老师,不想让我的学生们也恨我。”

“凌玲并不恨你。”

孟愚沉默了,护士过来输液,严令他躺下休息,童悦起身告辞。她替孟愚上了一堂语文课。羊群们都有自学的能力,孟愚的批注又那么明细,她只需坐着维持课堂纪律就行。

晚自习结束,等到学生们回了宿舍,教室里的灯熄了,她才回办公室拿包下班。叶少宁坐在她的位置上,斗地主斗得正起劲。

“你怎么来了?”

他递给她一个纸袋:“这盘就要赢了,等我两分钟。”

她打开纸袋,里面是豆花和蛋饼,还挺暖的。纸袋上的标识是青台一家老作坊,那家生意非常火,早晨店门前都排着长队。她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她今天并没吃晚饭,不知怎么,胃胀胀的。

“哇,我现在也开跑车了。”他笑嘻嘻地关上电脑。

“光脚的可比开跑车的狠。”

“为什么?”

“开跑车的不小心就成了骑自行车的,骑自行车的不小心就成了穿草鞋的,穿草鞋的不留神就光了脚,光脚的可以横着走竖着行,再输也输不到哪里去,谁怕谁!”

“你简直就是亡命之徒。”

“是哦,所以你可别欺负我。”清眸倏地掠过一道冷光。

“欺负你的后果是什么?”

“非常非常严重。”

他笑了,揉揉她的头发,“那我可得小心着点,叶太太,现在可以和我回家了吗?”

天上,一弯新月,数颗闪亮的星。“太久没这么放松了,我们走回去吧!”

“你明早上班怎么办?”虽然步行只有半小时,但那样她就得早起半小时,他舍不得。

“你送我!”

“明早我要去恒宇上班,一大早就得去机场接人。”

“谁呀?”

“裴董。明晚你还得腾出时间陪我去吃个饭,所有青台分公司的高层领导都要携眷参加。明天下午我陪你上街买件礼服,我瞧你衣柜里没有那种场合穿的衣服。”

“好呀,正好也帮你买几件内衣。对了,昨天那条三角的斑点**舒服吗?是啥牌子的,我忘了。”

他捂住她的嘴,佯装咳嗽:“喀,喀,童老师,在校园里讨论这限制级的问题好吗?”

她看着他,只觉得心越过千山万水,前面,山穷水尽,仿佛已是天的尽头。她给过他机会,他放弃了。

那些曾经描绘过的关于将来的一幅幅蓝图,那些曾有过的心动、坚持,像突然爆裂的玻璃,一片片散向四周,找也找不回。也许他并不会离开她,但过去的某一个时间里,他走远了。她说过不问过去,只要现在,只要眼前,其实那也是有条件的。那个过去只指他们没有相遇过的从前。有了她之后,她能接受他的走神、恍惚,却无法原谅他的……

“怎么了?”他察觉她的缄默。

“我去开车。”她从他手臂中抽回手,转身。她突然想到,那双手臂昨晚抱过别人之后又抱了她,哇的一声,刚吃下去的豆花与蛋饼全数喷了出来。

乐静芬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一夜没睡好,脸色就蜡黄蜡黄的,身子发虚,无名火乱窜。网上说这是更年期到来的迹象。她讨厌更年期这个词,仿佛是一条鲜明的三八线,线这边,化了妆,她还可以自欺欺人装作她正盛年。线那边,再高级的化妆品,再华美的衣裳,都遮不住她日趋衰老的容颜。

车城已经坐在餐桌边,边吃早餐边看早报,头发湿湿的。他每天坚持晨跑,刚洗过澡。

阿姨把她的早饭端上来,一杯橙汁,一个鸡蛋,两片面包,喂鸟似的,不到十点就饿了,可她不敢多吃。这个年纪,喝水都长肉。

她看看楼梯,问阿姨:“欢欢醒了吗?”

“她昨天睡得晚,我没喊她,让她多睡会儿。”

“前晚她什么时候回家的?”欢欢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别人给叶少宁送行,她巴巴地凑过去,太抬举他了。

阿姨笑了笑:“我睡得沉,没注意。”阿姨记得昨天早晨起床做早饭,刚进厨房,听到门锁响动,以为是小偷,回头一看,车欢欢低着个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看到阿姨,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乐静芬的卧室,让她保密。

橙汁刚入口,总是酸得人眉头一蹙。乐静芬看看车城,他自始至终专注于早报上的车市版,眼抬都没抬。“车城,你也该分点精力关心关心欢欢,她也是你女儿吧!”她没好气地说道。

车城从报纸后面露出半张脸:“欢欢不是挺好吗?”

“挺好就不要关心?难道非得她有个头疼脑热,或者躺在医院里,你才去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现在失职了?”车城把早报叠起来放在一边。

“我是全身心爱着欢欢的,而你起码没有做到我这样。”

“不要含沙射影,把话讲清楚。”

“昨天我遇到保险公司的王总,他说上个月和你一块吃饭,你向他咨询替一个女人办保险的事,那个女人大概不是我或是欢欢吧,你妈妈和姐姐又都不在了,所以我有点好奇,就去查了下。”

车城没有紧张,也没有慌乱,神色自如,“然后呢?”

乐静芬重重地把杯子搁下:“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我们复婚的时候,财产进行公证,这个家里所有的开支由我支付,你的钱归你。欢欢已是成人,不需从我这里拿零花钱。我用我的钱要向你申请?”

“车城,打发要饭的小钱我不会在意,但是你对那个贱人余情未了,你欺骗我、背叛我,我无法原谅你。”

车城苦涩地闭了闭眼:“这不叫欺骗,也不叫背叛,是良心不安。她一日过得不好,我一日就不能安宁。如果安宁能用钱来买,你何必小气?”

乐静芬冷笑:“既然这么舍不得她,为什么不回到她身边去呢?”

“静芬!”车城大吼。

她真不明白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吼,他出轨、私刻公章挪用公款,做过许多对不起她的事,现在还对那个贱女人藕断丝连。

“如果再一次让我发现这样的事,我就一把火烧了那个小面馆。”

她发狠的样子,让车城觉得这不像是一句气话。他郑重地告诫她:“静芬,我从来没有办法阻止你,但是我告诉你,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真的完了。以前,我觉得欢欢小,需要爸妈,需要一个完整的家,而且我以为你是在意我的,所以我厚颜无耻地回到你身边。现在呢,欢欢大了,她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空。我们已不再年轻,好像没什么江山可打。但你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如果那样,我会陪你,站在你的对面。”

车城犀利的言辞刺痛了乐静芬的神经,她愤怒地看着他。他却不看她,漠然地转身出去。

“你给我回来。”她抓起杯子对着墙壁甩了过去。

听到争吵声,无奈地从**起来的车欢欢惊愕地看着一地的凌乱和气得瑟瑟发抖的乐静芬:“妈?”

乐静芬托着头跌坐在椅中。

“爸爸又惹你生气了?”车欢欢蹲下来问。

“没事。”乐静芬定定神,“我听秘书说,你今天要去工地。”

车欢欢知道妈妈好强,妈妈不愿说,她就不能问。

“嗯,世纪大厦主体建筑已到四分之一,我都很久没去看了。”

“是要好好表现,你现在是代理总经理,正式任命还要等下次的董事会。能适应吗?”

怎么会适应呢?坐在叶哥的位置上,他用过的电脑、浏览过的文件夹、批阅用的水笔、接听的电话、沉思时靠的窗台……一切都在,就是看不到他俊雅的面容,听不到他温和的嗓音。她很想他。

“我会努力适应。”

“要不要再从我那儿调两个特助给你?罗特助妻子昨天临产,他可能要休个一周左右的假。”

“不用。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可以打电话给叶哥。”

乐静芬叹口气:“裴迪文今天从香港过来正式任命他为青台分公司的总经理,商场如战场,你们已不是从前的关系,防人之心要有。”

车欢欢抿嘴一笑:“那我要给他打个电话祝贺下。”

电话是在世纪大厦的工地上打的,仲春下午的阳光非常强烈,明晃晃地斜射过来,车欢欢觉得有些刺眼,把身子背过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移动客服小姐甜甜地告知。

空号是什么意思?陪同的施工队长告诉她,空号就是这个号码已被机主注销。那就是她想联系他,只能去恒宇找人了。

叶少宁不仅换了新手机,还换了新车——黑色的奔驰,还有了一个新特助,姓傅,辽宁人,身高一米九,比他年长三岁。裴迪文特地把傅特助从北京分公司调过来给他做助理,才接触了几次,傅特助的细腻、周全就让他非常满意。

新手机的第一个电话,叶少宁打给了童悦。

“请问找谁?”因为是陌生号码,童悦的声音冷冰冰的。

“童老师,你最喜欢的数字是几?”他笑问着。

“这是谁的手机?”童悦听出是他,语气好了点。

“恒宇新配的工作手机。第一次使用就打给了你,你可是要负责的哦!”

童悦没有应声。

“是你开车过来,还是我去接你?”

这好像是道难题,她考虑了很久才回答:“少宁,我要替孟老师上语文课,大概没办法过去。”

“那你忙,我先去专柜看看,你的尺码我很熟悉,相信我的眼光啦,一定会让你光芒四射的。买好我带着礼服去学校等你。”

“晚上我要坐班。”

“和其他老师调下不行吗?”

“我麻烦别人太多次了。”

“请一个小时假,你去打个招呼就行。”换作平时也就罢了,但今天晚上的宴会对他非常重要,他身边的那个位置,除了她,无人可替代。

“上课铃响了,我挂了。”

童悦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明白她是拒绝了。叶少宁握着手机,走到窗边,这是他的新办公室,一眼就能看到海。午后,空气里充满了四月的阳光、海风和浪声。

童悦很少孩子气,可以讲是比较顾全大局,昨天她答应得好好的,突然变卦一定有原因的。难道……希尔顿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知道了?叶少宁摇头,不会的。那个晚上……叶少宁头疼得厉害,像被针戳。

童悦嚼着一粒话梅,酸得整张脸挤成了一团。“受不了就别吃啊!”桑晨看着她的苦样,翻了个大白眼。

“嚼嚼挺有滋味的。”童悦又塞进一粒,看着桑晨在吧台里面兑酒。

“叶少宁都很久没来我这儿捧场了,是不是你对他禁足了?”桑晨抱怨道。

“他换了个新公司,离你这儿远。”

桑晨朝楼梯上看了一眼:“难怪他那特助今天一个人来了,平时他们都形影不离的。”

童悦看过去,罗特助和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说说笑笑正上台阶,看样子,罗特助是主人,另一个自然是客人了。叶少宁今晚也算是主人吧,他穿什么衣服,喝酒会不会伤胃,面对裴迪文会不会难堪,他的新同事对他有什么看法……她懂得轻重,也不耍性子,只是说服不了自己在这个时候和他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

如果她没事人似的出席晚上的宴会,她会觉得自己在意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现在的地位、现在的薪资。怎么能当没事呢?胸口闷闷的,胃口也不好,午饭、晚饭都没吃。桑晨很忙,无暇顾及她。她开了半个小时的车过来,仿佛就为在这儿吃几粒话梅。说起来,还是无处可去。桑二娘再粗枝大叶,却知根知底,她要是有一天落难了,桑二娘有一碗饭,肯定愿意给她半碗。

“我回学校了。”几粒话梅吃好,仿佛充了点气,该干吗干吗去。

桑晨把托盘塞给服务生,很义气地陪她走向红色君威,边走边嘀咕街角新开了家撞球馆,抢了“鱼缸”不少生意。童悦说她现在真是没救了,彻头彻尾的财迷,完全掉进钱眼里了。

红色君威无耻地占据着桑晨的专用泊位,童悦打开门,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腿好像不好,走路一瘸一拐,头发及腰,像是好些日子没洗,都打成了结,身上的衣服皱得像缸里新拽出来的咸菜。

“现在的乞丐这么敬业,天黑都不收工。”

童悦看着桑晨突然狰狞起来的神色,推了她一把:“别这样,和气生财,给他点零钱打发走人好了。”

桑晨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张青。”

童悦吓了一跳,连忙瞪大眼睛,真是张青,好久不见,这变化……有点大。她想起网上有帖子,一个富二代骑车去西藏,出发前拍了张照片,挺英俊潇洒的一个小伙子,到达西藏后又拍了一张,扔农民工堆里就找不着了。张青的经历估计差不多,但结局更悲壮。他不会真从泰山走回青台……童悦的目光最后落在张青的腿上,然后一寸一寸地挪向桑晨:“他的腿不会是你的杰作吧?”

桑晨抬起下巴,笑了。

张青呵呵地也朝她笑:“桑晨,我回来了。”他一拐一拐地走到桑晨面前。桑晨突然抬起腿,对着他那条伤腿狠狠地一踹。张青跌倒在地,桑晨接着上去又踹了几脚,张青哇哇地叫起来:“疼,疼……桑晨,快停下,腿又断了。”

“以前真不是我,现在是了。”桑晨笑容可掬,柔声轻语地对童悦说道,“开车慢点,有空常来玩啊!”

童悦根根汗毛都立起来了:“二娘,他……”她指着疼得就差满地打滚的张青,有点担心。

“他是谁?你认识吗?”

童悦哭笑不得,桑二娘这口气堵太久了,今天终于撞到了个出气的缝隙,怎么能不好好发挥呢?“戏过了,适可而止,他的腿是真受伤了。”

桑晨昂着头,双手叉腰,呵呵两声:“童老师,你太抬举我的武力值了,我没那么高的水准。人家这腿是拍日出摔断的,或许是穷游时不慎跌下山谷的,也许是穿越沙漠时给骆驼咬的……总之,关我屁事。”

张青白着一张脸,吃力地用那条好腿撑着站起,每走一步,童悦都觉得他要再次倒地不起,可他硬是走到了桑晨身边,拉住她的胳膊:“桑晨,这些年,我学雕塑,学画画,学摄影,去穷游……做什么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桑晨朝他吼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嘛!”

张青嘴唇颤抖着:“我知道这不是什么优点,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但这些年有件事我很专一。”

“什么?”

“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桑晨哭了,张青也红了眼睛。

“你以后要是再不吱声往外跑,我会把你两条腿都打断。”

“嗯,不跑,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带上你一起……亲爱的二娘,你能打个电话给医院吗,我的腿是真疼……下山时跌断的,没怎么好,着急回青台,真想你了……”

救护车呜啦呜啦过来,张青被抬上救护车,桑晨又是笑又是哭的,握着张青的手,一起上了车。

童悦抬起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她替桑二娘开心,虽然她觉得张青真不值得二娘去爱,可是爱情就是这么无章可循,喜欢就是喜欢了,那个人有血有肉,有长有短,讨厌又讨嫌,但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尘埃里也能开出繁花。

下晚自习的时候,童悦是和李想一起下楼的。因为何也是和李想一块去看了电影,李想觉得何也妈妈的事他也有责任,俊脸上罩着愁云,情绪很消沉。他这两天天天去看何也,看完回校就死命地做题。

“何也明天来上课,以后早自习、晚自习都来。”李想说道。

童悦点头,何教授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现在让何也再单独和辅导老师待一起,他会更走不出来,学校人多,同学叽叽喳喳,人是会被环境感染的。

“何也会好起来的,是吧,老师?”

“肯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童悦笃定道。

和李想又聊了几句,童悦出校门时就有点晚了。看到苏陌站在公交站台边,童悦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

苏陌朝她温雅地颔首:“小悦,这么巧?我喝了点酒,你能送我一程吗?”

苏陌身上的酒气并不重,他系好安全带,便拿出手机,不知是在刷微信,还是在看新闻。

夜晚闷沉沉的空气里,霓虹灯的缤纷色彩让人特别心烦。由于道路的坡度,那亮光像飘向了半空又慢慢消失一般。

童悦把车停在听海阁的门口,苏陌的家就在里面的某幢公寓楼里,童悦闭上眼都能摸到,她来太多次了。苏陌仿佛没有感觉到车已停下来,坐着没动,童悦只得轻声提醒:“苏局,到了。”

苏陌把一双长腿舒展开,问她:“进去坐会儿?”

她摇头:“太晚了。”

他点点头:“是啊,很晚了,可是我不太想回去,怎么办,你能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酒喝多了,还是早点休息好。”

他轻笑:“喝多的感觉真好,可以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可以做平时不能做的事。我醉了呀,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包涵。”

咫尺之遥,看得清他幽深的眸,深不可测,她纤细的身影在其中,随潮起潮落。这哪里可能是醉态,分明是借酒装醉。但她没有恐慌,潜意识里,她信得过苏陌。

“很遗憾,我非常清醒,我替您开门。”她转过身,欲推车门下车,手腕被苏陌从后面握住,再被慢慢掰开,她的掌心里多了把钥匙,钥匙很新,银白色的。她愣住,看向他。

他的眼里有痛楚有纠结还有无奈的挣扎:“它在我身边已经有一个月了,我每天都要看它好几回,犹豫不决要不要给你。在没考虑清楚前,我只能不见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钥匙?”她似乎站在茫茫的太空,前面就是黑洞,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银河系。

“你希望是什么钥匙?”

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她突然想到上海那套窄小的公寓,那扇新换的大门。

他叹了口气:“慢慢来,好吗?这把钥匙属于你,你收好。其他的事,我要听到你的答复后,再决定告不告诉你。”

“你早就有彦杰的消息了?”

“是的!”

“他、他好吗?”

“你让我不要再过问这件事。”

她低下头:“对不起,上次我话讲重了。”

“小悦,我知道我没办法对你要求什么,因为你没给我任何承诺。等你,我心甘情愿,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等待是无望的,可是总在我濒临绝望时,又有希望的火苗在闪。如果你想知道彦杰的消息,可以,我明天就可以带你去见他,但是我有个条件。”

童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我哥挺好的吧!”

苏陌无力道:“你都不问是什么条件吗?”

“不需要问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做到。”

苏陌暗自叹了口气,他可以绝望了。她甚至连做个样子考虑下都没有,如实秒回了他的问题。她大概是真的很珍惜她和叶少宁的婚姻,有可能彦杰都排在后面,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计较呢?

他的条件是:小悦,不要哭,不要怕,要咬牙撑住,你还有我,我爱你。

他把在口袋里揣了一天的信封拿出来,递给她:“这种方式你也许觉得卑鄙,我承认确实不够光明,高尚一点说我不想你被欺骗,龌龊一点说我有了追求你的理由。”

信封的形状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照片。童悦内心不可能波澜不惊,不过她还是平静地打开了车内的顶灯,一张张地看了起来。拍摄的技巧很高超,完全捕捉到人物的表情与神态,明朗得不需猜测就知那时那人那事。

主角是叶少宁与车欢欢。漫天灰尘中,两人头戴安全帽站在建筑工地上,他牵着她的手避开一辆混凝土搅拌车;金色的夕阳下,两人驱车在海滨大道畅游,不时相视而笑;午夜的街头,两人站在车边,她环着双肩,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是荷塘月色的大门,没有正面,只是背影,他揽着她走向电梯口,天空上,一轮清月高挂;哦,还有配角出现了,罗佳英提着个食盒,从出租车上下来,车欢欢站在泰华的保安室前,激动地向她张开双臂,叶少宁在一边微笑,眼中都是宠溺……最近的日期就是前天了,希尔顿的室内游泳池里,车欢欢一双白皙的手臂圈着叶少宁,两人贴面拥吻……

“苏局,我该怎么谢谢您呢?”童悦语气平淡,像是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手里捧着的碗,闷缝一点点地扩大,碗裂成了两半。

身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扭头看他,浅柔的灯光下,他抿着唇,表情深沉。

“这好像很专业,一定花了不少钱,按道理,应该我来付!”

“小悦,我并不是想看你笑话,也不想戳痛你,但这样的婚姻还有坚守的意义吗?你可以不选择我,至少要疼爱自己吧!”

她的内心陡然一阵酸楚,是,疼爱自己,她才选择的叶少宁。她记得他们初见,咖啡馆前,她放下雨伞,抬起头,那样明亮的眼睛,那样温和的笑意,她的脸红了。后来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就觉得是他了,尽管他在泰华工作,尽管他的妈妈叫罗佳英。在哈尔滨的冬夜打着点滴,她依在他怀里,以为可以就这样依赖一辈子……

疏星点点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是一片肃杀。昔日种种,越想越觉得疑惑,是不是她不配被疼爱?闪婚果真是不科学的,人还是得务实一点、传统一点。

心里面的泪水都泛滥成灾了,但她不想在苏陌面前流泪。她不给任何人同情的机会,因为别人的同情只会让自己觉得自己更可怜:“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整理!”

成年男人的优点便是知道什么时候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什么时候润物细无声:“五一小长假,我要去上海见冷寒,你想去就和我联系。你现在情绪不太稳,下来,我来开车。”

“你喝酒了。”她的手一直抖,不谈开车,连路都没办法走。

“一瓶啤酒而已,何况现在交警都下班了。”

她扶着车门下来坐进后座。远处响起一声闷雷,两道闪电掠过后,起风了,雨啪啦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像追着灯光的飞虫。苏陌拧开收音机听交通广播,这个时间,去哪儿都是一路畅通。去哪儿呢?以后怎么办呢?

苏陌体贴地把车一直开进小区的停车场,转身下车时,看到隔壁车位上黑色的奔驰车门一开,叶少宁朝他扬起一张笑脸。

苏陌淡淡地点了个头,把车钥匙递给童悦:“我走了,再见!”

叶少宁热情地留客,手环着童悦的腰:“上楼喝杯咖啡吧,童悦泡咖啡的水平很高。”

“下次吧,明早有会,不能迟到。”苏陌扶扶眼镜,看了一眼童悦。

“谢谢您送童悦回来。”

“不客气。”

童悦脸色非常不好,白得血管都清晰可见,叶少宁心里面一堆的问题,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开门进屋,刹那明亮的灯光让童悦有点恍惚。叶少宁问道:“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喝茶?”

她不说话,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叶少宁。他有多长的睫毛,脸上哪里有痣,鼻尖上哪里有个黑头,她都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越看越模糊呢!车欢欢在医院里问他,如果她和童悦同时出现,他会先喜欢上谁。他说没有如果。何必遮掩呢,坦白面对自己的心不好吗?难道他担心那个婚前协议?真是的,那协议是她故意气罗佳英才去签订的,她从来没当真。如果婚姻没了,死皮赖脸地争来几个钱,不管用来买房买衣,都有原先的影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自由?

“童悦,我和你说话呢!”叶少宁加重了语气。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几粒话梅,酸到现在,胃里翻江倒海,她想躺下静一会儿。

童悦这爱理不理的口吻成功激怒了叶少宁,他忍不住讥讽道:“不是时间晚了,而是说话的对象不对,换作是苏局,又是工作,又是心情,怕是有得聊呢!”

童悦淡然道:“和趣味相投的人说话,确实察觉不到时间。要不怎么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哦,原来苏局不只是你的领导,还是你的蓝颜知己。”

碗裂了还不够吗,再用炸药轰炸下,怕是连痕迹都找不着了。“明智的人都知道要和上司处好关系。”她想投降,输就输吧!

“怎么讲得这样俗气?”

“俗气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

“那作为你的丈夫,我明天是不是要买两瓶酒两条烟,去苏局府上致谢一番,感谢他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感谢他屈尊亲自送你回来?”

童悦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撕裂一般的痛,却又有一丝好笑,贼喊捉贼,他在心虚,所以倒打一耙?“苏局日程很满的,想去拜访,大概要打个电话预约。”

“你对他很了解?”

“知己嘛,当然不一样。”她的视力明明不错,怎么会以为他是个温和好相处的人呢?

时间突然像混凝土搅拌机,滞重而缓慢。叶少宁的脸色阴沉、冰冷。

“童悦,你当我是死人吗?”

迟疑了半秒,她回道:“没有,你活着。”活得很好,就是有点纠结。

“谢谢你没有忽视我的存在,那么我好像有权利要求你给我个解释,我觉得你与苏陌的来往超过了正常的上下级关系。是不是当初你们互有好感,碍于他的病妻,你们无力挑战伦理,于是选中我做一个中转站,现在,他自由了,你也该买票上车了?”这时候的叶少宁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高高在上,浑身长满了倒刺。

“你一直在下很大的一盘棋。我妈妈说得没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运,路边的李树挂满了果子,为什么别人都没看见,偏偏留给了我,哦,原来果子是酸的。”他逼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多久,终于说出来了,这是他的心声,她听到了。难怪别人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就连他们自己都在质疑。脆弱得就是不堪一击,不管外表看上去多么逼真。如果她现在拿出斑点**,拿出照片,是不是一切就定格了?

“你想今天要一个结果吗?”为家庭琐事争执,那是鸡毛蒜皮,他们的弓已张满,下一个动作,就是放箭。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水归水,山归山。

“你等不及了吧!”

她想对他说何必如此步步紧逼,顾及点体面!有些话太难听,意会就行,何必说破呢?

刚想开口,不知怎么被口水呛住了,她咳了起来,越咳越紧,每一声都沉闷得仿佛从胸腔里直接震出来。喉咙口一阵翻涌,她捂着嘴跑向洗手间,先是一口清水,然后是几口黑汁,最后连胆汁都吐了。

叶少宁站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伏在马桶上的童悦后颈骨突出来,背部的线条非常的明显,那是一个弯到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但大多时候,都强硬到无坚不摧的弧度。

他真的有点恨她。

他在专柜替她挑了小礼服,还配了首饰和鞋,给郑治打了通电话,为她请两个小时的假。郑治一口就答应了。她没有来,他独自一个人去了酒店,舒畅也随裴迪文一同过来,还带着少公子裴浩然,问童悦呢,他悻悻地笑着,说身体不适。这个理由有多蹩脚,一听就听出来了,他脑中空空的,实在没有精力去编。裴迪文夫妇体贴地没有多问,宴会的气氛很热烈,他是众星捧月的主角,可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十点一过,他就回来了。红色君威的泊车位上空落落的,他没有上楼,独自埋头在车里吞云吐雾,不知过了多久,两束炫亮的灯光照过来,他眨了下眼,红色君威泊在了他的旁边。

“是不是怀孕了?”他皱着眉问。

“怎么可能?”童悦断然否定。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叶少宁接了杯温水递过去。

“我没有……”童悦又趴向马桶,这次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不住地干呕。不会怀孕的,她的胃坏了,和她的心情一样。

“不管有没有怀孕,明天都去医院查下。”叶少宁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即使有了,我也不会要。”他抱过别人之后再来抱她,又不是爱的结晶,只是生理发泄的胚胎,没有必要留下。难道要再看到一个小童悦孤孤单单地长大?

叶少宁像看着魔鬼般看着她,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他胸中有如巨浪般急促起伏,他慢慢攥紧拳头,下一秒,他转身离去。他不敢再留在屋里,他担心他会控制不住把拳头落在那张苍白、却平静得可怕的面容上。

童悦揉着额头在沙发上坐下,她很累很困,但不想上床,就靠一会儿吧!

一连三天,童悦都是早晨五点到校。保安们还在睡觉,她不得不敲窗让他们开门。

保安揉着眼睛,看到童悦眼窝深陷,咂嘴道:“童老师,你也太拼了。”

“一百米跑了九十五米,最后五米必须拼命。”早晨空气很好,负离子爆表,深呼吸的时候有醉氧的感觉。办公室内,她备了奶粉、麦片,不管泡哪种,喝两口还是作呕。她怀疑她是心里面产生什么阴影了。

半个小时后,校园里陆陆续续有晨跑、晨读的学生。六点,孟愚来了。年级组把他的课调到早晨,他下午和晚上还得待在医院里。这一病,他一反以前的低沉,开朗了点,赵清讲什么冷笑话,他会微微地咧咧嘴。赵清是重压之下表现得最无所谓的那一个,早晨跑步,傍晚打球,打扮是越来越少年。学生们说,再这样下去,要改口叫赵老师学弟了。

乔可欣是坐出租车来上班的,说高尔夫送去保养了,说时,她波浪形的卷发一甩,露出半个腮。

赵清大叫:“乔老师,你咋半个脸大,半个脸小?”

“你老眼昏花了。”乔可欣捋捋头发,遮住半个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童悦没有好奇地抬起头,经历了凌玲**事情后,她知道这世上只有不肯迎战的元配,没有打不走的小三,除非那婚姻根基不稳。

杨羊给孟愚买了蒸饺和锅贴,热腾腾的气息飘满一屋。孟愚客气地道谢:“医生叮嘱我现在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杨羊难受地站在他桌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是赵清英雄救美,“我和童老师都没吃呢!”一把接过来放在童悦桌上。

童悦刚喝了几口清茶,暖了暖胃,一闻见袋中的猪肉味,脸色一白,冲到洗手间,几口茶也吐光了。

下午,她悄悄去食堂称了下体重。三天,少了五斤,这得让准备减肥过夏天的美女们怎么活?

周五的下午,她开车去农科所看叶一川。他新研究的早酥梨品种结了果,摘了几个给童悦尝。梨个头大,皮是青绿色的,汁水多,果肉甜脆。童悦一口一口地咬着,心想:怎么会是梨呢?梨,离。她环顾着农科所一块块的试验田,想着以后也许就没机会来了。

这天,叶少宁准时下班,她回来得也早,进家门时,他在浴室冲澡。门铃响了,她怔了下,跑去开门,罗佳英站在外面,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只扫视着四周。

“少宁?少宁?”她换了鞋,往里走去。

叶少宁头发湿湿的披了件浴袍出来:“妈,你怎么来了?”他抬眼看了下站在客厅里的童悦。

“我给你特助打电话,他说你回家了,我就过来了。”她抢过他手中的毛巾,替他擦拭着头发,“瞧你这湿漉漉的,会受凉的。”

“都快立夏了,怎么会凉?你吃饭了吗?”

“你爸没回家,李婶请假了,我懒得做。你呢?”

“我也没吃。”叶少宁边答边疑惑,童悦人呢?

“那咱娘俩出去吃。”

叶少宁走进客厅,童悦在阳台上收衣服,没有开灯,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嗯,也好。童悦,你换身衣服。”冷战几日后,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有那么一丝丝别扭。

“我在学校吃过了。”她回应了,却是拒绝。

“吃过就算了,咱们去就好。少宁,你记得与咱家住对面的冯妈妈吗?”

“记得。”

“昨天她过生日,六十大寿,说是本命年,媳妇给她买了红内衣、红袜子、红绸袄,看着真喜庆。她得意地一再向街坊们显摆,说人老了,都有坎,过生日穿红,必须女儿买,没有女儿,就得媳妇买,就能过关迈坎,去霉气,好着呢!我挺瞧不上她的,有什么可显摆,谁家没有儿子,是不是?”

叶少宁顿了下:“妈,你生日也快要到了吧?”

罗佳英开心地笑了:“你记得呀,今年巧了,正好是五一。昨天欢欢也给我打电话了,说要陪我逛街,给我买礼物。哦,她说你很势利,人走茶凉,一换工作就不再和她联系,手机号码也换了。我说你不是这种人,你是忙,忙好了就会给她打电话。她说得可怜巴巴,我心疼呢!”

“妈,我去换衣服。”叶少宁垂下眼帘,只想叹气。

趁叶少宁进去换衣服,罗佳英像爱卫会的,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不时伸出指头摸下角落,看有无灰尘、蜘蛛网。童悦的卫生搞得不错,她没挑出什么毛病。打开冰箱里,看到里面冻的速冻食物,她冷声责问:“这是人吃的吗?”

没有人接话,童悦进了卧室。

罗佳英和叶少宁走了,童悦在书房里打开笔记本里的讲义,心情没有任何起伏。这一次,叶少宁没有夜不归宿,每晚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和她在较劲,仿佛她不低头,他就不进卧室,也不进客房。

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几晚之后,他感冒了,咳嗽的声音一声声传进卧室。她睁开眼睛数着,前一次是十六声,这次是二十声。她捂住耳朵,把所有的声音都拒绝在外。

五一学校放两天假,从高一到高三,羊群安静地整理着书包,不像从前,有个半天假,兴奋得能把天空戳个窟窿。

童悦收到一封快件,苏陌寄来的,青台飞上海的机票,五月一日早晨八点。

迎着落日踏进家门,客厅里放着两个纸袋,里面装着罗佳英口中讲的红内衣、红袜、红外套,甚至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一条红丝巾。谁的眼光,真不错,质地非常精良,都是品牌。那条丝巾还是国际名牌,在丝巾的边边上绣着一行英文。她没有碰纸袋,特别想吃虾饺,馋得直流口水。要是今天吃不上,估计会睡不着。她进房间拿了个挎包,找了两身换洗衣服放进去,查看了下现金和卡。她给童大兵打电话。

钱燕居然晚上值班,她心中一喜:“爸,我回家吃晚饭,你给我买虾饺。”

她拎着包开门,叶少宁手里拿着钥匙站在门外。“你要去哪儿?”他盯着她手里的包。

“我回家看爸爸。”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我准备在家里住两天。”

叶少宁怔住:“那你明天回家一趟,妈妈过生日。”

“我可能没有办法去,我有别的事。”她抬起眼看他,这么近,却那么远。

“童悦,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家了吗?”他的眼中露出剧烈的痛楚。

如果不想要,许多事就能痛快淋漓了。她想要,恨不得双手紧紧地抓住。可是有时候,就像流沙,你抓得越紧,漏得越快。罗佳英的生日,怎么能少得了车欢欢,以前,她会尽职地做个懂事的好媳妇,现在,不想委屈自己了。

“我走了。”她越过他,走向电梯口。

“童悦,”因为感冒,叶少宁的嗓音有点干涩,“你今天走了,我就当你不要这个家了,你不必再回来了。”

电梯门打开,然后缓缓合上,将世界隔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