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则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之典,以匈奴比建州。梅村遣辞必非泛指,特拈出此重公案,愿与世之读吴诗者共参究之也。
或谓惠香有为卞玉京之可能。检《梅村家藏稿》十《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云:
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寻遇乱别去,归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闻其复东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过焉,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曰:“至矣。”有顷,回车入内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坐客皆为出涕。柔柔庄且慧。道人画兰,好作风枝婀娜,一落笔尽十余纸。柔柔侍承砚席间,如弟子然,终日未尝少休。客或导之以言,弗应;与之酒,弗肯饮。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参《梅村家藏稿》五十《保御郑〔钦谕〕三山墓表》及《牧斋外集》十《内殿保御三山郑君七十寿序》。)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祸,莫知所终。道人持课诵戒律甚严。生于保御中表也,得以方外礼见。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既成,自为文序之。缁素咸捧手赞叹。凡十余年而卒。墓在惠山祗陀庵锦树林之原,后有过者,为诗吊之。
同书五八《诗话》云:
女道士卞玉京,字云装,白门人也。善画兰,能书,好作小诗,曾题扇送余兄志衍《入蜀》一绝云:“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后往南中七年,不得消息。忽过尚湖,寓一友家不出。余在牧斋宗伯座,谈及故人。牧斋云力能致之,即呼舆往迎。续报至矣。已而登楼,托以妆点始见。久之,云痁疾骤发,请以异日访余山庄。余诗云:“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见《梅村家藏稿》六《琴河感旧四首(并序)》。)此当日情景实语也。又过三月,为辛卯初春,乃得扁舟见访,共载横塘,始将前四诗书以赠之,而牧斋读余诗有感,亦成四律。(见《有学集》四《绛云余烬诗(上)·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四首》。)其《序》曰:“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谓音调清婉,虽极其浓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指。若韩致光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盖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沉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艳体诗,声律研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桃之作。彷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雨窗无俚,援笔属和。秋蛩寒蝉,吟噪啁哳,岂堪与间关上下之音,希风说响乎?河上之歌,听者将同病相怜,抑或以同床各梦而辗尔一笑也。”诗绝佳,以其谈故朝事,与玉京不甚切,故不录。末简又云:“《小序》引杨眉庵论义山臣不忘君语,使骚人词客见之不免有兔园学究之诮,然他日黄阁易名,都堂集议,有弹驳文正二字,出余此言为证明,可以杜后生三尺之喙,亦省得梅老自下注脚。”其言如此。玉京明慧绝伦,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余有《听女道士弹琴歌》(见《梅村家藏稿》三并参曹溶《静惕堂诗集》四二《题女冠卞玉京募册》题下注云“卞与娄东学士有旧”之语)及《西江月·醉春风》填词(见《梅村家藏稿》二一《西江月四首》之四《春思》及《醉春风二首·春思》),皆为玉京作,未尽如牧斋所引杨孟载语也。此老殆借余解嘲。
据此,当崇祯之季,云装年十八居虎丘时,与惠香往来钱柳间之情事颇合。后梅村于顺治七年庚寅秋间,至常熟,牧斋欲负风流教主之职责,为卞、吴两人重续旧好,如其前此为董、冒尽力者。玉京既至牧斋家,独先见河东君,而终不与梅村觌面,足见其必入内宅熟商,并取决于河东君,然后出此。即此一端,则卞、柳之为密友,又可推知,其是惠香,更可为旁证也。寅恪以为或说似颇有理,但尚少确据,未敢断定。兹以其有关当日名姝国士情谊之一种公式,并与后论河东君入道事相涉,因附录之,以供参考。
又检《吾炙集》“楚江杜绍凯苍略”条,选些山诗《奉和牧斋先生赠旧校书二首》。今杜濬《变雅堂文集》附苍略诗未载此题,故录之于下。
《诗》云:
朱楼十里起双扉,物换星移似鹤归。怪底新人都姽婳,老来能著水田衣。
北里闲提旧话长,句阑处处说焚香。于今瓦砾风榛地,只断横刀**子肠。
苍略所和者,为《有学集》诗注《长干塔光集·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十二首》之第三、第四两首。(涵芬楼本题下有“女道士净华”等字。)兹发见一问题,即此旧校书、女道士净华果为何人是也。请全录牧斋原诗,然后略论之。
牧斋诗云:
不裹宫妆不女冠,相逢只作道人看。水亭十月秦淮上,作意西风打面寒。
妆阁书楼失绛云,香灯绣佛对斜曛。临风一语凭相寄,红豆花前每忆君。
旗亭宫柳锁朱扉,官烛膏残别我归。今日逢君重记取,横波光在旧罗衣。
目笑参差眉语长,无风兰泽自然香。分明十四年来梦,是梦如何不断肠?
瘦沈风狂不奈何,(涵芬楼本“不”作“可”。)情痴只较一身多。荒坟那有相思树,半死枯松绊女萝。
锁袴弓鞋总罢休,烛灰蚕死恨悠悠。思量拥髻悲啼夜,若个情人不转头?
金字经残香母微,啄铃红嘴语依稀。新裁道服莲花样,也似雕笼旧雪衣。
贝叶光明佛火青,贯花心口不曾停。侬家生小能持诵,鹦鹉亲过般若经。(涵芬楼本“过”作“歌”。)
高上青天低下泉,邻家女伴似秋千。金刚卷半千声佛,(涵芬楼本“卷半”作“半卷”。)消得西堂一穗烟。
水沉烟寂妙香清,玉骨冰心水观成。弹指五千经藏转,青莲花向舌根生。
投老心期结净瓶,自消笺注讲金经。诸天围绕君应看,共向针锋列座听。
然则此旧校书、女道士净华,殊有为卞玉京之可能。上引吴梅村《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若取与牧斋此题相参校,则第二首言净华曾至绛云楼,并与河东君交好。第六首与梅村所谓“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郑〕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祸,莫知所终”有关。此首前二句谓世人为净华风狂,如梅村及己身者甚多。“荒坟”指东中诸侯。“半死枯松”指保御。“女萝”指净华也。假定所推测者不误,则此净华乃牧斋心中之惠香也。惠香公案殊难参决,今复附记于此,以资谈助云尔。
至牧斋借吴诗解嘲,梅村已自言之,读者亦可从钱、吴两人诗之异同得知,无烦赘论。他若受之论韩致光《香奁诗》之语,与事实不合,寅恪已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言及之矣。
又邹翰飞弢《三借庐笔谈》一二“河东君”条(此条前已略引)云:
见亭麟庆《凝香室鸿雪因缘图记》第一集《午门释褐篇》略云:
嘉庆己巳,麟庆年十九岁,四月初八日会试揭晓,中式第二十七名贡士。翌辰诣午门谢恩。同榜二百四十一人,惟余最少。越日覆试二等,殿试三甲九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初八日引见,奉旨以内阁中书用,释褐登朝,自此始矣。
同集《瓜洲泊月篇》略云:
余受职后即赴内阁,分典籍厅行走。寻奉严慈手谕,已聘定瓜尔佳夫人。时外舅余甫公(自注:“名庆康。满洲侍卫,时官游击,后晋副将。”)宦游宁波,不克送女,命即乞假往娶,当于八月初十日具呈,董蔗林太傅(自注:“讳诰。浙江传胪,卒谥文恭。”)笑而判以十五,曰:“薇垣归娶,风雅事也。标以佳节,正贺子人月双圆耳。”余揖谢,遂于十六日出都,随洁士舅氏(寅恪案:“洁士”即恽秉怡。)于九月十一日行次瓜步,渡扬子江,适遇风暴,船颠簸巨浪中,几覆者屡矣。不得已驶至郭璞墓泊焉。〔复〕驶至鲇鱼套口,日落风定,秋月扬辉,两岸帆樯,灯火历历如绘,而倒影涵虚,重规映朗,恍置身玉壶世界。随趁月行至常州,送舅氏归第。小住三日,偕子尚外兄(寅恪案:“子尚”即恽受章。)、费东帆同年(自注:“名湘。武进举人。”)钱园看菊。登舟后,适遇王竹屿先生(自注:“名凤生。江苏诸生,时官通判,后晋盐运使。”)联舫南下,舣慧山,招同访女道士韵香(自注:“姓王,名岳莲。”)于双修庵。韵香姿仅中人,而腹有诗书,别具出尘之致,惟名心未退,询知余十九登进士,意甚欣然,面写墨兰以赠,寻留馔,自言近在卞玉京(自注:“明末女冠。”)墓侧种梅百本,涅槃后,将葬其旁。月上回舟,秋气清澄,虽不如瓜洲之空旷,而月明林下,别饶风趣。
寅恪案:韵香本末亦见周氏书九“空山听雨图”条。此条所言,中有甚大之舛误,姑不置辨,借省支蔓。韵香为嘉庆时人,距明末清初时代已远,但以其与河东君诗句及惠山入道名姝卞玉京即惠香有关,因附录翰飞、见亭所记于论述玉京事之后,以供补辑河东君集者之采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