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上建平,古参赞带着我们和其他三位担保人,火速驶向中国使馆。

上车后跟两位素未谋面的大律师打过了招呼,建平那正经场面上的“不正经”作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跟两位政要同乘一辆车我已经感到无比荣幸了,还安排我坐1号座位,这怎么敢当,大卫、马修,咱们还是换换吧,在下惶恐。”两年前,集团决定在加西亚建立北美办事处,是建平过来开的荒,和当地台面上的地头蛇该打的照面,早就打过了。

古参赞和马修议员相视大笑起来,“建平啊,你这个性格真是很特别啊,经历这样的事情,换个人说不定早都崩溃了,你咋还有心思开玩笑咧?”古参赞老家在山西,跟在那儿虚度过几年大学时光的杨建平算是半个老乡,两人相处起来也像老朋友一样。

“那可不,本来是到崩溃的边缘了,我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两张如太阳般温暖的脸庞,你俩老大哥一准儿来救我!想到这儿心情就放松了,在里面好好享受了一个没有电话打扰的安稳觉,难得睡个通宵呀。”

那两个华人大律师面面相觑,一位忍不住开口了,“杨董事长果然名不虚传,闻名不如见面。在下喻衡,初次见面,您好。”

建平侧过身,放下手上的毛毛虫面包,接过递上来的大手重重一握,“亲人啊!”

马修议员假装不乐意了,“得,这一大车子人你们都亲,就我半个老毛子是外人。”全车人除了驾驶员,哄堂大笑。

中国驻加大使馆里,两名大律师引来的团队早已各就各位,建平向他们(即临时组建的陆丰公司法律救援团)详述了被捕后的一切经过。简短问询后,喻衡大律师和魏伯大律师商量了一下协作内容,两组律师就开始各自动作了。

2

回到公寓,这是建平的私人物业,“公寓”是她自己强加的说法,实际上是一栋大别墅。建平给我安排好了客房,我们就到一楼客厅坐着歇息。我下意识往落地窗外瞥了一眼,院子外一水儿的藏蓝色勤务服,像敲进地里的桩一样,东一堆西一堆的点缀在院门旁、草丛边、墙根上……

“这帮应该是马修老毛子调遣的政府保镖。”建平淡淡地说嘟囔了一句。

“哇,这边还有一帮便衣,这是古参赞的人吗?”建平被我的大惊小怪吸引过来,偏头看向我看向的地方。

“不知道,老古没有说这个情况啊。”

“Hello,这是杨建平的家,小杨此刻不在家中,您有事请留言吧。”建平对着座机话筒调戏着电话。安静了十几秒后建平笑得跟个二喜子一样,“行行行,我这回就铺张浪费一次。”

电话是董事会打来的,外面的保镖是董事会动用境外关系找来保护我们的,最要紧的作用是抵御来自非官方突然发起的袭击。当然,这种安保措施不便由大使馆来操作。

“建平,马修半个老毛子是什么意思啊?”好不容易只剩下建平和我两个人,我憋了好多问题像起伏不平的小山包堵在心口上,此刻想一轱辘碾平了它们。

“老马他爹是俄罗斯人,年轻时到加西亚留学认识了他母亲,他母亲是本地煤老板的女儿,两人喜结连理有了马修,所以他是半个老毛子。”

“他还知道咱们把俄罗斯人叫毛子?”

“去年在这边过春节,请了大使馆的同志们和一帮本地政要来我家,就在这个客厅开Party,我喝了点酒,嘴巴没把住门,就把毛子的玩笑给抖出来了。”

“啊,他不生气啊?”

“有啥好气的,接触久了他们都知道我就这样儿,不谈工作就乱弹琴,进办公室扑克脸,出办公室十三点,谁有空生我的气呀,那他不得循环气死好几个回合,哈哈哈。”没跟建平工作过的人不知道她有多严苛,没跟建平生活过的人不知道她有多——额——稚气!爱大笑的女孩子长得好看,这话不知道谁说过,说的真对。

“建平,巴西的工作怎么办?”她表现得松弛,我也没办法做到忘记这趟旅程的目的。

“刚才电话里我跟高主任商量好了,巴西方面公司先派人联络沟通,你现在把资料上传到董事会邮箱,剩下的事情国内来操心。你目前继续跟我一块儿待着,老高本来要给你打电话嘱咐几句,我说不用了,你知道老男人一旦啰嗦根本停不下来,他就是担心我们两个女的应付不来。”

“没有你我确实应付不来。”

“没事儿,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从昨天到现在全程都经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况且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有权威帮忙,有专人保护。Take it easy.”建平总能极快地化繁为简,将任何复杂局面描述得像上幼儿园那么容易。

“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

“第一,我每天得去司法局报到。第二,我不能出省,打了招呼的,这玩意儿睡觉都不能摘。”建平抬起左臂努努嘴叫我看她的体热跟踪器。“第三,恰好办公室和维米尔理工大学都在这个范围内。”建平一边叙述着,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询周边的文化设施,脸上露出了得意的邪笑。“我想,老古他们是有本事不让我含冤入狱的,但被限制行动是必然的了,时间长短我估不到。明天陪我去维米尔大学了解下在职读博的情况吧,哈哈哈。”

虽然我不知道此刻是什么使她觉得好笑,但我明白她的心情不会因为昨天遇到的烂事和即将可能发生的坏情况而影响到丝毫,她娇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混傲的自由灵魂,自由到常令人匪夷所思,却乐此靠近。“建平,这趟行程,我必将终身受益!”我没有说出来。

3

冬日阳光穿透维米尔大学榕树林崎岖的枝叶阵,倔强而精准地落在我们秀美的脸上。

“珊姐,如果有钱有闲,你最想读什么专业?”建平突地抛来这样一个佛系问题,我还真没思考过。

“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呗。”

细数过往,一年之中,会有那么几次她喊我珊姐,上一次我记得是我俩去上海开完董事会后,在迪士尼她求我多玩一个小时。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语文老师特别能说,每次上课那个唾沫能飞到第三排座位上,一堂课45分钟不带停的。前面25分钟用来愤世嫉俗,骂历史骂政党骂钞票,中间10分钟批评上课睡觉的同学,最后10分钟开始讲正课,永远拖堂5分钟。但是每周他给我们作文的评语写得极妙,周作文是我最自觉的功课,每次收评语也是最令我期待的事情,像等待一件精美的礼物。”

“哦?怎么妙啦?”建平好奇的样子真像个小朋友。

“我感觉上课时间他使劲发泄人生当中各种不满,包括他自己的怀才不遇,是在倒出他思想杯子里的水,是能量输出;下课后各种新的思想就流入他已经清空的杯子,能量得到补给。这样高频次的一出一进,仿佛是在洗刷他的磁场,磁场刷干净了,剩下的是什么,应该是空无一物的灵魂吧。”

“哎呦喂,珊姐不愧是珊姐,这样的事也能被你榨出思想的核桃油来,哈哈哈,你真是个厉害的小婊贝……”顺手在我屁股上轻敲了一下,然后像兔子一样弹开,留下一个风情的侧回头。我用人格保证,杨建平出了办公室真的是个十三点、二百五,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激活她神奇的笑点。尽管偶尔幼稚得招人烦,但她小女孩的顽皮属性却令我羡慕不已。快乐是一项天赐神技。

“你先别打岔。你说一个空无一物的灵魂,是个什么灵魂呢?”我即将对我的语文老师加以深思。

“空无一物!的灵魂!额……这两个说法我没听过,有意思欸。”杨建平就是杨建平,我崇拜的女人。有的人活到知天命的岁数也不过是看了几十年世事的表象,有的人年纪轻轻便能一眼看到世事的本质,两者的命运必定截然不同。“空无一物是一个容器里没有内容,空无一物的灵魂是一个没有内容的容器,你是说你的老师下课后就成了一只可以盛装任何灵魂的空瓶子咯,那他每天过的跟个新生婴儿一样,还不爽死啦,每天都在重装系统。”

我想,如果建平去大学任教,没准会掰弯一票妹子。现在的小孩儿比我们活得明白,看人更注重内在,包括性别的划分。建平这种外观女性化、思维男性化的雌雄同体物种,相处时间越久,迸发的迷之魅力,不光能掰弯妹子……“怎么一下就进入哲学范畴啦,有点儿深。听上去玄是玄了一点,不过感觉是这么个感觉。”

“这事儿不玄,你看啊,咱语文老师是不是每次上课都是老一套?先骂社会,再批同学,最后好好教书,这就是一个清空的流程,他得把他库存里那点磁场不对的存货先扔出来,一边在扔,一边在你们这个外部环境的帮助下其实是同时吸收进去一些内容,孩子的内容是什么,是原始和干净啊。吸收到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的库存占比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他灵魂里的内容这时候足以支撑这堂课需要输出的实质了,于是他输出的内容就从骂骂咧咧转变成了语文课的内容,这并非一个刻意的人为扭转,它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际遇。”

“我们这个外部环境的帮助,我们帮助什么了?”建平的悟性我学不来,但一些可以通过训练获得改变的习惯我是学到一些。逻辑越严谨的人,语言输出越精准,废话越少,每一个字都不太多余。对那些不多余的文字抽丝剥茧就显得很有必要。

“你们每一个人本身,以及凑在一起所构成的场,就是他当时所处的外部环境。你们和他一样,也处于各自不间断的灵魂输出输入进程中。你们输出的内容之和,形成并干扰着他正在被动输入的内容,所以这个环境在帮助他,‘帮助’这个词的准确性待定,现在就用它来代替我最想使用的那个动词。”跟她相处久了,有的逻辑和表达方式能勉强跟上节奏。

“场,你指的磁场吗?”

“珊珊,这个问题我喜欢,问的特别好。我还二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看书,发现现行的场的科学概念不能说服我。”建平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很快又清了下嗓子,“场是一个向量到另一个向量的映射。空间上一个向量到另一个向量的映射我能理解,可是时间上呢,你想想,时间上向量间的映射是什么?那么现行场的概念是否够完整地概括空间和时间?”

“我晕了。”我连题目都没听懂。

“算了,这个问题超出了我此时此刻的智力范畴,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探讨这个问题。”建平总能很坦然接受自己的认知不足。

“有个Bug啊,你之前你明明说他每天下课后就是一个空瓶子,怎么现在又装着我们给他的内容啦!”我瞥了一眼建平,能抓到她语言的漏洞,是对我自己的褒奖。

“哦,老子又不是上帝,说点儿前后不符的话怎么啦,你要去纪检委告发我吗。毛病!哈哈哈哈哈哈。”

4

“所以你最想读中文?”她憨憨的望着我。

“不,戏剧。”

不知不觉我们踱到一片花草中间,抬头望去,花园尽头傲立着一栋有年代感的建筑,暗红色的砖墙被阳光轻吻着,老成稳重的皮肤默默吐露着沧桑的往事,粗壮的植物藤蔓像动画片里人猿泰山那有力的臂膀,将整栋建筑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魁梧的楼体显得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知识的摇篮呀?”建平指着那个历史的遗物,看向我,一脸难掩的向往。

我知道她对世界的好奇,大于很多人对钞票的渴望,只是这样的眼神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极纯粹,极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