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玲儿, 没有退路。
这一遭,你我都要过。”
阮珑玲闻言的刹那, 只觉仿佛有只无形的手, 将跳动的心脏紧紧攥住,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许困难。
男女婚嫁,向来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今日前往基恩巷,目的就是为了让顺国公夫妇同意这门婚事,点头答应让她入门。
她知道此事没有那么容易。
可李渚霖方才的话却提醒了她,若是今日失败了, 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二人不能结为夫妇携手到老还是其次, 怕就怕顺国公府会将小为安扣了去…
只要子, 不要母,舍母留子,她与儿子为安再难相见。
事态险峻至此…
好在阮珑玲是个抗压能力极强之人,只要她认定的事, 莽着头也要迎难而上。
她在商场纵横谋略多年, 经手过的买卖成千上万, 无不是奔着获利去的。
唯今日这桩“买卖”…
为的不是什么重利获益, 富贵权势, 而实在是因为赔不起!输不得!
车架前厚重的帷幔被缓缓挑起, 明媚璀璨的春阳照了进来, 李渚霖率先撩袍起身, 在伸脚踏出去的刹那,又转身朝她伸出手来…
男人英朗的面容, 在身后圆弧形五彩斑斓的光斑下, 愈发熠熠生辉, 他薄唇轻启,
“到了。
你随我来。”
阮珑玲眸光暖柔,深深吁了一口气后,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搭在他温厚的掌心之上,随后出了车架,踩下踏凳,朝眼前这间门阀厚重的宅邸缓步行去…
二人踏上石阶,正要抬脚踏过门槛,朝门户大开的宅门内走……
谁知此时候立在左右两侧的带刀侍卫伸臂一挡,将二人的去路堵住,拦下了二人前进的脚步。
。
?
不是?
荒天下之大谬。
这些家丁怎么敢?竟要拦他入自家府门?
李渚霖被拦了个猝不及防,剑眉微挑,眸底的讶异一闪而过,眼看着就要动怒…
此事门房急步迎了上来,抬手抹了额间因过于紧张而沁出的汗珠,慌乱着解释道,
“爷毋怪,这是老爷的吩咐。”
“老爷说了,李家祖宅乃始皇帝御赐,往来者不是开国功勋,就是国之栋梁,可以说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不是如澜翠苑那般的藏污纳垢之地,不是谁人都能配得入内的。
您回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若是要将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带进去,那…那便是不能。”
这不相干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到底是公爵门户,奚落起人来不用带一个脏字,就能臊得人面上无光。
顺国公夫妇竟是连见面陈情的机会都不给,直接让二人吃了个闭门羹。
方才还鼓足了勇气的阮珑玲,面上不禁有些讪讪,她在后头扯了扯李渚霖的袖角,甚至还为自己打了个圆场,嘴唇蠕动弱声道了一句,
“……今日忽然拜访,二老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有的。”
“……其实按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必非从正门进去,你家总有偏门,又或者后门吧?不如我们二人分开行动?
你由正门而入?我行偏僻小门?
其实只要能进,怎么着都是好的。”
正室大妇行正门。
妾室通房走偏门。
奴婢杂役穿后门。
只一字不同,可彰显着身份地位之差。
若是换成阮珑玲以往的个性,遇到这种故意找茬之事,定然是双手抱臂,冷眼旁观,等着身侧的男人做抉择,是定然绝不可能主动提出要去走妾室的偏门。
可现在既然知道了李渚霖的心意,她不在乎受这点委屈。
虽还不知眼前这位生得仙姿盛颜的娘子,到底能不能做得成首辅夫人,可门房到底也不敢怠慢,只揣手哈腰,将阮珑玲往位于西南处的偏门引……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那只皓白的玉婉被人一把拽住。
李渚霖面色微沉,眸色深幽,眉尖微蹙。
“你哪儿都不准去,就陪在我身边。”
“既是一同来的,便没有分开进门的道理。”
“让开!”
说罢,他竟就这么牵着她的手,直直阔步朝前,闯入了正门当中。
虽说李渚霖在朝堂上的手段是狠辣了些,可对家中的父母姐姐,哪怕是外甥幼帝,也从来都是顺其心意的,重话都未说过一句,更莫要说如此当场忤逆父意了。
侍卫们哪里敢拦?只纷纷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二人所过之处,一路畅通无阻,家丁仆婢们纷纷退身避让。
顺国公府不愧是百年公爵。
楼宇高耸,碧灿辉煌,金钉朱户,画栋雕梁,远近层叠的假山玉小池错落相间,一眼望不见边的若画回廊…
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
可阮珑玲全无欣赏眼前美景的心境。
男人牵着她拽入府门之后,并未松开手,只带着她横冲直撞往前行了许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执意娶个门户如此低微的女子入门做妻…
想来他也顶着许大的压力吧?
阮珑玲心中涌上些酸涩,稳住了脚下踉跄的步子,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在满院奴婢仆妇抬眉转眼的探查间,将薄背愈发挺了挺,想让自己瞧起来,能更像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顺国公夫妇所居住的院子,唤为寿安堂。
由于这府宅太大,二人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寿安堂的院门外,这次倒无人再拦他们,伺候老夫人的贴身婢女熏紫,将他们牵引到了正堂之上。
厅堂十多米高,宽敞高阔,立柱粗重,布局严整,布置典雅,另装点了奇姝盆栽,壁上挂着文豪大家的书法画作,格外文雅无双。
厅下置了一张宽敞的金丝楠木的案桌,桌面两侧的官帽椅上,一左一右坐了一对夫妇。
右边坐着的正是首辅生父,顺国公李丰渠,他两鬓斑白,面目冷峻,遒劲如崖边古松。
左侧坐着的是顺国公夫人贺淑珺,虽因年岁渐长,却保养得宜,瞧得出来年轻是个十足十的美人,面目比起李丰渠要柔和不少。
李渚霖敛神,如竹般的身姿上前一步,往前微倾了倾,埋首拱手恭敬异常,闷声道,
“父亲,母亲安好。”
一侧的阮珑玲稳住心神,亦端芳迎上,微微扭身,双膝曲下,手腕翻转,低头柔声道,
“珑玲见过伯父伯母。”
。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顺国公夫妇二人仿若当他们不存在,置若罔闻,默然相对,未让起身。
阮珑玲感受到顺国公夫妇的两道眸光,直直落在她身上由上而下扫射审视着,仿佛是要盯出两个窟窿来,她顶着这股威压,不禁双腿微微发颤,额头上沁出密汗来,身姿亦开始倾斜…
还是贺淑珺道了句,
“罢了,起来吧。”
顺国公李丰渠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根本并未将与儿子并立在一起的女子放在眼里,只垂下眼眸,而是将手中的茶杯盖哐啷一扣,发出一声脆响。
“呵,安好?怎么个安好法?
你不顾尊长反对,执意将这女人带到寿安堂来显眼,你这哪儿是盼着我安好?你分明是想要将我早点气死!”
顺国公夫妇确实是盼着儿子早日成婚,可他们眼中满意的儿媳人选,从始至终都只有张颜芙一人。
毕竟论家世,论品性,论才学,论痴情……这京城的诸多贵女中,谁能比张颜芙更合适做首辅之妻?
眼见儿子已经松口与富国公府敲定了婚期,二老便趁着离大婚之日还有三月有余,欢欢喜喜去九华山还愿,谁知才爬到半山腰,女儿一纸飞鸽传书过来…
说儿子竟又不愿娶张颜芙了?
执意要娶个已经生养过的商妇?!
李丰渠硬生生被气到心堵郁结,两眼发黑,最后是被山夫抗在肩上,背在担架上,才由九华山下来的,才休息了不到半日,就奔命似得往京城赶。
正预备着要去兴师问罪,谁知儿子倒先一步上门了。
李丰渠大手一挥,怒喝道,
“顺国公的规矩到哪里去了?怎么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任意闯入?来人啊,将这妇人拖下去,拖得越远越好!莫要脏污了我顺国公府的地!”
“我看今日谁敢?!”
门外的家丁听到传唤,一拥而入,就要将阮珑玲拿下……
却被李渚霖那凶恶阴狠的目光劝退,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主母贺淑珺微摆了摆手,家丁们又尽数都退了出去。
李渚霖上前将阮珑玲护在身后,额间的青筋阴现,紧而再次面对二老拱手,
“父亲大人息怒!”
“父亲若是心中有气,大可尽数发在我身上,却莫要为难她。此女唤为阮珑玲,我已执意娶她为妻,九日后便拜堂成亲。”
李丰渠见儿子如此维护这商妇,愈发震怒,
“拜什么堂?成什么亲?
若无高堂在座,不叩首拜过父母,我看这整个晏朝,有谁会承认你这门亲事!
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就算再不喜欢颜芙,也好,我随你,你现在就去挑个身家清白的名门闺秀嫁入顺国公府,我也是绝无二话!”
“可你若执意娶这卑鄙无耻,心思险恶,妄想攀龙附凤的商女,那就算是我到了入土那一天,她的名字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李家族谱之上!咳咳咳……”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李丰渠一时咳嗽不止,贺淑珺立马起身,帮他轻抚着背部,“莫要动气,好好同孩子说…”
顺国公李丰渠驰骋朝堂战过沙场,气势本就万丈擎天,再加上恶意揣摩阮珑玲的用意,对她更加没有什么好脸色,瞧着她好似是那盘丝洞的妖精,勾得清心寡欲的儿子动了痴心,此时只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
心思险恶的商女本人,只僵站在李渚霖身后,埋首不语,由于过于委屈与气愤,浑身轻颤个不止。
玲珑娘子在扬州也是被人处处捧着的,后来随着家中出了个状元弟弟的,在京城中行走人人也会略给几分薄面,她还从未被如此奚落羞辱过。
可以骂她锱铢必较,可以骂她嗜财如命,但是什么卑鄙无耻,心思险恶,妄想攀龙附凤…这些确未曾有过!
分明是你家儿子,决意要娶我的!
阮珑玲鼻酸一阵,泪水润湿眼眸,只差夺眶而出。
可她也清楚,此时不是分辨的时候,此处更加没有她说话的地方。
可她不方便分辨,却另有人张嘴帮她分辨。
“父亲大人想错了。
并非是她设计勾引,而是儿子巧取豪夺!”
李渚霖撩起衣袍,拉着身后的阮珑玲齐齐扑通跪下。
他眉头微蹙,脊背挺直,将多日以来打得腹稿,全都缓缓道了出来。
“不瞒二老说,她是儿子五年前在扬州结识。
那时候,她才将将花样年华,在扬州极富盛名,可惜已然与旁的男子订亲,是儿子觊觎她的美貌,费尽心机毁了她的婚约将她勾到手,又是儿子翻脸无情,嫌弃她门第太低连妾都不配做,所以始乱终弃决然回京…
这五年来,儿子没有一日不想她,却也一直因门户之差按捺着不去寻她……可既然上天安排,还能阴差阳错偶然能再见她,儿子便不想再错失彼此。”
“**而已!
指不定就是她无意知晓了你的身份,才蓄意接近的呢?”
李丰渠打断了儿子的话语声,干脆腾然站起身来,急躁地来回踱步,气得脸红脖子粗,伸出指尖训斥怒喝。
“好,权当你说得是真的。
可满京城的世家勋贵的子弟,哪个没有几桩红粉艳事?银子给足给够,补偿到位便就罢了,怎么?莫非你是给不起那个钱?付不起那个价?定要将她这一届区区商女招进门来做妻?如此来打你父亲的脸么?”
宽敞高阔的厅堂中,这些铮铮之言触壁反弹,回响震彻。
跪在堂下的男女,衣袂相触靠得极近,仿若在雷霆暴雨中,飘**在湖上相互依偎的苦命鸳鸯。
“她对孩儿情深意重,父亲岂可诋毁她是个欢场承恩卖笑之人?
父亲你可知五年前她分明已经伤心欲绝,可却依旧忠贞不渝,不仅多年来没有再嫁,甚至还生下了我当年的遗腹子!”
李渚霖朝前跪了几步,
“父亲你不是一直想要抱孙子么?
如今都不用等,那孩子今年已经四岁,此刻就在偏房中,你大可看看他,抱抱他……”
!
?
什么?
二人竟还有个孩子?
顺国公夫妇早就听闻这商妇是个已然生养过的,可只当那孩子是这商妇与别人所生,压根就没想过那孩子竟是李家的血脉。
既然有了孩子,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贺淑珺闻言,原想传唤仆婢将那孩子报上来瞧瞧,可却遭到了李丰渠的反对。
“有了孩子也无用!
是,我与你母亲是想抱孙子,可想抱的却不是你与人在外苟且得来的孩子。”
李丰渠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我的儿!你是昏了头了么?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若她是个清白正经的,又岂会在婚前与人有私?就算你是巧取豪夺,那她也大可以抵死不从以全清白之身,岂会让你得逞?又岂会未婚将孩子诞下来?
罢罢罢…那孩子来得就算再不堪,好歹也是我李家血脉,自然是要登入族谱的,至于这妇人,若是当真合你心意,纳进门来做妾便是。
至于做妻,决无可能。”
为何…会这样?
李渚霖晓得父亲是古板考究之人,轻易不会对这门婚事松口,他也做足了一切心里准备,周全了所有一切说辞…
原以为再将孩子搬出来,便也能勉强水到渠成,谁知父亲竟这般坚决,不肯让步。
李渚霖跪着的身姿僵了僵,默然几息之后,俯身叩首,
“儿子欠她诸多,绝不愿在名分上亏待与她。
儿子决意此生非她不娶,她只为妻,不做妾……还望父亲母亲成全!”
在父子二人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之时…
阮珑玲只觉心头大恸,只眸光震动,瞳孔微扩,抬眸怔怔望着跪在她身前的男人…
分明是她勾*引**在先,撒谎欺瞒在后,甚至还厉言羞辱,隐瞒血脉,欲盖弥彰……犯下了种种过错…
可李渚霖不仅将这些罪责尽数揭过不提,甚至还口口声声在父母面前陈情,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形象,瞬间就变得高大无双,伟岸无比了起来。
嫁给这样的男人过一世,想必总是差还不到哪里去的吧?
阮珑玲心中涌入一股涓涓暖流,亦匍匐在地,将头重重磕了下去,
“珑玲此世,非渚霖不嫁。
今后定孝敬公婆,教养子女,打理家宅,悉心侍奉……还望二老成全!”
二人齐齐跪叩在厅堂之上。
仿若山野林间的同身之树,枝干缠绕,根结盘团,同为一体,密不可分。
世上没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若是儿子当真遇上了心上人,哪里又有忍心阻拦呢?
瞧着二人这般焦不离孟孟不里离焦的模样,不禁使得贺淑珺有些不落忍,温声劝解道,
“儿子已经大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我瞧这女子除了门第低了些,倒也没有这般不堪。她这么多年都未曾再嫁,想必心中也是一直挂念着渚霖的,且我听说她很长进,早年间父走母病,几乎就是靠她一个人将年幼的弟妹拉扯大,又培养出了个状元弟弟…现在还生下咱李家血脉……我打眼瞧着他们二人,相貌也是格外般配的…
你总架不住儿子喜欢…不如咱就抬抬手吧,”
有史以来第一次,儿子会这般忤逆执拗。
李丰渠只觉权威已久的父权得到了冲击,眼见贺淑珺也倒戈,心中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出来,
“什么抬抬手?绝对不行!
你也是糊涂了么?这样的女子岂能入门?”
厅堂当中的四人,就这般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李渚霖与阮珑玲,大有若是未能征得二老同意,就一直跪死在厅上的决绝之感。
也不知道如此角力了多久……
此时,门外传来动静。
一个极为稚萌可爱,如同年画娃娃般的小儿,正抬起小肉手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朝厅内走来。
娃娃穿了一身极为喜庆绯色衣裳,头上细软的毛发被扎成了两个小啾啾,随着他动作微微晃悠着,或许还有残存的睡意,小脚丫子步子不稳,时而踉跄几下,愈发惹人怜爱。
小为安一进门,就望见了母亲与李叔伯齐齐跪在地上,又抬头望了望立在堂上,两鬓斑白的老者……
瞬间明白了,二人应该是在给此老者跪地请安。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小为安也凑到了母亲身边,跪在地上磕头,请了个大安。
然后扬起灿烂萌巧的笑脸,冲着二人甜甜唤了一句…
“爷爷好,奶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