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喜宴

尹清记得父亲死的那一年, 他刚十岁。

那年的冬天分外的冷,还未到立冬, 就下了场大雪, 他被母亲丢下的那个镇子快要被这接二连三的雪天淹没。

也是那年,段纯在镇子上遇到了他,并将他捡回了回去。

此后, 他在这清风楼一呆就是十四年, 也和拓与剑相伴了十四年。最初他的剑法是楼里的教习师父教的,后来才换做段纯。

段纯手上的啸吟至今都应当是位列第一位的。

他还记得,段纯讲剑的时候总是极为严苛的:

“你身为男子之身,在练剑这件事上已是极大的劣势,自然不能同女子相比,若是这日常再不上进些,此后更是一败涂地。”

“若是心中无剑,那么即使会了厉害的剑法也终是无用, 尹清, 你可是想做这最无用之人?”

“手中执剑之时,你是它,它也是你,若是连做不到, 便不配拥有剑。”

手中的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尹清拉回了思绪。

他与拓与分离数月,原以为不会用了,但握住它的那一刻, 好似一切的往日里的一幕幕就浮现在眼前, 倒是未见疏离, 反而生出了些什么旁的, 在他的心底里似是暗流涌动又好像要破土而出。

师父剑法之玄妙,他学了这些年也只是得了些皮毛,可好在也并未丢人,他即使看不见,也依旧能与人对战。

可……现在,

他隐约觉得好像摸到了第二层。

“尹清,你要记得,剑能伤人亦能护人呐。”

***

琼海庄,是近京郊的一处院子,城中达官显颇多,富商名流更是数不胜数,虽然城内的院子是要依据礼制买的,像元家即便是有钱,却也买不到大的。

但京郊的这些个地界,尤其是好山好水的地方可全然不受这些东西的限制,直接全都起了些庄子。

而琼海就是其中之一。

尹清站在庄子的门前,看着面前紧闭着的大门。

虽然现在仍旧是白天,可远处的红霞漫天,这日头眼瞧着就快要落下去了。

这琼海庄不仅挂着红绸子,红灯笼,最诡异的这门上还贴了对喜字,如若不是周围寂静一片,大门紧闭,就仿若寻常人家正办着喜宴。

尹清摸了摸衣衫下,他拿布巾围了一层的小腹,提了一口气,便上前叩门。

可还没等他摸到兽形门环,门就被风吹开了,

好一个请君入瓮。

尹清用剑顶开了门,踱步进去,院子里未曾听见任何的响动,也没有瞧见有人影,

只是能嗅到周围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

“嘀嗒——”一声传来,让他顿住了脚步。

紧接着,一滴血恰巧就落在他的脚边。

尹清抬头一看,他站着的屋檐上挂着一根绳子。

这绳子不长,只是普通的麻绳而已,但它却串了一整排猫的尸体,足足有八九只。

赤红的血顺着它们各色的皮毛留下来,滴在地上。

一滴接着一滴。

他看着这些猫,在它们毫无生气的小小的身体中,有一只金被银床。据说它是最粘人的一只,被寡婆子取名叫做黄栌。

临来前,澄迁将一本染了血的画本簿子交予了他,满满一本都是末椽画的妻主的小像。

在给他换眼药的这几日,妻主每日都去寡婆子那里,她不仅在那要打扫猫窝,还给那院子打了一个造型奇特的柱子。

根据这画像,他看到了妻住做的这些柱子有高有矮,上面还都缠上了麻绳,甚至有个角还挂了个团子。

还有一副是画着妻主手里拿着一种小木枝,用来它逗猫咪玩。

末椽不识字,但只寥寥几笔间,她同猫咪相处的模样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可见是用了心的。

在这满满一本的画册之中,出现最多的就是这只黄栌了,甚至昨晚妻主还枕着他的胳膊念叨着要将给它做个小鱼干模样的逗猫棒,

尹清握紧了手中的拓与。

猫尸体上的血越滴越多,血腥之气四下弥漫,让他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他捂住了胸口,强忍着压下了干呕。

身后主屋的门徐徐打开,发出了“吱嘎——”的声响。

尹清最后看了一眼这些小猫,转头朝着主屋走去。

因着窗户都是关着的,所以这屋子又空又暗,只有廊下挂着的个无字匾额,和匾额下站着的袁如。她虽然藏在暗处,且背对着他,但仅仅是这只铁手就能一眼瞧出她的身份。

当拓与剑的剑身脱离了它的剑鞘后,尹清已经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哐当一声,她的铁手接下他的攻击,随即磨的锋利的弯钩朝着他的方向袭来。

势如破竹。

尹清觉得她的招式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大开大合的招子,现在她的步法悬浮,犹如鬼魅般飘忽无踪。

她招招对着他的肚独自袭来,并且一旦被他的剑缠上,她都会极快的溜走。

如此让人捉摸不定袁如渐渐摸到了上风,式微的尹清只好踩着屋内的四根柱子腾身而起,堪堪躲避着她的攻击。

“你变迟钝了。”袁如的铁钩紧随其后,狠戾阴毒。

尹清未说话,仍旧是躲着袁如的攻势。

袁如其说的不假,他的确是迟钝了。

最初怀上孩子之时,身子见红了,郎中来看过后便叮嘱他卧床,虽然这个孩子来的并不是时候,可他现在也别无选择。

他只是没想到的,仅仅才刚四个月大,身子就变得这样沉。

随着袁如的攻势越来越猛,尹清侧身抵挡着,重新驾驭拓与的感觉渐渐的回来了,他忽略了小腹传来的下坠感,静静地等待着。

习武之人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武功招式的,袁如一定有破绽。

尹清手腕一翻,两人的兵刃相接,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只是这样的一股普通的力道却将她逼的皱眉。

有些不对。

下一瞬间,他转变了攻势,随即变化了脚下的功夫,他手执着拓与冲着袁如的那只铁手攻去。

拓与剑每次与铁手相击,袁如都会吃痛。

她手上有伤。

这边,袁如被忽然改变了攻势的尹清逼的连连后退,她看着外面还未黑下来的天光咬着牙坚持。

但很快,随着手上见了红,一滴滴血从她那铁手处渗出来,她再也无法勉力支撑了。

袁如面色苍白的捂着那只手跌坐在地,仰着头看着尹清站在她面前,就好像那次在小镇上一???*样。

只不过这次她俩的角色是对调的。

尹清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右手用拓与抵着她的脖子:“妻主在哪?”

剑下的袁如勾起唇角,她鬓边的发丝凌乱,随即抬眼看了一眼尹清,凄然一笑:“你去了地府便能见到她了。”

尹清身子顿了顿,他用左手扶了扶肚子,右手又将剑锋挪的近了点。

“你若是杀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妻主了,如若你不信,便大可试试。”袁如说完,满目疮然地看着外面渐黑的日光,裂开苍白的唇角,昂着头看着尹清:

“可是想好了?还要杀我吗?”

她看着面前的尹清拿着剑的手轻轻抖了抖,紧接着垂下眸子,把剑从她脖子上拿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既然你不动手,那我便也请你看场好戏吧?”

袁如撑着身子站起了身,她捂着手臂,朝着外面走,

天边日夜接替,靛蓝同黑色在远处形成了一条直线。

“走啊,我带你去见你朝思暮想的妻主啊。”袁如回过头朝着他说。

尹清拿提剑跟在袁如的身后,亦步亦趋。

她的手依旧在淌血,让他的心烦难耐。

袁如带着七拐八拐,又绕过一个有浅水的小塘后才来到了后院,她打开门进去,只见这屋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几个单独的食几,

屋内也像庄子门口一样挂满了红绸子,落地的灯盏也都换上了红色的喜烛,

但更让人心生凉意的是正中间的主座上有个盖着红盖头的人影,被烛火映照着,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尹公子请吧?”袁如斜眼看了他一眼,随后改口道:“哦,我忘了,不能叫尹公子,在下应该称呼元夫朗才对。”

尹清不明白这袁如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冷着脸。

“若是不入座,我该如何叫元大小姐出来?”袁如手沾了铁手手臂处落下的一滴血,抹在了自己的唇角。

在满屋子的红色之中显得鬼魅又尹森。

等着尹清收起剑,入座后,袁如才放下灯盏,冲着屋外喊了一声后,几个目光呆滞的小厮鱼贯而入,为这里一个个食几上都上了一壶酒同一道小菜。

“今日是我同怜郎的大喜之日,当然要大宴宾客啊。”随着袁如的笑声,屏风后面传出响动。

两个穿着戎装的女人将两个女人丢了出来,她们的双眼睁的很大,但身体像是控制不了一般的抽搐。

尹清站起来细细看过去,这二人一个身材魁梧,一个鹤发鸡皮,都不是元笙笙。

尹清提起拓与,剑指袁如。

“元夫郎,别生气啊,生气可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袁如笑了笑,斜着眼睛看了看尹清左手虚捂着的肚子。

“哎呦,你可是疼的厉害了?你猜,你这孩子还有命活下来吗?”

袁如的话音刚落,拓与剑就擦破了她的脖颈,划了一丝的血痕。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伤你吗?”尹清声音冰凉,他将拓与死死的压在袁如脖子的那条伤口上,血一滴滴地顺着剑身滑下。

“别生气,我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带上来吧?”袁如对着屏风后面的两个侍卫吩咐道。

紧接着其中一个打横抱着笙笙出来,她的头无力的靠着女人的胸口,右臂垂在身侧。

“她身上也被我下了药,这种药与方才你进门吸入那些猫血液里的气味混合才会生效。“

“可怎么办呢?——”

“若是你不碰,便带不走她,但若是碰了,就也会像她一样瘫软无力,怎么样,反正左右你们都走不了了,不如做个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