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你这几日准备一下, 得空随我回家一趟。”
满京城的人都知,首辅大人有两个下榻之地。
一个是基恩巷的首辅府。那是李家的百年老宅, 供奉着先祖灵堂, 李渚霖与李明珠姐弟二人自小在此长大,李丰渠退朝归野之后,携夫人一直居住至今。
另一个则位于大陀寺的澜翠阁。此乃李渚霖为了更好处理朝政, 出行方便而居的别苑,虽只是别苑,及不上基恩巷祖宅恢弘气派,可也很是宜居养人。
二者相隔十数里, 平日里除了开庙祭祖, 节庆时节, 且每月的固定日期回去给周父周母问安以外……李渚霖不常回去了。
他口中的“回家一趟”,自然不是澜翠苑那个家,而是基恩箱的那个家。
回家意味着什么?
见家中宗族耆老,过宗祠堂庙, 拜先人牌位……这是要带阮珑玲过明路的意思。
对于首辅要娶她为妻这件事, 阮珑玲以往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直到这句带她回家, 她才开始有些即将嫁为人妇的慌乱感。
事态发展到现在。
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二人之间的私事了, 其中牵扯进了一个孩子, 夹杂着血脉子嗣, 继宗传承的大事……
就算李渚霖愿意娶她, 可顺国公夫妇又岂会轻易认下她这个儿媳?
阮珑玲心中愈发慌乱,只能在次日一大早, 起身来到静灵阁, 向胞姐阮丽云讨主意。
“二姐…我记得你当年嫁给姐夫时, 吴家尊长起初也是不看好的,后来你又是如何让他们同意你过门的呢?”
面对妹妹要嫁给首辅做妻这件事,阮丽云昨日从刑部回家之后,就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一早睡起,又听婢女翠湖来报,说李渚霖昨夜漏夜行至阮府给小为安□□……
出了这么大的事,阮家毫发无伤,首辅不仅没有怪罪,还执意要娶妹妹…
由种种迹象可见,那首辅大人确是个对妹妹有心的,所以她并不像另两个弟妹那样惊慌,现在只根据过往的经历,帮阮珑玲出起主意来。
“……争得吴家尊长的首肯,确实极为艰难。”
“你姐夫相貌端正,医术佳,性子又好,且是家中嫡子,甚得吴父吴母看重,对纯甫即将入门的媳妇,二老那真真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可谁知临了来,他竟执意要娶我?”
“吴家与咱们阮家是世交,吴伯父吴伯母也是眼睁睁看着咱们长大,虽说知根知底,可我到底先头嫁过一次,且还带着舒姐儿这么个女儿……所以此事一出,二老自然是极不甘愿,在家中冲着你姐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那婆婆当初甚至威胁要绝食…
可好在你姐夫是个轴性子,硬生生就这么拖了两年多,期间我也侍奉周到,事事谨慎…直到最后才经得了他们同意。”
阮丽云向来是个有苦往肚子里吞的性子…若非她与吴纯甫已经修成正果,只怕也不会拿这些陈年的往事出来说。
阮珑玲听了,不禁愈发心慌了几分。
“寻常百姓娶妻都讲究门当户对,更遑论是世家贵族…
你与姐夫尚且门户相当,却依旧遭婆家如此反对嫌憎……”
“可我是商贾起家的草户,他是百年公卿名门。
论家世门第,期间差了十万八千里,无异于天壤之别……这门亲事若想博得顺国公夫妇首肯,本就是万分艰难…
若他们再得知我曾背着他,犯下去父留子之过,只怕是更加难上加难,说不定连小为安都要被连累。”
阮丽云默了默,幽幽叹了一口气。
“是啊。你与首辅这门亲事,可不比当年我与你姐夫…
虽说女子是要高嫁,可李家门第委实太高,与咱家实在是云泥之别,哪怕是伸手摘天,也是高攀不上的…且我听闻顺国公李丰渠是个极其看重教法礼统,克己古板之人,李家的家风更是满晏朝闻名的严谨,只怕是容不得你做他儿媳。”
“玲儿…以咱家今时今日的处境,你若不嫁,首辅定然不肯放过你,可若是执意要嫁,只怕会撞个头破血流,今后的路也不好走……”
姐妹二人手掌交叠在一处,面上皆是愁容。
蓦然,阮丽云似是想起了什么,将她青葱般的指尖紧握了握。
“不如你还是逃吧?
我昨夜听闻你在黑市买了船票想要逃离京城,心中还有些怪你,想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你为何要抛却一切远走他乡呢?可后来细琢磨一番,才明白你此举是想要保全咱们全家,将咱家从此事中摘出来。”
“现在事情暴露,首辅已经知道了为安是他的骨血,我瞧他气归气,似也是欢喜得了这么个孩子的…
他现在理应在忙着筹办婚事,想来也正是放松警惕顾及不到的时候,你若要逃,此乃良机。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有小为安在,他想必也没有那么绝情会致我们于死地,多富贵显赫是不能够了,可平安一世不是难事。”
“你嫁给首辅,不亚于进龙潭闯虎穴,与其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我宁愿你展翅高飞,孑然翱翔一生!”
阮珑玲怔然半瞬,立马将逃跑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她的眸光顺着春光落向庭院深处,又似是望向远方,心有所感,眸光微润。
“若再逃,岂非要再负他一次?
二姐你不知,这世上还从未有任何男子,能如他这般对待我过……”
“当年二姐既能为纯甫哥哥拼一次。
如今哪怕是为了回报他那片心,我也愿与他并肩走一遭。
千难也好,万险也罢……我不怕。”
。
…
出生豪爵公府,从未娶妻生子,重权在握的帝师首辅,
乍然与个市井商户出生,已然生育,寒微薄门的美艳商妇定了亲…
这一炸裂无比的消息,很快就顺风传遍了整个京城,引得朝野震惊,亦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由于此事过于匪夷所思,所以有许多百姓起初并不相信,觉得不过是谣言而已。
有好事者甚至亲自蹲守到了大陀寺的阮府门前,可直至亲眼看见了门外重兵把守的那几个黑骋铁骑,及宫中女官裙摆翩跹穿梭不停,捧着各式各样珍惜贵重的御赐之物入内后……
众人才算是彻彻底底相信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饶是能入首辅府做个正当名分的通房侍妾,就足够能让人上赶子巴结了,更何况是执掌家宅的正室大妇?
原本因背负了五条人命,被京中百姓抵制冷落的阮家商户,一时间风头无两,各个铺面都火热爆满,被踏破门槛,在短短两个时辰内,阮家商行的所有商品都被一抢而空,尽数售罄。
阮成峰这个新科状元,原本还因出身而受同僚冷嘲热讽过,现在瞬间因此在朝廷中打开交际圈,愈发炙手可热。
上门给阮玉梅说亲的媒婆,多了何止是十数倍?各个手中都捧着儿郎们的画像,哭着求着让阮玉梅相看,大有只要她满意,当日就会奉上堆山码海的聘礼,明日就可立即成亲!
…
却也十足十打了张颜芙的脸。
今日原是赏花宴,京中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大家闺秀们,尽数应云国公府之邀出席。
庭院中种满了奇花异草,各类花朵按照品种颜色依次摆放在一处,其中光牡丹就有十数个品种…
嫣红姹紫,绿叶肥硕,花香扑鼻。
可此时此刻谁还顾得上赏花?
在场者皆热火朝天正讨论着那桩事关首辅的轶事。
“我就看不惯张颜芙自从与首辅订婚后,那副双眼长在头顶的趾高气昂佯……不过是以病情要胁,又不是得首辅真心喜欢,也值当她那般轻狂?”
“我还从未见过太后娘娘都已然下懿旨订婚了,却乍然收回旨意换人另娶,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首辅大人是有多不待见她?
宁愿去娶个生了孩子的商妇,也决不肯娶张颜芙…好歹也是个世家闺女,如今被抛如敝履,真真是丢人。”
“费尽心机想嫁给首辅不成,年纪又拖到这么大,委实得不偿失。你们说这世上还有谁人会愿意娶她这么个老姑娘?今后只怕要嫁给鳏夫,给人去做继母了。”
“就是,封为福安郡主又有何用?要是我,干脆找面墙一头撞死,也比活着受如此奇耻大辱强!”
……
庭院入口处,圆拱形垂花门外。
满头珠玉,衣着华贵的张颜芙,将这些奚落嘲笑之语尽数听入耳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颤抖不止,手掌攥紧成拳,指尖陷入皮肉当中。
她双眸几乎射出火来,翻涌着浓烈的仇恨与不忿。
若是与李渚霖从未有过一丝希望,张颜芙也未必会如此痛彻心扉,可眼睁睁瞧着婚期已定,如今却被人横插一杠,美梦破裂,又让她如何能够甘心?
阮珑玲若不死,她难消心头之恨。
今日阮家张灯结彩,喜气盎然。
……总有一日,她要让阮家挂白吹丧,痛苦无边!
*
京城的另一头。
城北乃贫苦百姓所居之地,街道两边的茅草屋歪歪斜斜,所见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地上还有不知由何处流出来的污秽水道,恶臭熏天。
街边陋巷。
有几个穷凶极恶的堕民地痞,正在殴打着个衣衫褴褛之人,一面拳脚相加,一面还恶狠狠地嘲讽着……
“你不是很能耐?不是很本事么?啊?
还朝廷命官?天子门生?
我告诉你,在这云山巷,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要给我交买命钱!”
“若你还凑不够份钱,见你一次,我便打你一次!”
直到他们宣泄完毕,那人才从地上颤巍巍爬了起来。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撕裂开来的衣裳破裂,露出手臂上,及腿上极为可怖狰狞的结痂伤痕…
此人正是王云才。
受过狗刑之后,他并没有死,甚至官位也保留了下来,只待身上的咬伤痊愈后,就可再归朝赴任。
可得罪过首辅的人,就算李渚霖本人不发话,也有无数人想要表忠心似的上前踩两脚。很快,王云才就被人查出,他在梅州时政绩不佳,常因怀才不遇而怨天由人,此次之所以能迅速升迁,都是因为家中花了重金打点,将他人功绩记在自己名下才能调回京城。
一经查出,工部便革了他的官职。
屋漏偏逢连夜雨。
王家这一辈子侄中,出息的也不止王云才一个。王家人见他前程已经没有了指望,又担心首辅因他降罪自家,干脆收回了他京中所居住的房屋,将其赶出了家门。
现在的王云才,不过一枚弃子。
如丧家之犬被人人驱赶,只能游走于暗街陋巷,混混度日。
王云才在沿街乞讨,吃糠咽菜之时,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首辅?为何会落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
直到今日。
直到听到李渚霖与阮珑玲即将十日后即将成亲的消息…
又联想起施狗刑那日的一句“肖想了你不该肖想的人,动了不该动的歹念,便是你最大的罪!”
王云才醍醐灌顶,这才终于明白…
他之所以无家可归,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竟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个首辅看中的女人,如此而已?
王云才抬高了伤痕累累的手背,缓缓擦拭着嘴边沁出的血渍,再抬眸时,原本文弱的面庞上尽是狂戾狷狠之色…
好。
他现在左右是烂命一条。
既然李渚霖迫害他至此,那必要还以颜色!
首辅越喜欢谁,越在意谁…
那他就要越要想方设法毁了谁。
他必要让李渚霖也尝一尝,这痛彻骨髓,摧人心肝的滋味!
*
大陀巷,阮府门前,顿停了一辆造型古朴大气的车架。
车身各处描金绘了龙鳞云海祥纹,车辕处插立着一面随风飘扬的绸面锦旗,颜色是当今圣上才能用的明黄,车前套了八匹皮毛溜光水滑的高大御马…
阮珑玲第一次见这车架时,心惊胆颤,望之心怯。
做梦都想不到,第二次见时,她会由宫婢从后提起金灿灿的裙摆,被当朝首辅牵起指尖,踩上塌凳,端坐在其中。
在京中与李渚霖重逢后的每一日,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切都变得格外魔幻。
车架由外看着并不怎么张扬,进入之后才只是另有乾坤,所见之处无不精巧,就连车凳一侧的扶手,都是经匠人雕刻细致的虎头,鎏金镶玉,只怕掉下来的木屑都价值不菲。
阮珑玲浸***在商界多年,不是没有眼界之人,自认也见过这大千世界的浮华富贵……可这些时日才明白,她那些见识在真正的世公豪族面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才知何为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入土金如铁。
“由大陀巷至基恩巷,需行三刻钟,你可先小憩一下。”
可阮珑玲哪里睡得着?
她很是局促不安,一时有些无法适从,先是低头审视了一番,确认了今日穿戴并未出错后,又伸出指尖,不断抚平着身上根本没有一丝褶皱的华贵衣裳,最后干脆掏出块铜镜来,检视起妆容来…
“霖郎,我今日穿这件会不会太艳了些?显得轻浮?”
“并未。”
“霖郎,我发髻上钗镮是不是有点太多?要不要取下来一根?”
“不必。”
“霖郎,我今日这胭脂会不会打得太多?”
“正好。”
…
男人并未有丝毫不耐烦,只一一回答着,言语虽然简练了些,可也略带着些安抚之意,令人听着心安。
可阮珑玲还是心中忐忑,默了半柱香后,不断绞着手中的巾帕,轻道了一句,
“霖郎,我有些害怕。”
李渚霖扭头望她,
“你以往是个不怕事的性子,惹起事来将天都能捅穿。
怎么五年不见,到了京城后,怎么反倒伸展不开手脚,事事蜷退了?”
“扬州与京城如何能一样?”
阮珑玲抿了抿唇,弱声申辨道,
“在扬州时,我舅父可是安定一方的巡抚,周阁老又对我照拂有加,瞧在他们二人的面上,仍谁都会高看我两眼,不敢轻易怠慢。
可现在到了京城遍地是官,目光所到之处皆乃勋贵,还有那些有虚衔的勋爵人家……谁会将我一个小小女子放在眼里?”
时光如梭。
五年过去,二人的性情脾性都略有变化。
或许要顾及着阮家与孩子,阮珑玲行为处事不再如以往那么飞扬骄横,为人处事更加细致周全,谨慎温顺了不少。
就像是一只猫,将过长的利爪,修磨到了正正好的样子。
如此很好。
更适合做一家主母,今后也能更好应对那些数不尽的交际应酬。
“我父母倒也不吃人,只不过或许会面冷些…
若实在害怕,就拿出你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那一套来,你不是最擅此道么?”
“啊?”
阮珑玲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懵然抬头,面带疑惑。
“你以后无论遇见任何人,凭他们是何官衔,是何爵位…只拿他们当作是生意场上的寻常客商应对便是。”
李渚霖抬起指尖略撩了撩窗帷,远远就望见了基恩巷的巷口,车架朝前,朝巷中那间占地面地最广的宅院驶去…
那间府宅门前足足有十数丈高,恢弘高阔金碧辉煌,重檐屋顶,朱漆红门,阶下有一对整雕白玉的石狮子,正门上方高挂了块烫金的牌匾,赫然写着“顺国公府”四个大字。
门前有重兵把守,削尖了的筏桩对外阻隔…
“只是今日这二位,你接待起来要格外郑重。
就将他们二老,视为你们阮家商行有史以来最大的客商。”
“这笔买卖若能成,你想要的富贵权势皆唾手可得,我们一家三口阖家安宁……
若是不成,只怕你这后半生都再见不到小为安一眼,面临挚爱分离,骨肉离散之苦。”
车架顿停。
李渚霖牵起她的指尖,轻握了握,
“玲儿,没有退路。
这一遭,你我都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