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领原本跟家人说,和伍月笙认识时间不长,虽然领了证,还是打算晚点儿再住一起去。这是他自发的谎言,程元元教不出这种含糊其辞。
陆子鸣一听就怒了,“我看是人家根本没想跟你过!你这是骗婚!”
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窝火,他儿子居然用怀孕的借口骗女孩结婚。原因是酒醉做错事,想要负责,那女孩子反倒不肯,只好出此下策。简直是荒唐到家,婚姻大事这等儿戏,偏偏这说词还让陆子鸣没法反驳。的确,男儿做事有担当,是陆子鸣的处世原则。换成是自己也会负责任,但这小子用的招术也未免太不正道了。
听着丈夫数落儿子不是,陆妈妈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相信陆领会撒这种谎。并且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件事是那姑娘设计六零的。因此也没法以平常心来面对伍月笙。看似寡言乖巧,但第一次见面,就是以她儿媳妇的身份,可想而知多么自作主张不考虑大人意见。再加上那一双眼睛转转的,看就是满肚子心眼儿。当时以为她有了陆领的孩子,木既成舟,老太太又一再叮嘱把水端平,她也不好多生是非。如今得知伍月笙没怀孕,也便没了顾虑,不客气地说:“都差点弄出孩子来,还有什么不能住一起的?”
陆子鸣提到这事儿就黑脸,“你儿子办的好事!”
倒是陆老太太不着急不上火,只说:“这些事儿啊,咱几个知道就行了。六零说的不占理儿,再咋讲到底是两口子了,亲戚也都知道,哪能各过各呢?搁别人得咋想啊,你说是不是?再说她自个儿在外地上班,从前咱不管,现在这不是有家了吗?还租房子住干啥呀?你去跟她说说,搬过来。”
陆妈妈看出门道,“是她自己不愿意来咱们家住吧?”
六双眼睛一起看过来,陆领被当场猜穿,低头支支吾吾,“她住那地方离单位近。”
陆妈妈唉声叹气,“妈你说现在孩子咋都这样!3栋楼池教授他那媳妇儿不也是吗,说啥不跟老人一起过,到底在后面小区又买个楼。”斜眼望着陆领,“那儿子就跟白养的一样。”
陆子鸣咳一声,“说些没用的。”
他倒是赞成年轻人独立生活,孩子要是一直在父母跟前,永远都长不大。何况这一家老老少少,各自作息不同,总是会相互影响。好比说陆领,自从毕业后就没几天头半宿回家的,再轻手轻脚难免吵醒别人。起初还说他几句,后来陆子鸣也看出来了,这孩子不是做学问的料,不能指望他跟自己走一条路。而陆领在学校的口碑不错,将来入了社会,这些人脉也许都用得着。所以他很少干涉孩子的朋友交际。
何况现代社会,娶媳买房早成普遍现象,四世同堂是旧黄历了,之前是情况特殊,以为媳妇儿怀孕了,才顺着老太太的提议把人接过来住。既然不需要格外照顾,陆子鸣同意他们出去住。
陆妈妈坚绝反对,“他们俩还都是孩子呢,单过哪行啊?”料定老太太喜欢热闹,又舍不得孙子,赶紧寻求增援,“你说呢,妈?”
陆老太太自是无比失望,换念一想,只要小两口住到一起,单过就单过,等真怀上了再接回家里来养着。摸摸怀里的小花猫,眼睛跟孙媳妇儿多像啊,有小重孙儿了也能这么漂亮。
最终是三比一的表决结果,势单力薄的陆妈妈心里恼火,连陆领买房子的事也赌着气不帮忙。当然她也没想到她儿子败家能力这么高,一个礼拜就把一大笔钱花光了。陆领找了一个房产经纪公司的朋友帮他选房子看合同,由于是全款,又不存在落户之类的附加条件,手续相对简单。一切都敲定了,直接通知陆子鸣来买单。
事后想想,陆子鸣发现,陆领的人生大事,娶媳妇儿、买房子、找工作,竟然一样都没让他过多操心。说草率也不为过,但实在很顺利。
搬家这天早上,收拾完毕,程元元无语地看着地上,“你这才过来住几个月啊?”来的时候就一小旅行包,现在这左一箱右一箱的衣服啊,怪不得一打电话这丫头就在逛街。
伍月笙坐一边凉凉地抽烟,“我就说找搬家公司吧。”她有多少东西自己还不清楚吗?这俩人偏说不用,陆领还说大不了把他们家车也开来,俩车总能装得下。瞧阵势也够呛,光是衣服就能塞一车,还有电脑呢,还有书呢…
程元元掐着腰在那一堆箱子中间溜溜哒哒,“别马后炮了,你现在这点儿了还上哪找搬家公司去?假假都忙着呢。”抬头看看表,“六零咋还不来?”
伍月笙说他得先把他们家人送去新楼,然后再拐过来。“你老实坐一会儿。”
一句话把程元元的注意力转移。打量一番伍月笙:休闲毛衣牛仔裤,平底帆布鞋,脂粉不施,头发也是胡乱捆着,一身的不修边幅。难得两家人口都到齐,选时不如撞日,程元元打算趁机正式见个面,一起吃饭聊一下俩孩子的婚事。“你这啥打扮啊……”
向来注重形象的伍月笙这回反倒不大在意了,待会儿免不了要挪腾东西干粗活,搬到一半她总不能掏出个小镜子补妆吧?
程元元又说:“你当着家长面儿不行抽烟!”
伍月笙应一声。这倒不用教,六零都不在他爸面前抽烟,她当然不会造次。
程元元点点头,绕到她身后把她头发散下来,用手抓了抓重新盘起,“以后你们俩好好的,我也算了一大桩心事。”碎碎念叨起来,不外乎教她以后怎么学乖。
伍月笙忍不住插嘴,“你好像在立遗嘱。”
程元元在她颈后狠掐一记,“小崽子。我当初怎么寻思把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伍月笙单手揉着生疼的脖子,把她推开,“虽然我早就从身高及智商的遗传基因上怀疑过咱俩的血缘关系,不过冷不丁听你承认了,还是很受打击。去靠边儿,让我静一静。”
程元元正要发必杀,手机响了,一看是萍萍的号,心里咯噔一下,这还不到十点呢……
萍萍心急火燎急地,“七嫂你赶紧回来吧,咱家出事了。”
大清早的就有一伙人敲门进来叫小姐,打扫卫生的说还没营业呢,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掀了一张茶桌,根本就是故意找茬儿闹场。战况挺惨烈,大厅的背投给砸了,踹坏了几个包厢的门,门口灯箱也摔稀烂,110都招来了。程元元问伤着人没有。萍萍说他们没冲人来,有几个服务生拦着的时候碰着点儿皮,不严重,但是这一闹,晚上肯定没法开门了。程元元松口气,大吼一声我操他妈,没再多废唇舌,“你们先拾掇着,等我回去。”变身亚马逊女战士,气汹汹披袍穿衣,准备上阵杀敌。不过也没忘了交待伍月笙,过会儿见到陆家人先跟人家说一声,晚些时候她再打电话过去解释。
车锁一开,伍月笙拉门坐了进去。
程元元没工夫哄她,不容抗拒地赶人,“你别给我添乱。”
伍月笙扣上安全带,“赶紧开车得了。”
程元元急了,把钥匙一拔,塞到她手里,“要不你自己回去吧,我留下给你搬家。”
伍月笙不受激将,倾着身子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推她,“我来开,你开太慢了。”人高马大的就要强行跨过去。头顶撞到内视镜,鞋带刮了手闸。
程元元生怕她再给方向盘砸歪了,让她从外边绕过来。自己也开门下车,贼无奈地嘟囔:“这也不是谁是谁妈呢……”
伍月笙见她妥协,立马乖乖照办。才一下去就听引擎哧儿一响,车门被关上并迅速落锁。白色小车扬张而去,伍月笙气得,捡了块石子儿撇过去。给程元元打手机,先听她骂:“你这孩子是不是虎?”伍月笙说一会儿就和六零跟上。程元元同女儿讲道理:“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呢,你们都跟过来干啥?”好说歹说,终于把伍月笙稳住,让她同意搬完家了再过去。
陆领来的时候,愣是费了点儿劲,才在沙发上一只大皮箱后面发现伍月笙的两条长腿。 “七嫂呢?”
伍月笙说:“回立北了。帝豪让人砸了。”
陆领大惊,“那你还在这儿躺着!”
伍月笙被拉起来,斜眼瞅着他,这点火速度可倒真跟自己是一家人。“拽我干啥?”
陆领一脸怪异,“跟去看看咋回事儿啊。”
伍月笙轻嗤,“你能看出来个屁。”
陆领开始怀疑,她说的是真事儿,还是娘俩儿又杠起来了。
伍月笙扯下他的手,“这买卖成天就这样,都习惯了。谁知道又哪个管不住自家老爷们儿的,雇人出气呗。过会儿我再打电话问问吧。一窝蜂都回去了,你们家人再以为出啥大事了。”
陆领衡量了一番,“真不回?”
伍月笙摇头,“赶紧搬吧,房东也差不多到了。”
陆领一想,大白天的估计也不能怎么样。弯腰拎起皮箱,“好沉……什么玩意儿?”
伍月笙推着几只整理箱在前面,回头冲他龇牙,“传家宝,压酸菜的石头。”忽然低声喃喃:“坏了。”茫然地转过身与陆领对视,没头没尾说道:“她那车开走了……”
陆领望着他老婆满屋的家当,“拉两趟?”
伍月笙绷着脸,准备翻小肠。陆领竖起手掌阻止她,掏手机拨了几个电话,没多久,很神奇地开来一辆面包车。跳下来的壮劳力见着陆领先擂一拳,怨他用车不早言语。陆领揉着肩膀头子给伍月笙介绍,“连锁,伢锁他弟。这是我媳妇儿三五。”
连锁手一滑,沉甸甸的塑料整理箱下坠,摔飞不少碎片。
看来他哥的口风只对佟画一人松动。
三号港湾的精装房当年也是主要营销点,据说把屋子倒着放,凡是不掉下来的东西,都给配齐了。不过毕竟是住宅,不比酒店式公寓,精不到拎包入住。陆妈妈已经从卧室到厨房给选购了两批基本生活用品,看着仍然太冷清,吃过饭后,又带陆领和伍月笙去了花鸟鱼市。老太太看一上午热闹有些乏了,陆子鸣让保姆打车陪她回家,自己则去新楼试试水电供给。
忙和整整一天,送走爸妈,陆领感慨,“比我买个房子还费劲。”幸亏当初没让老妈插手买房的事。
伍月笙还在摆弄那N条弹簧舌的门锁,怨气颇重,“哪个傻逼设计的锁。”
客厅里堆满了没有拆箱整理的衣服,陆领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牢靠。”
伍月笙笑他外行,“门锁的保险系数与开关操作程序的复杂性没关系。”
陆领坐在床沿,两手向后撑着身体,仰头呆望顶棚主灯,才发现那转圈还有六个小灯。
伍月笙指着他晃动的两条腿笑,“脚不沾地儿。哈哈。”
陆领死牙赖口地,“腿儿短!”
伍月笙在他身边坐下,“我意思是咱家床高,你看我腿也够不着地。”
陆领翻翻眼睛,手一缩倒下去,拒绝再被她逗着玩。
伍月笙敲敲他大腿,“去给这身儿皮扒了再往**蹭。”
陆领不爱动,耍赖:“你不也灰头土脸的。”
伍月笙笑,“我没有,我没出你么大力。”
真他妈无敌,偷懒的事儿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陆领无声地骂她,翻个身打算睡了。
伍月笙拍他一掌,“别当我跟你唠嗑儿呢,赶紧把衣服换了去啊。”起身去挑战一客厅的衣服箱子。
收拾衣服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可算是一种消遣。这件和那件能搭到一起,找出来试一试,再挑选些小配饰。偶尔还能翻出几件自己都遗忘的箱底货,纳闷这衣服怎么还没扔掉,不过好像很衬新买的耳环……拥有伍月笙这种古怪记忆力的,叠着叠着会突然想到,哎?我上次在哪哪哪买的那件怎么没了,早上装它们的时候好像就没见着。仔细翻一通,找到了莫名欢快;找不着就想:肯定是程元元顺走了。
陆领一觉悠醒,看见客厅灯还大亮着,伍月笙跪在数量壮观的衣物中,忽而娥眉紧锁,忽而展颜傻乐,忽而又百感交集状。
伍月笙刚打开一个装着丝巾披肩的小箱子,感觉周边光线一暗。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显得非常魁梧的陆领,正发呆地俯视她,灯光打在他上方,那头寸发直挺挺地竖立成一道轮廓完美的剪影。
被强光刺激收缩的瞳孔,再聚焦到较暗的人脸上时,要有一个吸取足够光线以便于看清楚物体的放大过程,伍月笙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眼睛上方。不等看清陆领的表情,他已经在她对面蹲下,刚睡醒的嗓子有点哑,“你不睡觉还捣腾什么呢?”
伍月笙说:“给它们松松铺,这么压一宿都完了。”举起他送她的那条围巾,“你怎么知道是这牌子的?”
陆领盯着围巾,像在思索她的问题。
可他思索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伍月笙耐心耗光,靠了他一句,要把围巾收起。却被他拉住,连手一起。
隔着蚕丝间羊毛的织物,他的手的热度,也像瀑布一样哗哗流淌传递过来。伍月笙一动不动地跪坐着,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惊人之举。
陆领抽出围巾,原地坐了下来,围巾在手里摆弄。“你是不是惦记七嫂呢?”
伍月笙直觉地摇头,然后看他一眼又说:“有点儿。刚才给阿淼打电话时候,她也在旁边呢,听着倒是没啥事儿了。”
“嗯,”他诱导地追问:“不过呢?”
伍月笙很自然接道:“不过帝豪这么多年了,敢上门这么作的,不多。大清早就上门闹事,有多大仇咱先不说,纳闷哪来这么伙豹子胆儿?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犯着人来砸她?”
陆领微侧过头,“很奇怪吗?你不是说有女人报复?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吧?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他声音放低一些,“毕竟孤儿寡母……指望萍萍她们,一个个是会勾人,掌权当官的也就是玩玩,谁还能关键时刻真站出来护着吗?我倒觉得你白天的话有道理,这种买卖没人找事儿才奇怪。”
伍月笙愣住,看另一个人似的看他。
记得以前听吴以添说过,六零可不笨,什么事他要用了心,也是很诡计多端的。当时她还为主编这四个字评价喷饭,后来慢慢相处了解了,也知道这人虽然率性而为,并不缺心眼儿,可到底是第一次见识他洋洋洒洒弄出这么一篇道理来。
以为说到她忌讳的话了,陆领眼神闪烁,沉默两秒,把围巾绕到她脖子上,“算了,你要真放心不下,我回家取车送你过去看看。”站起来,揉揉她的发旋,“去收拾一下,多穿点儿衣服。我先给我爸打个电话。”
伍月笙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不过她也不能做让程元元担心的事,类似于开夜车回家这种。埋头接着叠衣服,“别打了,不回去。”
陆领让她少磨叽,“要走趁早,半夜可冷了。”
伍月笙纠正,“这已经是半夜了。”
陆领不听她的,跪在沙发扶手上扯过话机就拨号,“没事儿,我爸最近又跟人拼书呢,这点儿肯定不能睡。”
伍月笙把一团衣服撇过去,砸在电话上,“我让你别折腾了你没听见是吧?”
陆领想了想,电话扣上,“他车钥匙就在门口鞋柜上,要不咱俩直接回去拿也行,完了在原地儿给他压张小纸条。”
第二天陆校长看到这纸条会是什么反应?要是程元元肯定是会连骂半小时不带重样的。再看陆领一本正经说得那个流畅,伍月笙噗哧一乐:“你干过。”
陆领很坦诚地点头,把衣服拎起来扔回她那一堆里,“走吧。”伸手拉她。
伍月笙刚一起来小腿有点麻,把重心交到他身上,轮着转两只脚踝。顺便表示自己开不了夜车,这五经半夜省亲的节目还是取消的好。陆领不以为意,就你会开车啊?伍月笙说忙这一天你能再开好几个小时车啊?
陆领把脖子伸得溜直,“能啊!”
伍月笙气得直笑,“你能我还信不着呢。”血液通畅了,推开他,敲着肩膀往衣帽间走,“个头儿不大,精气神儿还不小。”
陆领从后面把她脖子勾住,证明自己肩膀比她高出半截,“再说我矮废了你。”
“你这可是睡醒了。”低头在他挽了袖子露出的手臂上亲一下。他立即缩回手,比被烫着还快。伍月笙转过身,手指摆弄他胸口的衣服,无比暧昧地问:“还有多余体力吗?”
陆领挠着被她吻过的肌肤,“干什么?”
食指勾住他领口,将人拉至自己眼前,她小声说:“出去转转。”
陆领更喜欢用另一种方式消耗体力,婉拒她的提议,“外边可冷了,你得瑟感冒。”
伍月笙视线在乱衣丛中搜巡,精准地捞出一件风衣披上,“感冒了正好买罐头吃。”
陆领不理解伍月笙那句话是什么逻辑,也不理解她三更半夜出来吃冰淇淋的行为。不过既然已经跟来了,他也不想那么多废话,打着呵欠看她一勺接一勺地吃。
解决了第二杯草莓圣代,伍月笙合起被冰得通红的指尖,放到嘴前呵气,无奈口腔温度也接近了零,呼出来全是冷风。抬头看热泪盈眶的陆领,一双手伸了过去。
陆领接住那两只冰凉的爪子包在掌中,“你烧心啊?”
伍月笙摇头,“我想吃草莓罐头,超市都关门了。整这个解解馋吧。”
陆领听得直乐,“吃吧吃吧,还来不来一杯?难得有你馋的东西。”
“其实我小时候可馋了。主要也是那几年没现在这么滋润,啥都吃不着,才见啥都想吃。”眼珠向右上方倾斜一下,又拉回视线放在被他握住的手上,“我妈抱我从我姥爷家搬出来,头几年,混得特惨。你想,她一毕业就生我了,之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啥也不会干,脾气还大,什么单位也干不长远,又拉不下脸朝我姥爷家要钱。差点儿没把我饿死,那时候我们俩,你都想像不到那日子,不该写入新社会历史。生存都没保障,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吃点儿好的。再就是有病的时候,她哄我吃药给我买罐头。我那时候小,看人家吃什么东西都好,但是不敢朝她要。大冬天的趁她不注意,穿线衣线裤跑院子里站着,想冻感冒了好吃罐头。”
陆领听得不舒服,搓着她的手骂:“二。”
回忆起来伍月笙自己也极其懊恼,“是挺二的。有一回整猛了,半夜发高烧,就那样还没忘了要好吃的呢。我妈急得,连夜起来送我去医院。早几年打车没这么方便,她是一路把我抱去的,抱一会儿,背一会儿,那小体格,过后连着好几天抬不起来胳膊。”
十冬腊月的三更天,抱着浑身滚烫的伍月笙,程元元在雪夜里麻木地跑了七八里地。这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在母女两人的生活中都留下阴影,伍月笙忘不了在半昏半迷中听到那种比哭泣更无助的哀求:伍月笙别睡觉。好宝儿听妈话,别睡噢。伍月笙你不许睡着!
陆领听不了这类桥段,像是为了成全哥哥放弃上学的连锁,可是起码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却没办法消除伍月笙记忆里的苦难,好在毕竟是记忆,消除不了,也回不去。他说:“想一想真挺佩服你妈。”
伍月笙替妈妈苦笑,“逼到那份儿上了么,大夫说再晚送来一会儿,人就烧傻了。”
“我是说她这么些年,一人带着你,还能张罗起这种买卖。”他抚着她形状漂亮的指甲,没觉察自己的语调柔软,“日子过得这么像样,你又长得这么好。”
伍月笙乐了,“我长得好吗?”
陆领龇牙看她,一脸的痴,“可不好吗?也不缺胳膊少腿的。”
伍月笙曲起手指,“哧”,在他手背上就是一道。
陆领拍开她,想起一个典故,“农夫与蛇。”
蛇还没完全暖和,摸了摸他的痛处以示歉意,又重新缠上去。
她吃了那么多凉的,冻得这会儿鼻尖还红红的,陆领也知道她这种伤人行为属于潜意识,不多计较。“死性子,换你行吗,别说一人带孩子,开什么买卖也没戏,客人都得让你骂跑。”
伍月笙不服气,“我妈以前那样还不如我呢,后来是经历事儿多了,硬是给磨圆滑了。我姥我姥爷都是高干,直接导致儿女啥也不用干。我妈更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上边哥哥姐姐一大堆,要不脾气能那么大么,跟人在外边弄出孩子了,还不行家里说。一说严重就不在这家待了。”
陆领插嘴,“那你还真随根儿。”
伍月笙眯着眼睛,阴森森亮起左手五指给他看,透明甲油直反光。
陆领不慌不忙把它们逐一收拢,“一说就急,再说就跑!”
伍月笙少见地服软,“那我能怎么办?我妈说我我不能打,你说我我又打不过。”
陆领嘟囔,“那也没少打。”
敢抗议?伍月笙哼笑,“打得还是不多。”抽回手,把玩盛圣代的杯子,残留杯底的草莓汁和奶油寒意犹在。
陆领摸出烟来,分她一根,“你就是一点小仇都得咬回来。帝豪出事,七嫂不让你回就对了,你制造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在行。”
“算你猜着了。”伍月笙不觉得这是坏话。打火机啪嗒一声,把烟点燃。“要不咋说随着我的成长,越来越没人敢上帝豪闹事呢。”
看她一脸的凶悍,陆领哼了哼,“嗯,你厉害,你战神,通天遁地。不掂掂自己斤两。”
伍月笙一只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夹着烟,指头拨弄着打火机凸轮。眼睛忽扇扇盯着偶尔蹿出的火星,嘴唇一字型,讪讪发笑,“没斤两也得装啊,我不压秤谁压?”
陆领小声提示,“有比你压秤的好不好?我知道七嫂是个辣斥主儿,但是帝豪那种买卖,上头没疏通打点,不用人闹事,严打几次就黄铺了。”
伍月笙知道他在影射什么人,“那老头的账肯定有人买,不过我妈从来没张嘴求过他。”
她听懂了就好,陆领也不想挑战极限。今天的伍月笙虽然很适合沟通,但并不代表没了禁忌。陆领也难得地含蓄起来,“他想插手还用等求着吗?”
伍月笙笑,“对,所以求了也没有。”
程元元跟家里闹掰的那年,抱着还不到两岁的伍月笙,一句不让地跟父亲对骂。程老爷子随手抄起把小茶壶掴过去。程元元一头的血,沿着脸侧滴到伍月笙脸上,成了伍月笙生命中的第一笔记忆。打那之后的好几年,伍月笙睡觉都不安稳,动不动就声嘶力竭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伍月笙知道程元元跟陆领说了不少话,但这些事不会告诉他。她不想自己家这单纯孩子受人利用,直截了当地问:“我妈还给你派啥任务了?”
陆领扬眉,僵硬地把惊讶转成费解。
伍月笙懒得看他不入流的演技,不太痛快地弹弹烟灰,“日子过好了,又忘了当初人怎么为难她的。记吃不记打。”程元元近两年经常旁敲侧击显露出归降的意思,自己不好意思提,把陆领拖下水。斜眼看这炮灰,为了让他以后能够慎重行事,伍月笙觉得有必要给讲讲自己立场,“他帮帝豪是应该的,不帮才是没人性。再怎么作,那是他亲姑娘。我知道我妈偷着回去看他好几次了,不过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六零,我姥爷死了我都不带去给他磕头的。”
陆领立马缄口了,实际在他同意替丈母娘招安时,就被警告过,这任务有一定危险性。他不能让自己现在就阵亡,有个更容易擦枪走火的话题,他还没说呢。
回家的路上,陆领一直在找适当机会开口,可伍月笙上了车就沉默,下了车更是迷糊,进屋冲个澡就睡了。陆领折腾得早就没什么睡意了,而且肚子里有话没说出去,跟有屎不拉一样,憋得人坐卧不安。好不容易培养出困劲了,伍月笙夜来凉,越睡越往他怀里拱。他把人搂过来,一打眼又看见她腕上的纹身,怎么也躺不住了。爬起来打CS发泄,频频走神屡屡被爆,不敢骂出声,咬着耳迈线看别人打。后来把线咬折了。
伍月笙第二天起来,发现这家闹耗子,蹲在床边,研究着被腰斩的耳迈,一脚把业主踹醒了质问。天亮才躺下的陆领,怀揣一颗手雷入梦,寻找那个数次透狙他的警,未果,藏身环境却被别人投了雷,一阵激**,醒了过来。伍月笙举着个破耳迈哇啦哇啦说的是啥他半句也没听清。
伍月笙等他瞳孔有收缩反应了才恨恨一句,“咋没电死你呢?”然后又欲盖弥彰,“我这一点儿诅咒的意思也没有啊。”
陆领可是听出很失望的意思,翻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问她:“你恨我啊?”
伍月笙净顾着震惊于他眼睛里红血丝的数量了,嘴巴自动跟他唱反调,“我爱你。”
秋末冬初的早晨,寒霜降至这间卧房,满室肃清——
很世故很风情很敢说话很不要脸的伍月笙,说完这三个字,脸刷地红了,简直要逼退窗外那轮日头。陆领逐渐被晒化,缓缓地,用被子掩住大嘴,笑得滚来滚去。伍月笙拿着坏耳迈抽那人馅棉被卷,“要疯啊!要疯啊!”
陆领嚯地从被子里蹿出来,把她结结实实抱了满怀压在**。
伍月笙捂着被他刮到的长耳环惊叫,“耳朵眼儿给我挣豁了小死崽子!起开!”
陆领以一个强奸犯的标准姿势要求自己,按住了受害人四肢,**笑着往她的脸上亲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啄,啾啾声不绝于耳。
伍月笙这个气啊,又笑得没力气挣扎,换了美人计哄他,“起来起来,我要上班了。”完了,脸上这妆肯定没法出去见人了。
陆领想我不上班也被你折腾醒了,心生报复,不打算那么轻易放过她,“三五,你这仨字儿说得真溜,这两天晚上趁我睡着了就偷着练吧?”
伍月笙给他个迷乱的眼神,“自打遇见你,我天天都练。”
陆领酸不过她,大笑着翻仰在**,伸展身体,骨节咯咯响,胸口不出意料地遭受一击,夸张地痛呼。扭头看着在镜前补妆的伍月笙,收敛了笑意,“媳妇儿你这裙子是不是太短了?”这都几月份了还穿裙子!不过他偷看过伍月笙电脑里的照片,她冬夏都穿裙子,样式不同,却是清一色的膝盖以上,对那两条长腿不吝显摆。
伍月笙挽起头发,嘴里咬着簪子含糊地威胁,“我今天要迟到了,回来要你命。”
陆领枕着双臂同她闲聊,“上次做账的那家让我今天去拿钱,给你买点什么啊?”
伍月笙也没客气,“直接上钱儿吧。”
陆领坚持,“买点啥吧。那围巾是我妈给你买的,我还没给你买过东西。”
“谁说的,咱俩第一次上床那天你给我买过啤洒。”
陆领白她,“什么叫第一次?一共就那一次。”
伍月笙听出一些欲求不满,挂着坏笑坐过去,蛊惑地俯视他,“期待第二次哦?”
陆领捏着指节,“你是不不想上班了?”
伍月笙笑过就想闪人,还是承受了胡乱挑衅的下场。
陆领如愿地把她吻老实,低声说:“晚上回来……第二次吧。”
伍月笙抱着他的脖子,啄他一下,“你求我!”
陆领耷拉着眼睛,“嗯。”
伍月笙不满意,“你得说出来。”
陆领磨了磨牙,说:“求你。”
伍月笙歪歪头,“那我考虑一下。”
他忍着没掐死她,出言恐吓,“晚上不把你弄死到**的!”松开她,挥挥手,“滚吧。”
伍月笙嘻嘻嘻半天,“凭你那小茧蛹……”
陆领彻底失控,“我他妈让你嘴欠!!”手一伸捞了个空。
吃一堑长一智,伍月笙早在冒犯的同时就光脚溜出卧室,留下一串肆意变态的笑声:“晚上来接我哦!”
陆领连连摇头,“这虎娘们儿。”再也憋不住笑倒在**,笑得床头灯罩跟着嗡嗡共振。
三号港湾位于铁西北路三号,距离伍月笙上班的地方只有十多分钟车程,这是陆领比较满意的一点。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售楼所说的车程,是指开车。实际上他出了小区,转圈也找不着公交站点,估计伍月笙是打车走的,回来还不定怎么损他。
陆领很郁闷地站在道边儿抽烟,等待途经的公交车,以追寻车站。
转角驶过来一辆银蓝色XC90,远比美女更能吸引男人,并且这车就瘫在陆领面前,供他肆无忌惮地就近欣赏。“哎哟这么贵的车也会爆胎。”
车主下来踩了踩瘪瘪的车胎,对这唯一的围观者摇头失笑,“我以为能坚持进库呢?”
敢情这哥们儿知道车胎撒气儿了。陆领扔了烟挽起袖子,“给你搭把手儿?”美人落难他不一定管,好车的便宜却还是很想占的。“跟哪儿扎的这是?”
车主很无奈,“前边儿一大车过去,落下的混凝土方子,没躲开轧上去了。”
陆领表示同情,“你没下车捡起来砸它?”
车主被他玩笑中显露的攻击性逗笑,“马路中间儿呢。”脱下外套扔进车里,去拿备胎和工具,“不过这胎也到公里了。”整个换胎过程围绕这部价格不菲的SUV进行。拧完最后一个螺栓,车主道过谢,发动车子后,在窗口冲陆领摆摆手,油门一踩奔小区西门去了。
陆领起早学了个雷锋,把找车站的事也忘了,见有辆出租车就拦下了直接去收账。
雇主是一个刚创业的小公司老板,对陆领相当客气,虽然是个应界毕业生,也是全国顶尖财经大学出来的,要不是靠熟人,他也请不着,趁机问陆领想不想来公司做专职财务。陆领这些天同伍月笙住在一起,对规规矩矩上下班的生活也有一定的向往,犹豫犹豫,还是谢绝了。他的专业是注会方向,学院的就业安排是各大会计师事务所,希望他们多接触一些案例,对考试比较有帮助。始终对他考研大业不放弃的老爸对此是深表赞成的,最重要的是大哥也是这个想法——连年登选国际金融财经人物风云榜上的陆家长孙,他的话在陆领看来才是最具实用性的。
对方很能理解这种意愿,又聊了一些企业建设初期的成本管理问题,时逢饭点却没尽兴,便张罗去吃东西。陆领原本就是自来熟,何况早上伍月笙也没给他弄饭吃,到这钟点,胃里闹得正凶,大大方方地跟人出门下馆子。等电梯的时候,接到埋伏酒吧的电话,开口就急冲冲地,“你在哪儿呢?赶紧过来。”
陆领骂一句,“往哪儿打呢?我六零。”
“知道你是谁,我伢锁…”电话那端异常嘈杂,间或爆出埋伏声嘶力竭的吼声。
陆领想起来了,埋伏最近要扩店面,找了伢锁过去做预算,所以他最近几天都在埋伏酒吧。其实酒吧那烂账埋伏自己门儿精,只不过想给伢锁个营生。听着那头的动静,陆领直乐,“你们他妈大白天就开喝……”
“六零!”伢锁兀地打断他,用手捂住话筒拢音,清晰地告诉他,“苏亮跟人跑了,埋伏要杀人,哥儿几个拦不住他。你快过来看看吧。”
还不到营业的时间,酒吧里头却开了锅似的沸沸扬扬。那胖子满脸胡须乱翘,二目暴睁,手里一个半截的酒瓶子四下挥舞。这等杀伤性武器,加上埋伏至尊的体型,几个服务生实在没胆儿靠近,只敢在他背后把人往后拉,总算拖得住不让他出门。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扑愣着乱成一团。
陆领进门看见就是这派热血江湖场面,上前劈手抢了那溜尖的瓶嘴。埋伏被抢愣了,定睛一看是陆领,按住他肩膀,说话异常流利,“六零你来得正好,跟我去办了那逼养操的。”
陆领拨开他的手,拧着两道浓眉问:“咋回事儿?你在自己店里咋咋呼呼的不怕人笑话!”
埋伏死死攥着两只拳头,瞪着小他几号的陆领,终于还是发泄成一声嘶吼,腿一软蹲在了地上。他这一嗓子,粗砺得仿佛声带上锈,整个人如同掉进陷阱里的野兽,因为没有正面的撕杀,又绝望又不甘心。令人觉得,难受的不只是耳朵。
弯下腰,推了他脑袋一下,陆领低骂:“别这副怂样……”
埋伏仍然低着头,胸膛激动得剧烈起伏,声音在他喉咙里费劲地挣脱出来,“你说的对,六零!哥哥我,他妈的就是人家的笑话……”
他始终没抬头,为一个女人,埋伏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
打眼一见到苏亮,埋伏就知道她是干啥的。他早些年就是靠捣腾坐台小姐起家的,玩了多少女人,见多了裤子没提上就伸手要钱的,苏亮眼睛里的贪婪瞒不过他。但埋伏不怕她贪,衣服、房子、车,她要啥他给买啥;她说她妈病了,埋伏三万两万的拿钱给治;她弟上学,他一把汇去四年的学费。她想工作,他给她办公务员,落编制,初中都没念完的苏亮,水光溜滑的跟大学生和干部子弟们一起在机关上班。论穿戴,满办公室没人比她更像样。一件衣服刚买,看见单位有别人穿,肯定不再穿第二回……埋伏说我知道咋回事,她是穷怕了,哥们儿有钱,这辈子缺不着她,可着她败祸,哥们儿就是屎糊了眼睛看上她了。
埋伏真是没想到,他曾把无数良家妇女逼成婊子,这一回逆向操作,效果竟是出奇的好。
苏亮从上礼拜起没回过家,手机一打就挂,再打就关机,去单位找她,同事说她请假了。埋伏什么都不想,白天在家睡觉,晚上来店里看生意,手机24小时开着等她电话,可硬是连交代也没等着一个。直到前天早上,一出家门,苏亮从他送她的那部大红车子里下来,穿着几千块的套装,染回黑色的长发顺溜溜扎成一束。车钥匙和房产证递过来,望着埋伏的眼神圣气凛然,“办工作的钱,我慢慢还你。我不想再靠你活着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埋伏自己闷了两天,认栽了,老天爷不是瞎的,抽出空来总要收拾你。就当把以前造的孽都补在这一个女人身上了吧。今天一早到店里,派一服务生去把车子和房本钥匙给苏亮送去。车开出去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东西一样没少,摔在吧台上,派去的人说:“拉倒吧,哥。那婊子不值当。”
一辆加长奔驰送苏亮上班,那个牌照是属于本市某官二代的,不少人都认识。
埋伏点了点头,把烟掐灭,给苏亮打电话,不通,抄起一棒小哈啤在手边立柱上敲掉了底儿。接下来就是陆领来时候看到的那一幕。
陆领怔怔地听了,指间的烟灰积得老长,半晌才问埋伏:“你拎酒瓶子要去削谁?”
伢锁气得,“你可别再跟着起哄了。”他是眼瞅着情况不好就给陆领打电话,却忘了陆领虽然能拦下埋伏,却不一定拦。顿时有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无力感。
陆领接着问埋伏,“你要捅了那女的?”
埋伏坐在沙发里,脸埋在掌中,声音冷静了不少,“别介,六零,我刚才,他妈的气头上犯、犯虎了。”
陆领把烟灰弹下去,露出比烟雾更模糊的神情,“她要躲你,干什么还在原来单位上班,也不换手机号……挑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