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表明,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心理疾病的患者人数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目前已有超过50%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抑郁或焦虑症状。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所承受的竞争压力也同时剧烈上升。康乐家应该竭尽全力让病人尽快回归社会,以满足社会正常运转的要求。”

马镜清院长正在参加一场例行会议,投资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道:“马镜清院长,最近康乐家的运营情况如何?”

马镜清就康乐家的现状——医疗设备、安保人员、医护人员和患者的数据一一做了报告。

投资人的语气似乎很是不满:“根据我们数据库计算,康乐家应该有更多的病人才是,治愈率也应该比现在更高。”

马镜清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驳。他是康乐家的院长没错,但同时也是一名医生,他当然希望治愈率能更高,但投资人所想的,似乎只是表面上跟自己一致。

这时马镜清的手机接连来了几个电话,但会议正在进行,他只能把电话一次次挂断。两小时后,这个漫长而又枯燥的会议才告一段落。马镜清刚站起身便感到背部传来一阵酸痛,但他来不及休息片刻,第一时间回拨了电话。

“院长,今天出了一个紧急事件。”电话另一头的陈美芸说。

“怎么了?”他皱着眉头问。

“有一个叫作张雨昂的病人企图逃离康乐家,与安保人员进行搏斗,还造成了其中一人受伤。”

“你们不是一直监视着他吗?”马镜清语气严厉。

“院长,病人们做什么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做出危险行为。”陈美芸说,“那个病人你也知道,他可是有躁狂症,突然间做出任何举动都不奇怪。”

马镜清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问:“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处理的?”

“他现在在禁闭室,院长,这是一个恶性事件,我认为应该安排更严厉的惩罚措施。”

马镜清知道陈美芸的言下之意。“电休克是一种治疗方式,不是惩罚。”

说完他挂断电话,迅速坐上了回康乐家的车。

电休克治疗要谨慎,除非有治疗需要,或者病人突然失去自控能力,否则绝对不能使用,马镜清在心里思考着。张雨昂那位病人的情况自己很了解,当初病人入院的时候就是他亲自做的诊断。思索片刻后,马镜清决定尽快敲定张雨昂的治疗方式,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回到康乐家后,他第一时间叫来技术人员,调出监控。

随着监控录像的播放,马镜清的脸色越来越冷峻,没等录像放完,他便站起了身,找出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前年的记录,之前康乐家就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一位病人在另一个人的怂恿下,企图冲破大门,事后声称有人曾告诉自己:大门的看守已经被收买了,会放他出去。

怂恿他的人正是刘国庆。

“又是他。”马镜清忍不住骂道。

刘国庆是第一个来到康乐家的正常人,他没有任何心理和精神疾病需要治疗。

当时他的公司惹上了大麻烦,自己也面临入狱的风险。为了逃避责任,他买通了投资人,伪装成精神病人,把自己送进了康乐家。作为回报,公司的合伙人会定期给康乐家一大笔“医疗费”。马镜清曾强烈反对,但无济于事。

“一个医院的运转,除了治疗以外,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和助力。”投资人说,“马院长,你只需要考虑治疗病人的事就好。我们分工明确,才能更好地让康乐家运转下去,才能真正造福这个社会。”

话已至此,为了大局考虑,马镜清只得默许刘国庆进入康乐家,而刘国庆也因此受到了投资人的特别关照——之前的那次事件,他便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一次恐怕也会不了了之。

然而刘国庆不知道的是,他的公司早已名存实亡——在他住院期间,他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了公司名下所有的财产,自立门户。

马镜清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必须瞒过康乐家的所有工作人员,以免刘国庆发现端倪,进而大闹一场,这显然对所有人都不利。

“为了大局考虑。”现在马镜清再次默念起了这句话。

当初他建立康乐家后,一直苦于没有足够的资金为患者创建更好的医疗环境,因而接触了几个投资人,但他没想到不久以后康乐家的实际控制权会逐渐落入投资人手里,今天康乐家所有的医疗设备和必备药品都由他们提供的资金支持,如果没有他们,康乐家很快就会陷入医疗资源不足的困境。他告诉自己,作为康乐家的院长,需要做的,是对所有病人负责,即便这意味着某个人会拥有特权。

“公平、友爱、团结、互助。”门后挂着这么一句标语,这是康乐家的宗旨,昏黄的夕阳正洒在这段标语上。

马镜清放下文件,关掉监控,决定不再想这些事。至于那位叫张雨昂的病人,尽管多少有些不公平,但他必须受到惩罚。马镜清决心明天一早就把张雨昂放出来,跟他好好聊聊。现在手头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想到这里,马镜清拿出了一份病历,是何韵诺的。

深陷抑郁情绪的患者,会对一切丧失热情。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他们来说都会变得无比困难,比如进食和睡眠,因为他们找不到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或许对他们来说生活本身已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便意味着没有动力。

根据护士的汇报,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然而何韵诺依然不愿意好好吃饭,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现象。马镜清在本子上写下几个治疗方案,但怎么也不满意,毕竟没有任何药物能够代替食物,也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强制一个人进食。这是他身为医生最无奈的时刻——治疗不是万能的,抑郁症患者即使能够短暂地恢复,病情也随时可能复发,甚至急转直下。何韵诺就属于这类情况,她曾在治疗后出院,可没过多久,竟又被送来了康乐家。

何韵诺在第二次被送来康乐家的时候,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极端恶劣的地步。

马镜清清晰地记得,再次见到何韵诺时,她的眼里已没有任何光彩,手腕上有一道清晰而又刺眼的疤痕。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掉进了水里,从此一直没能上岸,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水汽。她能够听到别人说的话,却无法做出反应;她看着医生和护士的眼神,像是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的经纪人反反复复要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能不能尽快把她治好?”

“何韵诺第一次出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马镜清说,“如果心是容器的话,情绪就是容器里的水。容器出现了破裂,水就会漫延开来,即使表面恢复了,也会有细碎的痕迹,能容纳的水会变得更有限。病人即使短期内康复,心理也会比一般人脆弱,更容易失去信心。她本就该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医生,公司也不是搞慈善的,大大小小几十号人也是要吃饭的啊。”经纪人开口,“你就想想办法,能不能别让她再胡思乱想。不过是一些网络评论罢了,哪个艺人不会遭遇这种事?正好端端地筹备演唱会和商演,又突然搞这么一出,她也太自私了。”

胡思乱想、自私,这些年来马镜清总能听到这样的论调,人们觉得怀有抑郁情绪的患者太过敏感,太过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伤害到他们,因而对他们敬而远之。那些人从没有想过,一个看起来敏感脆弱的人,在崩溃之前到底受过多少伤害。

马镜清还记得何韵诺最初来到康乐家的原因。父亲意外去世时她选择继续演出,这让她遭遇了长时间的网络暴力,“冷血”“畜生”诸如此类的词一时间都被安在了她身上。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可一夜之间人们都仿佛希望她去死。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恋人却离开了她,公司也无动于衷,这让她第一次情绪崩溃,身材也走了样。在她第一次离开康乐家后,经纪公司又变本加厉,用巨额违约金作为威胁,把她的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公司害怕她被遗忘,害怕满足不了大众的需求,要求她在公众前保持住曾经的甜美模样,哪怕心里在流泪,可脸上还得带着笑容。同时也控制她的饮食,逼迫她减肥,规划她在公开活动中应该说的话。她变成了被操控的木偶,不允许有自己的情绪,不允许有自己的声音,就连各种社交平台账号也都牢牢握在公司的手里。

“我们会尽力的,”马镜清说,“但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必须再想想办法,马镜清告诉自己。他决定再观察几天,如果情况没有好转,他将不得不中断现在的治疗方式,把何韵诺转移到重症病区,对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

处理完何韵诺的事后,他又处理起别的工作。

关掉电脑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手头棘手的事情虽然很多,但好在康乐家还可以正常运转,不过看样子是没时间回家休息了,马镜清想,随后决定在办公室睡一晚上。

然而在夜里两点左右,他就被一阵慌乱的声音吵醒了。

值班护士慌张地推开门,结结巴巴地报告了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何韵诺出事了。

她死了。