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直到被轰回了马车上, 李渚霖都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他不再追究前尘往事。

不在乎阮珑玲是二嫁。

她想当妻,他也排除万难允了!

此番诚心, 天地可鉴, 日月可表!

换成世上任何一个女子,能得一男子如此衷情心醉,只怕是当即就会悔不当初, 感动垂泪…

那接下来,不就只剩下水到渠成, 二人择定良日喜结连理么?!

可阮珑玲竟还不愿意嫁?

不仅不愿意, 甚至对他愈发抗拒!

“王楚鳞,你可知这个妻位, 不能弥补分毫我当时的无措与气愤,不能抹平所有遗憾和痛苦…

没有谁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你!

五年了!我们不可能了!

早已回不去了!”

她情绪鲜少那么激动,嘴中道着决绝之词,眸框中蓄满的泪水飘然滴落一颗, 顺着面颊滑落, 却被她倔犟地迅速抬手抹去。

当时阮珑玲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眸光凄厉狠绝, 将唇角咬得沁出血来,玉指朝门外指去,

“走, 你走!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永远都不想要再见到你!

今日一见, 权当永别!

以后若是你再敢来寻我,来一次, 我就让家丁轰你一次。

若再来, 我就去报官!

若还来, 我就远离京城,去个你永远都寻不到的地方过活!”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来求娶,李渚霖岂愿轻巧离去?

这次前来他原本并未打算直接表明首辅身份,毕竟她若能点头答应嫁,那无关身份,只因喜欢他这个原原本本的人,若是她不愿嫁,说他是首辅又有何用?

可当时见阮珑玲红脸赤颈,大有歇斯底里之态,他不禁想上前解释解释,吐露他当年之所以让她为妾,皆是因为首辅与商女地位悬殊过大,他才有些举棋不定…

但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直接箭步如飞般就阔步走出了厢房,紧接着他就被面色不忿的阿杏“请”出了仙客来。

李渚霖恍恍然回到车上,将指尖的碧玉扳指快速来回旋转着,只觉得哪怕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都比不上现在这么心慌过。

他知阮珑玲心气甚高,是个说一不二之人。

她这份心气倒不体现在嫌贫爱富,誓要出人头地,反而是落在了那份志气与气节上。

一次受屈,百次不容。

二人自五年前分道扬镳,她就算心里有他,回头频望过无数次,可脚下的步伐却是坚定往前走的。

但凡是她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们不可能了。

此世都无法在一起。

软言求娶被断口拒绝。

巧取豪夺…阮珑玲只怕会立即触柱而亡,顷刻撞死在他面前。

这就是二人板上钉钉的结局。

绝无转圜的余地。

阮珑玲宁愿敞开心扉,放下身段,去与个丧妻的八品鳏夫相亲,可对他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旧情人,却如此防范严密,无隙可乘!

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再去找她?岂不是触她逆鳞,惹她生厌。

那依她所愿,从此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不。

绝不。

既然上天让二人再遇见了,那命中注定她就是他的。

后半辈子,阮珑玲就该与他日日相对,夜夜同眠!

*

富国公府,留芳院昏暗的主房内,独留了一根蜡烛闪烁着。

张颜芙青丝垂落,着了身白色寝衣坐在桌前,清秀的面容,随着微弱的烛光翻腾跳跃,而变得忽明忽暗。

她眉尖蹙起,双眸几乎射出火花来,厉声问道,

“简直可笑!

整整黄金十万两,竟买不来阮珑玲一条命?”

前来禀告消息的彩云浑身一颤,立即解释道,

“黄金十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也引了许多刺客杀手来,原也答应得好好的…可、可谁知那些亡命徒听说她不仅仅是个普通商妇,乃朝廷命官家眷,弟弟还是今朝状元郎,倒又不敢了……”

敢动朝廷命官家眷,便是与整个晏朝上下为敌。

若敢冒犯,黑骋铁骑必诛九脉、灭全族!

此乃李渚霖当任首辅初时,就颁布的铁令。

“不敢?有何不敢?

前儿个叔叔不是还寻人弄死了个六品小官么?她弟弟不过就是个七品编修,又有何不一样?”

“……奴婢当时也是说的这番话。

可那些亡命徒说,虽说官品差不多,可二人的今后的造化可大不一样。

那个被割了喉的六品小官是外放的,不是京官,且年愈五十又后继无人,瞧着就没什么前程,所以才接了这一单。

可阮成峰可不一样,那可是高中状元的天子门生,今后眼看着可是要登阁拜相的,且听闻他多年来念书的束脩,都是那商妇搏命赚出来的,姐弟二人感情深厚,若是今后起势了,难免秋后算账……”

可这种见不得人的腌臢阴私,必得去外寻杀手不可!

若是调用自家富国公府的人马,未免也太过点眼了些,可偏偏自李渚霖上任之后,不仅以雷霆手腕血洗了朝堂,连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清顺了许多。

现在这种事道,敢干这种人命官司的人本就少了,偏偏那商妇还是状元胞姐……

可既然那商妇阻了她的婚事,那无论如何,张颜芙也是想要将她除之后快的!

“杀手若是难寻,就派人投毒!

下□□,鹤顶红,封喉散…这些一触即亡的毒药!

若是这也棘手,那就命人投些慢性毒放在她食饮中,连续半月,让那贱人七窍流血而亡!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莫非这些招数,也用得着让我来教你们么?!”

怒喝声响彻在房中,使得彩云心颤不已,额上的虚汗越冒越多,可也不得不颤着嗓子回道,

“小姐息怒!

这条路子自然也是想过了……可只怕…也行不通…”

“那阮家的后宅,被那商妇的一对姐妹打理得井井有条,带来京城的奴婢们也都是用老了忠心的,入口之物更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才能递送到那商妇身前……

如此,在阮府内下毒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偏偏那商妇又不太爱外食,就算外食,也是在自家的商行中开的铺子吃,那些伙计对那商妇极其顺服,是丝毫都不敢怠慢的。□□下起来难,下慢性毒又没有效用…所以这才犯了难……”

这也不成。

那也不成。

张颜芙气极反笑,

“好好好……

我一个国公贵女,现如今倒拿个贫贱商妇没办法了不成?!”

“岂能没有办法?不过是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她罢了…”

彩云先是顺着她的话安抚了几句,见她眼红发狂,又不禁颤声劝道,

“可是小姐,我们不过就是捕风捉影,在这商妇身上瞧出些许端倪罢了……也并不确认她定与首辅退婚有关,若是乍然闹出人命…”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商妇不死,我岂能心安?!”

张颜芙气得眉头竖立,眸光中迸出火花来,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喝出声来。

“呵,无妨。

既然暗门子走不成,那就干脆走明路!

她不是姐弟情深么?她阮家不是家合偕心么?好!那就将事情闹大,闹得愈大越好,闹到整个朝野尽知!让整个阮家与她一起陪葬!

什么状元弟弟,什么贤惠姐妹,哦…她还有个孩子是吧?让这些她心爱的家人,通通随她一起去黄泉!”

张颜芙一面说,一面踱步行至烛台前,抬起指尖拨弄着跳跃的烛火,说到最后,干脆抄起烛台旁锋利的剪子,朝那最后一丝光亮剪去。

“咔嚓”一声,烛灭光熄,房中陷入无边黑暗。

*

大陀巷,阮府,烟霏阁。

天色昏暗,月明星稀,府中除了几个站在房外守夜的奴婢以外,鲜少有人走动,除了偶尔传来的蝉鸣声,一片寂静。

正房中,阮珑玲正照常给小为安讲睡前故事。

她躺在榻上侧卧着,单手撑着脖颈,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背面,嘴中讲着童谣…

忽感指尖被一只小手轻握住摇了摇,耳旁传来小为安稚嫩的声音,

“母亲母亲,这个故事半刻前已经讲过一次……”

阮珑玲涣散着的眸光迅速聚焦,低头就望见了微撅着嘴的小为安,正眨着小圆眼睛,撒娇似的表示着抗议。

是。

因为李渚霖的求娶之言,这连续整整三日,阮珑玲都觉得心神大乱,直到现在都未能平息。

她按下心底的翻涌,勉力将心思放在了小为安身上,温声道,

“…是母亲的错,母亲方才走神了。”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小为安的鼻头,

“既然这个故事安哥儿不喜欢,那不如你同母亲你说,你想听什么故事?母亲拣你爱听的讲,可好?”

小为安原本有些困顿的眸光,瞬间睁得锃亮,

“真的听什么故事都可以么?”

“自然,母亲向来说到做到。”

小为安得到了许诺,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察言观色了一番,才小心翼翼试探道,

“那母亲……能不能和我说说爹爹的事情呀?”

未曾想到儿子竟是要问这个。

阮珑玲心脏空跳一拍……瞬间又回想起那日,王楚鳞被她拒绝之后,踏上马车的那个落寞背影。

沮丧中透着颓废,萧瑟无边。

望着身侧这张与他极为相似的小为安,阮珑玲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就要在儿子面前落泪,可到底忍住了,只柔声道了句,

“你的亲生爹爹…母亲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与你说起…

安哥儿想知道什么?不如你问,母亲回答你便是了。”

“爹爹他生得好看么?”

“……好看的。”

小为安不满足于这个简短的回答,立马追问道,

“那有多好看呀?

比扬州的花魁公子还要好看么?”

“……你的爹爹…是母亲在这世上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最英俊?!

母亲日日见那么多人,爹爹是最英俊的?

那定岂不是长得的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为安肉眼可见兴奋了起来,眼眸熠熠生辉,甚至在榻上翻了个身,

“果然和隔壁的贺嬢嬢说得一摸一样!她夸我生得好,说我爹爹也定然很好看!

那…那爹爹他懂得多么?学问好吗?”

阮珑玲想起,于则祺说过,王楚鳞是周阁老此生最得意的弟子。

“…嗯,学识渊博,贯通古今。

这么说吧…你成峰舅舅现在是状元,你爹爹曾当过你舅舅的先生。”

小为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在他看来,阮家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各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从扬州搬来京城…都与舅舅中了状元有关,所以在他心中,舅舅的学问就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

能做状元的先生,学问必然比状元还要好!

“那…那爹爹会打架么?”

小为安毕竟还小,常有顽皮捣蛋的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打鸡斗狗都是常事了……偶尔玩伴间也有推搡,所以这个问题,是他最最关心的问题。

阮珑玲又想起…那日他被人追杀至林中,手腕翻转舞出剑花,在车架上跳跃翻转,翩若游龙的英姿…

“…不仅会打,还挺厉害。

说能以一敌百也不为过。”

果然他的爹爹就是最厉害的!

这不就是舅舅对他的期许?嘴中常说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么?

根据这些仅有的信息,小为安努力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拼凑出亲生爹爹的形象,他觉得爹爹第一次如此具像化,好像能看得见,摸得着,此时此刻就与母亲一起躺在榻上陪他谈心说笑…

“爹爹相貌英俊,学问又好,就连打架都那么厉害……他一定是全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小为安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头,数着亲生爹爹的优点,嘴角的笑意越溢越大…可忽然有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憋,又觉得忧伤起来。

知子莫若母。

阮珑玲敏锐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柔声问了句,

“怎么又不开心了呢?”

他往阮珑玲怀里拱了拱,弱声道,

“要是爹爹没有去世,该有多好啊?”

说完这句,小为安心中便觉有些后悔。

他想爹爹,他伤心。

那母亲定然比他还想,还要更加伤心!

小为安抿了抿唇,非常努力才把那股泪意咽了下去,然后双臂将母亲的腰身紧揽住,

“母亲,你莫要难过。

爹爹虽没了,可母亲还有为安!

今后我定会以爹爹做榜样,做个如他那样文成武就的君子!”

小小稚子,这番话却说得异常笃定。

让阮珑玲感动之余,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内疚与惭愧。

她不是没想过无父养子的艰辛,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应对生意,她已对小为安倾注了全部的关心与陪伴,就是希望能稍微弥补些没有亲生父亲在身侧的遗憾。

可现如今看来,父亲这个位置的缺,是谁人都替代不了的。

亲生父亲分明就在京城,可小为安却只以为他去世了。

近在咫尺,却仿若天人永隔。

如此父不见子,子不见父……

有时候细想想,阮珑玲心中都觉得有些不落忍。

但不落忍又能如何?

可事已至此。

她早已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无论是五年前佯装浪**。

还是五年后铁面拒婚。

阮珑玲早就将所有后路全部堵死,她只能朝着这条路这样走下去,一直走,走到生命的尽头。

小为安格外懂事。

他甚至都不敢多问,只浅浅问了这么几句后,就对父亲那两个字绝口不提了,甚至还打起精神说了几句俏皮话,来哄阮珑玲开心,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直接蒙头睡过去了……

阮珑玲踏出房门,抬眼就望见了高悬在天上的圆月。

她按了按腰间香囊中那块独属于王楚鳞的木牌。

那男人让她意料不到的事情有很多。

其中让她最想不到的,是他说为了她,竟整整五年都没有娶妻。

呵。

岂会?

怎么可能?

他定是在扯谎!

定是为了让她点头答应嫁人,才刻意这么哄她开心的!

可就算是真的……

王楚鳞,你知道么?

就算你为了我整整五年未娶…

可我也同样五年未嫁,从未再让任何男子触碰过……

我还生下了咱们的孩子。

他叫为安。

今年已经整整四岁了。

*

靠着扬州特色的美味菜肴,仙客来迅速在京城众多的酒楼中脱颖而出,成了各个名门贵眷们的常去之地。

今日休沐,春日阳光正好,许多官眷们都携家带小出门,或去京郊踏青,或去访友闲逛……停歇下来总是要寻吃食,仙客来便是个好去处,所以今日生意异常火爆!

阮珑玲照例在酒楼中统管大局,将仙客来上下酒楼全都巡视过一遍,又去后厨瞧了一遭……确认各处无误之后,她才斜斜靠在窗橼边,双目眺望着远方,似是在盼着什么…

阿杏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禁蹙起眉尖啐了一句,

“东家日日望也无用,那是个没有心的,想必今后都不会来了!”

“呸!还说什么逢迎成妻,诚心求娶呢?不过被拒了一次罢了,这都整整五日了,那王楚鳞竟就连门都再未登过?他的诚心在哪里?莫不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杏那日就在天字一号房外候着,将王楚鳞的话全都听入了耳,现在真是越想越生气,

“东家,男人的话听听便罢。

那刘成济以前不也常说些甜言蜜语么?甚至还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呢!可最后呢?中了探花之后不还是将姑娘抛却脑后,另娶他人了?

那王楚鳞也一样!

他说他错了,说整整五年都放不下姑娘……可他说的若是真的,那这五年间,他为何从来都没回扬州瞧过姑娘一次?他并非不知道姑娘身在何方,住在何处……他哪怕人不来,可捎过一只书信,传过只字片语过来么?”

“哦,以前他只让姑娘做妾。

现在晓得五少爷中了状元,这才巴巴得上门来迎娶做妻,这不是趋炎附势?不是势利眼么?

他不来最好!

若是来了,奴婢必然要抄起扫把将他打轰出去!”

阿杏在一旁义愤填膺。

阮珑玲只听着,并未附和,却也并未阻止,面上的神情是木然的,一直未曾变过。

是啊。

王楚鳞再也没来过。

这就是答案。

她在期待什么呢?

五年前是她心狠斩断情缘。

五年后又是她再次拒绝了他的求娶。

她推远了王楚鳞一次又一次。

一而再,再而三。

他们拢共也就相处了短短一月,生出来的那些情意,能被如此消耗几回?

他还是别来了吧。

永远都不要来。

莫要让她…再拒一次。

此时。

楼下先是传来了一声惊呼,紧而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使得仙客来上下九层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楼下的人群就开始**不安!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仙客来的掌柜丽娘子未经禀告,径直闯了进来。

她面色发白,满头大汗,眸光中尽是惊惧惶恐,见到阮珑玲的瞬间,仿若瞧见了主心骨,立即快步迎上前来,犹如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纤弱的手腕,

“东家!大事不好了!出、出人命了!”

一听到“出了人命”这几个字,阮珑玲的脸色亦蓦然大变。

“莫要慌里慌张,究竟出了何事?你好好说!”

丽娘子浸****在酒楼行当十几年,并非是个没见过风浪的,心中虽还是七上八下的,可还是勉力稳了稳心神,将事情经过全都道了出来。

“一楼的荒字十五号桌翻了四次台后,来了一家六口人,有老有小,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坐定之后点了几道菜。今日事忙,菜上得慢了些,这桌客人牢骚了几句,我上前好说歹说安抚了一番,原以为无事了…

可谁知将菜上齐之后,这一家老小用膳原用得好好的,后来那个小的先哭喊了声肚子疼,然后围坐在一起的那几个也捂着肚腹喊嚷了起来,我立刻就要上前去查看……

谁知…谁知才几息的功夫!那一家子五口人,竟就没了声响,七窍流血着倒在了饭桌上,我伸了指尖上前忘鼻息处一探,竟都没了气息!死了!”

“那一家子,只幸存了个去更衣方便,未曾动筷的妇人,她此时正在楼下嚎哭喊冤,让在场者为她做主呢…”

“什么?!”

阮珑玲脑中瓮然一响,眸光震动,身形都微晃了晃。

一家五口都死了。

都是刚用完了膳,就死在了仙客来的饭桌上?

那在场的京城百姓定会认为,是仙客来的餐食出了差错,藏污纳垢生了毒物,这才是人食之丧命!

可怎会呢?!

不可能的啊!

做酒楼最要紧的就是食材入口干净,那些鸡鸭鱼肉,瓜果时蔬…都是后厨经人采买之后,由专人检验过,最后丽娘子与阮珑玲都会再过一次眼的啊!

干干净净。

新鲜嫩绿。

哪怕是过了夜的食材,都会立刻处理掉!

怎会吃死人?!

“我们一家人不过是想趁着休沐吃顿好的,谁知仙客来这家黑心店,饭菜里竟然有毒!害得我们一家五口命丧黄泉!天爷啊……我爹今年才五十有二,侄儿才不过区区七岁啊!”

“各位定要为我做主!为我伸冤啊!仙客来这家黑心店!听说这东家玲珑娘子,还是状元的胞姐?!这就是状元的家眷?胞姐是这样的黑心肠,那状元的品性又能好到哪里去?

今日她若不给我家老小偿命,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去敲登闻鼓,死谏告御状!”

楼下撼天动地的凄厉哭喊声传来…听得阮珑玲差点心脏猛然停跳!

尚且不说食材是否有毒…

可就算有,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全是她阮珑玲的罪责!

但这妇人竟张嘴攀咬,将成峰也扯了进来?!

成峰日夜苦读,俯首案牍十几年,看书写字未曾片刻停歇过,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何其不易才终于高中考上了状元?

他现如今才刚入仕,前途一片光明,可若此时牵扯入这桩命案当中,必定青云路断,跌落泥潭!

思及此处,阮珑玲立即狂奔下楼,只想着快些让那妇人冷静下来,话语中莫要再牵扯胞弟。

因发生了命案,仙客来三层外三层都被人群围了起来,唏嘘的,痛心的,看热闹的……百姓们熙熙攘攘一涌而入,以犯了命案的那一桌,隔了三米开外围成了个圆圈。

阮珑玲踏下楼的瞬间,一眼就望见了横陈在地的尸体,鼻舌耳目中流出暗红的鲜血,死状极其凄惨…她脑中瓮然,还来不及说些什么……

那个正在咒骂着的妇人立即认出了她,高喝一声,

“想必你就是那状元的胞姐,仙客来的东家,玲珑娘子了吧?!”

那妇人也不待她说话,气愤之下阔步上前,一把就揪住阮珑玲的发髻,将她猛然拖拽到圆圈的正中间,直接推搡到了地上。

这妇人力气甚大,阮珑玲的小腹被撞到了桌上,紧而跌落在地上,瞬间头冒金星,再睁眼就直直往见了那幼儿毫无生机流血而亡的尸体。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瞧见了不免一阵心痛。

眼下最要紧的,是堵住那妇人的嘴,然后再查明真相。

她用眼神示意,劝退了想要迎上前来扶她的阿杏,然后捂着被撞疼了的小腹,缓缓站起身来,对那妇人温言安抚道,

“这位娘子,我十万分理解你的心情……

可眼下事实还未查明,切莫要妄言什么食材有毒之类的话。我家的食材确乃都是当天采购,问题绝不会出在食材上,否则要出事的话,这仙客来上下九层的食客都会出事,不会只单单你一家出事了…”

“仙客来的食材无毒?

那你的意思便是,我们一家五口人上下老小,拼着性命都不要,是来诬陷你的?陷害你的?”

妇人哭得眼睛都肿了,捶地怒喝一声,

“好一个状元胞姐!口才果然了得!这红口白牙血口翻张的,就想将这五条性命与你这酒楼脱了干系?!我告诉你!这不能够!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瞧瞧,这到底是怎样的世道啊……”

这番凄厉决然的哭喊声,使得人群骚*动不安。

围观者瞧阮珑玲的眸光变得愈发鄙夷,阮珑玲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议论阮成峰的人品,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偏帮着妇人咒骂了起来!

那妇人一口一个“状元胞姐”,听得阮珑玲太阳穴直跳,心中愈发觉得蹊跷,可到底是人命官司在前,她不好态度太过强硬,也只能软声道,

“这位娘子,我家掌柜方才已经派人去京兆尹报官,厨房中的菜肴也已经封存待验了,你放心,待会儿等官差来了,这膳食有没有问题,仵作一查便知,绝不会随便污蔑了谁,定会给你个公道的……”

“想必此刻这位娘子也累了,来人……”

阮珑玲给阿杏使了个眼色,“将这位娘子扶去厢房好好休息。”

几个胆大的婢女听号令,绕过尸体走了上来,架着妇人的肩膀就准备将她往后头的厢房中拖。

“杀人啦!仙客来杀人灭口啦!”

“你们这样一家黑店,我若去了旁的地方,岂还能有命出来?!你们毒杀了我们一家五口还不够,竟还想杀了我!”

谁知那妇人力大无穷,不仅从婢女的围堵中挣脱了出来,甚至还将她们推到在了地上!

妇人肿起的眼眶中射出寒光来,随手抓起一道桌上的菜肴,就阔步朝阮珑玲走来,将食物直直朝她嘴里塞,满怀着愤恨念念有词道,

“你不是说它没有毒么?

好啊!你把它吃了,我就信它没有毒!你吃啊!你吃!你今日就当着大家的面,将它吃下去!”

妇人一面说,一面用蛮力试图掰开阮珑玲的舌腔。

围观者众多,可到底不想牵扯进人命官司中,又摄于那妇人的气魄,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呜呜……”

这妇人不对劲!

她手中的食物定然有异!

阮珑玲彻底明白过来之后,只拼命抿紧了嘴巴,想要挣妇人的对她的禁锢,可胳膊到底掰不过大腿,那妇人犹如一块铁墙般,根本就纹丝不动!

此刻,她的发髻已经被那妇人抓挠得不像样子,尽数散落,犹如大街上的拍花子,外衫早就破了,双臂被妇人从身后死死钳制住,朝天仰着脖颈,躲避着妇人欲要塞入嘴里的食物……

就像一只动弹不得,引颈待戮孤鹤。

拜托了!

谁来救救她…

谁来帮帮她……

阮珑玲用眸光求助着围观的众人,可目之所及,众人皆纷纷将头扭开躲避目光。

力气逐渐殆尽…

她眸光中透出绝望的光芒来,就在她支撑不住,就要张嘴的瞬间…

人群外传来振山动地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的碰撞,佩刀由鞘中拔出的尖锐冷器声……塞山挤海的人群,被从中间硬生生开辟出条越半米的行道来。

身穿铁甲的黑骋铁骑在前头开道,然后分立在了道路两侧,打头的那两个拔刀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禁锢阮珑玲的妇人直接按趴在了地上。

春光一地金辉。

人群的尽头,快步迈入一男子。

一身流光溢彩的紫袍,裳上的金龙仅比皇袍缺了区区半爪,气势擎天,不怒自威,昂首负手,踏光跨入厅内…

出现的瞬间,众人屏气噤声,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是谁先将他认了出来,颤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参见首辅大人!”

阮珑玲眼睁睁瞧着在场众人双膝一软,全都如风吹芦苇般倾倒跪了下去,冲着来人俯身叩首。

只有她望着眼前之人呆愣在当场,迟迟缓不过神来,她顾不上方才在与妇人拉扯推搡间,浑身上下泛起的酸痛,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们唤王楚鳞做什么?

首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