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河东君、卧子之诗,其题同辞同,时日亦同,固不待言。至《梅溪词》中之人之地及其旨意又更相同,尤为可注意也。噫!当崇祯之季世,明室困于女真后裔建州之侵逼,岌岌乎不可终日,与天水南渡开禧之时,复何以异?邦卿为韩侂胄之堂吏,曾随觇国之使北行,则亦关涉恢复中原之谋划。(见《梅溪词·满江红》题“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及《龙吟曲》题云“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但一角湖山,苏小门前,犹自寻芳游冶,良可叹息。或以此嗤鄙梅溪乃一胥吏,非足与言国家之安危者,殊不知卧子为几社胜流,于崇祯六年秋间计偕北行,赋诗留别,亦绻绻于河东君,有“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及“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等句,其后又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之语,是以恢复辽左自任。(可参第三章论卧子此诗节。)斯固卧子所以抒写“离情壮怀”应有之作,实与邦卿《龙吟曲》所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及“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诸语无异。若一考其赋诗之时及所言之人,则前后四五百年之间,情事实相符会。岂独节令之适合而已哉?虽然,儿女情怀与英雄志略,亦未尝不可相反而相成,故不必拘执此点,以为邦卿及卧子病也。

河东君《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盘螭”出《陈思王集》二《乐府·桂之树行》中“上有栖鸾,下有盘螭”句。“玉燕”用《别国洞冥记》二云:

神女留玉钗以赠〔汉武〕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

此河东君自言己身虽如神女,然无玉钗之物可以报答卧子。盖针对卧子《寒食行》“回头拾得金凤凰”之结语。“金凤凰”谓妇人之钗也。(可参司马彪《续汉书·舆服志下》“后夫人服”条。又卧子“拾得”二字之出处,或与吴均《续齐谐记》及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汉宣帝以皂盖车一乘赐大将军霍光”条中黄君仲“北山罗鸟得凤凰,入手即化成紫金”事有关。俟考。)又检李太白《代美人愁镜诗二首》之二(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云:

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余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寅恪案:“美人”乃河东君之号,“盘龙”即“盘螭”。“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正针对卧子之怨词也。

更检《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白头吟》第二体云:

锦水东流碧,波**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谒武帝,赤车驷马生辉光。一朝再览大人作,万乘忽欲凌云翔。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位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五更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城崩杞梁妻,谁道土无心。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枝羞故林。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鹔鹴裘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有青陵台。

河东君赋《清明行》前二年,即崇祯十年丁丑,卧子已通籍贵显矣。此际以文君、长卿相比,虽不甚切当,然太白“玉燕钗”之句,似可借用,盖以求“相如还谢文君回”之实现。“双对可怜影”暗藏“影怜”之名。此名即陈、杨关系最密切时所用者,可因此唤起大樽往日之回忆。“波**双鸳鸯”与“空有鸳鸯弃路旁”相对照,辞旨哀艳,想卧子得读河东君此诗之时,正如杨景山所谓“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者也。兹以《上巳行》与《清明行》两诗,关系错杂繁复,故不嫌全录太白此首,以资参证。

抑尚有可言者,前论河东君《寒柳词》,谓与汤玉茗《紫钗记》有关,颇疑《清明行》“玉燕”之句,实亦暗用蒋子徵所作《霍小玉传》中紫玉钗及《玉茗堂·紫钗记》中紫玉燕钗之故事。河东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蒋防之《传》,汤显祖之《记》,当无不读之理。就本人之身份与卧子之关系,取霍小玉与李益相比,最为适当。故《清明行》结语之意,盖希望卧子不作蒋《传》中负心忘旧好之李益,而是汤《记》中多情不自由之君虞也。或者河东君赋此诗时,忆及崇祯八年首夏与卧子离别之际,卧子和淮海《满庭芳词》“紫燕翻风”之句,遂联想《紫钗记》紫玉燕钗之事,而有此结语欤?俟考。

又卧子《上巳行》云:“公子空遗芍药花,美人自爱樱桃树。”“芍药花”乃卧子自指其怀念河东君诸诗,“樱桃树”之“树”,固出于《李义山诗集(中)·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五律)》及同卷《嘲樱桃(五绝)》云:

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

之典。但“樱桃”二字,实更指崇祯八年乙亥春卧子自作之《樱桃篇》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作《清明行》“春风小帐樱桃起”之句。窃疑卧子《上巳行》乃获见河东君《清明行》后,遂作一诗以酬慰其意者。此年清明适逢上巳,诗题虽为两名,词意实是一事。此卧子故作狡狯,以为讳饰耳。读者倘更取第三章所录卧子此诗详绎之,当益信鄙说之不诬也。

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明尺牍》既竟,关于钱柳因缘导致之情势及其必然性,读者当可明了矣。然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前,尚有牧斋于是年十月往游嘉兴之一重公案。此公案关涉一称“惠香”之女性。寅恪于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滞,未能解释。姑试作一假设,以待他日之证明也。《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云:

画阁兰桡取次同,**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塍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同书同卷《宿鸳湖偶题》云: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并,燕子楼中夜未央。(寅恪案:牧斋此诗结语用关盼盼事,当与东坡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有关。由此推之,则知其所赋《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词,特取《永遇乐》调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戏示惠香》诗之前第一题为《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第三题为《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第四题为《永遇乐词四首》,第五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又《宿鸳湖偶题》之后,第一题为《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纯,字玄白,嘉兴人。《明诗综》六十选其诗七首。李氏与牧斋关系密切,见《初学集》五四《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第二题为《题南湖勺园》,(寅恪案:光绪修《嘉兴府志》一五《古迹门二·秀水县》“勺园”条云:“一名竹亭。在滮湖滨。吴吏部昌时别业。”牧斋此诗结语云:“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当更有所指,不仅谓烟雨楼也。)此卷即竟。下卷为《东山诗集》,乃河东君访半野堂以后之作也。今综合诸题之排列先后,取时间、地域及诗词中所言之人事,参合推证之,则知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后至十月,其间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预备成熟之时期。明发堂在拂水山庄。此题乃牧斋家居常熟时,姚士粦来访,与之论诗所作。据《永遇乐词·十七夜》云“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则是中秋后二夕在苏州舟中所作。含晖阁在半野堂,乃牧斋于重阳节时,居常熟城内家中所作。《戏赠惠香》及《宿鸳湖偶题》诸诗均在嘉兴所作,自不待言。据光绪修《嘉兴府志》一二《山川门》“鸳鸯湖”条略云:

以其居于南方,又谓之南湖云。湖在府城南半里许。

然则《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最后四题皆与嘉兴有关,乃牧斋于崇祯十三年仲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不久以前,往游其地所作也。

《戏赠惠香》二律之典故,钱遵王《初学集诗注》一七征引颇详,不待赘释。但绎此题第一首所言,皆与嘉兴鸳鸯湖及近旁吴江之莺脰湖故实有关。至第二首则全属苏州会城旧典。惠香之与嘉兴鸳鸯湖及苏州会城两地有关,可以推知。《永遇乐词·十六夜有感》一阕,既是为河东君而作(见第一章所论),其第四阕《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语,明是在苏州所作。就苏、嘉两地域与惠香之关系,更推及惠香与河东君之关系,并绎《宿鸳湖偶题》诗“燕子楼中夜未央”之句,则其间必有待发之覆,抑可知也。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问题节,兹暂不多述。

《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留惠香》云:

并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云: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媵柳枝。

徐乃昌影写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元刻《阳春白雪》附黄丕烈《跋》(参《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云: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唐何梦华〔元锡〕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之居。兹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要之,书经名人所藏,图章手迹倍觉古香。宜梦华之视为珍宝矣。先是,曾影钞一本,与余易书。但重其为元刻,而其余为古书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读一过,实餍我欲。虽多金,又奚惜耶?书仅五十一番,相易之价,亦合五十一番。惜书之癖,毋乃太过。命工重装,并志缘起。嘉庆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识。复翁。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兹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偶录续编》四)云:

惠香阁藏元人旧钞本《阳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录一过,分注于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祯十五年春间,牧斋所作诗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东君适牧斋后之患病问题,俟下文详述,今暂不论。兹所欲言者,即惠香究为何人及与河东君之关系也。何、黄二氏均以惠香阁为河东君所居及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殊为谬妄。观牧斋自题其所校录《阳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迟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斋已与惠香阁之名发生关系。然则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见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复见于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后。将如何解释此疑问耶?鄙意一为先有人之名,后有建筑物之名,建筑物因人得名。如牧斋以河东君名是字如是、别号我闻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闻室”,即是其例。(参前论蒋氏旧藏河东君山水画册。)一为先有建筑物之名,后有人之名,人因建筑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若所推测不误,则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与《阳春白雪》有关,故牧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狯之常态,不足异也。据牧斋所作关于惠香之四绝句桃、柳并用,初视之,亦颇平常。检庾子山诗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见倪璠注《庾子山集》四《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之九及同书五《对酒歌》),则“桃”字实与惠香之“香”字有关。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见之材料,无一能证实此点者,仍俟详考。兹可决定者有三事,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兹复检《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

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乌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

及同书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

更可证此女性在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伴送河东君于病中自苏州返常熟,故河东君亦于是年中秋病中有“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等语,婉劝牧斋往听其清歌,借以遣此佳节之岑寂。据是推之,则此居住苏州而擅长歌唱之女性即惠香无疑也。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六《补遗》云:

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归。”自是,专宠绛桃矣。

及邵博《闻见后录》一七“韩退之使镇州”条云:

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邪?

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媵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由第一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二点及第三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一点不待多论。第二及第三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悦。尝谒灵岩、支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著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支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龛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淡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符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廉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郎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赠薛三律云:“锦水飞来第二身,蕙心更擅艺如神。相怜南国应无辈,不悟东家别有邻。纨扇写留骑凤女,宝符赍向驭龙人。碧山烟外含愁思,犹似蛾眉隔座颦。”“凉壁哀蛩吊蕙帷,计狂祝梦又多违。锦书织恨盈千轴,钿带萦愁减一围。弱水药来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归西子,花泣吴宫掩夕扉。”“铜标志里候灵芸,中道香车改辙闻。魂逐飞蓬辞夜幕,泪随落叶点秋裙。尾生作鬼难仇水,巫女为神易变云。自古情多欢便少,双栖何必笑离群。”

《列朝诗集》闰四《薛素素小传》略云:

素素,少游燕中,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

《明诗综》九八《薛素素小传》云:

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有异才。数嫁皆不终。有《南游草》。

又同书同卷《〔静志居〕诗话》略云:

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尝侍沈孝廉景倩巾栉。

寅恪案:孝辕所记素素事及姚、于诗,皆可供谈助,故详录之。至竹垞所述,大抵本之牧斋。唯言董香光未第日见素素所绘观音像而爱之,为写《心经》兼题以跋之事,乃新增材料中最可注意者,既出自竹垞目睹,自是可信。据牧斋所言素素“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则柴氏所言“素素背盟”一端,亦颇得实。又酉阳在四川境,则柴氏称绛子与素素同游川中之说,或由此误传,亦有可能。然此诸端皆不足深论,独绛子与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点,则须略考素素、绛子两人之年龄。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董其昌传》略云:

董其昌,字玄宰,华亭人。万历十七年进士,选庶吉士。

及同书“选举表”云:

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董其昌玄宰。

然则玄宰至早在万历十六年以前,即其尚未中式乡试以前,遇见素素于嘉兴。此时素素之年龄至少亦不能小于十五岁。从此年下数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即河东君适牧斋之岁,共为五十三年,则素素年已六十八岁矣。绛子既称河东君之妹,河东君适牧斋之时年二十四岁,绛子之年当更较少。世间若有年近古稀之老妪转与二十上下妙龄之少女,共为盟誓不嫁男子者,禹域之外,当今之时,何所不有,或亦可能。至于三百年前崇祯之季,自无此奇事,可以决言。故紫芳所述,其谬妄不待辨也。

柴氏所记绛子与素素同约不嫁男子之事,虽是大谬,然其他所言绛子诸端,要不无有相当之真实性。复由此真实性,演变成为此鄙薄其姊“迷落于白发翁”之故事,并流传其《高阳台·寄爱姊》一词,即徐氏《闺秀词钞补遗》所录者是也。鄙意惠香是否与绛子实为一人,尚待考实,今难断定。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五通时,附述张宛仙之事。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宛仙于嘉兴,称其名为“香隐校书”。又宛仙和然明《四绝句》之二有句云“风韵何如半野堂”,则名字、地域、人事三者之关系,宛仙颇有与惠香实为一人之嫌疑。假定崇祯十三年庚辰牧斋于嘉兴舟中作诗示惠香之时,而惠香年龄为十五至十八岁者,则顺治九年壬辰应为二十七至三十岁。据此等年岁推论,固可称为河东君之妹。又就然明称其在顺治九年至十二年之间,匿影不出,不轻见人,及游人问津,显贵爱慕,诸端推之,皆与其年龄、情事约略适合。然则宛仙岂即惠香欤?是耶?非耶?姑备一说于此,殊未敢自信也。

又据荛圃之言,牧斋原藏元刻本《阳春白雪》所钤印章中,除“惠香阁”一章外,尚有“女史”及“惜玉怜香”两章之问题。“女史”二字,前于论河东君《尺牍》时,曾引汪然明所下“闺秀”与“女史”之界说,兹不必再赘。若依汪氏之说,惠香当日至牧斋家时,其身份本是“女史”。故知此“女史”之章非后之好事者所伪造也。至于“惜玉怜香”一章,则关于黄皆令媛介之问题。前第二章引吴梅村《诗话》,邓孝威《天下名家诗观》及王渔洋《池北偶谈》并第三章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诸节中,已略涉及皆令。兹请止就皆令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一点,更少详言之。其他诸端虽饶兴趣,然以本文范围之故,终须有所限制,未可喧宾夺主也。

周勒山铭《林下词选》一一“黄媛介”条云:

媛介久以诗文擅名,其书画亦为世所称赏。作《离隐歌序》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原注:‘名媛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原注:‘琴张居士名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予殆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

寅恪案:媛介之《离隐歌》,今未能得见。即《歌序》之文,诸书虽有转载,但多所删改,盖涉忌讳使然。就所见诸本,唯周氏之书似最能存其旧观,故依录之。序文中“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及原注“琴张居士名园”之“琴张居士”为何人,初未能知,后检杨锺羲《雪桥诗话续集》一云:

金坛张明弼,字公亮,号琴张子。为顾黄公丈人行。

乾隆修《金坛县志》八《人物志·文学门·张明弼传》略云:

张明弼,字公亮。天启丁卯游北雍,翰林齐心孝馆致之。编修黄道周尤心契。崇祯癸酉登贤书。丁丑五十四始成进士,授揭阳知县。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台州推官。逾年升户部陕西司主事。愤马士英、阮大铖当国,不赴。年六十九卒。著《萤芝集》二十卷,《兔角诠》十卷,《蕉书》三十乘。

又同书一二《杂志·古迹门》云:

墙东园。在县西十二里方边村。张明弼别业。

始知“琴张居士”即张明弼,“名园”即墙东园。《歌序》中最可注意者,为“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及“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等语。黄皆令于清兵攻取江浙之际,逢乱被劫,后始得脱。有关材料多所讳删,故今不能详悉其本末。但取当时类似之记载推测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于皆令当日社会身份之问题,可得一较明晰之通解也。此问题请分乙酉逢乱以前及以后两时期言之。

《明诗综》八六《闺门·黄媛贞小传》云:

媛贞,字皆德,秀水人。先世父贵阳守副室,有《卧云斋诗集》。俞右吉云,亡友黄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德,一字皆令,均有才名。皆德为贵阳朱太守房老,深自韬晦。世徒盛传皆令之诗画。然皆令青绫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净聪明也。

盛枫撰《嘉禾征献录》五十“黄媛贞”条云:

年十五六,同邑贵阳知府朱茂时过其门,闻读《史记》,询之旁人,则贞也。力求媒妁娶为妾。能诗词,工书法。凡启札皆出其手。无子,以老寿终。

同书同卷“黄媛介”条云:

媛介,字皆令。亦善诗文,工书法。少许杨氏,杨贫,以鬻畚为业,父母欲寒盟,介不可,卒归杨。

寅恪案:嘉兴黄氏虽是盛门,然皆令所出之支派,殊为式微。观其姊皆德,竟可聘作宰相朱国祚从孙茂时之妾一事,即可证明其家之社会地位甚低。皆令之许聘杨世功时,年龄必甚幼小。世功乃贫至“鬻畚为业”,则皆令之家,其贫苦当亦相去不远。故黄鼎一门在当日宜为士大夫所轻视。皆令固亦可作妾,与其姊相类。前于第二章论张溥欲娶皆令事,疑其是娶为妾,而非为妻。皆令于《离隐歌序》开宗明义谓“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盖所以辨白其社会地位,非泛泛自述之辞也。乙酉逢乱被劫之事,今殊难详考。然即据清高宗《〔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一一七附《明唐王本末》“顺治二年六月”条云:

嘉兴已归附,而士绅屠象美等复聚众据城拒守。大兵还攻之,半月而破。

及《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云:

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毛诗·殷其雷传》云“山出云雨”,及《笺》云“大夫,信厚之君子。为君使,功未成。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牧斋盖用此义,谓皆令可归家,而己则不能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

可知当清兵南来,南京危急时,皆令即从牧斋礼部尚书署中归返嘉兴。其后屠象美等举兵抗清,及嘉兴城为清兵攻陷,皆令殆于此际为清兵所劫。被劫经过,今依据《过墟志感》所述刘寡妇事,可以推知。此书记载虽不尽可信,然当时妇女被劫经过,尚与真相不甚相远。其书谓刘寡妇初由常熟被劫至松江,复由松江归旗安置江宁。其兄及婿见有“得许亲人领回”之令条诸端,谅是当日一般情事。(详见《过墟志感(下)》。)皆令之至苏州,当与刘寡妇之至松江相同。其又至江宁,则亦与刘寡妇不异。若其至金坛,则当是依“许亲人领回”之条例也。皆令此次经过,其《离隐歌》中必有叙述,今既不可得见。顷存《丙戌清明》一首,当是被劫之时或距此时不远所作。兹录于下:

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思将细雨应同发,泪与飞花总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白云亲舍常凝望,一寸心当万斛愁。(见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一章第二节“秀水黄皆令”条。)

皆令既被劫复得脱,当时必有见疑于人之情事,而其兄尤引以为耻辱。故《离隐歌序》云“归示家兄,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即指此而发也。皆令自经此役,其社会身份颇为可疑。今录吴梅村、王渔洋、李武曾、商媚生诸人之诗于下,以为例证。

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六《诗前集六·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一云:

石州螺黛点新妆,小拂乌丝字几行。粉本留香泥蛱蝶,锦囊添线绣鸳鸯。秋风捣素描长卷,春日鸣筝制短章。江夏只今标艺苑,无双才子扫眉娘。

徐釚《本事诗》十所录王士祯《观黄皆令、吴岩子、卞篆生书扇,各题一诗》,其《黄皆令扇诗》云:

归来堂里罢愁妆,离隐歌成泪数行。才调只应同卫铄,风流底许嫁文鸯。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参《池北偶谈》一二“黄媛介诗”及同书一八“妇人画”等条。)

同诗一二所录李武曾良年《黄皆令归吴,杨世功索诗送行二首》云:

曾因庑下栖吴市,忽忆藏书过若耶。愁杀鸳鸯湖口月,年年相对是天涯。

盛名多恐负清闲,此去兰陵好闭关。柳絮满园香茗坼,侍儿添墨写青山。

杜氏辑《祁忠惠公〔彪佳〕遗集》附商夫人〔景兰〕《香奁集·赠闺塾师黄媛介(七律)》(寅恪案:杜氏辑本附载眉生诸女诸子妇等与皆令唱酬诗颇多,兹不备引。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一二所选商祁诸闺秀诗,亦载此七律,自是出自《梅市诗钞》。依毛奇龄《西河合集》六一《册书后类·梅市唱和诗抄稿书后》,可以推知。又检邓氏所选眉生诗有《送别黄皆令(五古)》一首,今仍存于《景兰集》中。但邓氏选本无《赠皆令(七律)》)云:

门锁蓬蒿十载居,何期千里觏云裾。才华直接班姬后,风雅平欺左氏余。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

寅恪案:梅村“无双才子扫眉娘”及眉生“始信当年女校书”之句,虽皆用计有功《唐诗纪事》“薛涛”条所载胡曾诗(参《全唐诗》第十函胡曾《赠薛涛(七绝)》)云:

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未免拟人非其伦。然此病亦词人所常有,可不深论。惟渔洋“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之语,则用韦縠《才调集》一白居易所作《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中“巧语许秋娘”之句。关于此“秋娘”,寅恪已于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琵琶引?》章有所论证,兹不赘言。但“秋娘”为贞元时长安名妓,渔洋自比香山,而以秋娘比皆令,今日观之,颇为可怪。夫渔洋平日作诗,其用事精确,固不及同时之顾亭林,然俭腹趁韵,何乃一至于此耶?故就此推论,则知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后,其社会身份必有见疑于人者,《离隐歌序》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之句及序文末述所以作此《歌》主旨之“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一语,乃得通解矣。更由是推之,渔洋诗“风流底许嫁文鸯”句中之“底许”者,“何可”之意,亦当指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事而言。《三国志·魏志》二八《诸葛诞传》附载文钦子鸯事迹略云:

钦子鸯将兵在小城中,闻钦死,勒兵驰之,众不为用。鸯单走逾城出,自归大将军。

颇疑皆令乙酉逢乱,为清军将领所劫,其人原本降将,如李成栋之比者,渔洋因得取譬文鸯,然终难考知也。《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云:

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寅恪案:厉鹗《宋诗纪事》八七《闺媛类》载,南宋末临海王氏为元兵所劫,过清风岭题《崖石(七律)》一首。本末详樊榭所引孙道易《东园客谈》。)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寅恪案:牧斋此句或暗指皆令被清兵所劫后,转送至金陵之事,即《离隐歌序》所谓“迁迟白下”,非泛用少陵《哀江头》诗之古典也。)遗山续小娘之歌。(寅恪案:详见《元遗山诗集》六《乐府·续小娘歌十首》,施国祁笺注。)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

亦足反证皆令初为清军所劫,而后得脱者。既被劫掠,乡里当必谣诼纷纭,不便即返,免致家人难堪。此所以离家为隐遁之故也。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与武曾“此去兰陵好闭关”及“柳絮满园香茗坼”之句,俱咏媛介本事,故辞语相同。今以材料缺乏,未能考知。但检康熙修《常州府志》二十《古迹门》云:

常州即古兰陵之地。陆羽又以为阳羡茶芬香冠绝他境,则王、李诗语或与之有关耶?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句,“萧兰”疑用陆士衡《怀土赋》“甘堇荼于饴芘,缔萧艾其如兰”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六《平原集》一)。《怀土赋》与《离隐歌》皆思归之作,且取以譬黄、杨之婚姻也。“宫掖裁新赋”当用《晋书》三三《左贵嫔传》“受诏作愁思之文,因为《离思赋》”之典,殆指《离隐歌》或皆令他作也。其以此故事相比者,非仅因皆令才华有似左芬,亦以《晋书》此《传》有“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之语,与梅村《鸳湖闺咏四首》之四“才比左芬年更少”句辞意正同。盖皆令之不与其他被劫妇女,如刘寡妇及宋蕙湘、广陵张氏辈同其命运者,(见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一二宋蕙湘《题卫源旅舍(七绝)四首》及广陵张氏《西沟道中泪笔(七绝)五首》。)当由貌陋之故,吴、王作诗,乃实录,非讥诮。牧斋以皆令不似明妃之“一去紫台连朔漠”为皆令幸,诚可信可哀矣。武曾诗“曾因庑下栖吴市,忽忆藏书过若耶”下句指皆令于顺治十五年自杭州往游绍兴,与祁彪佳夫人商景兰并其诸女及子妇唱和事。(见《西河合集》六一《册书后类·梅市倡和诗抄稿书后》。)“若耶”在绍兴境,而祁氏淡生堂藏书又著称于东南者也。上句用《后汉书·列传》七三《逸民传·梁鸿传》“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之文,固不待言。但此句取譬之皋伯通庑下,乃指牧斋之绛云楼而言。皆令之往来虞山,居牧斋家,第二章论《梅村诗话》及第三章论《玉台画史》时,已略及之。兹更稍详述其事于下。

《众香词·乐集·族里女宗类》选录黄媛介词《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云:

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 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

又《前调》云:

剪灯絮语梦难成,分手更多情。栏前花瘦,衣中香暖,就里言深。 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半帆微雨,满船归况,万种离心。

寅恪案:此两词皆谢别河东君之作。第一词上半阕“黄金不惜为幽人”句,河东君资助皆令者必不少,此语当是实录。下半阕“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及第二词上半阕“衣中香暖,就里言深”诸句,更足征黄、柳二人实为闺中密腻挚友也。“曾陪对镜”辞语新隽。第三章谓陈眉公《赠杨姬(五言绝句)》,疑是为河东君而作。倘此假设果能成立,则此黄、柳同照之镜,必不致扑碎矣。更可注意者,为第二首下阕“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之语。月残复明,可能是媛介以月缺之时来访河东君,月明之后乃始别去。然颇疑皆令此语别有深意。此词作于何年,今不易考。若作于乙酉以后,则当谓后会之时,明室复兴,不似今日作词之际,朱明之禹贡尧封仅余海隅边徼之残山剩水。前引《有学集》三《夏五诗集·留题湖舫》第二首“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之句,因推论河东君复楚报韩之志。今观皆令此词,殆有同心者,此即所谓“就里言深”者欤?又前引皆令《丙戌清明》诗“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及“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等句,可与此词相证发。后之读皆令诗词者,当益悲其所抱国家民族之思,不独个人身世之感矣。

《吴诗集览》一二上《鸳湖闺咏四首》之三云:

绛云楼阁敞空虚,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鸟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寅恪案:梅村此首乃专言黄与柳钱之关系者。靳氏注中于古典颇备,而今典如言“纳柳氏在鸳湖舟中,则皆令与柳旧为女伴矣”则甚误。兹姑不详辨。惟言“‘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能解梅村微妙之意,殊为可取。所可笑者,吴诗此首以马融比牧斋,固与受之平生以国史自任者相合,但取皆令《离隐歌序》“虽无曹妹续史之材”,实以曹大家自命之意,及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牧翁诗》之“声名真似汉扶风”(见《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诗》第一首),亦以马季长比钱氏者相同。综合观之,牧斋何幸得此两曹大家为女师,“伏于阁下受读”耶?(见《后汉书·列传》七四《列女传·曹世叔妻传》。)

《初学集》三三《士女黄皆令集序》略云:

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杨郎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拈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郎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余尝与河东君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君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之言“僧”者,信矣。繇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荟萃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貌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照,能无见笑于周昉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略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莫或过而问焉。沧海横流,劫灰**扫。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以招之。

寅恪案:皆令与河东君虽皆著籍嘉兴,然其相识始于何年,今不易考。观《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牧斋《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七绝)十六首》中,其第一一首云:

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原注:“吕和叔《上官昭容书楼歌》云‘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

其第一二首云:

草衣家住断桥东,(原注:“王微自称草衣道人。”)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原注前已引,兹从略。)

则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秋间作《十六绝句》,止言王、杨、柳三人,而不及媛介。可知牧斋尚未见媛介之诗,亦不识其人。据《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此四绝句后第二题即《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牧斋《黄皆令集序》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九月,正河东君病起之时。其《赠黄皆令序》云:“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则皆令之游虞山,居绛云楼,当在崇祯十六年冬或稍后,亦恐是第一次至牧斋家也。牧斋序皆令集,表面上不以姚士粦之文为然,实际上暗寓皆令才高貌寝之意。《东坡集》九《续?丽人行?序》云:

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

其诗结语云:

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此牧斋所以有“能无见笑于周昉”之语,实寓蒯通说韩信“相君之背”之意也。又牧斋屡游西湖,其《赠皆令序》中“今年冬,余游湖上”之“今年”,未能确定其为何年,但必在河东君《赠黄若芷大家》诗前不甚久之时间也。(见第五章所论。)牧斋既有“当属〔河东〕赋诗招之”之语,则牧斋《赠皆令序》时,皆令当已久未至虞山矣。此后皆令又曾否至虞山,亦未能考悉也。牧斋《赠序》谓皆令“侨寓秦楼”,不知有所实指,抑或用典?若用典者,疑非用《列仙传》萧史弄玉故事,而用古乐府《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即“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等句之意也。

《梅村家藏稿》三一《黄媛介诗序》略云:

黄媛介者,体自高门,夙亲柔翰。逮夫亲故凋亡,家门况瘁。感襄城之荀灌,痛越水之曹娥,恨碎首以无从,顾投身其奚益。蔡琰则惟称亡父,马伦则自道家君。陨涕何言,伤心而已。惟长杨曾经献赋,而深柳可以读书。(原注:“所居深柳读书堂。”)点砚底之青螺,足添眉黛;记诗中之红豆,便入吹箫。共传得妇倾城,翻为名士,却令家人窃视,笑似诸生。所携唯书卷自随,相见乃铅华不御。发其旧箧,爰出新篇。即其春日之诗,别仿元和之体,可为妙制,允矣妍辞。仆也昔见济尼,蚤闻谢蕴。今知徐淑得配秦嘉,是用览彼篇章,加之诠次。庶几东海重闻桃李之歌,不数西昆止载蘼芜之赋尔。

寅恪案:梅村此《序》述皆令本末颇备。惟今日以材料残缺之故,不易确知。其取譬荀灌、曹娥,则疑是乙酉皆令逢乱时事。荀灌见《晋书》九六《列女传·荀崧小女灌传》,借用以指皆令于乙酉岁清兵攻围嘉兴时,逢乱被劫事。曹娥见《后汉书·列传》七四《列女传·孝女曹娥传》。岂皆令之父于乙酉乱时溺死耶?今难考已。“东海”用鲍明远及其妹事。鲍氏本东海人。(见《宋书》五一《宗室》及《南史》一三《宋宗室及诸王(上)·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桃李之歌”用李太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语。(寅恪案:此依《全唐文》三四九李白三之本。此本题为《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而文中作“会桃李之芳园”。今李集诸本或题与文俱作“桃花”,或俱作“桃李”,恐非。盖“桃花”者,乃园之本名,“桃李”者,乃太白所改字,以免“花”与“芳”之重复,且声律更协调耳。)希望皆令与象三兄妹复归于好。“西昆”借用西昆诗体主要人杨亿之姓,以指杨世功。“蘼芜之赋”则用《玉台新咏》一《古诗》“上山采蘼芜”之典,竟指世功为“故夫”,颇疑黄、杨夫妇实有仳离之事。梅村于《鸳湖闺咏》第四首结语云“往事只看予薄命,致书知己到长干”,乃用李太白《长干行二首》之一“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及“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之语(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亦希望皆令与世功夫妇复归于好之意。骏公诗文,辞旨敦厚,可谓善处人骨肉间矣。

综合惠香及皆令与钱柳之关系观之,乃知牧斋“惜玉怜香”之章盖有所实指,非泛用成语也。“香”乃惠香之名,固不待言。“玉”则《离隐歌序》中,皆令自言“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河东君题其画扇,又称之为“无瑕词史”,皆令自比于无玷之玉,于此可证。故“玉”亦皆令之名也。此“玉”此“香”皆牧斋所欲兼收并蓄,而不致与河东君有尹邢避面之事者。“惠香阁”固为惠香所居。《玉台画史》言皆令画扇有“东山阁”题字,然则此“东山阁”亦“惠香阁”之比也。(可参第五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牧斋有志不成,其理由之关于皆令者,乃社会制度问题,不俟赘论。至于惠香,则未知其故,盖由惠香本末无从详考所致。第一章拙诗云“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意在于此。当世通人倘能补此遗憾,则幸甚矣。

复次,陈其年《妇人集》“姑苏女子圆圆”条下冒褒《注》云:

吴县叶襄《赠姜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寅恪案:叶襄,字圣野,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并《明诗综》七七“叶襄”条附《静志居诗话》及陈田《明诗纪事》二二“叶襄”条。圣野与牧斋之关系,可参《有学集》五《绛云余烬诗(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和圣野(七律)”》及同书一九《叶圣野诗序》等。又《板桥杂记(下)·轶事门》“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条,虽所记为如须游南京时事,与苏州无涉,但如斯为人之风流好事,亦借此可窥见一斑矣。)

足见当崇祯季年,陈、卞俱为姑苏负盛名之佳丽。然云装不与畹芬同被中贵外戚劫去,亦可谓幸事。至玉京是否避居他地,遂得脱免,则未能知。

又,《梅村家藏稿》三《圆圆曲》略云:

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奺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寅恪案:梅村《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见《梅村家藏稿》三)中有“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可与此曲“浣纱女伴忆同行”及“有人夫婿擅侯王”等句参证。又梅村《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见《梅村家藏稿》十)中有“乌桕霜来映夕曛”及“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亦可与此曲“乌桕红经十度霜”及“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等句参证也。童时诵此曲,以为“浣纱女伴”乃是泛指。由今思之,恐梅村之意偏重云装而言。故“十度霜”之语,与《琴河感旧》诗(见《梅村家藏稿》六)及《听卞玉京弹琴歌》二题尤有密切关系。所以有此假设者,盖畹芬于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由吴被劫至燕,(详见第五章引《影梅庵忆语》述辟疆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闻得其父宗起量移之耗,由毗陵至吴门,则畹芬于十日前已被劫北去事。)历十年为顺治八年辛卯。此时月所已由锦州移镇汉中,又奉率师入蜀之旨。(见《清史稿》四《世祖本纪》“顺治五年四月丁亥吴三桂自锦州移镇汉中”条及同书五“顺治八年九月壬午命吴三桂征四川”条,并《清史列传》八十《逆臣传·吴三桂传》等。)此曲“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谓月所由秦入川之事。梅村得闻月所入蜀新命,约在顺治八年初冬,即“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矣。至“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并“珠歌翠舞古梁州”及“汉水东南日夜流”等句,则叙写汉中地域之辞语也。

抑更有可申论者,《三国志·蜀志》五《诸葛亮传》云:“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文选》三十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王粲诗序》云:“家本秦川贵公子孙。”(寅恪案:仲宣乃山阳高平人太尉王龚之曾孙,司空王畅之孙,世为豪族,所谓“贵公子孙”也。见《后汉书·列传四十六·王龚传》。)武乡康乐所言之地域范围,俱不包括四川,此乃汉魏六朝“秦川”二字之界说。梅村借用“秦川”之成语,兼赅陕西、四川而言,实非旧日之本义也。

又,《说郛》四《三梦记》之二(参孟棨《本事诗·征异门》及《唐诗纪事》三七“元稹”条)云: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寅恪案:《本事诗》及《唐诗纪事》述此事,非知退原文,“梁”作“褒城”或“褒”。检《新唐书》四十《地理志·山南西道》云:“兴元府汉中郡,赤,本梁州汉川郡。开元十三年以‘梁’‘凉’声近,更名褒州。二十年复曰梁州。天宝元年更郡名。兴元元年为府。”故“梁”“褒”可互称。微之赋诗在元和四年,遂有“古梁州”之句也。)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诗》一篇,其词云:“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寅恪案:《元氏长庆集》一七《梁州梦》诗“兄弟”作“同绕”,“也入”作“也向”,“院里”作“院院”,“属吏唤人排马去”作“亭吏呼人排去马”,“觉来”作“忽惊”,大抵较佳。盖微之梦中同游者,尚有李杓直建,非止白氏兄弟。知退此记中有“遍历僧院”,微之诗题原注有“慈恩诸院”,与“院院”语合。“亭吏”指汉川驿亭之吏而言,若作“属吏”则太泛。“去马”谓由汉川驿向次驿驰去之马。“忽惊”更能写出梦中惊醒之情况,若作“觉来”殊为平淡,恐非元才子所宜出也。)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复检《元氏长庆集》一七《使东川诗二十二首》,其第五首《梁州梦》(自注:“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而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云:

(诗见上引。)

其第十首《汉江上笛》(自注:“二月十五日夜,于西县白马驿南楼闻笛怅然,忆得小年曾与从兄长楚写《汉江闻笛赋》,因而有怆耳。”)云:

小年为写游梁赋,最说汉江闻笛愁。今夜听时在何处,月明西县驿南楼。

据上引白《记》及元《诗》,可知乐天诗之“梁州”、微之诗之“古梁州”皆指明清两代汉中之地而言,实梅村《圆圆曲》中“珠歌翠舞古梁州”句之出处也。《圆圆曲》世人所习诵,但此诗作成之年月尚存疑问,而辞句典故亦间有前贤所未及详者,故不避琐赘之讥,特附论之于此。

由是言之,《圆圆曲》之作成,应在顺治八年辛卯初冬,即与《听卞玉京弹琴歌》为同一年之作品,亦与顺治七年庚寅秋间作《琴河感旧》诗之时间,相距不甚远。至顾师轼《梅村先生年谱》系《圆圆曲》于顺治元年甲申,恐不过以陈、吴二人,其家国兴亡、悲欢离合、前后变易之关键在顺治元年,未必实有梅村作此诗于顺治元年之确据。又同书系《琴河感旧》诗及《听卞玉京弹琴歌》于顺治七年庚寅。《琴河感旧》诗固作于庚寅,但《梅村诗话》谓云装于顺治八年辛卯春过访,共载横塘,《听卞玉京弹琴歌》云“此地由来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实指其事;所谓“此地”即苏州,可为此《歌》作于顺治八年辛卯春间之旁证。盖吴、卞两人旧地重游,不胜今昔之感。回溯十年之前,即崇祯十五年壬午,畹芬正于此时被劫北行。梅村因玉京之沦落,念畹芬之遭遇,遂赋诗及之耳。若如是解释,则《圆圆曲》中“十度霜”及“女伴”等句皆有着落。然则骏公于一年中甚近之时间赋此两诗,以陈、卞两人前后同异情事为言,而家国身世之悲恨更深更切。倘读吴集者,取此两诗参互并观,其了解当必较一般泛览所得尤多。惜知此者鲜矣。又,程穆衡原笺、杨学沆补注《吴梅村先生编年诗集》,列《圆圆曲》于顺治十六年己亥。附按语云:

其时三桂有女嫁王永宁,方居苏州拙政园。故云别唱《吴宫曲》也。

鄙意《圆圆曲》若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则与“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之句,时间不合。据《清史列传》八十《逆臣传·吴三桂传》,顺治十六年三桂在云南,与曲中“秦川”“金牛道”“斜谷”“散关”“古梁州”及“汉水”等语指汉中者,地域不合。程、杨之言,乃由后世附会禹贡“华阳黑水惟梁州”,《汉书·地理志》“益州郡滇池有黑水祠”(见《通典》一七五《州郡曲》五“古梁州”条)及云南为元代梁王封地(见《明史》一二四《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传》及靳荣藩《吴诗集览》一五上“滇池铙吹”四律之解释),并误解骏公《圆圆曲》辞意所致。寅恪昔年旅居昆明,偶过某戏院,见悬有“珠歌翠舞古梁州”七字横额,亦袭用吴诗之成句而失其本旨者之一例。可见此类误解极为广遍,真有纠不胜纠之感矣。

复次,靳介人《吴诗集览》四下释此《歌》“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句之“沙”为沙才,固不误,但未尽。据《板桥杂记(中)·丽品门》“沙才”条略云:

沙才美而艳,善吹箫度曲。后携其妹曰嫩者游吴郡,卜居半塘,一时名噪。才以疮发,剜其半面。嫩归咤利,郁郁死。

及《众香词数集(花丛)》“沙宛在”条,选宛在词《江城子·哭姊》一阕,并附录曹溶《满庭芳·高澹游招同人集纪胜堂赠嫩儿》词,(寅恪案:高澹游,名简,号一云山人,吴县人。事迹可参同治修《苏州府志》一一十本传及秦祖永《桐阴论画(上)》“高简”条。)其下半阕云:

羞随轻浪滚,莲花步暖,软尽无痕。怪当年咤利,假借堪嗔。今日谁能拘管,算恒河,自有仙真。情何限,千堆白雪,占稳凤楼春。

然则梅村赋诗时,沙才已死,但未详何时,而嫩儿亦有被劫之事。其何时被劫,则未能考知。或谓秋岳词中“假借”之语,颇堪玩味,岂嫩儿乃后论牧斋《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所引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一崇祯十四年秋被劫之赝鼎畹芬欤?(寅恪偶检《小说月报》第六卷第一一号况周颐《陈圆圆事迹》引刘健《庭闻录》云:“吴妓陈沅、顾寿并名噪一时。田宏遇以重价市寿,而沅名更高,不易得。会其婿以细故得罪,欲求好,无以通媚,百计购沅以献。宏遇善之如初。”然则辟疆所谓“赝鼎”,或亦有指顾寿之可能耶?俟考。)据秦逸芬《桐阴论画》所推澹游之生年及《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曹溶传》论之,则秋岳此词之作,若在顺治三年至十年之间,或说方可成立。又澹《板桥杂记》“嫩归咤利,郁郁死”之语,颇与秋岳词冲突。鄙意澹心得诸传闻,似不如秋岳亲见之可信也。今姑记于此,俟后更考。至“沙董”之“董”,靳氏据《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释为董年。寅恪检余书此条,引张紫淀文峙《悼小宛(五律)》略云:

美人在南国,余见两双成。寂寂皆黄土,香风付管城。

故疑白死时,年已先死,靳说可通。唯冒辟疆声言小宛死于顺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见第五章论牧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中“吴殿金钗葬几回”句),则梅村偕玉京于是年春间游苏州之际,似已得知小宛被劫称死之事。小宛姊妹亦曾居吴门,与陈、卞、二沙为同时佳丽。吴诗作此联系,殊有可能。其所谓“两三人”者,沙嫩未死,沙才已死;董白死时,董年先死;董白虽称死,然实未死。陈沅则不著姓字,而意在言外。梅村下笔不苟,于此可见。今读此《歌》,别有一可注意之事,即顺治七年末八年初,清人似有点取强夺秦淮当时及旧日乐籍名姝之举。此举或与世祖之喜爱戏剧有关。(可参顾师轼《梅村先生年谱》顺治九年壬辰附徐釚《词苑丛谈》九《纪事四》“吴祭酒作秣陵春”条及前第三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嘉定县志·李宜之传》。)乐籍名姝中,其尚未嫁如卞赛及此《歌》之“碧玉班中怕点留”者,(寅恪案:《乐府诗集》四五李暇《碧玉歌》云:“碧玉上宫妓。”故吴诗此句目未脱秦淮乐籍者。)已适人如董白及此《歌》所谓“乐营门外卢家泣”者,(寅恪检《玉台新咏》九《歌词二首》之二云:“十五嫁为卢家妇。”故吴氏此句目已脱秦淮乐籍适人者。)前述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张宛仙于嘉兴,而宛仙已匿影不出,不轻见人,恐亦与玉京入道避祸之事同一原因。更细绎《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结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