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太强忍着用力,却把女儿弄醒了。
女儿看到妈妈正躺在**看着自己,乖巧地翻了个身,正好钻到了刘太太的怀里,又睡了过去。
刘太太抱着女儿,仔细的回忆,才把梦到的情形想出了个大概。
起床吃过早饭,她心里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心里头总想着昨天在阁楼里看到的那件粉蓝假彩花髻。
想来想去,上了阁楼,打开那个破旧的衣箱,花髻静静的放在箱子里。
她把花髻拿回到房间,问起父亲,父亲只说是原来戏班班主的遗物,一直放在阁楼,时间一久竟忘掉了。
刘太太没再多问,只是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好,这一天都无精打采的。
当夜吃过晚饭睡下,刘太太突然又像前晚一样,感觉一个人影向自己走来,越走越近,最后仿佛再次融入到她的身体,不多时,又沉沉的睡去。
像是预订好的一样,一睡过去,梦境又重新再现。
这一次刘太太站在码头上,码头旁边停了一艘三帆的大红船。
戏班的伙计忙忙碌碌的从码头向船上运各种衣箱和道具,她身边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个影子拉着她的手道:“自有红船以来,为了避嫌,从来都是花旦男扮,阿贞你开了先河,今后女旦必将大行于南腔。”
那影子握了握她的手,又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从挂‘蓝灯笼’跑龙套,到演‘天光戏’,再到做二旦,现在挂了福和的正印花旦,多少人看着眼红,你自己随红船去香江,定要格外小心。”
旁边路过的红船子弟听到了,纷纷起哄:“靓诚,你早点娶了阿贞吧。”
刘太太在梦里笑意浅浅。
上船后,所有的红船子弟开始抽住筹,她运气不错,抽了青龙位,虽然不怎么见光,但好在通气。
刘太太抬眼望了望岸上,被唤做‘靓诚’的影子正远远地向她招手,红船越行越远。
一瞬间,镜头再次切换,刘太太站在戏台上,戏院里掌声雷动,叫好声、喝彩声以及返场声,不绝于耳,既然是正印花旦,刘太太的一出《妆台秋思》必定是压轴的,所有演员纷纷从左右虎头关涌出,整个戏班的向下面的曲友致谢。
刘太太在台上不停的向台下打着千儿,突然间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冷,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双恶毒的眼睛盯上了一样,后头看时,身后全都是戏班的演员,别无异样。
她再转回头向台下致谢,后背突然被人猛地一推,观众一阵惊呼,刘太太差点跌倒台下。
刘太太自然也是吓得浑身一颤,只是这一颤,刘太太又醒了过来,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朦朦亮了。
刚才,是做了一夜的梦,刘太太想翻个身,看看女儿,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完全动不了,
她躺在**吓坏了,想叫又叫不出声,眼睛向左右扫去,刚好看到粉蓝假彩花髻正放在自己旁边的床头柜上。
刘太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过了许久,身体才逐渐能动起来。
扶着床坐起身,这才发现,又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这次刘太太是真的怕了。
这两天她身上的怪事频频,有些算是巧合,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连续两天做的梦都这么诡异,而且能衔接在一起,这就太匪夷所思了。
早晨起床吃饭,刘太太又问父亲,原来戏班的班主叫什么名字?
父亲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时间太久了,已经记不清楚,好像是叫做赵兰诚,当年也是个有名的武生,生得俊秀,当时人们都叫他‘靓诚’。”
刘太太的父亲提到“靓诚”的时候,她正咬着嘴里的灌汤包,刚好一股热汁“嗤”的一下喷出,烫得刘太太咧了一下嘴。
这一烫反而让刘太太一下精神起来。
“原来真的有‘靓诚’这个人”,刘太太心里暗想,“虽然每晚都做这样的梦,可总归梦中人没有害过自己”,这激起了刘太太的好奇心。
她决心一定要探出个缘由。
上午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坐着地铁到了广州近代史博物馆,按照索引,找到了艺术类的卷宗。
一整个上午,刘太太都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和档案中,寻找梦境中的蛛丝马迹。
中午时分,她终于在30年代的一张广州《越华报》上的一则堂会广告上找到赵兰诚的名字。
广告只占了小小的一个方格,竖行排版,右侧第一列是大大的繁体《风雪山神庙》几个字,左侧是一个头像,第二列下行写着“赵兰诚,师从下四府,擅演文武生”,再后面是演出的地址和时间。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收获。
刘太太揉了揉疲倦干涩的眼睛站起身,在博物馆附近随意吃了点东西。
下午,她又回到博物馆中寻找档案中的线索,但却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正翻得头痛,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在梦里那个叫“一线贞”的女艺人是去香港演出,于是,她又检索出30年代香港资料。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在32年的《大公报》上看到了一则头版头条,头条的标题是《‘一线贞’星命陨香江 妆台秋思已成绝唱》。
再仔细看内容,报纸已经泛黄,脆腐不堪,有些字迹已经很难辨认,但隐隐的能看到“广府花旦近日赴港...,南腔女伶《香夭》惊四座...夜宿红船...失足坠江,妆台秋思已成绝唱,令人扼腕叹息云云。”
刘太太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知道了自己梦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知道事情的缘由,她完全不怕了,只是替这个叫“一线贞”的女人感觉到可惜,刚刚要大红大紫的时候,突逢变故,韶华早逝,让人感叹万分。
回家的路上,刘太太倍感轻松,因为照现在看来,不过是这个叫‘一线贞’的民国女伶死时心有不甘,魂魄不肯离去,负于花髻之上。
刘太太想了解如何超度,能够让她的魂魄安然离去,不再纠结往事。
所以她拿起了电话。
这也正是我知道这件事始末的原因。
我听完刘太太的描述,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便心有不甘,通常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情形,除非是“一线贞”的死,另有他因。
刘太太自从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就想着“一线贞”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果把她的心愿圆了,“一线贞”不再有什么执念,投胎转世,也不必受孤魂野鬼的苦。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女儿在外面疯了一天,睡的比往常早。
刘太太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帮“一线贞”这个可怜的女人圆了未了的心愿。
当夜,刘太太洗漱完毕之后,有些忐忑的拿出收拾干净的花髻,把它带在头上,自己一个人躺进了客房的**。
果然,不多时,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一会儿的功夫,刘太太再次进入了梦境。
梦境里刘太太从台上下来,卸了“红白妆”,收拾停当后,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她从没有来过香港,一直听说香港的繁华,这是见见世面的好时机。
从后台侧门走到后巷的时候,刘太太听到了后巷角落里有两个人在争吵,这让她不知是进还是退。
如果向前走,必定会打断那两个人,那么多少有些尴尬。
于是刘太太决定站在后门处等一会儿,等那两个人吵完走了,她才出去。
可听着听着,刘太太突然发现那两个人竟都是戏班的熟人,一个是掌班,一个是被叫做“蛇芬”的叶惠芬。
刘太太仔细听去,便听到“蛇芬”激动道:“杨穆贞凭什么就做正印花旦,而我只能做二旦,况且我和诚哥本来好好的,竟被她横刀夺了爱去。”
听到这话,刘太太一阵的难过,不由得想起了离别时“靓诚”说的,“一个人在外,万事都要小心”。
掌班在那儿劝解着,刘太太则悄悄退了回来。
虽然这是刘太太的梦境,但是仿佛“一线贞”把自己的记忆都输入到刘太太的大脑一样,刘太太清楚的知道,“靓诚”和“蛇芬”本来确有一段情,可自己同“靓诚”是他们分开后才在一起的;再说自己坐上正印花旦,那也是戏班中的人一起商议定的,可不只是因为她“定场诗”念得好,“坐场白”说的提劲儿。
刘太太突然又想起了在台上被人盯着后背的感觉,难道说那个人就是“蛇芬”。
正想着,画面又一转,刘太太已经坐在了返回广州的红船上。
为了节省时间,戏班开的是夜船。
还没有到休息的时间,所以,船上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船头和船尾练功。
掌班突然走进了内舱,他先是把人聚拢到一起,然后向大家报了这一次赴港的票面收入和每个人除了佣金以外的花红。
花红数额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说在意料之中,是因为大家对这次赴港演出的票面收入早就都暗自算过;意料之外是没想到掌班这些高层拿出了超乎他们想象比例的银元,作为花红分下来。
当下所有人都欢心雀跃,掌班抬起双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静下来。
等所有人都不说话,眼睛望着他,掌班才道:“这一次赴港演出,若说功臣,最大的非‘一线贞’莫属。”
他这一说,大家一边附和,一边向刘太太的这个方向看来。
刘太太感到不好意思,显得有些局促。
让刘太太没想到的是,这时“蛇芬”却站了起来,她笑意盈盈的走到了刘太太的面前,开口道:“我们福和班若说到台柱,当然非贞姐莫属,这唱念做打的功夫,我真是自愧不如。”
刘太太满心的诧异,差一点就认为昨天晚上她在后巷认错了人,但转念一想,可能是“蛇芬”自己想通了吧。
所以刘太太回道:“姐姐运气好,做了花旦女扮的第一人,可照芬妹的本事,早晚也是挑大梁做正印。”
戏班众人了听了,也都表示赞同,大伙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蛇芬”摸到了刘太太的仓位,说是在《妆台秋思》香夭曲段上,有些唱腔和身形想向贞姐请教,约她到船舷上聊聊戏。
看刘太太起身,“蛇芬”又请她带上粉蓝假彩花髻,说是要学学贞姐的扮相。
刘太太也没多想,从衣箱中拿出花髻,穿上鞋,跟着“蛇芬”来到了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