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傍晚,同这座城市所有的傍晚没什么两样,侯一桃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它的模样。天晴时,那燃烧了一整天的太阳也失去了元气,拖带着一丝暗淡的火星缓缓掉入江水里。平静的流水瞬时沸腾了,一片桔黄一片艳红的光斑在满江紫蓝色的间隙里闪烁。太阳就沉没在江底燃烧,烧得浑身通红,烧得江水哧哧哧地呼啸。渐渐的,一片深色的雾气罩过来,不一会儿就让这夕阳的余晖染成了金黄色。

侯一桃与砂锅坐在码头的石堤坝上,默默地看着这让人呼吸急促的景色,吸一口烟,再让喷出的烟雾飘向江面渐渐鲜明又渐渐深沉下去的雾气。他们就盯着江水,一动不动,像那些船,沉默在江边,随着波浪吱嘎摇晃,随着夕阳燃烧与熄灭,一声不吭沉浸在属于它自己的甜美的梦里。

太阳熄灭的那一刻,有极寒的风从江面吹来,他俩都受了刺激似的缩了下脖子。砂锅朝江面扔了只刚刚折的小纸船,看着它在浪花中翻滚,沉下又浮起,终于在一股激流推动下游漂去。砂锅站起来,说:“你说问题解决了,怎么那艘破破烂烂的渡船还在鸣响汽笛,来来回回地装人?还有那个落水女孩的妈妈,怎么还站在那儿等证人?站在这里,对着那片黑色的山冈和码头,我们真的可怜得不如地上的蚂蚁。”

他说得侯一桃心内一片寒冷,想说什么,喉头哽了一下又咽了进去。他看看石梯下,艳艳的妈妈抱着木牌子早已睡着了,身子歪着靠在石梯旁像是乞丐。侯一桃想,左莉不会说假话,不然他不会挨那些人的揍。但这世界不像他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娃想得那么简单,复杂得像是隐没在空气中的灰尘。他有些伤心了,也站起来,对着江水骂了句粗野的话。砂锅惊异地望着他,像是望一只变种的动物,哈的一笑,拍了下他的背,说:“骂得好。这世界能把一桃兄惹得发火骂娘了,看来真是太不像话了。得有人来仗剑行侠,锄恶扶善了。”

侯一桃埋头抓扯自己的头发,做出种很无奈的样子,说:“我只恨自己胆子太小了。”

砂锅说:“谁惹恼了我,一门炮对准它,轰的一声就全解决了。人呀,别把自己看得太小气了,你想做什么,大着胆子去做,阎王老爷都会吓得钻床底。”

侯一桃看着他的朋友,摇摇头说:“这不像是一个律师说的话。”

砂锅哈地一笑,说:“不是律师还说不出这种话。”

“喂,律师要说的是哪种话?”有人在旁边接嘴。他俩都回过头,是马芸芸站在石梯顶上笑。她穿着紧身的白色T恤,挎着双肩包,头发拉直染成深赭色潇潇洒洒披在肩上,装扮得像小姑娘似的。黑色呢裙下是一双高到膝盖的皮靴,显得两条腿十分的修长。那两条修长的腿就很优雅地移动着,朝他们走来。

侯一桃对砂锅说,她叫马芸芸,是他的上司,新闻部主任。又向马芸芸介绍了砂锅。马芸芸友好地伸出手,说:“我是第一次握一位律师的手,但愿以后没有握手的机会了。”

砂锅眯眼望她,好像她浑身都闪动着比阳光更刺眼的光芒。他轻松地一笑,说:“不握律师的手,就像不去看医生一样,谁都希望,谁都逃避不了。”

马芸芸说,她正在码头上采访船工们的生活情况,想赶回报社开会,等了半天都没见出租车来,却看见了他俩。

砂锅笑了一声,说:“那你的运气不错。我的车缺一个乘客,我正愁眉不展的时候,你找上来了。”他指了指停靠在树下的摩托车。

马芸芸说:“我不知道律师的车是否快过他的嘴皮子?”

砂锅说:“你坐在上面试试看。”

马芸芸戴上了砂锅交给她的头盔,对侯一桃说:“我走了。老总在手机里催了我两次了。”

砂锅把摩托车发动了,朝侯一桃挥挥手,马芸芸刚坐稳,哇的一声尖叫,摩托车便驶进了拥挤的街头。

侯一桃没心思看走远的他们,回头望着渐渐深黑的江水,心事沉重的样子。他老在想爷爷那时的江水是什么样子,也有这么深黑?也有这么些很像喘息的浪涛声?他闭上眼睛,真希望听到那时喧哗,就像父亲讲的,爷爷那时,江岸木船拥挤,连一根篙竿都难以插下。上下码头,人声喧哗,汽笛声铜号声昼夜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