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大坨巷, 阮府。

初来京城不到半旬,家宅及商行中皆是一团乱麻,事事需要过问, 样样皆要打理…阮珑玲忙得头脚倒悬,一直到了昨日夜里,才能安生睡个好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辰时四刻。

阮珑玲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到床榻上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一睁眼, 就瞧见穿着虎娃红色夹棉薄袄的小为安, 正蹑手蹑脚往**爬…

小为安见她醒了, 立马黏了上去, 甜唤了声“母亲”。

阮珑玲见他穿得并不厚实,立即掀开了一角棉被,将他揽了进来,“我的儿, 当心莫要着凉。”

为安年纪虽小,可却已经学会心疼人了。

他亲昵朝阮珑玲脸上亲了亲, 又伸出小手抚了抚母亲的面庞,瞧见她积压在眸底的浓厚疲倦后,微撅了撅嘴道,

“母亲,我听梅姨母说,你已经忙得整整三日都未曾用晚膳了…孩儿听了心里难受, 我不愿瞧着母亲这般辛苦劳累。”

“小为安有所不知。

勤为摇钱树, 俭为聚宝盆。咱们商者呐, 赚得就是这几分辛苦钱, 更何况母亲越辛苦,就代表生意越好赚得银子越多,以往就算母亲想要这么辛苦,都不能够呢……

所以啊,越忙母亲越开心,就也不觉得累了。”

小为安先是默默将这些勤俭的道理记在心中,然后又想,母亲就算嘴上说不累,可身体也是受不住的,否则也不会睡到现在了…

母亲喜欢钱,也喜欢花钱,可是赚钱又很辛苦……

小为安抿了抿唇,然后伸高小臂圈上了阮珑玲的脖颈,圆眼眨着几下,甚为笃定道,

“母亲你放心…”

“今后等我长大了,你就只管定坐在家中,什么都不用干,我会命人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捧至你身前。

这样母亲就既能开心,又不劳累了!”

天下哪儿有这么不劳而获的好事儿?

此番童言稚语,不禁引得阮珑扑哧一笑。

她只当小为安是在抚慰她的辛劳,并未往心里去,只笑着道了句,

“那感情好,那今后母亲可就只管享福了。”

“嗯!”

母子二人的温情时光总是短暂。

眼瞧着太阳逐渐升高,阮珑玲从榻上爬了起来,洗漱过后先是陪小为安用过早膳,然后更换好衣装,照例往仙客来去了。

今日并非休沐。

仙客来中的宴席少了许多,也难得没有发生什么鸡皮狗跳之事,更没有往常那些难缠的示好男子。阮珑玲照例查检完后厨,难得有些片刻空闲,悠然坐定在隔间中喝茶。

此时阿杏敲门走了进来,面色有些怪异,上前禀报道,

“东家,那个王楚鳞来了,就在楼下的天字一号房等着,说要请见你一面。”

听见王楚鳞这三个字,阮珑玲瞬间有些心慌意乱。

这才没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怎得他又寻上门来了?

阮珑玲心头一跳,王楚鳞不会发现了小为安的踪迹,觉察出了蹊跷,是来秋后算帐的吧?可细想想又觉得不是,自从上次遇见他之后,她就一直拘着小为安在家中念书习字,除了左邻右舍,为安哪儿都还未曾去过。

“他可有说何事?”

“并未,只说事关重大,要与东家当面说。”

哪怕是在五年前,王楚鳞处事也向来都是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着的,鲜少这么迂回过……事关重大?他们二人之间还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呢?

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不如就去见一面,瞧瞧他有何蹊跷。

阮珑玲施施然站了起来,下楼前对着铜镜自照了几息,确认妆发无误后,才移步下楼,迈入了天字一号房中。

抬眼便瞧见了李渚霖一身盛雪的白衣,负手伫立在窗橼前,灿烂的春阳形成个一个圆弧形的光斑,照在他如竹似松的身姿后,仿若谪仙。

男人语调清越,如泉间潺潺流水,

“你来了。”

不知为何,阮珑玲总觉得这三个字从他嘴里道出来,显得格外亲昵,寻常如世间夫妻,好似二人从未分离。

她蓦然有些紧张,总觉得今日似会有事发生,暗吞了口唾沫,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不知王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男人唇角微勾,目光柔然定瞧着她,

“怎么?无事就不能来见你了?

就准你五年前对我穷追不舍?就不许我现在靠近你分毫?”

不对!

这话的语气不对。

怎得见了她,王楚鳞并未如从前般大发雷霆,反而语调中带了几分温情缱绻?

如此一反常态,简直不像是他的作风!

瞬间,浑身上下都激起了鸡皮疙瘩,阮珑玲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一如以前退避三舍的姿态,

“王公子,我以为上次茶社一别,咱们已经将话说得非常清楚,既已一刀两断,便不好再这般纠缠不清。

王公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合该为家中的妻儿想想,若是公子的发妻知道你得闲时不回家,反而来寻老情人叙旧,只怕是要寒心……”

“你怎知我必然已娶妻生子?”

李渚霖打断了她的话语,然后轻轻摩挲着指尖的扳指,朝她走近了几步。

天字一号房并不狭窄,可随着男人的步步靠近,阮珑玲只能屏气连连后退,生生快被逼至墙角。

带着喧闹及烟火气的房间,在二人的一触即燃的对视,及迅速垂眸的眼波流转间,气氛瞬间变得暧昧了几分。

他身上独有的味道萦绕在身周,素来能言善辩的阮珑玲,竟开始结巴了起来,

“王公子…已经…二十有六。

必…必然是已经娶妻了的。”

“确未娶妻。

珑玲,所以今后,我能来找你了么?”

阮珑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顿然抬头眸光震然瞧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问:怎么可能?五年了,他岂会还未婚配?

这个年岁的还未娶妻的男子,堪称凤毛麟角!

且王楚鳞并未叫她“阮东家”,而是唤她“珑玲”?

竟还说今后还要来找她?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要与她旧情复燃?!

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愈发心虚,先是将头偏至一旁。

在稳了稳心神之后,阮珑玲还是一如既往,欲拿出以往那一套来,她微抬了抬下巴,挑了挑眉峰,带了几分轻蔑紧着嗓子道,

“怎、怎么?

至今未娶?

莫…莫非是王公子身患隐疾…于夫妻**上有碍?…”

谁知今日这招对王楚鳞竟没了效果!

他缓步上前,将她逼得薄背触壁,然后俯下身来,嗓音沙哑中带了几分靡靡之欲,紧贴在她耳根道,

“珑玲,我行不行,这世上你最清楚。

你若疑心,现在大可一试…”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落在后颈处,传来阵阵酥*麻的感觉,阮珑玲如玉的面庞瞬间胀得通红,浑身都泛上了些燥*热之感,不禁将脖子往后缩了缩。

纤长如鸦羽般的眼睫吹下,剧烈颤动着…

她不敢动,不敢说话,不敢看他,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般害羞的模样,倒还如五年前一摸一样。

李渚霖俯身将她所有的反应全都瞧在眼里,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比笃定,若要在这世上挑一个与他相伴到老的女子,那便只能是阮珑玲了。

除了她,他好像对旁的女子再也动不了情。

也绝接受不了她再嫁给别的男子为妻。

没有她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李渚霖自己心里清楚。

那些暗夜中的辗转反侧,那些每每想要去寻她却又硬生生被压下来的情绪翻涌,那些对着姬妾的自我安慰和麻醉…

就像是中了世上最令人蚀骨磨魂的毒,而她则是这世间唯一的解。

他不能再错失她。

绝不能。

只要她愿伴在身侧,什么自尊,什么脸面,他都可以不要了。

他抬起指尖,捻起她垂落的半缕秀发,轻柔别至耳后,然后充满怜惜道,

“珑玲,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五年前让你委身做妾,是我思虑不周薄待你了,你若心中有气,打我骂我都使得,可你千万莫要再说这些负气话可好?”

不知为何。

这些话落入耳的瞬间,阮珑玲想哭。

只有天知道,五年前王楚鳞只说纳她为妾之时,她心中是作何感受的。

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也好,她是曾想过的,或许他与其他的男人真的不一样呢?或许二人真的就能如此情浓一世呢?

可她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愿景,在那个“妾”字说出口的瞬间,尽数破灭。

现在五年之后,阴差阳错间重新遇见了他,竟能破天荒等来这声服软与抱歉……

委屈心酸齐齐涌上心头,阮珑玲一时间感慨万千,眸眶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可她还是不愿看他,只梗着脖子倔强着轻柔道了一句,

“过去的事情,我早忘了,王公子还提它做甚?”

若是当真忘了,又岂会对他如此排斥?

想必这五年来,她并未彻底释怀。

分明是在犟嘴逞强,可却反而显露出无可安放的柔弱。

李渚霖心尖骤然一疼,想要揽她入怀,可或是近情心怯,他反而不敢冒然造次…

“珑玲,你再给我个机会,过往一切,我必会尽数补过。”

“你嫁给我可好?这次不做妾,而是奉为妻。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你入门,奉为主母!”

若要让阮珑玲尽释前嫌,那必要拿出十分的诚意来,绝不能再行差踏错一步。

所以李渚霖提前退了婚,亦想清楚了今后面对朝臣如何应对,面对父母苛责应该如何周旋……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才在此刻站在她身前,甚至带了些恳切的意味真心求娶。

可阮珑玲闻言好似并不觉得欢喜。

且仿佛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犹如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刹时面白如纸,用力将他推离,然后呼吸急促快步行至窗橼。

“王楚鳞,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浑话?

娶我?你竟想娶我?”

是。

没错。

她是想过要成亲,给小为安寻个靠谱的新爹爹。

可这世界上,其他的任何男人都可以!

唯独王楚鳞这个生身父亲不行!

无他,只因她当年是瞒着王楚鳞才生下的小为安!

昧下亲生血脉,此事一旦穿帮,后果不堪设想!

破镜都难重圆。

更何况是他们二人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

绝不。

嫁给谁都行,就是绝不能再嫁给他。

“王楚鳞,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当年我那样对你,你现在却还想娶我为妻?

五年了!整整五年!你可莫要说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所以多年来才未娶妻!”

李渚霖这次并未被激怒半分,只默了默,轻声道了句,

“……或你不信,可确是如此。”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阮珑玲预期之内,她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倒吸了口凉气,慌乱地眨着眼睫,紧而又道,

“可我对你负心薄幸,还…还那样羞辱你,你就不生气么?就不愤忿?就不对我怀恨在心么?!”

“我原宥你。

到底我也不对,皆因我只愿纳你为妾,所以你意气之下才会做出那等行径……”

不是?

王楚鳞怎得乍然间就换了个人?

“那…那你难道不知我生性喜爱玩乐,并不拘泥那些教条束缚,只愿游戏人间么?你或不知,我、我在扬州玩得很开的…”

此乃王楚鳞以往最难释怀的地方。

他蹙着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语…态度格外强硬道,

“阮珑玲!我警告你莫要意气之下,再道出如此自轻之言!

你是何品性,你我心里都清楚!”

阮珑玲一时被他的气场震慑到,顿时心虚到语滞了滞,大脑飞速运转,又想到了另一个角度,

“五年来你心里都念着我,可我却并未因你踟蹰不前!

我…我可是嫁过人的,不过夫君不幸染病去世了,扬州的算命师傅们个个道我命硬克夫!你就不怕命格压不过我?”

“我知你嫁过人,可我不在乎。

至于命格……你只放心,这世上或再也无男子的命格,能比得过我。”

阮珑玲所有的由头,都被他尽数堵了回来。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相信了,王楚鳞并未在说笑,他是真的想娶她,也是真的还将她多年来放在心里。

可这一事实,愈发让她觉得惶恐无措。

王楚鳞这算什么?

他越情深厚谊,倒显得她当年去父留子的行径越无端荒谬。

阮珑玲只觉得胸闷发堵,心窒到呼吸都觉得困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王楚鳞却还诚然得望着她,似乎还在等,等她还能说出些什么理由,他好立即反驳……

她的瞳孔在某个瞬间微微涣散,似是神魂远至,过了几息才又彻底恢复了些精气,在静默的空气中,她到底涩着嗓子给了答复。

“可晚了。”

“这妻位,五年前你不愿给…

五年后,我却也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