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胡人入神州,都会陷入类似的遭遇。
当年赫雷陷入归尘阵法的围攻,原本还是略微上风的。可那时候修行只有区区玄关六七重的赵长河,以王道中之名,引弓未发,赫雷以为一位地榜强者在引弓,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于是处处受制,最终导致负伤遁逃,埋下了死亡的引线。
而这一次也很类似。
岳红翎是江湖名侠、朱雀索性就是公然出使,她们在这里见到胡人首领开打是很正常的,李家没有办法公然拉偏架,否则苦心经营的与胡人撇清就再也撇不清了。
但他赵长河没法拔刀上前助阵。一旦暴露是赵长河在这里,那别提九幽必然出手了,李家也能立刻大军围困。还管什么民心声望啊,只要把赵长河弄死,大汉瞬间就能分崩离析,天下唾手可得。
因此赵长河不能近战暴露,只能引弓助阵,见过他龙魂弓箭的人寥寥无几,还是可以用的。而这种时候乱射箭反而有可能对朱雀岳红翎造成困扰,依然是早前对付赫雷的手段最适用。
弓箭永远是引而未发的时候威胁最大。
在博额的感知里,那边的弓箭追魂摄魄,隐隐散发着让人极为胆战心惊的气息,他毫不怀疑一旦被这箭射中,什么锻体法门都别想抵挡,就算让专精于此的厉神通来扛都休想扛得住。
单是那弓箭的威胁,竟似比此刻围攻他的两个女人更可怕。博额起码有一半的心神放在防备那弓箭了,眼睛时不时就往那边瞟。
而朱雀岳红翎则打的舒爽无比,那边弓箭的气息甚至能让她们也胆战心惊头皮发麻,但明知道那是自家男人还在意个什么,两人看也不看,抡圆了揍。
这一配合起来,两人的神色不知不觉都有了几分古怪。
果然之前的预感是有道理的……两人的功法感觉有冲突之意。
朱雀玄武都怀疑过如果存在日皇会不会是大日如来之意,后来因为与佛门功法完全感觉不出有什么冲突而撤销了怀疑,但岳红翎这里真有。
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如果双方是对立的话,有很明显的互相克制的意味。而有趣的是,此时不是对立,是配合,那造成的结果就有了一种互补的加成之感,远远比正常的配合更强。
真是见了鬼了,我和唐晚妆水火相冲,冤家了一辈子,都没有这种互克与互补。你一个专门玩剑的没有属性,而且还是和我一样的土不拉几,居然还互补起来了!
两个女人心里怪怪的,被夹在中间乱揍的博额就难受至极。
莫看被乱世书瞎写导致贻笑天下,实则他是真正的天下第二,确实是御境一重后期,即将圆满的那种,天下除了夏龙渊之外他谁都不怕。而这两个女人一个初入御境都不算太稳固,一个虽然更强一点也远没到中期的程度,可以说就算正常以一敌二自己也有胜算。
结果现在两人联手莫名其妙的有一种阵法的感觉,他竟然觉得自己这以一敌二未必打得过!再加上那边引而未发的箭,分走了一半的心神防备,这越打越没法打,区区几招之内就已经下风了。
跑都不好跑,这种乱战之中那个箭手并不好放箭,有误伤的可能,一旦自己跑了,那一刻则是最佳的出箭之机,极为危险。
可气的是自己没有半个下属能有实力参与这战局,稍微分摊一点点。
正在博额焦头烂额的时候,李家殿上九幽站在屋顶,远远眺望此处战局,蹙起了眉头。
可恨嬴五那厮折腾商道,雪枭去和他周旋了,荒殃正在函谷准备给杨家那边找点事,风隐又在晋南防备朱雀,结果特么朱雀人都到这了。如果自己不出手,短时间内并没有其他强者足够涉入这种御境战局。
但自己并不想公然出手,至今道尊波旬都没有站在台面,怎么搞了半天变成自己先站在台面了,最大的咖位却第一个下场亲自参与凡俗战争……某个人一定在暗中悠悠观测,看见了怕会笑得从夜空滚到泥巴里。笑就算了,被她找到机会做些什么才叫麻烦,九幽可不相信那厮会没有恢复,不知道在下什么大棋。
是的,从头到尾,很多神魔包括九幽在内,不敢胡乱现世的主要原因是顾忌某个瞎子,一个个在脑补那位有什么天大的布局和阴谋,谁知道她天天跟在男人身边看人恩爱还被抹得暴跳如雷还没点办法……
九幽沉吟片刻,低声吩咐左右:“去告诉空释,如果他出手,我们就再扶他一把。”
左右有人道:“空释佛门在和玉虚争民心,若是公然相助胡人,他也别争了……会肯出手吗?”
“民心虚无缥缈,皇权的扶持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民众的记忆力很差……你们直说,他会知道取舍。”
“是。”
片刻之后,战局中央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诸位在闹市之中激战,恐误伤民众,有违天和。老衲特来解斗,望诸位给老衲一个薄面。”
话说得超级好听,然而一道佛光恶狠狠地印向朱雀的后背,却是杀机凛然,狠辣无比,目标直接奔着朱雀的命!
“绷!”箭似流星,声未出而箭先至。
赵长河第一时间箭射空释!
空释早有准备,身形以一个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动作,在前进之中突兀飞退,一箭擦着面门“咻”地不见。
趁着赵长河一箭已出,博额找到了机会,飞快震开岳红翎和朱雀的攻势,闪身遁走。
风中传来他的笑声:“可笑可笑,长安闹市,被赵长河的女人围攻自家客人,这便是关陇英豪引入佛道想要达成的结果?天大的笑话!”
其意在讥讽李家,你们不想做我孙子,各种搞平衡,最后的结果搞得倒像是在做赵长河的孙子,让人在闹市之中乱来,你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不是老实一点,听我们塞北狼旗,我们倒还可以扶你做中原之主,否则赵长河来了,你长安就是他的京城。
九幽平静地立于屋顶,就像没听见一样。这话如风拂面,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
她的目光倒是落在箭射空释的“秦九”身上,右手下意识地蹭了蹭裤腿。
挺能射的啊,小弟弟……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是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此时场中,朱雀岳红翎勃然大怒地围住了空释,岳红翎长剑怒指:“佛门圣僧,竟与胡人勾结,有何面目去见佛祖!”
空释满不在乎地笑道:“佛祖眼中,众生相等,哪有胡汉。”
朱雀手凝火焰,冷笑道:“那你便替他死吧!”
“尊者,您只是使者。这里是长安,终非你的京城。”长街左右呼啦啦地围上一大群带甲士卒,李伯平终于亲率精锐堵在周边,微微笑道:“博额藏匿于使馆,这本王事先不知。因此岳女侠与尊者怒而攻之,本王也没有插手……但博额既走,空释大师可是佛门圣僧,不是外人可以喊打喊杀的。”
“本王”,指他自立秦王。而这话先把勾结胡人的问题给洗了一洗,至于能不能洗干净另说,总是要这么说的。至于佛门出手,那是佛门自己的众生平等,不关我们的事,而你们要对佛门出手,那就是在我长安杀我们的圣僧,我们就要管了。
这就是政治逻辑,做得再混账,面上都有一个可以交待的说辞。除非你江湖撒泼,否则官面上这就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什么。
但她俩不好说话,自有别人可以说。远处玉虚飘然而至,站在一旁屋顶行了一礼:“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长安围观,士民俱在,老道打算再启佛道辩难,看看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走胡人酋首的‘圣僧’,还有多少人支持他的讲法。”
刚才这里的战局起得突然,结束又快,玉虚没来得及参与。但事后之事,政治不好出手,宗教可以。以佛道之争的名目,自可趁机一鼓作气把佛门逐出长安。玉虚眼里难得地起了杀机,暗道就算用昨天你的“论武”模式,也非要毕此功于一役不可。
空释呵呵笑道:“你们指我勾结敌酋,我却道真人当着秦王之面、当着长安所有士族之面,公然和伪汉勾结。据说昨夜真人不知与谁相争,那时便有朱雀之火落于巷内。朱雀尊者根本就不是今天才来出使,而是昨天就已经到了,不知先与真人密议了什么,今天又来演戏。”
李伯平的目光落在玉虚脸上,没说话。
双方都有“勾结外人”的嫌疑,似乎“抵消”了。
而宗教民心之争上,一个站朴素民心,一个站李家统治。真要是投起票来,玉虚完胜,可惜这不是看投票的,若按统治者取舍角度,则空释完胜。
场面一时有少许安静,只有边上鸿胪寺的火尚未熄,毕剥作响。而无人有心救火,每个人包括士兵在内都在品味着如今的时局,心中大多是一声叹息。
正在这些许安静之时,旁边屋顶有个差点被人们忽略了的身影飞跃而来,站在场中立定:“这位……秦王是吗?”
李伯平转向赵长河,淡淡道:“阁下何人?”
赵长河笑了笑:“在下认为秦王现在第一时间要管的是灭火,否则火势蔓延,将有大祸。”
李伯平也笑了笑,他第一时间不灭火,当然是想让受灾者把怒火锁在朱雀身上,毕竟是她放的火。但这事没人提就算了,既然有人提了他可不能装着没听见,只得挥了挥手:“灭火。”
“是。”周遭士兵飞快提桶灭火。
岳红翎看了赵长河一眼,眼里都是喜意,这种没有约好却能同时在一处出手配合的感觉太美妙了。也只有他才会在这种局势里第一反应是灭火。
朱雀也在看赵长河,眼里却是没好气。说了你要换身衣服换张脸出门的,现在这是干什么呢,找死啊,九幽一定在旁边看着呢!
却见赵长河慢慢道:“至于我是何人,昨天其实很多人都见过……楼观台中,空释大师向玉虚真人挑战,在下出过手。我想很多人看得出,在下也是佛门子弟。”
李伯平淡淡道:“你想说什么?是佛门子弟也会引弓参与胡人之战呢,还是佛门子弟也会箭射自家圣僧?”
“自家圣僧?那也要看大家认不认。”赵长河呵呵一笑:“正式介绍一下,在下佛门俗家弟子秦九,奉圆澄方丈之命,前往长安调查魔道伪装佛门圣僧之事。”
无数人在各处屋顶围观此地热闹呢,听了这话,人们都是怔了一怔,下一刻人群哗然。
本以为是佛道之争,想不到还涉及佛门内讧!
是了,这个空释大师是前些时日圆澄走后才突兀冒出来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身在襄阳的圆澄听说了消息,察觉不对,派亲信弟子前来调查,非常正常。
然而空释是魔道?这话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啊!
“这位师侄孙……”空释呵呵一笑:“尊师扛不住压力,放弃了长安,转头却又知道长安佛门在老衲领导之下再度兴旺,心中不甘,这是可以理解的。但空口白牙,污蔑自家师叔祖是魔道,这可过了。”
“是不是魔道,打一架就知道了,佛光普照之下,魑魅魍魉无所遁形。”赵长河慢慢抽出星河剑,遥指空释:“佛门子弟秦九,挑战空释大师。此佛门内务,外人请勿插手。”
连岳红翎和朱雀都想不到有这个展开,别人更是看得瞠目结舌,又大呼过瘾。
今天这围观没白来,两国出使、侠女行刺,胡汉之争、佛道之争、佛门内讧,一波三折,实是精彩绝伦!
李伯平也不知怎么阻止这“佛门内务”,只得抽抽嘴角:“年轻人气盛,吃点亏也是好的。”
说完反而摆摆手,示意士卒们后退,给佛门内务让开场子。
众人很快退开,场中留着赵长河与空释,相对而立。
空释看着赵长河的剑,眼里惊疑不定。这黑乎乎的剑,你说你是佛门子弟?佛门哪有这种奇怪的剑,说你是魔道还差不多吧……
星河剑确实没多少人见过,上古所无、今世方出,连九幽都没见过,见过的荒殃风隐雪枭都不在这,所以赵长河不敢拔龙雀却敢用星河。而这剑看似黑漆漆不像佛门用具,然而这里多少行家,没人能看出这剑里有丝毫魔意,相反,浩瀚缥缈、静谧如夜,散发着与天道交融的韵味,又隐隐有着苍穹威压般的庄重与威严。
这肯定不是魔器,而是神器。
九幽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这是哪来的剑,为何如此像那个女人?
赵长河自己其实也有几分无奈,这剑一出显然要更招惹九幽了,反正秦九的面目本来就不敢用了,这次只要能跑路,以后死也不用这张脸了。现在这倒不是问题,问题就是刚才打博额自己都不敢近身出手生怕露馅,现在呢?瞎瞎你一定要给力啊,和胡人之战你不会出手,这边是神魔之战你总该有点表示吧?
心念一闪而过,打总是要打的,这次出手虽是临时起意,但自有他的用意。赵长河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道:“大师,注意了。”
“嗖!”星河剑划破虚空,眨眼到了空释咽喉。
落在旁人眼中,每个人的眼角余光都在悄悄瞥岳红翎。
是的,这一剑和岳红翎的剑意极为相似,就像是天际灿然的霞光在地平线上洒出、绽放,又归于沉寂,海天一线之中的最后光芒,上下一片黑暗。
落日神剑,又不仅仅是落日神剑。
而是落日之后进入了夜色,对立,却又承接。
日夜轮转,时空永恒。
“御!”周边懂行的李伯平韦长明等人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人在临阵融合剑意,他竟然在临阵破御!”
“铛!”空释赤手空拳,横掌劈在剑身上。
这神剑的锋锐让他也极为慎重,以他模拟得和真佛一模一样的金钟罩,竟然都不敢直接面对剑刃。只以为是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妈的原来是手持神剑还在破御的变态,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变态!
掌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灿然的金光在交击之点绽放,晃得很多围观者都睁不开眼睛。
在可以看见的人眼中,空释身后泛起了巨大的佛陀法相,佛陀怒目,威严地摁向面前的小蚂蚁。
这怎么会是魔道呢?真是佛陀吧……很多人心中都浮起这个念头。
反观“秦九”那边,似乎是吃不住这么强大的力量,正在腾腾后退。稀罕的是,他每退一步,地上就随着脚步浮起一朵莲台之影,踏了数步之后,地上就像一片莲池。
步步生莲!
这也是真佛子啊!
唯有朱雀岳红翎暗自撇嘴,您这大欢喜极乐,挺像那么回事哈……下次别想让我们坐莲台。
“咔!”赵长河刹住脚步,随着一朵最大的莲花绽放,花开漫天,直上苍穹。
虚空之中似有其他法相隐隐浮现,开始应和大地之莲。
人们抬头上望,这冬季雾蒙蒙的天,原本看不见太阳,可这一刻云层乍破,阳光挥洒,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是法相之虚呢,还是影响天时所致的真正大日所出。
剑开天门,烈日横空!
大日如来,我即是佛!
“唰!”烈日辉映之下,赵长河弹身再前,一剑再贯空释面门。
随着这一剑出,天象再变。
仿佛随着这一剑的轨迹拉开了天穹,数不清的星辰在白昼亮起,随着剑光铺成了无尽的星河。银河倾泻,日月同光。
既已身为日月,何不御此星河!
在旁观岳红翎与朱雀合作的意象之中,赵长河始终卡着的那一步终于踏过。
赵长河临战破御!
银河倾泻九天,冲向那巨大的佛陀虚影,佛陀推掌,拒此洪流。而地面之上,空释双手紧急一合,把星河剑夹在掌中。
璀璨的金光炸开方圆数里,长安一片金黄。
在众人眼里,这个秦九牛逼是很牛逼,但好像和他出战的本意有点不符——他想揭出空释是魔道,可这场面怎么看也不像,反而把空释坐实了佛陀,比他秦九的大日之象还更具体。
然而在众人看不见的交战正中心,空释脸上的狰狞魔意一闪而过,眼里骤然转出了圈圈涟漪。
天魔之幻,正在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