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沉船湾

在圣地亚哥,跟几个要离开的船员一一拥抱,告别。

“小宇你别把自己给弄丢了。回家好好陪着你妈,替我们给二老带个好。”

“老陈你路上照顾着点儿小宇,过关的时候别跟人海关较劲儿。”

“魏凯回去了好好陪陪闺女,别再大大咧咧的了。咱们回北京了去看她。”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离愁别绪之中,梁红再次失语落泪。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他们,魏凯、小宇、老陈。没有他们,我们连智利都到不了。每个人做了多大的贡献不论,能够一起出来,船上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其他人咬牙坚持和继续前行的动力。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的放弃了去南极这个梦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很多避不了的牵挂。他们人虽然不在船上了,但是接下来,“北京”号还要带着他们的梦想和祝福,一起去南极。

曾乔被我强留了下来。“咬咬牙,希望就在前方。你他妈真要跑了,海里淹不死你,我也打死你。”纠结了半天,曾乔终于还是点头了,留下。但是他跟我较劲儿似的,全心静养腰伤,不干活儿。

三个人去不了,我从北京又火速招了两个人来驰援。一个是多年的朋友老布,一北京顽主,天不怕地不怕,跟阎王爷也敢呛几句。另外一个是球球,梁红的侄子,一小孩儿。他妈推荐过来的:“这孩子太宅了,别的孩子这个年纪都离家出走了,结果他还天天待家里玩游戏。你们带他出去见见世面,让风雨锻炼锻炼。”

新人来旧人走,船上沉郁已久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球球三岁到十九岁,全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没什么新鲜的;老布从穿开裆裤到混成京城一魔,则有说不完的故事。再加上祖上那点事儿,说上几个来回,够我们消遣到南极的。

各忙各的一天,到晚上球球才提起:“船长,今儿好像是过年吧?”

一翻日历,还真是。“咱也别省着了,船里的好吃的好喝的,都翻出来,摆上,咱们过年啦!”

春联贴上船舱,有点儿过年的喜庆味道了。罐头、零食、饮料,堆了一桌子,没多少是吃下去的,都互相撒了。一顿肆无忌惮的笑过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梁红的眼里已噙着泪花。两年了,去年的春节,我们在奔赴奥伊米亚康的路上;今年,我们又在去往南极的海上。

“开网,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发短信的发短信,给家人、亲戚、朋友们,报平安。”

出了圣地亚哥,为了抄近路,我没有选择走太平洋深处,而是沿着南美洲的大陆架,在蒙特港进了智利峡湾。

我的这一次选择,几乎就把“北京”号葬送在峡湾里了。

起初一路还算顺风顺水,在智利峡湾里,边行边游。两岸嶙峋的峡谷,姿态万千,几

万年来的自然形成和风化侵袭,造就了它们鬼斧神工的模样。虽然峡湾里暗礁众多,但是小心行事,伴着两岸美景,这一路走得很惬意。

走到峡湾中段的时候,有一个东向往智利内陆的分叉。烟斗的信息说,走进去往回绕一程,能看到地球上唯一的一例内陆冰川。

这种地方,我绝对不可能任其在我手下溜走。转向,走向峡湾的更深处。八个小时的航行,怪石岩壁的尽头,是一堵皑皑白岭。在我们的认知里,冰川只存在南北极或周边地区的海里,眼前却是一座在峡湾深处的内陆大冰川。除了颜色变化,冰川的冰壁险峰,与两边的大峡谷一样奇峻险兀。不同的,是它的洁白里,让人远远看着都透着料峭寒意。

峡湾里无处停靠,我和梁红先放小艇上了冰川。站在不知几百米厚的冰岩上,望着头上巍巍巨凌,伸手摸一摸,千万年前的彻骨极寒,瞬间沁人心脾。冰川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宁静、空明。闭上眼睛,脑海里仿佛我在随着冰川漂移,天空风云变幻,我随着冰川穿越千万年的历史,沿向无尽的时空旋涡里。

“天快黑了,要让每个人都上来感受一下。”我和梁红依依不舍地回到小艇,上船,换老布、曾乔和球球登陆冰川。“随时可能冰裂,动静不要太大,别大声说话。”我交代着。

他们似乎也被壮观的内陆冰川震撼到了,上去后,走几步,都中邪般呆立原地。抬起头,闭上双眼,张开怀抱,拥抱着身前的震撼和虚无。

回到船上,我们折返回去,沿着峡湾继续往地球的最南端进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北京”号触礁了。

出海一百九十六天,大风大浪,磕磕绊绊,“北京”号早已千疮百孔,但一直没有抛弃我们。从香港到东海,从济州岛进入日本海,过宗谷海峡到鄂霍次克海,再到白令海,沿着美洲狭长的海岸线到这里,它载着大伙儿航行了两万多海里。这次,“北京”号遇到大麻烦了,行驶到智利峡湾最后的一段路,我们闯入了船只墓葬群。GPS和海图配合错误,船经受剧烈的一撞,半截直接跑到一小岛上去了。“坏了,船要沉!”老布翻身起来就往底舱跑,查看有没有漏水。

走了这么远,经历这么多风浪和险情,触礁还真是第一次。让球球提着探照灯爬上桅杆照明,我们紧急排除险情。万幸的是船没进水,但是发动机坏了,船动不了了。触礁被撞的地方到底有多严重,我们不知道。搞不好智利海峡又将收获一艘来自中国的沉船,我们一船人也得陪着殉葬。

发动机呜咽地干吼着,曾乔掌着舵,我和老布去检查发动机。虾、海带、鱿鱼、小墨鱼,都被卷进了里面,堵塞了冷却系统。发动机高温,让寒冷的海水都升温了。把小动物们一一掏出来,船终于能动了。

看着海图上密密麻麻的沉船,前方到底什么海况,我

们也一无所知。

“慢慢把船退出去。”我说,“慢慢地走,退出峡湾。”保险起见,我们原路返回,离开了大陆架,进入了麦哲伦海峡通往阿根廷方向的东半部分。在海上没法检修船底,附近也没有停靠点,我们提心吊胆地驶往阿根廷的乌斯怀亚。

谢天谢地,麦哲伦海峡没有为难我们,让我们顺风顺水地出来了。

在寒冷漆黑的夜里,前方的陆地上,一片灯火阑珊。船员们在甲板上雀跃,全然忘了“北京”号现在的状况,每个人都特别激动,我们到了乌斯怀亚,到了世界的尽头,离我们的目标南极,真的,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乐极生悲,我们呼叫了无数次阿根廷海关,申请进港,都没有得到回音。在全船人焦急等待的时候,还来了一阵风浪。“不管了,先联系游艇会,进港再说。”

游艇会的人很友善,给我们预订了停靠位,引导我们进港,并告知我们,海关下班了,明天他们带着我们去办理入境手续,很容易。他们以前处理过来自亚洲的日本船只,没什么困难。

折腾完之后,已经是清晨的六点。梁红拿着一面阿根廷国旗,去替换船尾的智利国旗,然后惊呆在了船尾。我凑了过去,一下子也被乌斯怀亚吸引住了。天边出现醉人的朝霞,整个尚未醒来的城市,静谧和优美,旁边是雪山、大海;一座又一座彩色的小房子,让人感觉这是在童话里。

游艇会的人,带着我们浩浩****地去海关,办理入境手续。填了一堆表格之后,海关处却说我们没有签证,也不能给我们落地签;“北京”号可以在这里停留八个月,但是我们船上的人必须马上离境。犹如晴天霹雳,这是明摆着赶我们走啊。

游艇会的人也傻掉了,说他们以前接待日本来的船时,都没有问题的。海关处振振有词地说:“因为他们是日本人,而你们是中国人。”

这话我听得非常窝火,又感慨万千。可能是因为两个国家的政策原因,导致现在海关不批准我们入境。可是“北京”号刚刚经历了触礁,需要检修,还需要补充食物、淡水和油料,我们必须要停靠。

海关人员此前也确实没有处理中国帆船入境的经验,最后他们提出,让我们限时离境。船需要检修,他们所限的时,我们是根本无法完成检修的。万般无奈之下,我们联系了中国驻阿根廷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各种努力之下,海关给我们办理了紧急停靠许可,允许我们在乌斯怀亚停留72个小时。

每个人都被海关叫去单独谈话,告诫我们要遵守当地的法律,不要闹事,不要招妓,等等。最后每个人都签了一大堆文件,我还额外签了一份船长担保函,保证所有的船员不会在乌斯怀亚停留期间出现问题。

拿到许可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好事多磨吧,我们这样安慰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