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夕阳,把最后一抹金黄色罩在江面,随轻柔得像细纱似的随浪花簸动。此时,趸船安静得像母亲手中轻轻摇动的摇篮。
侯一桃眯眼望着刺眼的夕阳,还有靠在岸边一动不动的大小轮船,眼内满是羡慕。诞生在江岸的婴儿都是幸福的,他能盖着阳光一样暖和的柔纱,能享受江浪母亲摇篮似的簸动,看着江上美艳的夕阳长大。
可惜,他没有诞生在江岸。他先辈的根须生在这里,可结出的他这样的种子,却像蒲公英似的撑把伞远远地飞去。父亲说母亲生他时,正在靠近西藏的一座高原小县城支教,出门就可以望见一座银塔似的雪山。
他从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说起过母亲。他问,父亲总是用其他事支开,双眼红红的,额上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父亲挥挥手,把喷出的烟的烟雾扇开,不耐烦地说:“你妈死了。我是懒得谈死人的。”
侯一桃大学毕业时,对父亲说想去浪州,去看看码头时,父亲连声叫好,一碗酒让他讲了一整天爷爷的故事。最后,他哭了,那是侯一桃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伤心地流泪。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不知用什么话去劝说。他抢过父亲手中的酒碗,把剩下的酒全倒在了地上。一团血红涌上了父亲的脖子,接着整张脸都让血烧红了。父亲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望着他很久很久,还是汉口气,挥挥手,说:“你还是个娃娃,你不懂事。”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个发黄的旧报纸包着的东西,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父亲粗糙的手掌轻轻地在纸包上摩挲着,眼一湿,几颗浊泪滚落下来,又在纸包上浸染成了一团。父亲说,本来这东西今天要送给他收藏的,但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
父亲小心地揭开纸包,先把一只手镯递给侯一桃看。侯一桃掂在手心里,很轻,他首先想的是,这是黄铜做的,值不了几个钱。可手镯上细细的花纹还是吸引了他。那是用细细的铜丝编织成的两条龙,还有云彩的图案,很精致。两条龙的头对着一颗珠子,年代久远了,珠子没一丝光泽,看起来像是塑料。
侯一桃把手镯递给父亲,说:“可惜,铜做的,生锈了就不好看了。金子做的才贵重,才值好多钱。”
父亲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一把抢过手镯,说:“你懂个屁!这世上难道只有金子才值钱吗?”
那一夜,父亲没睡,也不想给侯一桃说一句话。
侯一桃却很奇怪地梦见自己站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一片苍老的兽毛似的黄土地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座雄奇的雪山。刚开始,阳光还很强烈,他带着好奇在雪山的沟纹里游走了一遍。他清清晰晰地听见自己脚踩在雪地上的咕咕哧哧的声音,风扫在脸上刀割似的刺痛。阳光强烈起来时,他眼前全化成了一片黑暗,接着自己也成了一片细小的颗粒,随风刮走了。恐惧在那一刻巨石似的压迫在他的心上,他挣扎着拼命大叫:
“妈妈呀,妈妈!”
醒来后,心口还咚咚咚地响。父亲给他端了杯茶,看着他喝下,想问他什么,又不想说出口。他从父亲的眼内看见了一种热切的盼望,就把梦中的事讲给父亲听了。父亲说:“是你妈来找你了。”然后,又伤心得一言不发。
侯一桃终于知道了,母亲死在那座遥远而陌生的高原小城。那时,他刚满月,一场近乎毁灭的大地震降临在了这座小城。第一次簸动后,母亲用身体护着娇嫩的他,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母亲又想到教室里还有几个正上自习的学生,她什么也不顾地冲了上去,她只想把那十几个娃娃带出来。可毁灭性的簸动开始了,早已震得砖块松动的三层教学楼塌成了平地。在烟雾弥漫中,听不见一声恐惧的呼喊,只有满地的废墟和死一般的沉寂……
侯一桃去浪州时,父亲让他看了旧报纸包着的另一样东西,那是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黑白两色的照片上,侯一桃第一次看见了妈妈,一个脸颊丰满很有精神的女人。她双眼又黑又亮,嘴唇紧紧地抿着,抿出几根很慈的笑纹。母亲的手掌心向上摊着,上面站着个很有傲气的婴儿。父亲说,那就是他。一看就是船工的后代,才几个月大,骨头就长得硬邦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