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春持续干旱。由于缺水,有些地块越冬的小麦干死了,更多的田块因为土地缺墒,庄稼奄奄一息,春播也因为干旱缺水而遭遇严重困难。
对于金马市这样严重缺水的地域来讲,干旱往往是致命的。其中旱原地区本来就靠天吃饭,遇到干旱年份只能眼看着庄稼枯焦,减产乃至绝收,基本上毫无办法。多多少少有一些灌溉条件的平原地区,水资源也十分有限,遇到干旱也要首保人畜生活用水,庄稼地的灌溉只能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所谓抗旱保苗、抗旱夺丰收,多数情况下只是口号而已。
从旧时代沿袭下来,一直到“文革”“破四旧”之前,每逢干旱,民间一直有自发组织起来祭天乞雨的传统。所谓乞雨,就是由若干村子那些有威信的长老、族长之类的人物组织发动,拉起一支队伍来,放三眼铳、鸣锣开道,其中主祭往往是一位半人半神的角色,化妆、穿特制的礼服,最神奇的是将一根铁签从两腮穿过,并不流血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乞雨的过程是在一定的仪式过后,主祭率领祭天的队伍来到或近或远的山泉或河流处,用某种器具汲取神水,回来之后。但凡经过参与乞雨的村庄,都要象征性地洒几滴甘霖,意思是如果龙王爷开恩,参与者一定会利益均沾。这种在民间看来十分神圣也一定管用的祭天乞雨仪式,偶尔也能起作用,只不过是大自然随心所欲配合人的演出而已,多数情况下只能是徒劳。
完全可以想见,遇到眼下这样冬春连续几个月干旱的状况,周围的老百姓看见马湖滩湿地生态园从天河借水的那条引水明渠清流奔涌会是怎样的心情。简而言之,他们绝不会无动于衷,也不会垂着手不采取任何行动。
情况很复杂。
“天河借水”之所以设计建造成明渠,说明了负责马湖滩旅游项目建设的领导和工程设计人员根本没有防范意识,没有意识从而导致没有措施,于是方便了那些因为干旱遇到困难、从而不得不把政府借来的水再“借”去一用的百姓。
紧挨着引水明渠的田块很好办,弄个小潜水泵,直接放到渠里,软体的水管子让田头一耷拉,庄稼就浇上水了。最大的困难是解决电源问题,要么从原有的机井配电房接电,要么长距离拉电线电缆,最便捷的方式是水泵配套一个小柴油发电机,开一个小拖拉机去,一切OK。
长距离的引水明渠,够放进去多少小水泵啊。只要有人带了头,有样学样的、尾随跟进的不计其数。别人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法不责众,况且连续干旱,地里的庄稼就跟《国歌》里唱“中华民族”似的,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小水泵多了,引水渠的水流量就有问题了,而且不是小问题。
等到马湖滩湿地生态园管理部门发现问题,明渠旁边的百姓早已尝到甜头了。浇过水的庄稼明显和没浇过的大不一样,精气神儿好多了,再继续旱下去,别人家庄稼玩儿完,我的照样有丰收的希望。这种美事哪儿找去?你让我放弃,能轻易放弃吗?况且,后来者更理直气壮,前有车后有辙,别人干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干?要制止,要处罚,你先找比我干得早的那些人去,他们早已得到的好处,我为什么不能得?他们不受罚,我凭什么受罚?谁也不比谁多长个鼻子眼睛!
劝阻,无效。没收水泵电缆和柴油发电机,师出无名,且会遇到强烈反弹。现场反抗者有之,事后找人说情者有之,不给东西吵吵嚷嚷不走甚至扬言报复者亦有之。本来没有预案,更没有防范措施,临时性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哪儿来那么多的人力财力气力精力?况人民群众擅长游击战,声东击西,此起彼伏,轮番上阵,神出鬼没,敌强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取水的永远处于主动,保水的永远被动应付。
还有呢,盆舀罐装,车载桶量,机动灵活,各自为战,让你防不胜防,哭笑不得。
很快,老百姓窃水的事情汇报到了市长曹建德那里。毕竟引水明渠太长,从中取水的群众涉及到一区两县——城关区和河阴县、石川县,仅凭马湖滩风景区临时管委会的力量,或者其中的某一区某一县,都不能使问题得到根本性解决。
曹建德也不是神仙,市长手中的权柄更不是万能的。比方眼前这个遭遇干旱的群众和马湖滩湿地生态园争水的问题,真正解决起来就很棘手。
虽说取水浇地保苗或者解决生活用水的民众师出无名,目无组织,而且处于无序状态,但他们的人畜和土地缺水却是事实。金马市的各级政府,包括市长曹建德在内,谁也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解决他们缺水的困难,而马湖滩工程搞天河借水,偏偏让看上去翻着浪花匆匆流过的一渠碧水从他们眼前经过,这岂不是故意挑逗农民兄弟,诱导着他们抢夺这股水吗?况且他们和他们的牲畜、庄稼确实干渴难忍。
既然事出有因,既然预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处理起来就难免软不得硬不得。软了吧,等于给他们挠痒痒,等于放纵和怂恿,根本起不到制止窃水行为的效果;硬了吧,总不能因为群众取水保苗或者罐装车载弄点水去饮用,就把谁给抓起来吧?
曹建德不由得想到了市委书记刘长兴。这个“天河借水”分明是刘书记一手操办出来的,而且国家大委会能批准这个方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刘长兴有个同学在那里身居要职,私人之间的感情被用来给金马市人民办好事了。更何况,关于马湖滩湿地生态园从天河“借水”的协议还规定“借多少还多少”,水都被老百姓“借”走了,拿什么还给大河水系?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失信于人,刘书记给他的老同学没法交代,金马市给国家“大委会”和省水利厅没法交代!虽说从天河引水处的计量装置还在安装过程中,这次被群众截留一部分还可以赖账,但今后总不能一直赖账吧?干旱肯定还会有,假如这次窃水的百姓积累了经验,今后再有机会,他们“借水”的行动岂不是会更疯狂?
“这事情要冷静对待,沉着应付。你们先去劝阻群众,跟他们讲道理,用说服教育的方式尽可能劝阻,千万不能和群众发生激烈冲突。等我和市委刘书记交换意见之后,再决定如何做出最终的处置。”曹建德对被临时召集起来商量对策的主管副市长和马湖滩旅游项目临时管委会、水利局、旅游局和公安局等部门的负责人说。
曹建德赶紧去找刘长兴磋商群众从“天河借水”的明渠当中取水该如何制止。刘长兴说:“我先听听建德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曹建德之所以来找刘长兴,并不是说他对这件事处置的大方向有什么含糊,而是苦于想不出妥善的处置方法,想从刘书记这里得到点儿思路和具体办法。既然长兴同志将球踢回来了,他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无非是必须从严处置,坚决制止,具体办法有动员各级干部(尤其是最基层的村、镇干部)到现场劝阻,派“天河借水”具体实施部门的工作人员巡查,调集警力必要时候予以果断处置等等。
刘长兴听完曹建兴的话之后微微皱眉头:“曹市长你是不是着急处置这件事,而对具体的处理办法还缺乏深入细致的思考?”
“我确实想得不够细,总觉得我前面说的这些办法不知哪里会出现漏洞,心里不踏实,才来向你讨主意嘛。”曹建德倒也很诚实。
“你想过没有,即使我们动员了一大批人去劝阻,你能调集起来的力量比起急于从引水明渠取水救急的群众来仍然是绝对的少数,况且老百姓不见得能听进去劝阻。劝阻难以奏效,巡查也等同于走走形式而已。至于动用公安武警,就更要慎重。那些取水的人民群众无非是干渴得受不了,被逼无奈才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一不是暴民,二不是要与党和政府作对,假如我们如临大敌,用公安武警去对付他们,不但容易激化矛盾引起不测事件,而且传出去了无论如何不好听,容易将我们自己摆放到老百姓的对立面,弄不好会严重损害党和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作为执掌一方的领导,都得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凡遇到老百姓和政府发生冲突,首先要检讨我们自己做得好不好,为人民群众着想得够不够,处理问题的出发点是不是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建德同志,我这不是说大话,毕竟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忘记了这一点,我们的党性恐怕就出问题了——当然我这样说也不是批评你,而是在和你探讨处理具体问题的工作思路。”刘长兴说。
“可现在不是我们进行观念探讨的时候,而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情况需要立即处置。眼看着从天河借来注入马湖滩人工湖的水被半道上截取,我们总不能不闻不问、不予处置吧?”曹建德是市长,比起市委书记来他考虑事情必须更具体更有操作性。
“当然不是不闻不问,但具体处置却必须考虑得深入细致一些,不能为了解决一个矛盾而引起更大的矛盾,不能摁下葫芦浮起瓢,那样会把我们累死,效果有可能适得其反。”
“那你说说该怎么办?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要不咱再多找几个常委来一起商量商量,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
“你我是金马市的党政一把手,咱俩要没有高度一致的思想认识,没有大致统一的处理意见,再扩大议事范围恐怕也于事无补。我说说我的想法,建德同志你先判断一下是否科学,是否可行,是否是目前状况下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刘长兴看上去胸有成竹,“我刚才说了,围堵、巡查、动用警力都不是好办法,可除了这些,我们再没有别的好办法,那么,剩下的办法就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就只好无为而治,或者说,我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暂时放任一下,迁就一下,想来天也不会塌,河水也不会倒流,弄不好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哩。”
“我的书记同志啊,你这也叫处理问题的办法?你这干脆是放任自流,我用个极为粗俗的比喻,你这是尿尿不扶鸡巴——大撒手啊!这样做了,就算我曹建德不怕——天塌下来有你这大个子撑着——可你呢?‘天河借水’是你的大手笔,也是你一手促成的,你就不怕借来的水还不上,咱们给国家大委会、包括你的老同学无法交代?你就不怕因为此事会给你这个市委书记带来非议,带来种种麻烦?你要真不怕,我也就不害怕,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点怕。”曹建德说。
“建德同志,你倒是想扶鸡巴,可扶了又有什么用啊?扶不扶尿都要撒出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扶鸡巴只是一种形式。我借用一下你的比喻,问题的重点在于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尿泡胀了就得让它流出来,不能因为扶不了鸡巴就不让尿尿。”刘长兴侃侃而谈阐述他的观点,“既然我们明明白白知道,眼下老百姓从马湖滩工程取水抗旱无法制止,软的硬的都不行,那么我们就不应该一味琢磨如何去对付他们,而应该调整思路,往更远处看,说不定也有可能柳暗花明。我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我们只能尿尿不扶鸡巴——大撒手,只能采取无为而治的应对策略。老百姓抢水、借水,并不是故意要和政府过不去,他们也是没办法呀,被老天爷逼的。我们应该坚信,等这一阵干旱过去了,老天爷普降甘霖了,这点风波就会不了了之。好在我们从天河借水的计量装置还在安装建设中,目前借来的水到我们这里究竟损失了多少,还是一笔糊涂账,既然这样,我们糊里糊涂为百姓办点好事不行吗?大河水资源是全民的,眼下咱们这里有困难,让老百姓取用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我想这个也不算钻空子,更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只是在短时间内顺应现实,捎带着福泽百姓,是做好事而不是干坏事。当然了,这次旱区群众无序取水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这件事绝对不可能长时间地无为而治。我看,要做长远打算,将来只能将引水明渠改为地下管道,只有这样做了,才能从根本上遏阻随意取水,设围栏恐怕都不行,太容易穿越,扔进去个水泵就能抽水。当然了,说到底这也只是治标,而不是治本。再要做长远打算,我们就得从根本上解决百姓用水的问题,不仅要解决干旱时期的人畜饮用水,也要解决农田灌溉的问题,不能让我们治下的农民永远靠天吃饭,这才是治本。这个难度就更大了,得一步一步来。按照我的想法,如果说农田和百姓干渴的问题不能凭借本地水源得到根本解决,未来金马市继续向国家大河水系以及南水北调工程申请用水,恐怕是必须要做的文章,不管有多难,这篇文章也得做下去。能否做得到,我只坚信一点,在我们的国土上执政的共产党,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共产党要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一级政府,为本地的老百姓谋福利是我们永远的神圣使命。你说对不对呀,建德同志?”
曹建德能说不对吗?仔细想想,长兴同志所说的既是实情,也在情理之中。老百姓从马湖滩引水明渠取水,看表面现象的确是一种无政府行为,但政府不见得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有所作为。每每遇见了政府的施政行为短时间内不为老百姓所理解,或者政府行为和群众眼前利益发生冲突,我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摆放到和群众对立的位置,导致矛盾尖锐化,甚至酿成重大事件,引起舆论哗然。这里面有个问题,那就是作为从根本上代表群众利益的一级政府,究竟能不能从根本上、从长远利益上为百姓着想,为百姓办事,或者说,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如果大方向上没有错,剩下具体的应对措施,就是如何与群众沟通,如何站在群众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如何使政府的施政措施能为老百姓所接受。
曹建德不得不承认,无论从思考问题的高度,还是处理问题的方式,刘长兴都比自己更胜一筹。尤其他那种着眼未来、为百姓谋取长远利益的理想和抱负,不正是共产党人应有的理想和抱负吗?
曹建德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