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容君藏《钟繇荐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云:

韩跋各看款题志皆俗手揭去。黑纸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龙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龢题诗二首,其二云:

满口娑婆不识佛,天台山鸟劝君归。何如一切都捐弃,黑老虎来为解围。(自注:“韩逢禧尝学佛,再髡而再发。入天台遇樵者,诃之曰,满口娑婆哄度日云云。册有韩印,戏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语也。”)

又容君藏《安素轩石刻中唐人书七宝转轮圣王经》附韩氏《跋》云:

此为唐相钟绍京手迹。书法悉宗右军《乐毅论》,时兼有欧、虞、褚体,正见其集大成也。纸为硬黄,烂漫七千余言,神采烨然,真世之罕物。相传鲜于困学公珍藏此卷于室中,夜有神光烛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长洲韩逢禧识。

唐蕉庵翰题《唯自勉斋长物志》中《书画名迹类》云:

南海吴学士荣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兰亭》,后有明崇正间韩太守逢禧跋云,明成国公朱箑庵旧物,与虑鸿草堂图永兴庙堂真迹九件,同时售于项氏天籁阁。此卷项氏藏印累累,凡《兰亭》所用之印,卷中无不有。其为一时所押可知。传之有绪,足为吾斋中书迹甲观。

韩氏事迹虽未能详知,但依上所引资料,亦可得其涯略。牧斋此诗自表面观之,辞旨与游说马进宝之事无涉。又非汪氏游舫与湖山盛衰、家国兴亡有关者之比,似甚奇特。细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说马之专集,牧斋由金华还,即以酒炙饷韩,侑以此诗。若说马之事与韩氏无关,则牧斋不应插入此题。颇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画,牧斋或取其一二与马伏波有关之假古董,以为谒见进宝之贽。及其归也,自应以酒炙相饷。又韩氏好谈风怀旧事,牧斋此次经过苏州嘉兴,韩氏必与之谈及昔年柳、卞在临顿里勺园之艳迹,故牧斋诗语戏及之。翁叔平谓古洲“再髡再发”,足见韩氏亦是欲“老皈空门”,而不能实行者,其人正与牧斋相类。《有学集·病榻消寒杂咏》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不仅自咏,亦可兼咏韩氏也。

《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云:

帽檐欹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南国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阜羽西台恸哭,亦庚寅岁也。”)闻鸡伴侣知谁是,画虎英雄恐未真。诗卷丛残芒角在,绿窗剪烛与君论。

寅恪案:此首为《夏五集》全集之结论。第二句寓复明之意。第三句谓永历正朔犹存。第五句目河东君为同心同志之人。第六句用《后汉书·列传》一四《马援传》援《诫兄子严敦书》中“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之语,牧斋盖疑马进宝之不可恃也。总而言之,牧斋此次金华之行,河东君为暗中之主持人,细绎此诗辞旨,更无疑义矣。

牧斋《庚寅夏五集》后一年所赋之诗,最佳最长者应推《哭瞿式耜(五言排律)》一题。本文以范围限制之故,不能全引,惟择其中有关诸句,并牧斋自注,略论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四《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略云:

(自注:“已下叙闻讣为位之事。”)伤心寝门外,为位佛灯前。一恸营魂逝,三号涕泗涟。脩门归漠漠,故国望姗姗。庚寅征览揆,辛卯应灾躔。(自注:“君生于庚寅,甲子一周而终,故引庚寅以降之词。其闻讣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诗。皆假借使之也。”)剑去梧宫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叙其戊辰后归田燕游之事。”)拊心看迸裂,弹指省轰阗。攀附龙门迥,追陪鹤盖连。园林归绿水,屋宇带红泉。一饭常留客,千金不问田。以忙消块垒,及睱领芳妍。日落邀宾从,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松圆。(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画。于程又有师资之敬。”)

寅恪案:关于钱、瞿之交谊及当日明清兴亡诸端,兹不具论。所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初访牧斋于半野堂。次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两大事。牧斋此诗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间接有关涉,尚难确定。若就稼轩方面言之,则《东山酬和集》中不载翟氏篇什。此或因稼轩虽曾赋诗,但未被牧斋收录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遗佚颇多,殊不易决言,揆以稼轩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如第四章论述绛云楼落成诗所引《牧斋尺牍》例之,稼轩似非如黄陶庵之不以河东君为然者,何故于钱柳因缘之韵事,绝无一语道及,甚不可解。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斋所赋诗当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后恐有错乱。诗题有关诸人,可考见者殊不多,故只择数题列之于下。

《寄怀岭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隐使君》(自注:“金投曹溪为僧。”)云:

(诗略。)

其二《刘客生詹端》云:

(诗略。)

其三《姚以式侍御》云:

(诗略。)

其四《咏东皋新竹寄留守孙翰简》云:

笋根苞粉尚离离,裂石穿云岭外知。祖干雪霜催老节,孙篁烟霭护新枝。紫泥汗简连编缀,青社分符奕叶垂。昨夜春雷喧北户,老夫欣赋箨龙诗。

寅恪案:前论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及河东君和诗,已略及金、刘、姚三人。惟瞿翰简末及。故特录此诗全文。“翰简”者,指稼轩孙昌文而言。永历特任昌文为翰林院检讨,稼轩两疏恳辞,原文见《瞿忠宣公集》六,兹不具引。鄙意此时牧斋与永历政权暗中联络。其寄此四诗,必有往来之便邮无疑也。《赠卢子繇》云:

云物关河报岁更,寒梅逼坐见平生。眉间白发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老去闲门聊种菜,朋来参语似班荆。楞严第十应参遍,已悟东方鸡后鸣。

寅恪案:杭大宗世骏《道古堂集》二九《名医卢之颐传》略云:

可见牧斋此时相与往来之人,其酬赠诗章见于《有学集》者,大抵为年少尚未有盛名而志在复明之人。如晋公即是一例。其他诸人,皆可以此类推之也。

《七十答人见寿》(涵芬楼本题下有“辛卯”二字)云:

七十余生底自嗟,有何鳞爪向人夸。惊闻窸窣床头蚁,羞见彭亨道上蛙。著眼空花多似絮,撑肠大字少于瓜。三生悔不投胎处,罩饭僧家卖饼家。

寅恪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参《有学集》六《秋槐别集·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与介立师兄夜话。辛卯秋憩友苍石门院,扣问八识规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云:

春游武林。夏有《哭稼轩》长篇。自记:九月避喧却贺,扁舟诣白下怀东(自注:“佟中丞。”)寓。朱雀桁市嚣聒耳,乃出城,栖止长干大报恩寺,与二三禅侣优游浃月,论三宗而理八识云云。

牧斋此年秋避寿却贺,往金陵寓佟国器家。据上引《福建通志》此年佟氏任福建左布政使。至牧斋之诣金陵,怀东是否在家,尚难确知。即使在家,为时亦必不久。似此情况,牧斋与外人往还,较为便利。然终嫌其嚣聒,乃迁居大报恩寺。颇疑此中尚有待发之覆。盖当日志怀复明诸人,往往托迹方外,若此辈谒牧斋于怀东寓所者过多,则不免惹起外间惊怪,转不如竟栖止于佛寺,更为妥慎。其言与禅侣研讨内典,恐不过掩饰之辞。后来牧斋再往金陵,亦尝栖止于报恩寺,仍是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大举攻取南都之准备也。又检许谷人浩基编《郑延平年谱》“永历七年癸巳三月张名振张煌言请师入长江”条,附《按语》云:

浩基按:名振与煌言凡三入长江,而未知初入长江为何年?又不知题诗祭陵为何年?各书纪载纷岐,莫知所据。《鲁春秋》《东南纪事》俱作壬辰。《海东逸史》作癸巳。《小腆纪年》作癸巳初入长江,而甲午题诗祭陵。《台湾外纪》《海上见闻录》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绎史》《明季南略》则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撰《苍水碑》云,癸巳冬入吴淞,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遥祭孝陵。甲午再入长江。盖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书明年,下复系甲午,误甚。谢山犹恍惚其词,后人更难推测矣。

假定张名振、张煌言此次率师入长江至京口之年果为壬辰者,则其前一年辛卯秋牧斋避寿至金陵似与之有关。而此年秋间牧斋所赋《京口观棋六绝句》,其六云:

金山战罢鼓桴停,传酒争夸金凤瓶。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

尤可注意矣。夫牧斋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东君必知之。然则牧斋此次复明之活动,河东君亦曾参预其事,可无疑也。

今检《有学集》顺治九年壬辰十年癸巳两年间皆无诗什。金氏《牧斋先生年谱》“癸巳”条云:

季春,游武林,复往金华。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万婺民齐合掌,浴儿仍用五铢钱”等句。按:此盖劝伏波复汉也。(原注:“壬辰、癸巳奔走国事,无诗。《武林观棋》及《伏波弄璋歌》,当是癸巳所作,并入《敬他老人集》者。又按:〔李〕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

寅恪案:金氏因此两年不见牧斋之诗,因以意取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伏波弄璋歌》为癸巳年所赋,实非有确据。但牧斋于此两年间《有学集》中未录存其诗,亦必有待发之覆。据《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安西将军李定国以永历六年七月克复桂林,承制以蜡书命公及前兵部主事严栻联络东南。公乃日夜结客,运筹部勒,而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

《有学集》三七《严宜人文氏哀辞序》云:

宜人姓文氏,东阁大学士谧文肃震孟之长女。嫁兵部主事严栻,少保谧文靖讳讷之孙也。文肃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爱其女,以为类己。文肃参大政,百日而罢。归里,逾年而卒。宜人从夫官信阳,哭其父,过时而毁,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祯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时,卜葬于虞山祖茔之侧,哀子熊属其舅氏秉撰述行状来请为志,伏地哭不能起。余为感而泣下。往文肃辍讲筵归,改葬陆夫人。以丘嫂之谊,谒余为铭。今老居此世,忍复执笔而铭其女乎?宫邻金虎,感倚伏于前。左带沸唇,悼横流于后。弦么徽急,墀叹壑盈,俯仰三世,于余心有戚戚焉!弹毫缀思,百端交集,聊为哀辞一通,以写余怀。

《常昭合志稿》二五《人物门·严栻传》(参郏抡逵《虞山画志》二“严栻”条)略云:

严栻,字子张,号髻珠,泽子。少颖悟,工书画篆刻,兼善骑射。登进士,(寅恪案:《本志》二十《选举表》“进士”栏载:“严栻,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举人”栏载:“严栻。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知信阳州。丁艰服阕,起为兵部主事,未赴。顺治初,大吏交荐,自以衰废固辞。卒年七十有九。

夫顾云美所记,自非虚构,可不待言。然今尚未发现他种材料可以证实顾氏之说者。检《明史》二七九《堵允〔胤〕锡传》略云:

时〔桂〕王在武冈,加胤锡东阁大学士,封光化伯,赐剑,便宜从事。胤锡疏请,得给空敕铸印,颁赐秦中举兵者。时颇议其专。

则李定国承制,以蜡书命钱、严联络东南,亦是可能。盖胤锡当日地位权势远不及定国,尚能作如是举动,何况李氏复取桂林,孔有德自杀,声威正盛之时乎?沈佳《存信编》(据朱希祖君《明季史料题跋·钞本存信编跋》所引)云:

永历六年〔壬辰〕冬,谦益迎姚志卓、朱全古祀神于其家。(寅恪案:《有学集》四《绛云余烬集(上)》有《朱五兄藏名酒肆,自号陶然,余为更之曰逃禅,戏作四小诗》一题及同书四二《戏作朱逃禅小影赞》有“朝扶鸾,夕降乩”之语。未知朱逃禅是否即朱全古?附记于此,以俟更考。)定入黔请命之举。七年〔癸巳〕七月,姚志卓入贵筑行营,上疏安隆,召见慰劳赐宴,遣志卓东还,招集义兵海上。冢宰范矿以朱全古万里赴义,题授仪制司主事。八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漳国公郑成功为延平王。九年三月,简封朱全古兼兵科给事中,视师海上。先是甲午秋文安之密与全古曰:“刘〔文秀〕李〔定国〕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可望〕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我当以冬还蜀,君可以春还〔吴〕,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各靖其志。”是年春,海上有警,行营吏部尚书范矿请遣使宣谕姚志卓,遂命全古。全古还吴,转渡江,由海门至前山洲。志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报命。十三年六月,延平王郑成功率师围南京。

《南疆逸史》三六《姚志卓传》云:

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殁于阵。浙东封仁武伯。

假定沈氏之言可信,姚志卓、朱全古曾于壬辰年亲至牧斋家,则钱柳复明之举动若是活跃,其诗篇后来以避忌讳删弃,殊不足怪。《投笔集·小舟惜别》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灭损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槊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安之〕相国来书云云。)

据牧斋所言,河东君捐资以助姚军,应在甲午及乙未两年间事,而牧斋以姚氏战死于顺治十二年乙未与《南疆逸史》同,唯秋冬季节稍异。是志卓之死在九、十月间,故传闻微有参差耳。至诸本列姚氏之死于前一年,鄙意牧斋为亲预此举之人,此诗又涉及河东君,其所记之年,必非误记。观前论黄毓祺案牧斋被逮之年,可以推知也。至阮姑娘者,当实是女性。汪光复《明季续闻》略云:

己丑秋,晋阮进太子少傅。进侄浚英义将军。阮美、阮梓、阮骥俱左都督。

又云:

甲午春正六日,再入京口,至观音门仪真一带,擒斩参将阮姑娘。

阮姑娘究为何人,尚待考证。但其为阮进之女或侄女,似无可疑。若非然者,张名振绝不致派一男子侍柳夫人,岂不成为河东君之面首,而牧斋亦不应以定西此语相夸也。金氏《牧斋年谱》“丙申”条以牧斋《秋兴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为阮骏,而以甲午年死于京口之阮姑娘别为一人,误矣。又牧斋“娘子绣旗营垒倒”句,自是指阮姑娘。遵王注引唐平阳公主事为释,此世人习知之古典,尚不足了解当日之今典也。检《钓璜堂存稿》二十《北伐命偏裨皆携室行,因歌之》云:

浪激风帆高入云,相看一半石榴裙。箫声宛转鼓声起,江左人称娘子军。长江铁锁一时开,旌旆飞扬羯鼓催。既喜将军挥羽入,更看素女舞霓来。挥戈筑垒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笑指金陵佳丽地,只愁难带荔枝来。

《徐闇公先生年谱》“弘光元年(自注:顺治二年)”乙酉条云:

冬在闽娶戴氏。

《年谱》后附录黄仲友定文《东井文钞》“书《鲒埼亭集·徐闇公传》后”云:

戴氏者,从亡总兵戴某女也。与闇公善,谓闇公文弱,风涛戎马,难以自全,而其女有文武才,以妻闇公。戴戎装握刀上阵,艰危奔走,卒赖其力以免。闇公卒于潮,戴上书州守,乞负骨归葬,许之。乃与其仲子永贞扶榇归松江,与闇公前妻姚,同志相守以死。至今松江人传其戎服遗像。

寅恪案:闇公之诗似讥当日复明舟师偏裨携带眷属,致妨军事之进行者。但复据黄氏所记闇公后室戴夫人事,则知当时海上复明诸军,实有能戎装握刀上阵之女性,故牧斋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乃女子,而非阮骏之托名,更得一旁证矣。又牧斋诗自注引文氏书语,此书疑是永历九年即顺治十二年乙未由朱全古转致者。姚氏封号,似以温书作“仁武”者为是。若“神武”,则恐因吴音相近致讹也。至金氏《牧斋年谱》谓“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所言甚是。顾氏所谓“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则殊与事实不符。云美非不知牧斋在定国师还以后之复明活动,但不欲显言之,恐招致不便耳。

顺治十一年甲午牧斋集中有二作品与马进宝有关,亦即与复明之活动有关也。《牧斋外集》十《马总戎四十寿序》略云:

大元戎马,公专征秉钺,开府婺州者七载余,而春秋方四十。四月十有三日,为悬弧之辰。子以衰老,辱知于公,礼之以函丈,申之以盟好,其能不叙次一言,以效封人之祝?

寅恪案:《清史列传》二《和硕端重亲王博洛传》云:

〔顺治三年〕六月围金华,七月克之。

及同书八十《马逢知传》云:

〔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

故牧斋谓马氏“开府婺州者七载余”,应指自顺治三年七月至十一年四月而言也。《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伏波弄璋歌六首》,其五云:

龙旗交曳矢频悬,绣褓金盆笑胁骈。百福千祥铭汉字,浴儿仍用五铢钱。

其六云:

充闾佳气溢长筵,孔释分明抱送年。授记不须寻宝志,老夫摩顶是彭篯。

寅恪案:依“摸顶”句,可知马进宝生子,牧斋亲往金华致贺。其时间当在甲午秋间,观此歌前第六题为《甲午春观吴园,次怀人诗卷》及同书一七《季沧苇诗序》云:“甲午中秋余过兰江”句可证。又此歌前第二题为《武陵观棋六绝句》,其第一首有“初桐清露又前期”句,其第六首有“太白芒寒秋气澄”句,是牧斋此次往金华,秋间经过杭州之一旁证也。牧斋“五铢钱”句,复明之意甚显,遵王不敢注一字。检《后汉书·列传》一四《马援传》云:

初,援在陇西,上书言,宜如旧铸五铢钱。事下三府,三府奏以为未可许,事遂寝。及援还,从公府求得前奏难十余条,乃随牒解释,更具表言,帝从之。

则牧斋之诗,不仅表示复明之微旨,实亦采用马文渊故事也。但马氏虽“爱结纳名流”,实不通文墨,牧斋之深意,彼自不能了解也。(参阮葵生《茶余客话》八“马进宝”条)。复次,《有学集诗注五》顺治十一年甲午,十二年乙未,两年所赋之诗,与苏州有关者甚多。如《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梦谒吴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鱼羹,感而有述》《〔叶〕圣野〔襄〕携伎夜饮绿水园,戏题四绝句》《冬夜假我堂文宴诗有序》《归自吴门,〔袁〕重其复来征诗。小至日止宿剧谈,喜而有作》《甲午仲冬六日吴门舟中,饮罢放歌,为朱生维章六十称寿》《虎丘舟中戏为张五穉昭题扇,得绝句八首。穉昭少年未娶不肯席帽北游,故诗及之》《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口占二首》(寅恪案:此题可参《牧斋外集》七《翁季霖诗序》)、《游东山雨花台,次许起文韵》《路易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等题,可为例证。夫牧斋家居常熟,苏州乃省会所在,其往来经过,原不足怪。但牧斋此两年间复明之活动正在暗中进行,其频繁往来于常熟、苏州,终不能使人无疑。前引《广阳杂记》谓郑成功设有商店于苏州。在顺治十三年七月黄梧降清以前,尚未被清廷觉察。牧斋之屡游苏州,或与通海之举动有关。若更取与路安卿有关之两题四律证之,益为明显矣。兹录《路易公(寅恪案:涵芬楼本亦作“易公”疑“易”乃“长”字之误)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于下。

其一云:

绿酒红灯簇纸屏,临觞三叹话晨星。刊章一老余头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龙起苍梧怀羽翼,鹤归华表伫仪型。撑肠磈礌须申写,放箸扪胸拉汝听。

“怀羽翼”下遵王注云:

唐王以违禁越奏,锢凤阳高墙。崇祯癸未,路公总漕莅任,谒凤阳祖陵,怆然念天潢子孙,赒以银米。国变后,文贞护之出。至南中。乙酉,圣安北狩,郑鸿逵奉唐王入闽,七月即帝位于福州。下诏求公。曰:振飞于郑有旧恩,今携家苏之洞庭山,有能为郑致之者,官五品,赏千金。公偕次子泽浓,间行入关。十一月,诣行,拜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泽浓改名太平,官职方司员外郎。丙戌三月上幸延平,公居守建宁。八月仙霞关陷,上苍皇西幸,命公视师安关,公趋赴延平,与乘舆相失,航海走广州。广州复陷,依国姓于厦门。戊子六月上御极端州,手诏召公。公力疾赴命,道卒于顺德。诏赠左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太傅,谧文贞。荫一子中书舍人。

其二云:

霜鬓飘萧念旧恩,郎君东阁重相存。饥来美馔忘偏劝,乱去清歌记旅魂。故国湖山禾黍日,秋风宾客孟尝门。灯前战垒分吴越,范蠡船头好共论。

《小腆纪传》二四《路振飞传》略云:

路振飞,字见白,曲周人。天启乙丑进士,除泾阳知县。崇祯初,征授御史。寻出按福建。海贼刘香者,数勾红夷入犯,悬千金激励将士,于是郑芝龙等破之。八年巡按苏松。常熟奸民张汉儒讦乡官钱谦益、瞿式耜贪状,〔温〕体仁主之,坐振飞以失纠,拟旨令自陈,乃白谦益、式耜无罪,而语刺体仁。体仁益恚,激帝怒,谪河南按察司检校。

寅恪案:牧斋诗题中之“路长公”即指见白长子泽溥而言。徐嘉《顾亭林先生诗笺注》五《赠路舍人泽溥》云:

东山峙太湖,昔日军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

则泽溥之久居太湖东山,不归曲周故里之心事,为亭林一语道破矣。见白以袒护钱、瞿谪官,牧斋赋诗,感念旧情,溢于言表,自是应尔。但此时牧斋之与路氏兄弟往来,恐不仅怀旧之意,实兼有政治活动。盖路氏父子与郑芝龙、鸿逵、成功兄弟父子关系密切,《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四通》,其第二通略云:

客秋至今,一往况味,如魔如病,口不能言。手教津津,一笔描尽。《河上》之歌,同病相怜,非个中人,那能委悉如此。桑榆之收,良有厚望。拊髀叹息,知有同心。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复固辞?(寅恪案:今涵芬楼《有学集补》载《侯母田太夫人墓志铭》,殊多删削,盖有所避忌也。)期以长夏了此功课,并《路文贞神道碑》次第具稿。安卿昆仲,烦为致声。

其第四通(寅恪案:此通与《牧斋外集》二二《与路(自注:“名泽溥”)书》文字全同)略云:

文贞公墓隧之碑,伏承尊委,不辞固陋,谨草勒辄简呈上。切念时世改迁,物情人事,未免多所触忤。不肖老矣,头童齿豁,一无建树,惟此三寸柔翰,忝窃载笔,不用此表扬忠正,指斥奸回,定公案于一时,征信史于后世,依违首鼠,模棱两端,无论非所以报称知己,取信汗青,其如此中耿耿者何哉!谨用古人阳秋之法,据事直书。

等札,可供参证。诸书记载路氏父子事甚多,以遵王注关涉振飞事较详,故附录之。(《归庄集》七《路中书家传》及同书八《路文贞公行状》两文亦皆详实,可供参证。)惟不悉钱曾所据为何种资料,若谓出于牧斋所撰《路文贞公神道碑》,则恐未当。盖见白三子长泽溥,字安卿,号苏生,又作甦生。次泽淳,字闻符。少泽浓,字吾征,唐王赐名太平,牧斋似不应误以泽浓为次子也。数百年来记载路氏兄弟诸书,殊多混淆舛讹。此点可详闵尔昌《碑传集补》三五归庄撰《路中书〔泽淳〕家传》中所附闵氏自撰《书顾亭林广师后》一文,并李桓《耆献类征》三八一金德嘉代某撰《路泽浓墓志铭》等,兹不赘辨。又金氏《牧斋年谱》“己亥”条云:“冬为《路文贞公神道碑》。”未知金氏何所依据。但牧斋《致侯性尺牍》第二通“客秋”之语,当指顺治十六年己亥秋间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事。然则《路碑》之作成,应在顺治十七年庚子也。俟考。复次,《有学集诗注》六《赠侯商丘若孩四首》,其一云:

残灯顾影见蹉跎,十五年来小劫过。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白马誓山河。闲门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畴宾客多。挂壁龙渊惭绣涩,为君斫地一哀歌。

其二云:

三十登坛鼓角喧,短衣结束署监门。吹箫伍员求新侣,对酒曹公念旧恩。五岭蒙茸余剩发,九疑绵亘误招魂。与君赢得头颅在,话到惊心手共扪。

其三云:

苍梧云气尚萧森,八桂风霜散羽林。射石草中犹虎伏,戛金壁外有龙吟。梦回芒角生河鼓,醉后旌旗拂井参。莫向夷门寻旧隐,要离千载亦同心。

其四云:

橘社传书近卜邻,龙宫破阵乐章新。苍梧野外三衣衲,广柳车中七尺身。世事但堪图鬼魅,人间只解楦麒麟。相逢未办中山酒,且买黄柑醉冻春。

寅恪案:《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赠侯商丘四首》批云:

侯性,字若孩,商丘人。在广西时,有翼戴功,封祥符侯。两粤既破,遁迹吴之洞庭山。

《小腆纪传》三六《侯性传》云:

侯性,不知何处人。永历时,以总兵衔驻扎古泥关。丁亥上幸武冈,性往来迎驾。自三宫服御,至宫人衣被,皆办。上喜,口授商邱伯。

月鹭既为商丘人,又经永历口授商丘伯,故牧斋遂以此目之。(孔尚任《桃花扇》考据引钱牧斋《有学集·赠侯商五》一题,盖误认侯商丘为侯朝宗也。)最可注意者,第四首第一句用《太平广记》四一九引《广异集》柳毅传书故事。颇疑若孩之卜居吴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传达永历使命,接纳徒众,恢复明室之企图。然则牧斋其以钱塘君比郑延平,而期望终有“雷霆一发”之日耶?此说未敢自信,尚待详考。尤可注意者,即牧斋于顺治十一年甲午卜筑白茆港之芙蓉庄,并于十三年丙申遂迁居其地一事。葛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一年甲午”条云:

是年卜筑芙蓉庄,亦名红豆庄。

及“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是岁移居红豆村。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移居白茆之芙蓉庄,即碧梧红豆庄也。在常熟小东门外三十里。先生外家顾氏别业也。(寅恪案:《柳南随笔》五云:“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白茆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玉柱〕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可供参考。)白茆为长江口岸之巨镇,先生与同邑邓起西,昆山陈蔚村(原注云:“常主毛子晋。”)、归玄恭及松江嘉定等诸遗民往还,探刺海上消息,故隐迹于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与东人往还较便利也。(寅恪案:《嘉庆一统志》七八《关隘门》云:“白茆港巡司在昭文县东北九十里。宋置寨。明初改置巡司。”并龚立本《松窗快笔》十“白茆”条皆可证明金氏之说。)

夫牧斋于此时忽别购红豆庄于白茆港,必非出于偶然。金氏所言甚合当日事理。所不可知者,牧斋此际何以得此巨款经营新居?岂与苏州郑氏所设之商店有关耶?俟考。

兹有可注意者,即假我堂文宴,究在何年之问题是也。《有学集诗注》五《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序》云: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钟应,国有人焉。于是渌水名园,明灯宵集;金闺诸彦,秉烛夜谈,相与恻怆穷尘,留连永夕。珠囊金镜,揽衰谢于斯文;红药朱樱,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笺注,刊削豕鱼;晋室阳秋,镌除岛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渐阑,佳咏继作。悲凉甲帐,似拜通天;沾洒铜盘,如临渭水。言之不足,慨当以慷。夜乌咽而不啼,荒鸡喔其相舞。美哉吴咏,诸君既裴然成章;和以楚声,贱子亦慨然而赋。无以老耄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赋以致师,则吾岂敢。岁在甲午阳月二十有八日。客为吴江朱鹤龄长孺、昆山归庄玄恭、嘉定侯玄泓研德、长洲金俊明孝章、叶襄圣野、徐晟祯起、陈岛鹤客。堂之主人张奕绥子。拈韵征诗者,袁骏重其。(寅恪案:重其事迹可参赵尊三经达编《归玄恭先生年谱》“永历三年即顺治六年己丑十一月袁重其骏来访”条所引资料。)余则虞山钱谦益也。

朱长孺鹤龄《愚庵小稿》九《假我堂文宴记》(寅恪案:庚辰仲春燕京大学图书馆校印本《愚庵小集》九,此文仅有牧斋诗二首之二,且第七句为“文章忝窃诚何补”,与《有学集》五及《小稿》不同)云:

张氏假我堂,待诏异度公之故居也。地逼胥关,园多胜赏。丁酉冬日,牧斋先生侨寓其中,山阴朱朗诣选二十子诗以张吴越,先生见而叹焉。维时孤馆风凄,严城柝静。怅云峦之非故,悲草木之变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会宴斯堂。步趾而来者,金子孝章、叶子圣野、归子玄恭、侯子砚德、徐子祯起、陈子鹤客,并余为七人。孝章谈冶城布衣,(自注:“顾子与治。”)祯起述渭阳旧事,(自注:“姚子文初。”)玄恭征东林本末,余叩古文源流。圣野约种橘包山,砚德期垂纶练水。辨难蜂起,俳谐间发。红牙按板,紫桂燃膏。殽豆荐而色飞,酒车腾而香冽。(燕京本“冽”作“烈”。)先生久断饮,是夕欢甚,举爵无算。顾命而言曰,昔吴中宴会(燕京本“宴”作“彦”)莫盛于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诸公。风流文采,照耀一时。今诸君子其庶几乎?可无赋诗以纪厥盛。饮罢,重其拈韵,先生首唱〔其一〕云:“奇服高冠竞起余,论文说剑漏将除。雄风正喜鹰搏兔,雌霓应怜獭祭鱼。故垒三分荒泽国,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时此郭多才子,结隐相将带月锄。”〔其二〕云:“岁晚颠毛共惜余。明灯促席坐前除。风尘极目无金虎,(燕京本“尘”作“烟”。)霜露关心有玉鱼。草杀绿芜悲故国,花残红烛感灵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惭愧荒郊自荷锄。”翼日,余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叠前韵一首。次日,(燕京本“次日”作“翼日”。下同。)余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赠诗一首。次日余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自注:“诗多不录。”)先生之诗如幽燕老将,介马冲坚。吾辈乃以羸师应战,(燕京本“应”作“诱”。)有不辙乱旗靡者哉?先生顾不厌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辄色喜,复制序弁其端。都人诧为美谈,好事之徒,传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纪,而朗诣圣野鹤客砚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彦,半化烟云。临顿唱酬,空存竹树。后之君子登斯堂者,当必喟然有感于嘉会之难再也。悲夫!

寅恪案:假我堂即在张士伟渌水园中,异度与牧斋之交谊详见《初学集》五四《张异度墓志铭》。今绎钱、朱两人所言,明是一事,而牧斋以为在顺治十一年“甲午阳月二十有八日”,长孺以为在顺治十四年“丁酉冬日”,两者相差三年。鄙意《有学集》第五卷诸诗排列先后颇相衔接,似无讹舛。或者长孺追记前事,偶误“甲午”为“丁酉”欤?俟考。至长孺记中“余叩古文源流”一语,恐非偶然。盖《有学集诗注》五《和朱长孺(七律)》自注云:“长孺方笺注杜诗。”与序中“杜陵笺注,刊削豕鱼”之语符合。长孺不道及注杜事,殆有所讳,可谓欲盖愈彰者矣。一笑!

复有可附论者,牧斋顺治十一年至苏州,阴为复明活动,表面则共诸文士游宴,征歌选色,斯不过一种烟幕弹耳。今详检此时之作品中,亦有非政治性质者,如《有学集诗注》五《敬他老人集(下)·题柳枝春鸟图》云:

婀娜黄金缕,春风上苑西。灵禽能啸侣。(寅恪案:涵芬楼本“啸”作“笑”。非。)先拣一枝栖。

此图不知何人所绘,细玩后两句之辞旨,殆与惠香公案相关涉。“灵禽”指河东君先归己身,然后可啸召女伴,如卞玉京、黄皆令辈。假定所揣测不误,此图岂是河东君所绘耶?姑附妄说于此,以资谈助。

葛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

冬有宝应淮阴诸诗,时三韩蔡魁吾为总漕。又自记小至日宿白塔寺,与介立师兄夜话。长干度岁,偕介丘道人同榻,有诗。

寅恪案:蔡魁吾名士英,事迹附见《清史稿》二六二其次子《蔡毓荣传》及钱仪吉纂《碑传集》六一《蔡士英传》。今检《有学集诗注》六有《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题黄甫及舫阁》《寄淮上阎再彭眷西草堂》《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等题,并《有学集》二六乙未嘉平月所撰之《竹溪草堂记》皆与牧斋顺治十二年乙未冬间访蔡氏于淮甸有关之作。更检《牧斋尺牍·致蔡魁吾四通》之二略云:

自老公祖旌节还朝,不肖弟瞻企德辉,云泥迥绝。顷者恭闻荣命,再莅长淮。岁聿云暮,未能即叩堂阶,谨裁里言,具粗币,附敝相知黄甫及便邮,奉候万福。

初视之,似与牧斋此次访蔡有关。但检《清史稿》二百三《疆臣年表》一“总漕”栏载:

顺治十二年乙未蔡士英总督漕运。

顺治十三年丙申蔡士英。

顺治十四年丁酉蔡士英八月戊戌召。九月辛丑亢得时总督漕运,巡抚凤阳。

顺治十五年戊戌亢得时。

顺治十六年己亥亢得时七月庚辰溺死。八月癸巳蔡士英总督漕运,巡抚凤阳。

顺治十七年庚子蔡士英。

顺治十八年辛丑蔡士英病免。

则牧斋此札乃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以后蔡氏重任漕督时所作,与此次访蔡无关。因札中涉及黄甫及,恐读者误会,附辨之于此。总之,牧斋此行必与复明运动相涉,观《寄李素臣诗》“冠剑丁年唐进士”,《寄阎再彭诗》“西向依风笑,南枝择木谋”等句,可知李、阎皆心怀复明之人。至题黄甫及舫阁“且试灯前一局棋”,复与前引牧斋寄瞿稼轩书中所谓“棋枰三局”之意符合。由此推之,牧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远游淮甸,其非寻常干谒酬应之举动,抑又可知。惟钱、蔡二人之关系及何人为之介绍,今不易考。检闵尔昌《碑传集补》五九《列女》一载徐世昌撰《卢龙蔡琬传》(参《清史稿》五百八《列女传·高其倬妻蔡〔琬〕传》及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高文良”条)云:

蔡琬者,字季玉。绥远将军卢龙蔡毓荣之女,高文良其倬之继妻也。初,吴三桂宠姬有八面观音者,与圆圆同称国色。吴亡,归毓荣,(寅恪案:此点可参奕赓撰《佳梦轩丛著》之一《东华录缀言》三“吴三桂先世”条。)生琬,明艳娴雅,淹贯群书。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号为闺中良友。(参沈归愚德潜《国朝诗别裁》三一“蔡琬”条。)其倬抚苏州,与总督〔赵芸书宏恩〕不合,卓然孤立,屡为所倾陷,尝咏《白燕诗》得“有色何曾相假借”之句,琬应声代对之曰“不群仍恐太分明”。盖规之也。琬素工诗,著有《蕴真轩小草》。沈德潜《别裁集》称其掷地有声。张裕荦《序》则谓其事姑相夫训子皆至贤孝,身处崇高,跬步守法,友爱任恤,有古丈夫风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吴家姬耳,而生女贤明若此,可谓出淤泥不染者矣。”《诗》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

蔡季玉琬《蕴真轩诗钞(上)·滇南为先大夫旧莅之地。四十年后,余随夫子督滇,目击胜概犹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抚今忆昔,凄然有感,因得八长句,用志追思之痛》,其第五首《九峰寺》云:

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疏烟歇,经蚀僧厨古木森。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皆星散,剩有孤僧守故林。

沈确士选此诗,评云:

绥远将军平吴逆后,随获谴咎,归空门以终。(又杨子勤先生亦引毓荣犹子蔡若璞珽《守素堂集·重经香界寺》诗,以证“白头归佛”之句。)

寅恪案:今检《蕴真轩诗钞》,惟此《滇南八律》最佳,其余诸诗皆未能及。盖具真感情也。假定季玉母实为吴月所之宠姬者,则与陈畹芬同是一流人物。仁庵之获谴,与此点有关(可参《清史列传》七及《清史稿》二六二《蔡毓荣传》),故季玉于滇南感旧诸诗,言之犹有隐痛焉。夫八面观音与畹芬俱在昆明平西王邸第,畹芬又曾与河东君同居苏州之临顿里。时越数十年,地隔数千里,可云似同而实异也。然八面观音独能生此季玉,通文艺,工政事,颇与河东君相仿佛。仁庵白头归佛,复与牧斋之老归空门相类似。殆所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者耶?吾人今日读旧时载记见钱柳之婿赵管既不如高章之,管妻复更不及蔡季玉,则不暇为蔡仁庵及八面观音羡,而深为钱柳之不幸悲也。综合上引材料,足知蔡氏一门,虽源出明代辽东降将,然汉化甚高。牧斋与魁吾之往来颇密,实有理由。故钱、蔡之关系,与钱、佟(国器)之关系,约略相似,而与钱、马(进宝)之关系大不同也。复次,牧斋顺治十二年乙未冬间访蔡魁吾于淮甸,其诗什所涉及诸人之中,唯李素臣与黄甫及,须略论之于下。

《有学集》六《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云:

冠剑丁年唐进士。

同书一八《李黼臣甲申诗序》云:

〔黼臣〕以书生少年,当天崩地坼之时,自以受国恩,抱物耻,不胜枕戈跃马之思。其志气固已愤盈喷薄,不可遏抑矣。

同书二六《竹溪草堂记》略云:

李子薄游燕赵,凭吊陵市,毁车束马,结隐挫名。览斯山也,陵卓延亘,草木蒙笼,部娄隐蔽,岂其上有许由冢乎?临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咸池丹渊,犹在吾池沼乎?乙未嘉平月记。

《渔洋感旧集》四“李藻先”条云:

藻先,字黻臣,江南宝应县顺治丁酉举人,右通政茂英之子。有《甲申诗》《湖外吟》《南游草》。

后附案语云:

是科江南场屋弊发,按验得白者,藻先及陆其贤、沈旋三人而已。龚芝麓赠诗云:“名成多难后,心白至尊前。”(寅恪案:孝升此诗见《定山堂诗集》一三《送李素臣孝廉归宝应》四首之一。)

道光修《宝应县志》一六《李茂英传》略云:

李茂英,字君秀,万历三十九年进士。(寅恪案:“九”为“八”字之误。盖万历三十九年无会试故也。又牧斋乃万历三十八年庚戌进士,其诗题称李素臣为“年侄”,更可证知牧斋与君秀为同年矣。)子藻先,字素臣,顺治〔十四年〕丁酉举于乡。科场难起,按验得白者三人,藻先其一也。

寅恪案:李藻先为明室故家。依上引资料,则其人亦是有志复明者。但后来变节,恐亦与侯朝宗同类,皆不得已而为之者耶?(可参第四章引《壮悔堂文集》所附侯洵撰《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及所论。)至素臣是否与蔡魁吾有关,尚待详考。《有学集诗注》二《秋槐支集·己丑岁暮宴集连宵,于时豪客远来,乐府骈集,纵饮失日,追欢忘老,即事感怀,慨然有作,凡四首》云:

风雪填门噪晚鸦,翛翛书剑到天涯。何当错比扬雄宅,恰似相逢剧孟家。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流年遒尽那堪饯,却喜飞腾莫景斜。

送客留髡促席初,履交袖拂乐方舒。酒旗星上天犹醉,烛炬风欹岁旋除。霜隔帘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觥船莫惜频频劝,已是参横斗转余。

风光如梦夜如年,如此欢娱但可怜。曼衍鱼龙徒瞥尔,醉乡日月故依然。漏移惊鹤翻歌吹,霜压啼乌杀管弦。曲宴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

扶风豪士罄追欢,楚舞吴歈趁岁阑。银箭鼓传人惝恍,金盘歌促泪汍澜。杯衔落日参旗动?炬散晨星劫火残。明发昌门相忆处,两床丝竹夜漫漫。

同书同卷《蜡日大醉,席上戏示三王生,三生乐府渠帅,吴门白门人也》诗云:

美人杂坐酒盈觞,雪虐风饕避画堂。卒岁世犹存八蜡,当场我自看三王。兰膏作树昏如昼,竹叶生花醒亦狂。大笑吴呆愁失日,漫漫长夜复何妨。

寅恪案:牧斋于顺治六年己丑春得免于黄案之牵累,被释还家。是年冬,忽有此盛会,甚可注意。初读此两题,亦不知“豪客”及“扶风豪士”所指为何人,又不解吴门、白门乐府渠帅之三王生,何以忽于此际骈集牧斋之家,作此慰劳之举。后检《有学集》二三《黄甫及六十寿序》及同书二六《舫阁记》,并杜于皇《变雅堂诗集》二《书黄甫及册子,因赠(七古)》,龚芝麓《定山堂集》六《赠黄甫及,和〔陈〕百史册中韵(五律)》等,始豁然通悟钱文及杜、龚诗,即牧斋此两题之注脚。又检计用宾六奇《明季南略》四所载“黄澍笏击马士英背”条及“黄澍辩疏”条附记等。取与上列诸诗文参较,更得推知牧斋己丑岁暮及蜡日诗之本事矣。

兹录诸材料于下,并稍加诠释,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欤?牧斋《记》略云: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厅事之左,架构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淮为南此孔道,使车游屐,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棂,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长淮奔流,泗水回复,芒砀云起之地,钟离龙飞之乡,山河云物,前迎后却,枌榆禾黍,极目骋望,未尝不可歌而可泣也。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固将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客有笑于旁者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俯首,为市人所姗笑。及其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巢耳,以酒炙啖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夸翊,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过客一解颐也。请书之以为记。”

牧斋《序》云:

于皇《诗》云:

杜陵寂寞将欲死,刘郎赠我淮南子。淮南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点尘。读书一目数行下,说剑凛凛如有神。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吴宫未埋幽径草。京都繁华未销歇,健儿身手各未老。于今万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叹。虽然才士变化乌得知,学仙学佛犹尔为。

芝麓诗四首之一云:

畴昔金门地,盈庭谇妇姑。子云犹戟陛,东观已钳奴。(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江海孤蓬合,兵戈万事殊。浮踪耽胜晚,经乱郁为儒。

用宾“黄澍笏击马士英背”条云:

黄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举浙闱,丁丑登进士,授河南开封推官,以固守功,擢御史,巡按湖广,监左良玉军。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入朝,求召对。既入见,澍面纠马士英权奸误国,泪随语下,上大感动。

又“黄澍辩疏”条后《附记》云:

乙酉,大兵下徽州,闽相黄道周拒于徽州之高堰桥。自晨至暮,斩获颇多。澍以本部邑人,习知桥下水深浅不齐,密引大清骑三十,由浅渚渡,突出闽兵后,骤见骇甚,遂溃。徽人无不唾骂澍者。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

依以上诸材料及通常名与字号之关系,可以推知黄甫及即黄仲霖澍。甫及之称,殆黄澍后来所自改也。又芝麓诗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据《定山堂诗余·菩萨蛮·〔崇祯十六年癸末〕初冬以言事系狱》及《万年欢·〔崇祯十七年甲申〕春初系释》二题,足知芝麓以劾时宰下狱之时,正仲霖在京任御史之日也。牧斋《序》之“持符节监军事”即用宾文中之“监左良玉军”。钱《序》云:“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铓逃影,窜迹毡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疑即计氏《附记》中听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骑,由浅渚渡水,击溃黄道周之师于徽州高堰桥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证明黄甫及即黄澍也。

于皇《诗》谓甫及“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似黄氏在明南都倾覆后,复入满人或降清汉人之幕。钱《诗》云:“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及“曲宴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并《记》中所云:“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则甫及虽混迹满人或降清汉人幕中,似仍怀复明之志。又牧斋序文中言甫及于“己丑之冬,自金陵过访。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后面,必有强大势力为之支拄,使能作此盛会。且此盛会除慰劳牧斋外,必别有企图也。兹再略引史料,试论之于下。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张天禄传》略云:

《小腆纪年附考》一一顺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绩溪,明右都御史右侍郎金声等死之”条略云:

声起兵后,拜表闽中,王命中书童赤心,授声右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总督南直军务。遂拔旌德、宁国诸县。王师攻绩溪,江天一登陴守御,间出迎战,杀伤相当。降将张天禄以少骑牵制天一于绩溪,间道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是月二十日,徽故御史黄澍诈称援兵,声见其著故衣冠,而发未剃也。信之。城遂破。声被擒。

同书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温璜死之”条略云:

璜既闻金声败,方严兵登陴,而黄澍已献城矣。

同书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师黄道周败绩于婺源,遂被执”条略云:

秋九月,道周至广信府,闻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门人也,伪致降书,道周信之,决计深入。十二月,进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里,仅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张天禄(原注:“考曰天禄本史阁部将。”)率兵猝至,道周挥赖继谨等督师鏖战,参将高万荣请引兵登山,凭高可恃。正移师间,骑兵从间道突出,(可参上引计氏《明季南略》“黄澍辩疏”条附记。)箭如雨,从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执。

据此,则甫及自顺治二年乙酉降于张天禄,又助其杀害金声、温璜、黄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张氏。仲霖既怀归明之意,而张氏于顺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后,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所云:

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寅恪案:“此举”指清兵将进取两粤事。详见上引)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

则天禄为当日降将中“关通密约,各怀观望”之一,可知其本为明总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志者。此点于其后来被劾与张名振通书诏事,虽云无据,仍足证明其非真能忠于建州也。由是言之,己丑岁暮,张天禄令黄澍至牧斋家作此联络,乃必然之举动。盖斯为明末清初降于建州诸汉人,每怀反覆之常态也。

兹有一问题,即此次牧斋家中之宴集,张天禄是否与黄澍同来?牧斋诗文引用李太白《扶风豪士歌》(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六)之“扶风豪士”以比拟己丑岁暮远来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为何人?或谓后魏曾置扶风郡于安徽境,(见《魏书》一百六中《地形志》载:“霍州扶风郡治乌溪城。”)与甫及之著籍安徽有关,故牧斋取以指黄氏。此说亦可通。但张天禄为陕西人,自较仲霖更为适切于“扶风豪士”之称号。故不能不疑张氏亦曾与黄氏同来,不久即离去也。未敢决言,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至牧斋己丑岁暮诗题,所以不欲明著张氏及黄氏之姓名,必因当时尚有避忌,与后来作《甫及寿序》及《舫阁记》时情势大异,自可著仲霖之姓及别字。此可取与牧斋顺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寿序》,不讳言河东君曾寄居雕陵庄之事,相参证也。

又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黄澍”条云:

歙人黄澍年少轻侮,作叶子格,品第宗妇之貌,见忤于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授开封推官。壬午御流寇,开渠转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祸自渠始。又搜民间藏粟并金钱夺之,汴人切齿。内召,先帝面问开渠者谁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难。以御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觊开府,借马士英为市。盖平贼将军左良玉嗛马氏,故大言清君侧之恶。辄示人良玉手书,挟重镇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倾宸听。士英伏阶下愧死。澍退,捐九万金助饷,自云世橐。高相国〔弘图〕问予,彼卓郑也哉?予曰,否,否。彼补杭郡诸生,父为人筦质库,小才贪诈,不足信也。澍还按楚,士英阴遣人购良玉,而澍孤矣。寻觅其官,畏祸匿良玉所,女归其子。按臣通婚本镇,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称兵犯阙,**覆我公室,虽士英之罪擢发难数,而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哀哉!

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条所载,黄氏人品如此卑劣,为当时所鄙弃。牧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别一原因也。

复次,牧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迹见《宋史》三三五《种师道传》及《庶斋老学丛谈》中卷上“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条等,并陆放翁《剑南诗稿》七《寄题青城山上清宫》诗。

陆诗及序云:

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建炎中,下诏求之不可得。后五十年,乃从吕洞宾、刘高尚往来名山,有见之者。予感其事,作诗寄题青城山上清宫壁间。将车倘见之乎?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年来幸废放,倘遂与世辞。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金骨换绿髓,欻然松杪飞。

寅恪案:牧斋之意,岂谓与黄氏共谋复明,若事败,则可与之同游五岳,如放翁欲从平仲之比耶?

综观上所引述,可知牧斋自顺治六年己丑冬至顺治十二年乙未冬赋《题黄甫及舫阁》诗时(见《有学集》六《秋槐别集》)与仲霖之关系迄未中断。

牧斋诗云:

文练萦窗香篆迟。舫斋恰似舣舟时。垂帘每读淮阴传,卷幔长怀漂母祠。落木云旗开楚甸,夕阳日珥抱钟离。鄂君绣被歌谁和,且试灯前一局棋。

此诗之典故及辞旨与《舫阁记》颇多类似,应为同时所作。第五句“夕阳日珥抱钟离”及第八句“且试灯前一局棋”尤可注意。盖牧斋此次访蔡魁吾并与李素臣、黄甫及等作此联络,乃一局棋中之数著,未可分别视之也。

复次,康熙修《徽州府志》九《选举志上·科第门》“明崇祯九年丙子乡试”栏(可参《结邻集》六“黄澍”条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钱塘籍,江南休宁人”等语)载:

黄澍,字次公,休宁龙湾人,钱塘籍,〔崇祯十年〕丁丑进士。为文有奇气,落笔千言,出入秦汉,不假思索。历御史,入国朝,至福建副使。

可取与上引《明季南略》四“黄澍辩疏”条《附记》所言“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等语相参证。

牧斋此次游淮访蔡,竟至归途留滞,在金陵度岁,可见其负有重大使命。观《有学集诗注》六《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二首》,时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应作“日”。)其一云:

吴头楚尾一军持,断取陶轮右手移。四钵尚擎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毗蓝风急禅枝定,替戾声残咒力悲。取次庄严华藏界,护龙河上落花时。

其二云:

孤篷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擞来。跨海金铃依振锡,缘江木柹衬浮柸。九疑旭日扶头见,三户沉灰按指开。唤起吕仙横笛过,岳阳梅柳蚤时催。

《乙未除夕寄内》云:

《长干偕介邱道人守岁》云:

明灯度岁守招提,去殿宫云入梦低。怖鸽有枝依佛影,惊乌无树傍禅栖。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鸡。头白黄门熏宝级,香炉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松影游楚,当与前引沈佳《存信编》文安之告朱全古“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之语有关。否则值此岁暮,似无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髡残之字,即明画家石溪也。《小腆纪传》五九《髡残传》略云:

髡残,字介邱,号石溪,武陵刘氏子。至白门,遇一僧言已得云栖大师为剃度,因请大师遗像,拜为师。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门,谒浪杖人,一见皈依。所交游皆前朝遗逸,顾炎武其一也。

夫牧斋于顺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岁,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连岁来往虞山、金陵之间,则其与金陵之密切关系,必非仅限于游览名胜、寻访朋旧而已。《牧斋尺牍(上)·与吴梅村》三通之三“论社”略云:

顷与阁下在郡城晤言,未几遽分鹢首,窃有未尽之衷,不及面陈。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窦、顾生万庶其三子,欲谒门下之便,敢以其私所忧者,献于左右。三子者,李翱、曾巩之亚,今世士流,罕有其俦。而朴厚谨直,好义远大,可与深言。

寅恪案:牧斋于此三人,可谓极口赞誉。沈、顾两氏,兹姑不论。唯魏耕者,实与牧斋之频繁往来金陵有关,请略述之于下。

《鲒埼亭集》八《雪窦山人坟版文》(可参杨大瓢〔宾〕《杂文残稿·祁奕喜李兼汝合传》及《魏雪窦传》等。杨氏所记,虽较详备,但不言及白衣致书延平请率舟师攻取南都之计划,故兹从略)略云: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甦,慈溪人也。世胄,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起兵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弗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谿。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郑成功〕,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煌言〕,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以兼金贿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殁,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自首同归者矣。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

同书《外编》四四《奉万西郭问白衣息贤堂集书》略云: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既丁国难,麻鞋草屦,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